part five 无线对讲机|山白朝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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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〇年,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路过了一家玩具店,店前面推车上摆着卖剩下的无线对讲机,不是那种山地救援队使用的专业器材,而是给小孩子玩的廉价玩具。蓝色的塑料外壳上装着黄色的按钮,按两个一套出售,据说实际通话距离可达五十米左右。虽然离圣诞节还早,但我还是给儿子买了回去。
三岁的小光正是喜欢交通工具的年纪,看到救护车、消防车什么的,总要伸手摸摸。他最喜欢的莫过于警车。电视节目里一旦报道点儿什么天灾人祸,他总是不顾周围的大人一脸沉痛,兴奋地大喊大叫,就是因为看到了画面里一闪而过的警车。
“呜哇!警车!胸部!胸部!”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胸部”这个词呢?我只能说就是到了这个岁数的缘故吧。小孩子一旦到了三四岁,就特别喜欢说小便、大便、胸部、鸡鸡这些词。无论乘坐电车还是去餐厅吃饭,他都在不断重复“胸部、鸡鸡、胸部、鸡鸡”。
就是这样寻常生活中的一天,客厅的电视里正在播放跟踪拍摄警察行动的纪实节目,警察们用警车上的无线对讲机相互联系。自从小光看到这一幕,他就开始对无线对讲机情有独钟,经常把我或夏美的手机贴在脸前模仿警察的样子。
“爸爸—这是胸部,鸡鸡要小便!”
“警察可不会说这种话噢!”
新买的对讲机玩具简直让痴迷无线对讲机的小光欣喜若狂。他立刻拆开包装,放入电池,打开了电源。沙沙的白噪声从喇叭中传出来,代表已经可以接收信息了。发言时要按住黄色的按钮,这样另一边的话筒中就能传出声音。设计上会让沙沙声在传声时变小。小光马上就学会了对讲机的使用方法,他每天都随身带着这东西跑来跑去,缠着我玩无线对讲机的游戏。
“爸爸—屁屁—玩这个!这个!”
他总是要在中间无比自然地加一个意义不明的单词,边喊边挂着对讲机跑来找我。我也总是会陪他玩,拿着另一台对讲机,有时躲进壁橱,有时藏在窗帘后面,然后用对讲机问:“猜猜爸爸在哪里呢?”
一边捉迷藏一边对话总是相当有趣的。不过,其实多数时间我都听不懂小光在说什么。他只是含含糊糊地罗列着一些意义不明的词汇,而我都会给予适当的回复。能让他有自信清晰发音的词并不多,除了喜欢的交通工具,就是胸部、鸡鸡这种。即使如此,我跟夏美还是觉得非常满足。比起同龄的孩子,他已经算说话晚的了,所以只要他肯开口,不管说什么,我们都很开心。
对讲机上有一个穿绳用的孔,我们帮他系了绳子让他可以挂在脖子上。不知不觉,对讲机上已经贴满了小光喜欢的贴纸。这样的小光,死于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一日。就是那场该死的地震,引发了该死的海啸,把我的妻子和儿子带去了不知什么地方。我家的房子是在数百米外被找到的,一层的部分已经完全消失了,只留下二层挂在山体斜面上。公司那边也只有我一个人平安无事。我也去过安放遗体的体育馆寻找,但始终没有找到小光和夏美的遗体。
那之后过了一年的时间,亲戚朋友轮流来看我,大概也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自杀吧。
“你家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四岁了。”
“已经不用穿尿不湿了吧?”
“嗯。基本能自己上厕所了。”
就像这样和来访的朋友聊着天,情绪突然就会失控,然后将我淹没。
我借住在公司旁边的公寓里,自己不做饭,都是去便利店买便当和酒回家,然后边看电视边吃晚饭。公寓只有两个房间,却感觉大到无用。若是换了以前,早被小光四处乱扔的玩具搞得无处下脚了吧。他可能会把小汽车沿着榻榻米的包边摆成一排。能找到的与小光和夏美有关的东西只有寥寥几个纸箱,上面沾满了污泥,后来污泥也都干了,就收在壁橱里。
我过着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在公司总要干到筋疲力尽,才跟同事打招呼回家。我从来不去聚会,因为有我在的话,气氛就怎么也热闹不起来。我都是回自己家里猛喝啤酒、烧酒、日本酒、红酒,有什么就往胃里灌什么,直到意识不清。
我开始在深夜中听到那个声音,是地震发生两年后的事了。那天电视里播着政治家的反核电演说,而看电视的我一如既往地酩酊大醉。正准备借着红酒的酒劲儿舒舒服服睡一个小觉时,不知哪里传来了沙沙的响声,是壁橱里的东西在响。抵抗着阵阵睡意的纠缠,我把一个纸箱拽了出来。
那是我从面目全非的家中捡回来的玩具对讲机,上面的led灯亮起了红光,沙沙的声音就是从它的喇叭中传出来的。大概是我哪天发神经给它装上了电池吧。这并不是小光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个。那个穿着挂绳、贴满贴纸的对讲机,已经陪着小光一起消失不见了,说不定现在还挂在他脖子上,在海底某处漂荡着。
沙……
我一边看着对讲机,一边继续喝酒。大概是因为喝多了,所以我不停胡思乱想着一些不可能的事。那天,要是我临时起意跟公司请了假,带着全家出去玩会怎么样呢?比如去隔壁县的老家住几天?那样就能躲开海啸灾害,小光也能跟着堂兄弟一起在沉痛的大人们旁边追逐嬉戏了。那样一来,现在他就能吵吵闹闹地围着我跑,然后被夏美训斥了。当时要是这样就好了,要是那样就好了,后悔的感觉仿佛要把我的心撕裂了。慢慢地,困意将我包围,我的意识终于滑向了深邃舒适的黑暗世界。
沙……
然而那一天,在真的睡着之前我还是听到了,时而中断的白噪声中夹杂着一个令我无比怀念的声音。
爸爸—……沙……胸……鸡……沙……-
2 -
手机闹钟的铃音响起,我像从泥潭里爬出来一样挣扎着站起身去洗了澡,然后喝杯咖啡,去上班,下班后去趟便利店再回家,晚上喝着酒睡着。我的生活就是如此简单。因为海啸已经把一切都带走了,不会被小孩子打乱本来的计划,也不会偶尔在壁橱里发现咬了一口的果酱面包,不会因为给小孩擦屁股而沾上脏东西,也不会在冬天换尿不湿时刮到手上的倒刺。
为了压抑住感情,我准备打开电视看会儿搞笑节目,希望能转移一下注意力。这时候,我才发现遥控器的电池没电了。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着办法,然后就看到了掉在地上的对讲机。
昨晚的记忆突然涌上来。对讲机跟遥控器一样用的都是四号电池,那不如就把电池换到遥控器里吧,反正对讲机也用不上了。这样想着,我拆开了对讲机的后盖,然后突然回想起来。
捡回来的时候,对讲机上沾满了泥,为了方便保存,我特意把电池拆下来,从里到外都擦拭干净。当时明白再也用不到了,所以就把旧电池扔掉了。也就是说,对讲机里根本没有放电池,那么昨晚听到的白噪声又是什么呢?闪着红光的led灯又是什么呢?
我没有想太多,就权当是喝醉了酒以后的幻觉吧。
对讲机第二次响起是在几天后。那天,我开着公司的车跑外务,等红灯的时候,看到一位带着孩子的母亲,背影看上去像极了夏美和小光,让我忍不住想他们也许没有被海啸卷走,而是还活着。
我把车扔在路口,从驾驶座上跳下去追赶那对母子。两人听到我的喊声回过头来,却完全不是夏美和小光的长相。喇叭声此起彼伏,后面的车都被我扔在路口的车堵住了。
那天晚上,我醉得一塌糊涂,连酒杯都端不稳的手把烧酒洒得满屋都是。我也没力气擦了,为了平静下来,又开了罐啤酒,感觉整个屋子都在晃,我想着是不是发生余震了,于是打开电视。可是等了好久也没有地震的消息,我才发现晃的是我自己。
视野内一片模糊,所有的东西都在扭曲变形,头也开始疼起来,耳朵上仿佛糊了一层膜,不知何时起,总能听到沙沙的响声。我在屋子的角落里找到了前几天拿出来的对讲机,led灯亮着。
“浑蛋,还给我假装安了电池的样子!”我破口大骂。
白噪声好像变小了一点儿,刚这么一想,里面就传来了小孩子的声音,是真真切切的我所熟悉的声音。
沙……爸爸—……沙……
小光已经死了,所以这只可能是我在脑内重放他以前的声音吧,然而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这幻听。
爸爸—……在哪儿……不在啊……沙……
我一把抓起对讲机,按下黄色的发言按钮对着里面说:“小光,听得见吗?爸爸在这里啊!”
即便是不真实的,这个声音也是我的救赎。过了一会儿,白噪声中传来了回答。
……找到爸爸啦……沙……肚脐……
能够交谈的喜悦将我淹没。我连忙接着说:“肚脐?肚脐怎么了?”
沙……肚脐痒……沙……
“不可以使劲儿挠噢!妈妈呢?妈妈在你旁边吗?”
……妈妈—……在啊……
“能换妈妈来听吗?”
不行—……胸部……
就算是幻听,我也乐在其中,就算小光的话支离破碎也没关系。我不停地喝酒,一直喝到舌头发僵,最后像昏死过去一般睡着。这样的情况一周会有好几次,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总是感觉特别好。
妹妹来看我,想确认一下我有没有自杀,或者有没有这种倾向。在玄关处看到我的脸时,她才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嘛。”
“最近我心情很好。”
然而当她看到屋里堆积的大量酒瓶时,脸色又沉了下来。
“你也喝得太多了吧。”
我也察觉到酒量似乎增加了不少。但是相对地,我的心情反而很平静,会主动打扫房间,甚至开始给自己做饭吃了。不过早餐的时间还是仅够喝一杯咖啡而已,因为我会跟小光用对讲机聊天聊到很晚。
“不管怎么说,哥哥看起来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我已经没事了,让你担心啦。”
接着,妹妹看到了放在架子上的对讲机。
“好怀念啊,以前你总跟小光玩这个呢。”
她拿起对讲机,打开了电源开关,然而led灯并没有亮,也听不到任何白噪声。
“没放电池。不过我喝多了以后,能用这个听到小光的声音。”
妹妹以为我在说笑话,听完就笑起来了。
后来,在公司体检的时候,我被医生劝告要少喝酒,但我决定无视它。我该做的事,就是从超市尽可能多地买日本酒、烧酒、葡萄酒或威士忌。只有在喝得烂醉的时候,我才能用对讲机跟幻听中小光的声音对话。一杯杯灌下酒精,直到视线摇摆不定,房间的柱子像活物的内脏一样扭来扭去,左摇右晃踩着软绵绵的地板马上就要跌倒似的,然后不经意间,就会发现对讲机的led灯变红了。
爸爸—……在吗……沙……有大便……
即使地震过去已经两年了,他还是喜欢说这种让大人皱眉的话。我按下了发言按钮:“是吗是吗?那让妈妈给你换尿不湿吧。”
沙……爸爸给换……沙……
“爸爸在很远的地方,换不了呀。”
……来这边!……陪我一起玩……沙……
亡者的话此时听来是如此甜蜜。
酩酊大醉的我做出了平时完全想不到的举动。
“真拿你没办法啊。那你等等爸爸噢。”
我放下对讲机打开壁橱,从里面拿出捆包用的塑料绳,然后把脖子吊了上去-
3 -
在供应商的接待室里,我跟对方交换了名片,然后坐在皮革沙发上开始谈正事。年轻的女职员走到我面前,放下茶水。
“竹宫,有什么事吗?”
跟我谈话的男人开口向倒茶的女职员问道。本来应该放下茶杯马上就离开的,但这名叫竹宫的女性却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视线落在我的脖子上,直到跟我四目相对,才突然清醒过来的样子,低头走出了房间。
可能是看到了我脖子上的青斑吧,平时就算面对面坐着,也会被衣服领子挡住,所以不用担心。但是刚才我坐着,她站着,应该是从俯视的角度看到了吧。
我最终还是自杀未遂,想不到用来挂上吊绳的地方会那么破旧。我刚吊上去没几秒,就把石膏板墙壁上的钩子拔下来了。结果,命是保住了,却留下了好几天都消不掉的绳子痕迹,在脖子上形成了青斑。
结束了会谈,走出供应商公司的时候,在停车场上突然有人叫我,是那位端茶水的年轻女职员,她站在那儿瑟瑟发抖,好像很冷的样子。
“那个……”
她打开便利店的袋子,从里面拿了一盒巧克力给我,只是很常见的商品。
“这个挺好吃的。请尝尝看吧。”
“啊啊,这个。”
“您吃过吗?”
“我儿子以前很喜欢吃。”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想她到底知道多少我的事。来跟我搭话,是因为看到了脖子上的青斑吧,明白了那是自杀未遂留下的痕迹,所以为我担心吧。我接过巧克力对她道了谢,然后坐上公司的车发动了引擎。直到我开走,她一直都在停车场上站着。
之后我们又见过几次面,交换了名片后渐渐开始有来往。她的全名是竹宫秋。那略带腼腆的笑容让我印象很深。我们第一次一起喝酒的时候,她一脸认真地对我说:“请不要死,拜托了。”
她在地震中失去了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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