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捕食者(1/1)
三伏天。迪安娜坐在铁杉丛林里新修好的桥上,神经质地揪扯着一块松木板前端的木刺,一根又一根,扔进水中,百无聊赖地听着一群红尾鵟在空中厉声相呼。有时候,这些鸟儿钻入头顶树冠,她便能在脚下的水面上看见它们稍纵即逝的倒影。她从后裤兜抽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汗珠,在额头上留下一道灰尘与锯屑的污痕。三伏天里,鹰会眼瞎,老话都这么说。她爸爸的说法却截然不同:夏天的炎热并不会让鸟儿看不见东西。而是时值八月,它们要把幼鸟推出鸟巢,就这么回事儿。鸟爸鸟妈看似发疯似的飞来飞去,不停钻入树梢,是为了避开已长大的幼鸟跟班,不听它们嗷嗷待哺的叫唤声,好让它们靠自己去捕食。她爸爸并不知道有羽翼丰满这个词,但他知道这个词儿所描述的情状。他以前总是对她说:要看仔细。如果一句话听上去不像真的,那就不是真的。人们说的话都是有理由的,但话语本身表达的不一定是他们心里想的。
迪安娜实在没法决定自己今天该干什么。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沉下心来。她修完了桥,还清走了那两棵倒下的拦路大树,他们就地将其砍作一堆木柴,用独轮车足足装了四车,一路上推运回了小木屋。她清走了野草,使得上山小径最陡峭的部分险况稍减。她还在山脊上遇见了一对徒步客夫妻。他们年纪轻轻,满身尘土,却为这世界、也为彼此欢欣鼓舞。他们取道阿巴拉契亚山道而来,计划今年夏天徒步走完从缅因州到佐治亚州的整条阿巴拉契亚步道,他们迫不及待地这么告诉她。两人走了这么远,各自穿坏了一双靴子,盼望着在往南继续进发之前,在弗吉尼亚的大马士革补给地能收到其中一位的母亲寄来的包裹,里面会有新的靴子。他们谢了谢迪安娜,感谢她将西布伦县的丛林小道维护得这么好——好像她是专为他俩而做的。不管怎么说,这倒正好回答了这个夏天一直困扰她的两个问题中的一个。当她注视着这对套着肥大斑斓短裤的夫妇远行而去的背影,心里琢磨着,有个妈妈在你靴子穿坏的时候寄双新的过来,是种什么感觉。又或者,和一个人结伴远足数百英里,知道脚下的路通往何处,也知道还要走多远,这又是种什么感觉。
此刻,他正坐在门廊上的绿椅子上,读她的论文。她很紧张。上一次这么紧张,还是那次毕业论文答辩当天,答辩完后,答辩委员会的老师让她去走廊等待结果,他们要对她的论文进行商讨的时候。
空气太潮湿了,蕴积着一场暴风雨。或许这也是让红尾鵟如此躁动的另一个原因。她不希望风暴来袭之时,自己仍在山下。自上山当差以来,只有两次,她在野外迎头赶上了雷雨天气。一次,她钻入了大栗树的树洞里避雨(那时,栗树仍是她独享的巢穴);另一次,她尽可能找了个海拔最低的地方,缩在一棵铁杉树下避雨。她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那两次实在是让她很狼狈。他说她怕打雷确实没说错。她不怕蛇,但打雷会吓得她动弹不得。就是怕,没什么理由。她从小就怕很响的声音,要她开枪,她会先出一身冷汗,就算只是对着篱笆上的罐头射击也一样。下暴雨的时候,爸爸总会坐下来陪着她。埃迪也会这样,几乎如出一辙,虽然她没提过半个字。他会摩挲她的后背,她则躺在床上,用枕头蒙住脑袋,大声数算闪电和轰隆声的间隔。每秒五分之一英里。
她常想,如果他不是这样,她反而可以轻松许多。如果他没有在某些夜晚或凌晨,突然变得真心实意、温柔体贴,如此出乎意料,如此倾心付出,那真的会好很多。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意味着什么。等到读完那本承载了她的知识和信仰的论文之后,她认为他会有何反应呢?改变?不会。捶胸顿足,懊悔不迭?不会。留下来,或离她而去?她想要他怎么做呢?
问题就在这儿。身体的全部渴念,与头脑的意愿全然相反,究竟哪一个才是她迪安娜呢?
她从桥上探出身子,看着水中自己的脸庞。她的辫子搭在肩头,垂了下来,几乎触到水面,像一段悠悠的铃绳。拉我下去吧,她默默对那水中的女孩说。替我拿个主意。让我走出这心乱如麻的状态,我这一生从未这样无助。
今早,她大哭了一场了,自己也说不出个缘故。整片树林都大不过她的悲伤。她惊起了一头白点茸尾的浅黄色小鹿。鹿妈妈用叶子铺好了窝,特意把它藏在隐秘处,它却一惊而起,往山下腾腾腾直奔而去。迪安娜在它逃走后留下的窝里蜷起身子,感受到棕色叶片上尚余的那小身子的温暖。她对自己说,它不会走失的。小鹿会叫唤着找妈妈,妈妈便会找到它。但她忽然陷入无边的绝望与疲惫,仿佛有些东西她就要全然失去了。她无力地躺倒在地,抓起一把叶子塞入口中。
砰!雷声骤然轰响,犹如一把锤子打中了她的脊梁,让她从这木桥粗糙的桥板上猛地站起了身。她还挺感激这雷声的,至少,替她做了一个决定。第二声雷鸣轰响之时,她的双脚已向山上走去。尽管雷声像波浪一样掠过山谷、滚滚向上,卷过她的头顶,她也没有停下脚步。雷声会追着她一路走回小木屋,闪电会随之而来。我究竟想要什么,我究竟想要什么?她用踏在小径上的双脚询问,她用自己呼吸的节奏询问。如果她无法说出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她便什么都说不出了——不如什么都别管,就这样和他一起困在这里,犹如将捕食者与猎物共锁一室,等待着所谓顺其自然的命运。
小木屋映入眼帘之时,她正喘得厉害。为什么她最近走不了多久就会上气不接下气,难道是年纪大了?还是比往常跑得快了些?透过树丛,她能望见房子的南面。今年夏天,堆在那儿的木头已经被一株弗吉尼亚爬山虎覆满了全身。她思量着是该把那些毛茸茸的卷须小藤从木头上扯走,还是任由爬藤像一层绿色皮肤一样保护着木头不受风雨侵蚀。
她向山上折去,从后面走向小木屋。她的思绪飞快发散,已蔓延至别处。但当她看见山形墙与屋顶最高那根原木相抵的地方有点不对劲,便立刻收回了思绪。她以前就注意到那里有个小洞,但现在里面有东西正往外钻,像一根黑幽幽的绳圈。她慢慢走了过去,屏住呼吸,眼睛一直盯着那个窟窿。
现在,她能清楚地看见了:是那条黑蛇,那位在小木屋里待了一整个夏天的寄居者,一时是扫清鼠害的守护天使,一时是吃掉霸鹟的恶魔,同时还是在屋顶上缓缓奏响砂纸打磨之音的作曲家。它正在离开。迪安娜站定不动,注视着它绵延不绝的身体从那侧山形墙的洞眼里涌出。它沿着原木墙滑落,好似大壶边缘流下的一缕蜜糖。大部分身体涌出之后,它便突然跃入高茎草丛中。草丛一阵乱颤,旋即归于寂静。它就这样走了,头也不回。偏偏是在今天,出于某个她永远也无法知晓的缘故。无论她爱过还是恨过这条蛇,都无碍于它的离开。她怀着这样的思索,目送它离开,感觉到身体里有了些许变化——似有如释重负之感,似有巨大的锤音落定,犹如陡坡上的一堆石头稍稍偏了个角度,轻轻地翻了个个儿,便静止不动了。
我究竟想要什么的叩问已在她的胸中归于沉寂。无论她作何选择,都已无关紧要。这世界还是本来的样子,饥则食,倦则眠,有着自己的规则。各种生灵出生、交媾、死亡,来了又去,与这夏日一般无异。他们都走在自己选定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