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特(2/2)
“哎,你别急着走呀……”
“怎么了?”
“没怎么。没什么,没什么。你等一下再走。听着,你把这话捎给哈特听。”
我就对哈特说:“查尔斯警官今天把我叫到他家,又哭叫又哀求,请我务必告诉你他不会和你过不去,他说向警方告发你往牛奶里加水的人不是他。”
哈特说:“什么水、什么牛奶?”
我不知道怎么往下接。
哈特说:“你瞧瞧,特立尼达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了。有人说我的牛奶里有水。没有一个人看见我往牛奶里掺水,但现在大家讲话的口气好像他们都看见了似的。所有的人都在谈论什么牛奶里加水。”
我发现,哈特对这事讲得很欢。
※
我总把哈特看成是个有一套习惯的人,很难想象出他有另外一面。我猜他带我去看那场板球比赛时有三十五岁,坐牢时有四十三岁。但对我说来,他不论哪个岁数都一个样。
他的长相,我已经说过了,像雷克斯·哈里森。皮肤呈深褐色,中等身材,走起路来有点罗圈腿,另外他还是个平脚板。
在我看来,他下半辈子恐怕也就是做那些事情。板球、足球、赛马,上下午都读报纸,坐在人行道上海侃,圣诞前夜和新年前夜喝醉酒乱嚷嚷。
除了这些他好像什么也不需要。他已经满足了,我甚至不相信他会需要女人。当然,我知道他有时也去城里的某些地方,不过我想他这样做与其说是为了女人,还不如说是为了体验强力的刺激。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使得米格尔街俱乐部分崩离析,从那以后,哈特也变了。
我猜这是爱德华的错。我想,我们当中没人意识到哈特有多喜欢爱德华,也没有人意识到爱德华结婚令哈特有多伤心。爱德华的妻子和那个美国兵私奔后,哈特简直难掩喜悦,可当爱德华去了阿鲁巴后,他又深深地陷入了失望。
有一次他说:“所有的人,一旦成年就甩头走了。”
又有一次他说:“我真他妈笨,我应该像爱德华和其他人那样,也去美国人那儿工作。”
埃多斯说:“这几天晚上哈特在城里到处寻欢作乐。”
博伊说:“这有什么,他是成年人,难道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埃多斯说:“有些男人就这样。其实,所有男人都这样。他们开始老了、怕了,所以总想干点年轻人的事情。”
埃多斯这么说让我特别生气,因为我不愿把哈特想成那种人,可最糟糕的是我还感到可惜,因为我觉得埃多斯说得没错。
我说:“埃多斯,你为什么就不能少想点这种下流事?你干吗不把这些下流的想法扔进垃圾堆里?”
后来有一天,哈特将一个女人带到了家里。
打那之后,我觉得和哈特相处有点不自在了。他现在成了一个有责任有义务的男人了,他再也不能把时间和注意力统统放在我们身上了。更糟糕的是,大家都装作那个女人不存在似的,就连哈特自己也不例外。他从没提过她。他这样做好像是为了让我们相信,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她是个浅褐色皮肤的女人,三十岁上下,有点发福。她喜爱蓝色。她叫自己多莉。我们常常看见她独自一人在哈特屋子的窗口往外看,神情茫然。她从不和我们说话。事实上,除了在屋里喊哈特的声音,我几乎没听过她说话。
但是博伊和爱德华对她带来的变化感到很高兴。
博伊说:“我还是头一回和一个女人生活在那座房子里,感觉就是不一样。我说不上来,但感觉这样好多了。”
我母亲说:“你瞧男人有多蠢。哈特明明知道爱德华遭遇过什么,但他还是和那个女人纠缠不清。”
摩根太太和巴库太太很少看见多莉,所以也谈不上什么不喜欢她,可她们却一致认为她是个无所事事的懒女人。
摩根太太说:“我看这个多莉一副阔太太的派头。”
哈特的生活并没因多莉的到来而改变,于是我们也就很快忘记了多莉的存在。我们还是一起去看所有体育比赛,还是经常坐在人行道上胡侃。
每当多莉尖声问道:“哈特,你要过来吗?”哈特总是不去搭理。
半小时过后多莉又会问:“哈特,你到底过不过来?”
这时哈特便会说:“我这就来。”
我不知道多莉是怎么过日子的。她几乎不出门,而哈特却几乎总是泡在外面。她大部分时间好像都是在窗口向外看。
他们俩可谓这条街上最怪的一对。他们从不一起外出。我们也从没听他们笑过。他们甚至从没吵过架。
埃多斯说:“他们就像两个陌生人。”
埃罗尔说:“你们可别信埃多斯的。你们别看哈特坐在这里时一声不哼,回到家就不一样了。他和多莉讲话时简直就像变了个人,还给她买了许多珠宝,这你们都知道。”
埃多斯说:“我觉得她就有点像马蒂尔达,你们知道,就是那个小调中的女人——
马蒂尔达,马蒂尔达,
马蒂尔达,你偷了我的钱
去了委内瑞拉。
买珠宝!哈特是怎么了?他搞得好像自己是个老头子似的。女人对哈特这种男人图的不是珠宝,而是其他东西。”
从表面上看,大伙儿发现哈特家只发生了两个变化。一是所有的鸟都被关进了鸟笼,二是那条阿尔萨斯狼狗被锁上了链条,看上去很可怜。
大家在哈特跟前闭口不谈多莉。我想是这整桩事来得有点突然。
其实,后来发生的事情更突然。我们是过了一段时间后才得知全部细节的。我起先是发现哈特失踪了,慢慢才听说了许多谣言。
事情的真相是后来在法庭上才搞清楚的。多莉从哈特那儿跑了,当然没有忘记带上哈特送的全部礼物。哈特追到她后发现她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一顿大吵之后,那个男人逃走了,哈特只好把气撒在多莉身上。后来,据警方的证词说,他含泪到警察局自首时称:“我杀了一个女人。”
其实多莉并没死。
根据当时的消息,我们都以为多莉死了,有一两天没人敢相信这是真的。
米格尔街突然沉寂了下来,没人聚在哈特家外面的电线杆下谈天了,没人打板球了,没人打搅睡午觉的人了,俱乐部也死气沉沉,停止了活动。
我们无情地把多莉忘得一干二净,只是想着哈特。我们打心底里觉得他没有错,并很为他感到难过。
我们在法庭上看见了他。他变了,变得苍老了,他蠕动着嘴朝我们笑了笑。他还是好样的,我们哈哈地笑着,但心里却在流泪。
检察官问哈特:“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吗?”
哈特说:“一片漆黑。”
哈特的律师是个胖胖的小个子男人,名叫奇塔兰詹。他穿着一套带气味的棕色西服。
奇塔兰詹滔滔不绝地背诵鲍西娅关于仁慈宽恕的主张,要不是法官打断他,他都不见得会停。法官说:“奇塔兰詹先生,你说的话都很有意思,有些甚至是对的,但你却在浪费本庭的时间。”
奇塔兰詹接着大谈什么爱情的原始冲动。他说哈特为了爱情舍弃了自尊,就像当年安东尼为了爱情而抛下了整个帝国一样。他说,在法国——谈起法国他可有发言权,因为他去过巴黎——在法国,哈特会成为英雄,女人们会给他戴花环。
埃多斯说:“知道吗,这就是那种把人送上断头台的律师。”
哈特被判了四年刑。
我们去弗雷德里克监狱探望过他。我没想到监狱竟是那个样子的。四周的墙是乳白色的,并不很高,我很惊讶地发现大多数探监的人都乐呵呵的,只有少数几个女人在哭。监狱的整体气氛就像个聚会,人们有说有笑。
那次探监,埃多斯特地穿上了他最好的西装。他手里拿着帽子,环顾了一周,然后对哈特说:“这地方看上去不太坏。”
哈特说:“他们下周就要把我转到卡雷拉去。”
卡雷拉是个关犯人的小岛,离西班牙港几英里。
哈特说:“别为我担心。你们了解我的。出不了两三个星期,我就会让他们给我个轻松点的差事做的。”
※
每次我去卡来纳吉或库马纳角洗澡,都要眺望碧绿的海水那边的卡雷拉岛。这座岛高高耸立于海中,上面有许多排列整齐的粉红房子。我曾试图想象那些房子里发生的事情,但怎么也想象不出。我常想:“哈特在那边,我在这边。他知道我在这里想他吗?”
但几个月后,我越来越关心自己的事情了,有时会连续好几个星期都想不到哈特。我也觉得羞愧过,但无济于事。我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我不再想念哈特了。偶尔脑袋空下来时,我会停下来想一想再过多长时间他才会出来,但这是无所谓的事。
哈特进监狱时我十五岁,等他出来时我已经十八了。这三年之中发生了许多事情。其间我离开了学校,在海关找了份工作。我不再是个孩子了,我已经长大成人,在挣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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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特的回来并没有激起波澜,这倒不仅是因为我们这帮孩子都长大了,还因为哈特自己也变了。他身上的一些灵气不见了,我们之间的谈话也不那么投机了。
他回来后走街串巷,对熟人聊种种遭遇。
我母亲给他端了杯茶。
哈特说:“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中。我先和几个监狱看守搞好了关系,你猜怎么着?我只是私下搞了两手,他们就给了我一个图书管理员的职务。那儿的图书馆真大。什么深奥的书都有。那地方泰特斯·霍伊特肯定会喜欢。书多极了,就是没人去读。”
我给哈特递了一支烟,他毫无表情地接了过去。
突然他大喊道:“啊呀,我才发现!你现在都成大人了。我离开那会儿你不抽烟的呀,也难怪,都过去这么久了。”
我说:“是的,确实有日子了。”
其实也没有多长时间。就三年光景,可在这三年里我长大了,开始带着批判的眼光审视周围的人。我不再希望今后成为埃多斯那样的人了。他太瘦弱,我以前一直没有意识到他个头是这么小。在我看来,泰特斯·霍伊特也是又笨又乏味,没有一点意思。一切都变了。
自从哈特进了监狱,有一部分的我也随着消亡了。
[8] 莎士比亚作品《威尼斯商人》中的女律师。&8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