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2)
中午休庭之后,宫本天道和过去的七十七天一样,在他的囚室里吃了午饭。这间囚室是法院地下室的两间囚室中的一间,没有铁栅也没有窗户。囚室的大小可以容下一张作为剩余军用物资的矮脚行军床、一个马桶、一个盥洗池和一个床头柜。在水泥地面的一角有个排水孔,门上开了一个一英尺见方的铁栅小窗。除此之外便没有任何可以透光的开口或缝隙。一个光秃秃的灯泡吊在头顶,天道可以把它在灯泡座上旋进旋出来控制开关。但是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发现自己更喜欢待在黑暗中,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光秃秃的灯泡灭掉的时候,他更少因为牢房四面封闭的墙壁而感到烦恼,也更少意识到自己身陷囹圄的处境。
天道坐在床沿,午饭就搁在他面前的床头柜上。一个花生酱加果子冻三明治、两根胡萝卜条、一坨酸橙泥、一马口铁杯的牛奶,用一个自助餐盘装着。此时此刻,他的灯泡亮着。他把它旋进去是为了看清楚自己吃的是什么,同时也好用刮胡子用的小镜子看看自己的脸。他的妻子说他看上去像东条英机手下的日本兵。他想知道是不是的确如此。
他把盘子放在膝盖前面,坐在那里看着自己在手中的小镜子里的模样。他能够看见他的脸曾经是一个男孩的脸,在这之上又蒙上了一张战争年代的脸——他看到这张脸时已经不再惊诧,尽管当初它曾经令他十分震惊。他从战场回到家中,在自己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他在所认识的其他士兵眼中曾见过的混沌而空虚的眼神。他们看东西的时候目光游移,仿佛是透过当下世界的状态看到一个已经永久地离他们远去的世界,似乎这个世界比当下的世界更加近在眼前。许多往事都以这样的形式印刻在天道的记忆中。在他日常生活的表面之下,他过着一种仿佛在水下的日子。他记得在树木繁茂的山坡上,一个坚固的蜂巢下面,有一个士兵头盔,头盔下面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小伙子,他的腹股沟被直接射穿了。当天道从一侧接近他的时候,小伙子死盯着他,牙齿一边打战一边颤抖着说着德语。然后,小伙子恐惧地挪动着手想去拿枪,天道近距离地对着他的心脏又补了一枪。但是这个小伙子仍旧不肯死去,他躺在两棵树之间,而天道站在五英尺之外,端着步枪,一动不动。小伙子双手捂着自己的胸·部,努力地从地上抬起头来,使劲地喘着,吸着午后炽热的空气。然后他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天道知道他是在乞求、哀告,他是想叫这个置他于死地的美国人救救他——他除了向他求救之外没有选择,周围没有其他人。一切都没用了,小伙子不再说话,他胸·部抽搐了几下,血从他的嘴里冒出来,顺着面颊流下。天道拿着步枪走上前去,右膝跪地蹲在德国小伙子旁边,他的手搭在天道的靴子上,闭上眼睛,断了气。最后一丝气息在他嘴里停留了一会儿,天道看着,直到它散去。早餐的气味很快从这个德国小伙子的内脏中飘散出来。
天道坐在自己的囚室中,端详着自己在镜中的模样。这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情。他的脸因为当兵的经历而发生了变化,从外表看去,仿佛这个人内心被一团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他心中的确存在这种感觉。这么多年以后,他回想起那个临死的德国小伙子躺在山坡上的样子,心脏还是会像当年一样怦怦直跳。他当时坐在树下,用一个行军水壶喝着水,耳朵里嗡嗡直响,双腿不住地发抖。他怎么跟圣佩佐的人们描述自已当时那种周身寒冷的感觉呢?世界是不真实的,它如此令人烦恼,使他无法集中精力回忆起那个小伙子的模样,一团苍蝇在他惊愕的脸庞上盘旋,一摊血从他的衬衫里面流出,渗入土地之中,散发出一股腥气,东面的山坡上传来枪炮声——他离开了那片战场,但是那片战场在他心中留下的阴影却始终不肯离去。在那之后他还杀过更多的人,确切地说是三个,后来比第一次要容易些,但那终归是杀人。所以,怎么向人们解释他的脸呢?他漠然地坐在囚室中,过了一会儿,他对自己的脸开始变得客观起来,然后他便看到了初枝所看到的模样。他的本意是想向陪审员们表现自己的无辜,他想让他们看到他的灵魂处在纠结之中,他坐得笔直,希望他极力表现出的镇静能够反映出他内心的状态。这是他父亲教他的:一个人越是镇静,便越是通透,其内心生活的真相也越是显现无遗——一个有趣的悖论。天道认为,他表现得超脱于这个世界便能构成一种自我解释,法官、陪审员和公众席上的人们便能够认清他的脸——这是一个战场回来的老兵。他永远地牺牲了自己的那份平静,才使得这些人得以拥有属于他们的那份平静。现在,他看着自己,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却看见自己一副藐视的神情。他拒绝对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做出反应,也没有让陪审员从他的脸上读出他内心的颤抖。
而且,听着埃塔·海因在证人席上的陈词,天道感到悲愤难当。当他听到她在法庭上用侮辱性的口吻说起他父亲的时候,他听到自己小心翼翼搭建起来的外壳崩裂的声音。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否认她说的话,打断她的证言,告诉人们关于他父亲的真相,告诉人们他父亲是一个强壮而不知疲倦的男人,他正直得近乎过头,而且善良谦恭。但是这一切冲动都被他压抑下来。
现在,他坐在牢房中,盯着镜子中自己所戴的面具,他本来是想通过这个面具来表现他所经历的那场战争和他为了面对战争的阴影而集聚的力量,但结果却令人感觉到他对法庭以及法庭可能给予他的死刑判决的傲慢和无形的藐视。镜子中的这张脸和他在战争令他变得内向之后所表现出来的那张脸毫无二致,尽管他努力地想改变它——因为带着这张面具对他面言是个负担——它仍然是他的,最终仍是无法改变。他知道自己私下里对杀人有种负疚之感——即便是在战争中杀人。正是这种负疚——他知道不是别的词——永远潜藏在他的内心,他努力不去勾动它。然而这种努力本身就勾起负疚感,令他无法停止。当他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被告席的桌子上,背朝着他的岛上同胞的时候,他无法改变脸上本来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脸上写着自己的命运,正如内尔斯·古德莫德森最初的时候所说:“事实摆在那里,陪审员将听取这些事实,而且,他们还会观察你。他们会看你脸上的表情,看证人说话的时候你脸上有什么变化。实际上,对他们而言,答案取决于你在法庭上的表现,你的样子,你的动作。”
天道喜欢内尔斯·古德莫德森这个人。当内尔斯在九月的一个下午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牢房门口时,他就开始喜欢他了。他胳膊下面夹着一个折叠式棋盘,还带了一个装满棋子的哈瓦那雪茄盒子。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递给天道,点燃了自己的那支,然后从盒子里拿出两块糖,不动声色地丢在宫本身旁的行军床上。这就是他表达友好的方式。
“我是内尔斯·古德莫德森,你的辩护律师,”他说,“法院指定我来代理你的案子。我——”
“我没有杀他,”天道说,“我没有犯任何罪行。”
“你看,”内尔斯说,“我跟你说。我们稍后再操心这件事情,好吗?我正在找一个有空的人来跟我下棋,最好是极其空闲的。似乎你就是这一人选。”
“我是,”天道说,“但是——”
“你当过兵,”内尔斯说,“我猜你的棋下得不怎么样。国际象棋、西式跳棋、拉米纸牌、桥牌、收全红、骨牌、克里比奇牌戏。还有单人纸牌戏,怎么样?”内尔斯说道,“或许你在这儿也只能玩玩单人纸牌。”
“我从来不喜欢单人纸牌。”天道回答道,“再说,一个人要是在牢房里玩起了单人纸牌,那只会让他更加消沉。”
“我没想到过这一点。”内尔斯说道,“我们要想办法让你从这儿出去,一切只为了这个。”他笑着说。
天道点点头。“你能吗?”
“他们现在还没什么动作,天道。我想,直到开庭之前你都得待在这儿了。”
“根本就不应该起诉我。”天道说。
“阿尔文·胡克斯可不这么想,”内尔斯说道,“他正在收集证据他一门心思认定这是一桩谋杀案,其次,他很认真地主张死刑判决。我们也应该认真点对待它。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和我。但是,先下盘棋怎么样?”
死刑,天道心里思付着。他是一个佛教徒,相信因果报应,所以他觉得自己有可能得为自己在战争中杀人而遭受报应了:一切皆有报应,凡事必有因。对死的恐惧在他心中滋长起来。他想到了初枝和他的孩子们,他觉得自己肯定要离开他们了——因为他如此深爱着他们,所以要以此为代价来偿还他在意大利的土地上所欠下的人命。
“你坐行军床上,”他对内尔斯说,努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我们把床头柜拉过来放棋盘。”
“好,”内尔斯说,“很好。”
老头子双手哆嗦着摆好棋子。这双手上布满了深色的斑点,皮肤显得透明,青筋凸起。
“你要白棋还是黑棋?”内尔斯问。
“都可以,”天道回答道,“你先选,古德莫德森先生。”
“大多数棋手都喜欢先走,”内尔斯说,“可是,为什么呢?”
“他们肯定是觉得先下手为强,”天道说,“相信进攻是最好的。”
“你不是吗?”内尔斯问道。
天道拿起两个棋子放在身后。“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这个,”他说,“只要猜一个就行。”他把握紧的拳头伸到内尔斯面前。
“左手。”老头儿说,“既然要碰运气的话,左手和右手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
“你没有偏好吗?”天道问道,“你喜欢白色,还是黑色?”
“把你的手打开。”内尔斯回答说。然后他将雪茄放入嘴里,用右边的牙齿咬住——他戴的是假牙,天道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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