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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三十五(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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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秦娥陪着米兰老师回了一趟宁州。

这是米兰自三十多年前离开后,第一次回来。她是想祭拜一下祖坟,然后,也想看看一起学戏的师姐师弟。母亲去世早,那还是在她没有离开宁州的时候,山里发生泥石流,把家里连人带牲口,都卷得无影无踪了。好在父亲那天被抽到几十里外,去参加“农田大会战”,倒捡了一条命。却也是病病歪歪的。后来,她还把他接去美国,住了大半年。却因骨癌发现太晚,死在了异国他乡。宁州算是没有亲人了。她先去了米家的老坟山,已经荒凉得杂草丛生、蛇鼠乱窜了。唯有母亲的衣冠冢——母亲的遗体没有找到——倒是修葺得像模像样。坟前还有残存的祭物。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胡彩香掏钱重修过的。胡彩香的父母,埋得也离此不远。因而,年年上祭,她都是会到米兰母亲的坟上,恭恭敬敬跪下点三炷香,烧些纸钱,再要放一串鞭炮的。她嘴里还会念念有词:“姨,米兰离得远,她是让我代她来看你的。我也就是你的亲闺女了。”米兰听到这里,眼泪怆怆地就涌出来了。

胡彩香跟她是一个村子的人。小时一同出门打猪草,一同上小学,又一同考上县剧团,去背粮学艺。又是一同开始演的李铁梅ab组。从能割头换颈的好朋友,直闹到反目成仇的陌路人。说心里话,那时盼她突然得急症死、坐手扶拖拉机翻到沟里的心思都有。她一死,就没人跟她争主角了。何况胡彩香的确比自己唱得好。她们两人的条件是:她个头比胡彩香高些,苗条些,上台鲜亮些。嗓子仅仅是“够用”而已。这是当时团上好多老师对她的评价。而胡彩香是个子比她矮,腰比她粗,屁股比她大一些。嗓子却是出奇的好,出奇地能“背动戏”。只要一开口唱,没有人不说这不是块唱戏的好料当的。胡彩香那阵,靠的是忆秦娥她舅胡三元,还有一些老师的支持,总能上主角。而她,却只有黄正大主任和他老婆支持着。黄主任越支持,团上反对人越多。这种拉锯战,反倒把她拉得筋疲力尽了。直到后来忆秦娥(那时还叫易青娥)站到了台中间,才把她和胡彩香慢慢挤到舞台边沿去的。那时她跟胡彩香表面上都支持忆秦娥,其实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的。反正只要把对方从主角的位置上挤下来,促谁上去都行。何况忆秦娥那时的确行。她跟胡彩香的关系,是直到离开宁州,嫁人去了远方,才慢慢有了释然感的。回想起来,不就是为了唱戏,为了争主角,为了朝台中间站,为了人都给自己翘大拇指吗?竟然就把好端端的姐妹,弄成了那么大的仇敌。有时几乎是有我没你、有你没我的你死我活的斗争了。今天想来,她既想哑然失笑,又有点笑不出来。尤其是面对被胡彩香修葺一新的母亲的衣冠冢。

她也买了香表纸马,去到胡彩香父母的坟头上,泪流满面,长跪不起了。

忆秦娥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也有说不出的感动。她不知道米兰老师这会儿在想什么。但从哭泣中,从长跪不起中,分明感受到了米老师内心深处,那份复杂情感的剧烈搅动。

回到县城后,天刚刚黑下来,她问米老师,是不是先在宾馆住下来。米老师说:“不,今晚去胡彩香家住。我们得让她好好破费一下。还得商量她去美国的事呢。”

她们就直奔胡彩香老师家了。

胡彩香老师住的是拆迁户的补偿房,在县城很边缘的地方。晚上到处都黑灯瞎火的。忆秦娥只知道地址,地方却很难找。剧团原来那块城中心的院子,已被开发商买去做了高档住宅楼。剧团人几乎很少有能买起,再“凤还巢”的。她们勉强找到胡老师的房子,家里有个孩子,却死活不开门。问来问去,才知道是胡彩香的孙女。她说奶奶在县城卖凉皮,大概要到晚上十一二点才回来。她们就又到城里四处找。好在县城小,晚上热闹的地方就那么几处,很容易就把胡老师找到了。她是真的在卖凉皮。并且老公张光荣在帮着清洗碗筷、收拾桌凳。别说米兰开始有些认不出胡老师来,就忆秦娥也是有点半天不敢相认的。几年前,胡老师跟她在西京唱茶社戏时,那是刻意打扮了的。而现在,她已完全是个卖凉皮的老大妈了,与那一溜小吃摊上的任何一位大妈,都没有别样的韵致了。她两鬓飞满雪丝,头上竟然还戴着一顶医护人员用的那种白帽子。算年龄,胡老师也就六十出头的样子,却已完全与“演员”“主角”“台柱子”这些名词,没有任何关系了。她在吆喝着,并且吆喝声比别人的都大。声音倒是纯正、甜美、有腔、有调的有范儿。旁边还有人在轻声说:“到底是唱戏的,连卖凉皮,都吆喝得跟人不一样。”她的摊子前,顾客明显也比别人多些。忆秦娥要朝前走,却被米兰老师拽了衣襟,说:“这样会不会让彩香难堪?”忆秦娥也不懂她们师妹之间的关系,也就没朝前走了。她们在离胡老师较远的一个摊子前,坐了下来。这里灯光比较昏暗,不太容易看清人的脸面。她们要了一碗鸡蛋醪糟,慢慢喝着,品着,就听胡老师那边突然唱起秦腔来。是有人煽惑,让胡老师来一段,胡老师就唱起来了。

她唱的是《艳娘传》里的一段戏:

(白)我把你个没良心的人哪!

(唱)奴为你担惊又受怕,

奴为你不顾理和法。

奴为你伤风又败化,

奴为你美玉玷污瑕。

奴为你黑黑白白明明昼昼夜夜心头挂,

你怎忍狠心撇奴家。

一段唱完,围上来吃凉皮的,又闹哄着让她再唱第二段。

胡老师就又唱了一段:

(白)咦,我把你个薄幸的人儿呀!

(唱)走的奴心乱脚步儿忙,

声声不住恨白郎。

临行时对奴咋样讲,

却怎么今日丧天良。

可怜奴千山万水高高低低遭魔障,

小小脚儿怎承当。

京城物博人又广,

该向何处找行藏。

忆秦娥听着这些唱,也不知心里是啥滋味,她甚至还突然想到了她舅胡三元。米兰老师听着听着竟然又哭了。她们师妹间的感情,还真不是她能完全理解得了的。

张光荣倒是一直乐呵呵地,在忙他的涮洗打扫。夫妻的日子,的确还过得有些其乐融融。

直到摊子上客人越来越少了,米兰才跟她一起走到胡彩香跟前。

她们俩的突然到来,几乎把胡老师吓了一跳。她的第一反应是:急忙解下连胸白围裙,又一把抓掉戴在头上的白帽子。她很是有些难为情地说:“咋是你们,回来也不提前告诉一声。你看这乱的,也是……也是没事,晚上出来练练摊儿……玩呢。做梦都想不到,米兰你还能回宁州。”

张光荣也过来给她们打招呼说:“米兰回来可是稀客呀!秦娥也成稀客了!你们回家里坐,这里我先招呼着,也快收摊儿了。”

米兰老师说没事,就在摊子上坐着聊挺好。胡老师到底还是坚持先带她们回家了。

胡老师家是七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两室一厅。所谓厅,也就是能放一个长沙发,再放几个小凳子而已。沙发上、凳子上,还有地上,几乎到处都摆的是做凉皮、面筋、长绿豆芽、摊辣椒面的东西。从她们进门,胡老师就收拾起,半天才收拾出沙发来,让她俩坐下。她自己是弄了一只矮板凳圪蹴着。在昏黄的灯光下,忆秦娥突然发现,胡老师又老了一大截。真正成省秦人爱糟蹋的那种“过气”女演员形象了:肉厚。渠深。腿壮。脸胀。胡老师还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直搓着有些发僵的脸面说:“看你们都保养得好的,我都成老太婆了。”米老师说:“再别瞎说了,你这一退休,自己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呢,怎么就成老太婆了。那是你的心理年龄。你一想着才十七八,脸上马上就开了花了。”“还开花呢,开红苕花、喇叭花哟。干喳喳的,一摸,都锯齿一样拉手。哪像你,命好,嫁了个好男人,保养得几十年不变地细皮嫩肉、油光水滑。再嫁一回,只怕还都要演一折《王老虎抢亲》呢。”“你个死彩香,还是那张不饶人的嘴。要放到四十几年前,才学戏那阵儿,我都能拿鞋掌把你的碎嘴抽烂。”两人前仰后合地笑了半天。米老师说:“彩香,赶快收拾床,好让老姊妹躺一躺。跑了一天,困乏得就想当卧槽马了。”胡老师说:“还是到宾馆去睡吧,家里脏得,干净人是卧不下的。”米兰偏要坚持在家里睡。胡老师就从箱底翻出一套东西,把床上整个换了一遍,三人才躺下。

她们躺下好久,才听光荣叔从凉皮摊子上,驮着东西吭哧吭哧回来。胡老师又起身帮忙捡拾。最后胡老师吩咐,让他到隔壁杨师家去搭个脚。说他在客厅沙发上睡不方便,厕所是跟客厅通着的。光荣叔就连声答应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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