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七天(1/2)
阿巴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他醒这么早,是因为临睡时就告诉了自己,今天要醒早一点。
阿巴起身。天上还满是星星。空气清冽,草稞上露水点点,也如星光一般。阿巴生火,烧茶,吃东西。他告诉自己今天要多吃一点。
天亮了。
他感到晨光照亮了自己的脸。他望了望云中村那一片参差错落的废墟。村子安安静静。石碉也安安静静。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一样。就像世界从来就是如此一样。但五年前不是这样。五年前的今天,本是商定好的云中村祭祀山神的日子。之前,副县长挂帅,县里和乡里都来了干部,正式给云中村山神节挂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牌子。节日自己不能接这个牌子。这个闪闪发光的铜牌就交到了阿巴手上。村长从阿巴手里把牌子拿走,挂在了村委会墙上。村长是个好人,但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村长说,你已经有一个传承人的牌子了,这个牌子是给节日,而不是给个人的。所以,村长才把牌子拿走挂在村委会里。
副县长还在村委会开了一个会。
他建议云中村最好把山神节的日子固定下来,每年如期举行。
村长不说话,看着阿巴。
阿巴说这个不行,山神节的日子每年都是临时决定的。
副县长问定这个日子的依据是什么。
阿巴答:农时,也就是看地里庄稼的生长情况。那时,追过肥的冬小麦开始抽穗,玉米刚锄过头遍草。也就是这个时候,云中村的人会有几天闲暇。老天爷照顾庄稼人,也照顾地里的庄稼,这几天时间,只在夜里下点小雨,白天都是阳光普照。老天爷知道,这时地里庄稼需要雨水,更需要阳光。对于地里的庄稼来说,这个时候最需要土质疏松,需要雨水,更需要阳光。只有在湿润而温暖的土地中,庄稼才能够快速生长。在这样的日子里,玉米拔节展叶,使得茎干强壮。小麦抽穗扬花,饱吸能量。
这样的日子到来的时候,云中村人才有时间和心情从容地准备祭祀山神。
副县长说,要改变观念。等旅游业发展起来,庄稼上的收入就不算什么了。那时的农业是观光农业。山神节,对,另外你们还有个什么节?观花节。对,还有个观花节。打造云中村这个旅游目的地,这两个节日就是重头戏。看看,观花节也没有固定时间?明白了,观花节也要等到农闲时间。
阿巴说,是的,那是7月间,冬小麦已经收割,玉米锄过了二遍草,又追了肥,正是抽穗扬花的时间。
副县长把这些话都记在本子上,他说:看看,你们这个云中村,农业吃的是靠天饭,过两个节也靠老天爷赏脸。以前这么约定俗成,自然有它的道理。但搞旅游业,这样子就不行了。移风易俗吧,时间不固定,不利于旅游推广。
阿巴还想再说什么,乡干部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副县长说:就说今年吧,今年的日子是哪一天?
村长说:5月15号。
副县长把这个日子记在本子上:满打满算还有十天时间。到时候,我要亲自来,还要邀请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来全程报道,也要邀请一些旅行社,让他们亲身体验我们的旅游产品。副县长合上本子,站起身来,算是结束了这个短暂的会议,他最后说:固定两个节日时间这个事,不在今年,我知道,改变习惯首先是改变观念。这有个过程,不急在今年。
副县长离开时,说要先到地里走走。
他们一行人穿过村前的庄稼地。冬小麦地已经翻耕过了。玉米植株绿油油的。副县长还带来了一个教授,旅游专家。专家说,等旅游搞起来,地里就不用种这么多玉米了,种植的作物也要改变。要种游客觉得好看的,这叫观光农业。要种游客想下地亲手采摘的,让他们带回城去,这叫参与,叫体验。
专家指着分散在地里劳动的人说:劳动也是美的,但目前这样太分散,观赏性不强。
副县长说:真到旅游搞起来,单家独户的方式恐怕也得改变。要成立专业合作社。那时候,劳动也是一种表演。
这是五年前的事了。
五年前确定了云中村的山神节就是今天,5月15号。
可是,之前三天,地震来了。
地震后天都阴着,还不时来一阵雨。人在哭,天也在哭。
第三天,也就是五年前的今天,天才放晴了。当时,阿巴一边照顾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死人,一边望着裂开的云隙,望着云隙间露出的一线蓝天,在心里哭喊:山神啊,云中村遭了大難了。
山神藏在阴云背后,沉默不言。
这天,天上风吹开了层层阴云。天空中的云像汹涌的波浪翻滚。
一个被救出来的人躺在阿巴身边,他望着天空问阿巴:地为什么要这样,天为什么要这样?
阿巴看着他的眼睛,知道这个人就要死了。阿巴的心里悲哀而又愤怒。他想,云中村的山神阿吾塔毗,原来反封建迷信的时候,那么多年没有人去祭祀,去献马献箭,也就那样过去了。那时他就是一座雪山,无言地耸立在云中村后面。现在,云中村人又像对祖先一样每年祭祀,念好听的祷文,供丰富的祭品。他非但没有阻止地下的魔鬼摇晃身体,现在,他居然还一连几天遮住脸,不肯看见云中村在如何遭受前所未有的苦难。
阿巴在心里说:山神阿吾塔毗,我要怪您!我要怪您!您要是不高兴,就叫我也死吧。我不怕死,那么多乡亲都死了。您让我也死吧!
山神没有回应,神山还躲在阴云后面。风把吹散的云都驱赶向神山所在的西北方向。这时,天空中传来巨大的轰鸣声。轰轰隆隆,和地震来的那天的声音一模一样。只不过,这声音不是从地底,而是从头顶的天空传来。那个垂死的人躺在地上,喃喃自语:老天还要往云中村降下什么样的灾难?
他吐了口血,他都没有力气把血全部吐到身体的外面。血汪在他自己的口中,堵住了他的呼吸道。他张大了嘴,死了。
阿巴记得,就是在这一天,仁钦让副乡长给全村人弄了一顿热饭。疲惫已极,悲伤已极的人们都躺在地上起不来,睡着了。这时,云缝裂开,露出了蓝天,太阳光照亮了大地。
直升机出现了。一架,两架,三架。倾斜着身子朝着云中村降落下来。
从来没有见过直升机的云中村人没有人认为是山神显灵了。连阿巴这个专门侍奉山神的人也没有觉得这是山神显灵了。
他们知道,是直升机来了。
云中村人在电视里见过这种东西。知道这种隆隆作响,背上的翅膀旋转不休的大东西是直升机。他们在电视里见过这种飞行器,盘旋着飞过城市,飞过村庄。用机关枪向地面上扫射。看见过这种飞行器向地面发射火箭弹的时候,如何喷吐着硝烟与火焰。现在,直升机来了。没有喷雾吐火,不像是钢铁鬼怪。它们倾斜着身子在已经成为废墟的云中村上面盘旋一圈。
睡着的人们醒来,他们满是尘垢与血污的脸都朝向天空。躺在地上呻吟不止的伤员痛苦的脸上浮现出微笑。连埋在废墟下声音渐渐虚弱的人也停止了呼救。他们也听到了天上传来的巨大声响。
刚有电视的时候,云中村刚通电的时候,就有人家开了一个录像厅。云中村人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有直升机的战争片。那些从直升机里跳出来的大兵,脸上涂着油彩,手里端着机关枪,这些人都是不怕死的英雄。即便被地雷炸翻在地,快要断气了,也要挣扎着说句玩笑话。云中村人喜欢这样的风格。那家录像厅是云中村最早的生意之一。一人一座。一部录像,一罐健力宝饮料,十元。后来,录像厅还放另一种片子。战争片散场了,那家人的儿子就低声对一些年轻人说,还有片子,还有片子,不穿衣服的战争片……后来,村里人会说,村里几个不务正业的年轻人都是在那里学坏的。祥巴家的大儿子就是在那里学坏的,然后又带坏了自己下面的兄弟。后来,那个生意红火的录像厅关闭了。据说是村里几个有声望的妇女,把那家人的女人找来开了个会,那个录像厅就关闭了。
直升机突然升高。云中村人发出一片绝望的哭喊。升高的直升机又往下降,刚才升高是为了规避横过村前的高压线。
直升机降落在了麦田里。
云中村得救了!
当年的麦田早已荒芜,长满茂盛的青草。白额和黑蹄吃草的那个地方就是当年直升机降落的那片麦田。阿巴唤来两匹马,给它们装上鞍子,把祭祀山神的物品放在它们背上,眼前恍然看见的还是当年的景象。
直升机降落的时候,刮起大风,把地里的麦子都吹倒在地上。直升机还没有停稳,机上的人就推开舱门,跳出了机舱。医生护士扛着担架,抱着药箱,奔向受伤的人。穿迷彩服的士兵们登上了废墟。救援降临了。云中村活着的人挣扎着站起来。他们引领着士兵们登上废墟。他们看着伤员被抬上直升机,看着直升机重新起飞。
三架直升机一次就运走了十三个重伤的人。“电视的孩子”被一个士兵抱上直升机。背后还有两个人抱着他已经与身体分离的两条腿。成年人就罢了,那些刚刚展开人生的年轻人叫人心伤。那个央金姑娘,脸色白净,长手长腿,刚上了一年舞蹈学校,请假回来过山神节,地震就发生了。她被一根房梁砸断了腿。人们救不出她来。要救出她就必须切断那条腿,没有人下得了手。是她自己切掉了腿和连接着她身体的一点筋脉和皮肉。当她从废墟底下爬出来,直升机来了,解放军来了。
直升机一飞走,阿巴再也撑不住,要睡过去了。那位头缠绷带一直在组织云中村人救灾的县里干部坐在了他的身边。
阿巴想对他说句感谢的话。正是他的坚强,他的镇定,才让云中村人的自救有了章法。
阿巴还没有开口,就听这人嗓音嘶哑地叫了他一声舅舅。
阿巴這才认出,原来是自己的外甥仁钦。
仁钦没有问母亲在哪里,他说:舅舅,我实在撑不住了,帮我去找医生。
阿巴也撑不住了。是两个解放军战士把仁钦扶到医生面前,在刚搭起来的医疗帐篷里,医生为他清洗缝合伤口,替他包扎。
当他走出帐篷,对一直守着他的舅舅说:我要睡一小会儿。而且,他马上就睡过去了。
后来才知道,那天,地震发生两小时后,仁钦就从县城出发了。地震一来,电话线断了,手机基站也倒塌了。十里八乡的情况不明,县政府的大楼裂开了几道口子,在余震中摇摇晃晃。一群干部从政府大楼前的广场出发。带着几个急救包,一瓶水,一包饼干。他们接到的任务是,把十里八乡的灾情带回县里,或者就地带领老百姓抗灾自救。
书记举着一只喇叭:同志们,我不敢保证你们都会平安回来。但此时此刻,我要求你们出现在老百姓面前!
仁钦选了山高路远的云中村。上路三个小时,天就黑了。一个晚上,他都在雨中摸索前进,越过公路上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滑坡体。余震来时,山坡上滚石声响成一片。他就这样闯过来了。他的头是在上云中村的路上被飞石砸中的。那时候天已经亮了。仁钦说,那块石头像一只收起翅膀向下俯冲的鸟。仁钦被砸晕过去,倒在了通往云中村的山路上。仁钦后来总是说,本来是可以早点到的,要不是昏迷那么久,他本可以早点到的。他醒过来,把急救绷带掏出来,缠在头上,浑身都是泥浆,他在路上一声不吭,但张嘴的时候已经声音嘶哑。整个云中村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
倒是有人对着他哭喊:政府怎么只派你这么个人来?!
直到直升机来了,运来了医生和解放军,仁钦才倒在舅舅身边。他要是不叫声舅舅,阿巴也不会认出他来。
早上8点钟。阿巴穿上了祭师的全套行头,动身上山了。两匹马驮着祭山的用品跟在他后面。
他先来到村口,站在死去的老柏树前,朝着村子摇铃击鼓:祭山了!祭山了!
村子里那些残墙发出了回声:祭山了!祭山了!
俯瞰着村子的石碉发出回声:祭山了!祭山了!
阿巴恍然看见,云中村的人走出了家门,向着村口汇聚而来。村里人都在,他们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男人们的锦缎的长袍闪闪发光,女人们的银饰叮当作响。阿巴向着村后的山道走去,他感到全村人都跟在身后,鱼贯而行。
越过那道将使云中村随滑坡体一起消失的裂缝时,他说:小心!
那道裂缝有些地方已经变得如此宽大,足以吞噬一个孩子的身体。
走进森林后,他折下一根柳树枝,一路挥舞。为的是扫掉树枝和草稞上的露水。今天,全村人都穿上了新皮靴。他们的靴子全都是小牛皮的帮,老牛皮的底,被露水浸湿后,脚会在靴子里翻滚打滑。云中村人平常都不穿这样的靴子了。全村人都穿着传统服饰的场面只有这样的节日才会出现了。阿巴一下又一下挥舞着带叶的柳枝,把拦路的树和草上的露水都扫落下来。
他领唱一首老歌:
“什么样的水珠带着草木的香?”
他听到身后的女人们曼声应答:
“露水带着草木的香!”
他再唱一句:
“什么样的水珠闪着彩虹的光?”
男人们齐声应答:
“太阳照着露水闪着彩虹的光!”
其实只有他阿巴一个人在唱。他模仿着妇人的嗓音,唱出问句。又用男人的粗嗓门唱出回答。跟在后面的云中村人,或者说云中村的鬼魂肯定都听到了。那么多双脚穿着新皮靴,跟在他后面,去祭祀神山。五年前就该上山的云中村人来了。
鹿又在前方的道路上出现了。阿巴停止了歌唱,说:看啊,鹿!
身后的人群悄无声息。
鹿蹦蹦跳跳,消失在昨天消失的那个路口。消失在照进林中的那片阳光中间。阿巴继续往前走。走到那个路口,那个阴坡与阳坡,森林与草甸的分界线上。他说:我们到了!
阿巴说:我们到了。
回过身去时,发现身后空空荡荡。那条斜升着穿过白桦林的道路上空空荡荡。
他站在阳光下,看见了昨天就见过的那些花,那些草地上圆圆的栎树丛。看见金字塔形的雪山在面前升起来,显露出整个雄伟的躯体。
要是五年前,没有地震,这时整个云中村穿着节日盛装的人们就站满这片草地了。全村人都聚集在最平坦的那片草地上开始歌唱了。
“谁人戴着水晶冠?
阿吾塔毗戴着水晶冠!
什么样的水晶冠?
龙宫里来的水晶冠!
山神骑着什么马?
山神骑着追风马!
山神拿着什么箭?
山神拿着霹雳箭!
什么色的追风马?
赤焰色的追风马!
什么样的霹雳箭?
金光夺目霹雳箭!”
阿巴耳边回荡着歌声的时候,他知道,那都是记忆中的歌唱。眼下只有那些旱獭把前肢举在胸前,半立着身子警惕地看着他布置祭祀的火堆。他把昨天就归置过一遍的干树皮运到草地中央一块裸露的岩石上。草比前几年茂密了许多,把以前一些显明的地标都掩没了。祭祀的火堆要点在一块裸露的平整岩石上。但现在,绿色把一切都掩没了。最后,他是靠着比周围草地稍高一点的隆起找到了那块岩石。他发现,岩石已经被一株匍匐栒子完全包裹起来。这种植物喜欢岩石,网状的坚韧枝条紧贴着岩石蔓延生长。它扎根在岩石底部的泥土里,密集的枝条沿着岩石边缘攀缘而上,然后,就在岩石平展的表面铺散开来。7月,匍匐栒子的枝上会开出密集的小花。10月,这些花朵变成一串串红色的小果实。这是一种果肉很少的果实,里面塞满了黑色的坚硬的种子。
阿巴说:我可不想待会烫着了你。
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毯子一样包裹着岩石的这株栒子网状的枝条从岩石上揭起来,移到另外一边。他说:放心,等火熄了,等风把岩石变凉了,我再把你移回来。
阿巴移动这些枝条时十分小心,不伤到它扎在岩石下的根。
阿巴發现自己变成了一个饶舌的人,情不自禁就自己说话。和自己都不能确定有还是没有的鬼魂说话。和从来不跟人说话的草木说话。现在,他对着说话的就是一丛山上寻常的灌木。阿巴从来就不是一个多话的人。阿巴本来就不爱说话。但才几天时间,来到了无人的云中村,他反倒喋喋不休起来了。
阿巴把干树皮在岩石上堆成一个中空的尖塔的形状。
他去到林边,砍来一些柏树的新枝,又把昨天从九棵小云杉上剔下的针叶密集的枝条也搬了过来。
我要点火了,他说。
可他不确定是在对谁说。是对岩石说,对栒子说,还是对跟随他前来祭祀山神的云中村人说。他们在身后的草地上歌唱。本来,这时候他应该正在摇铃击鼓,本来,他应该正在朗声念诵献给山神的赞辞。而是村里的男人们一边准备祭火的材料,一边用歌声应答女人们的歌唱。但今天只有他独自一人。他一个人就是全体云中村人。全部在地震中死去的人,和地震后还活着的人。还活在世上的身体健全的人和身体残缺的人。他一个人不能同时做几个人的事情,他只能一样一样认真来过。
他身边没有一个人。只有花茎修长的金莲花在风中的身姿像是那些摇摆着身体歌唱的女人们。女人们歌唱的时候,开始的时候故意把声音压低,像轻风刮过草梢和树冠。然后突然一下,拔得又尖又高,像是一飞冲天的隼,乘风直上,刺破云霄。
祭火堆堆好了。下面是干透了的云杉皮,上面盖了一层新鲜的柏树枝和云杉树枝。
阿巴要点火了。
他腰间悬挂着一只麂皮的点火包。这是父亲的遗物。在没有火柴和打火机的时代,云中村的人,瓦约乡的人,岷江两岸山地里的人都用这个包里的工具取火。
阿巴打开包。
他拿出一块石英石。他用一片弯月状的铁片使劲划擦那块石英石。他闻到了火的味道,但没有看到火星迸射。那是阳光过于强烈的缘故。阿巴转过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阳光,再次用铁片划擦石英石的表面。这次,他看到火星飞溅起来。倏忽亮起,又倏忽消逝。
阿巴把一撮毛茸茸火绒草摁在石英石上,他再次举起那片弯月状的铁片,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山神还是别的什么说:我要点火了。
嚓!铁片划擦过石英石表面,火星飞起来。他用劲太大,火星飞得太高,没有落在火绒草上。
嚓!
嚓嚓!
阿巴连续用力几次划擦,火星在铁片和石英石碰触处闪亮,飞溅。一粒粒火星落在火绒草上。火绒草冒出了一缕淡淡的青烟。阿巴赶紧再添上一些火绒草。一股微风吹来,手上那缕青烟中呼一声腾起了一团小小的火苗。火苗幽幽地燃烧,灼痛了阿巴的手。他小心地把这团火苗移向祭火堆。把燃烧的火绒草塞到火堆的干树皮下面。他又添上了一些易于燃烧的松萝。松萝燃烧,满含松脂的树皮也开始燃烧。这时的阿巴有些手忙脚乱。一个人祭祀,没有人帮忙,但流程中每一个环节都不能落下。他从火堆前退开。围绕祭火迈动祭师特别的舞步,击鼓摇铃。他恍然看见云中村的人都在。
火燃烧起来。
燃烧的火招来了风。火更旺盛地燃烧。阿巴把青翠的杉树和柏树枝压在火堆上。火苗立即变成了烟柱,冲天而起。当火苗从浓重的青烟中蹿起,他又投入一些新鲜的枝条,压住火苗。这时,烟柱已经升得很高了,他要用这种方法使得青烟源源不断,变成一根烟柱直达上天。
阿巴摇铃击鼓。围绕着火堆跳出祭师的舞步。阿巴围着烟柱直上云天的祭火堆,随着咚咚鼓声的节奏转圈舞蹈。
“呜嗬嗬——
东行千里绵延百代的云中村民在不在!
我们在!我们在!
呜嗬嗬——
马跨三界的阿吾塔毗的子孙在不在!
我们在!我们在!
呜嗬嗬——
弦如疾风的阿吾塔毗的子孙在不在!
我们在!我们在!”
阿巴一边舞蹈,一边往火堆里投入更新鲜的柏枝。烟柱升上天空,在适时而来的风中微微弯了腰。风从通往东南的峡谷中起来,烟柱便向西北方微微偏转。那是闪烁着纯净水晶光芒的阿吾塔毗雪山的方向。阿吾塔毗闻到桑烟里柏树和杉树的香气了。阿巴且歌且舞,往火堆里投入糌粑,青稞。云中村的成年男丁们,也往祭火里投入糌粑和麦子。女人们在祭火的下方,曼声歌唱。现在,烟雾里又携带了云中村庄稼的香气,飘到了天上。阿吾塔毗闻到云中村糌粑和麦子的香气了。
烟柱扶摇直上,连接了天与地,连接了神与人,阿吾塔毗和他的子孙可以互相感知了。阿吾塔毗应该下界来了,此刻应该在他后世的子孙们中间了。
阿巴吟诵阿吾塔毗的故事,其实也是云中村来历的故事。
这个故事说,在西边很远的地方,有三个兄弟,他们驯服了野马成为家马。他们发明了水渠浇灌庄稼。部落因此人丁兴旺,子民多到如映在湖中的星星一样。三兄弟决定分开,把多如星星的子民如播撒青稞种子一般播撒到广阔大地。“犹如撒播星星一般,犹如撒播青稞种子一般!”大哥留在原处。二哥向南,三弟阿吾塔毗向东。东进的道路最是漫长。当他们到达这群山耸峙森林地带时,路上出生的男孩都可以弯弓搭箭参加战斗了。这里差不多已是群山的尽头。再往前,是人烟稠密的平原。为了视野开阔,他们总是沿着高高的山脊行进。到达云中村的时候,就在今天燃起祭火的地方。阿吾塔毗离开部众,睡在星星最密集的那片天空下面。那天,他梦见了辛饶弥沃祖师,告诉他要停止往前,应该向下转入森林。此前,迁移中的部落一直避免进入森林。他们是在规避森林中的矮脚人。这些矮脚人攀爬树木的本领高强。这些矮脚人每个人都手持精巧的弓箭,只是他们的箭镞是石头做的,并不能对西边的来人造成致命伤害。这些矮脚人,他们穿着树皮和兽皮衣裳。矮脚人的语言仿佛尖利的鸟鸣。他们人数众多。到处都有他们的墓地。死去的人躺在石板镶成的墓穴里,身边放着他们的投石器和小巧的弓箭。这些东西就放在死人手边。他们身边还放着生火的石英石和一两只陶罐。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一天,阿吾塔毗号令部众进入森林。阿吾塔毗宣布对说鸟语的矮脚人正式开战。因为神指点说,这里就是东进的终点,这里就是部落新的家园。
矮脚人前来,矮脚人前来!阿巴抛撒面团捏成的食子。
他们转入森林,熊对侵入它们领地的部落发动了攻击。阿吾塔毗弯弓搭箭,射死了熊的首领。阿吾塔毗挥动铁剑,刺死了熊的武士。还有豹子,还有许多林中的精怪。夜里宿营的时候,树精所化的独脚鬼合围而来。独脚鬼用朽木化成的磷火照明,用成群的萤火虫照明。
“独脚鬼来了,独脚鬼来了!他们举着蓝色的火把。萤火虫的云朵照亮了森林。”
驱散它们太容易了。只需要向它们投掷一只真正的火把。
“吱吱叫的独脚鬼,吱吱叫的独脚鬼,不要记恨,不要记恨啊!”
独脚鬼被火烧到时,发出朽木甘甜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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