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五天和第六天(1/2)
已经是他回来的第五天了。
第五天整整一个白天和晚上,几乎累瘫了的阿巴都在磐石旁的松树下睡觉。
晚上,他醒来过一次。迷迷糊糊中,他发现有黑影立在身边。他想,这是鬼魂出现了吗?那么,这是谁的鬼魂现身了呢?
他没有意识到这是马的影子,是松树和樱桃树的影子。
但马上,他就清醒过来。是马发出的声音让他清醒过来。
先是白额咴咴地叫了一声。然后是黑蹄垂下头,喷着热烘烘的鼻息拱他。阿巴这才清醒过来。黑影不是鬼魂,是马,是马背后的树。他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坐起身来。他对两匹马说:我没有死,我只是累了。
他还对两匹马说:我死不了,我是祭师,我是非物质遗产。
两匹马又用喷着热烘烘气息的鼻子碰了碰他的身子,就走开了。
阿巴对着两匹马说:不要急着走开,我要喝水,给我水喝。
但两匹马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走入了夜色。
阿巴自己爬起来,在熄尽了的火塘边摸索到了茶壶,对着壶嘴把里面的残茶喝了个一干二净。
他重新躺下时,手里还抓着一把从壶中掏出的湿漉漉的茶叶。他把茶叶捂在额头上,又很快睡着了。
第六天早晨,阿巴一直睡到太阳升起才醒了过来。
他起身走那么长的路去溪上取水的时候,两匹马又跟了上来。
他在溪边洗了把脸。他对睡在巨石下面的妹妹说:我跟村里每个没有走的人都打过招呼了,我告诉他们阿巴回来了。
巨石边上的蓝色鸢尾上挂着亮晶晶的露水。
两匹马垂头饮水。
阿巴把壶装满,走在了回村的路上。
阿巴看着路上清晰的蹄印,回头对马说:我们天天走,这路就不会消失吗?这路会消失的。
吃完早餐,阿巴穿着寻常衣服,往村里去了。
陪他走到村边,两匹马回头自己吃草去了。
阿巴进村,回到自己曾经的家。
全村人都住防震板房的时候,他就不听劝阻,回到这房子里住过一段时间。
他的房子小,两层楼,楼下是一大一小两个房间。楼上是两个一样大的房间。房子小,就禁得住摇晃。他的房子只塌掉一部分。楼上塌了一个房间,楼下塌了半个房间。塌掉了的房间是两個储藏室。楼上那间,收藏祭师的法衣、法帽、法器和加工好的香薰。碾碎的柏树叶、柏树皮、杜鹃花瓣合拌的香薰。楼下的储藏室和云中村每个家庭一样:粮食、肉、油、茶叶和盐巴,以及衣服被褥。云中村的人和东西,包括食物在内,总是带着特殊的气味。衣服上有陈年油脂的味道。茶水和食物中,有着动物皮毛的味道。云中村人带着这些味道走到县城里去的时候,人们会说,哦,蛮子的味道。那是以前,国民党的县政府在的时候。后来,县政府是共产党的了,讲民族平等了,不准叫蛮子了。县城里的人就说,哦,山上的味道,或者山上老乡的味道。
仁钦要去县城上中学的时候,他的母亲,阿巴的妹妹就担心说:人家说我们什么时,孩子啊,你不要跟人打架。
仁钦问:我为什么要跟人打架?
妈妈说,以前,云中村人进城,人家就会说我们身上的味道。我们云中村人就会说,这是看不起人。吵吧,吵不过城里人。自己身上确实有味道。也是奇怪,在云中村很自然的味道,到了城里就成了奇怪的味道。于是就跟人打架,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自己也头破血流。云中村的大人都怕孩子进城去跟人打架。
妈妈说:我什么都不担心,不担心你吃不饱,不担心你不好好读书,就怕你去跟人打架。
仁钦听明白了,他说:我进城去的时候不穿云中村的衣服啊。
从在乡里上小学开始,仁钦回家从来不把换下的校服放在储藏室里。他把校服挂在二楼平台上。
仁钦还说:我在学校里天天洗澡啊!我打完篮球马上就去换衣服洗澡啊!
阿巴到移民村不久,身上就没有味道了。因为食物。粮食在超市里买,肉和菜从市场上买,粮食一周买一次,肉和菜都放在冰箱里。当然,还因为,洗澡。
有一天,村长突然对阿巴说:阿巴,我们是不是不是云中村的人了啊!
阿巴想,这不是个问题啊,大家都是移民村的人了嘛。要是还能当云中村人,就不用离开老家来一个新地方啊。但他还是耐住性子问:村长你怎么觉得自己不是云中村人了?
村长说:请你叫我的名字,我不是村长了。
阿巴知道他不是村长了。他现在是村容维持队队长。这是好听的名字。其实就是清洁队队长。移民村是個大村子,以前就有百十户人家。这些人家以前都是茶农。但很多人都去镇上、市上做生意,开工厂,以至于几座小山上茶园都荒芜了。所以,政府才把云中村幸存的人安置到这里。让他们学习种茶,到工厂打工。不会种茶也不能在厂里学技术的人,就在村容维持队上班。村长就做了他们的队长。村容维持队的人,不论男女,都穿着一样的蓝色工装。村长六十多岁了,村长自己说:学什么都晚了,扫地这样的事情,就让我来干吧。村长没什么本事,还怕得罪人,正是因为这个,他才做了二十多年将近三十年的村长。
村长看看自己一身蓝色工装,抬起手闻闻自己的腋下,对阿巴说:我身上没有一点云中村的味道了。
阿巴穿着家具厂的工装。工装的样式和村长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罢了。阿巴也抬起手,闻了闻自己的腋窝。他说:我也没有一点云中村人的味道了呀!
阿巴想起来,就是因为村长的那句话,他开始想回云中村了。
他这么想了一年,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对劝阻他的村长和云中村的人说:活着的人有政府管,可是死去的人谁来管?万一真有鬼魂,这些鬼魂谁来管?当然是我,我是祭师,我要是不管,一个村子要一个祭师干什么?
现在,他回来了,来做一个祭师,一个非物质文化该做的事情。他对云中村的鬼魂们宣告:我回来了!
他也向他们发出了召唤:回来!回来!
阿巴回到曾经的家里。
打扫房间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村长的话——我身上没有一点云中村的味道了。这时,他正拿着一把长扫帚,拂去墙上的浮尘。才几天时间,他已经浑身都是云中村的味道了。马匹的味道。他枕着睡觉的鞍子的味道。一身祭师行头的味道。香薰的味道。木柴燃烧的味道。以及,现在就包裹着他的云中村尘土的味道。
他的床还在,火塘还在。好多东西都在。只要打扫干净,就可以搬回来住了。但偏偏在这时,他想起了村长说过的话——我身上没有一点云中村的味道了。现在,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回到云中村,身上马上就都是云中村的味道了。他又站在自己只倒塌了一小半的房子中想起了祥巴家完全倒塌,把一家人全部埋在里面的大房子。
阿巴很奇怪,在移民村的时候,他的脑子通常只能想一件事情。做什么事情就想什么事情。现在,回到云中村,乱七八糟的想法就纷至沓来,涌入脑海。本来,他是想让自己想想明天祭山的事情的。但他脑子里的念头却一个接着一个。
他责备自己不该在这时想起祥巴家的大房子,他和仁钦一样,他和云中村很多人一样,不喜欢他们家耀武扬威的大房子。但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在地震面前,大家都是可怜人,都是无助的人。等到那个睡着了的滑坡体醒过来,倒得彻底的房子,倒得不彻底的房子都会和当年的水电站一样,滑向峡谷底下的江水里。
滑向江水,他想起云中村的发电员从泥石流中浑身赤裸站立起来时惊惶无助的样子。
滑向江水,他想起了他的父亲。
他想起自己曾经被吓成了一个什么都记不起来的傻子。
他想起母亲怎么试着要把自己唤醒过来。
母亲把他领到楼上最小的那间密室一样的储藏室里。轻轻敲击父亲留下的法鼓。轻轻摇晃铮铮作声的法铃。母亲把父亲留下的香薰炉点燃,要以柏树的香气使他陷入混沌的脑子清醒过来。
母亲哭泣着:儿子,你醒来吧。请你在我死去之前醒来。母亲害怕阿巴在她死去后成为妹妹的拖累。
母亲说:阿巴你醒来,在我死去前醒来。
阿巴确实拖累到了妹妹。妹妹不肯出嫁,不肯把傻了的哥哥丢给妈妈一个人。妹妹也不愿找一个家境不好的入赘女婿。妹妹生下了没有父亲的仁钦。大家都在猜仁钦是村里哪个男人的孩子。仁钦的眉眼使人们无法联想到村里任何一个男人。云中村不是东边那些沾染汉人习气更多的村子,仁钦也不是村里第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仁钦这个孩子,是神送给他们家的宝贝,从小到大,他都让家里人心里安慰温暖。
打扫完毕,阿巴看到,窗户上筑了一个鸟巢。他不知道是什么鸟筑的,只希望晚上它们不要太吵。天快亮的时候吵是可以的,天快亮的时候,大多数鸟总是吵的。阿巴只是希望它们不要在半夜里吵。鸟巢看起来不大,说明筑巢的不是太大的鸟。阿巴就放心了。他不希望巢中有两只大鸟。阿巴不是不喜欢大鸟本身,而是大鸟在喂养巢中的小鸟的时候,会叼回来一些他不喜欢的东西,蛤蟆或者蜥蜴,甚至可能是一条蛇,阿巴不爱看这样的东西。他希望大鸟叼回来的只是些小小的虫子:毛虫,或者飞蛾。
阿巴站在屋子里,还想了一阵,要不要把楼上剩下的那间房也打扫出来?后来他想,自己一个人,也没有客人来,住在楼下这里就够宽敞了。反正也不是要住十年二十年,那个命定的时刻到来的时候,地轻轻一动,就什么都没有了。那时,当年云中村在的地方,会变成岷江江岸边一面寸草不生的陡峭山坡。山坡上砾石混合着泥沙,峡谷里定时而起的午后风会在山坡上扬起阵阵尘土。有些地方裸露出青色的岩石,里面的铁质氧化了,变成红色,使得山崖显得锈迹斑斑。过往的人们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会以为这个地方从来如此。只有瓦约乡当地的人偶尔会说,那是以前云中村在的地方。爱伤感的人还会加上一句,那可是个漂亮的村庄。如果有游人从此经过,他们还会加快脚步,以防被山上的落石击伤。
阿巴这次回村,就经过了这样一个地方。那是地震滑坡后还没有稳定下来的山坡。公路上有人放安全哨。山坡上尘烟滚滚。大家都从大巴车上下来。汽车加大油门冲过这片滑坡体,然后,是人。路边的安全哨一直观察着坡上的动静。上面稍稍安静一点的时候,安全哨就挥动红旗,乘客们就加快脚步,从这个地震产生的危险地带通过。阿巴想,幸好云中村在公路对岸,不存在以后,还不至于让东来西去的人们如此担惊受怕。
冲过这个滑坡体,阿巴就想,这上面以前也有一个村庄。云中村的将来就是这样。这样的滑坡体要十年二十年才会安定下来,直到一切可以滑动的东西都滑到江中。这时才开始长草,长灌木,又要好多年,才会长起枫树,长起柳树,长起丁香树。那时就好了,那时就会显得这山从来就是这样一般,就像是这山上一万年前就只生长着这些树木一样。
阿巴还想了一阵,要不要把塌掉的墙重新砌起来?但他摇摇头,把这个念头从脑子中赶了出去。他对自己说,还砌什么墙啊!
阿巴从屋子里出来,使劲拍打身上的尘土。每一下拍击,都在四周的残墙上激起回声。地震以前,除了在石碉跟前,村子里这些石墙不会发出回声。云中村孩子们的一个游戏,就是站在石碉前,大声说话。石碉会学人说话。站在石碉前拍手,碉爷爷会以掌声回应。孩子们围着石碉奔跑,互相高喊彼此的名字,碉爷爷会跟着呼喊他们的名字。村里有广播站的时候,碉爷爷也会学着干部的腔调在那里讲话。
干部在广播里喊:开会了!开会了!
石碉就跟着说:会了!——会了!
干部在广播里喊:重要通知!重要通知!
石碉就拉长了声:通知!——通知!
现在,每一段残墙都在回应阿巴拍打袍子上尘土的声音。原来石头也是怕寂寞的呀。那时,每座房子里都住着人,这些石墙就不说话。石碉里没有人住,只在顶层住了许多红嘴鸦。石碉不学红嘴鸦的叫声,就只学村里人说话。
仁钦出生后,阿巴就在院子里另起了一座自己的小房子。阿巴清醒过来后,母亲就死了。母亲说:我放心了。我是放下心走的,你們不要伤心。
那时村子里已经没有广播喇叭的喧闹声,生产队的地又分到了各家各户。分地到户的时候,云中村人没有那么欢欣鼓舞,就说那些五十岁上下的人吧,他们是村子里的顶梁柱。他们十几二十岁刚开始下地的时候,云中村就已经集体化,就是全村人一起劳动了。分地到户的时候,大家都有些失落,说:以后单家独户,干起活来多不热闹啊!
又过了两年,村里停了几年的电灯又亮起来。岷江干流上修起了巨大的水电站。高压线塔翻山越岭,把电输往省城,输往比省城更远的地方。大家问电是不是去了北京。说不是,电去了上海。路过这里的高压线路,也把电带回了云中村。
阿巴不是被母亲用祭师父亲留下的铃鼓唤醒的。
阿巴是被电唤醒的。
村子重新通电前半个月,电力公司的电工来到村里。他们运来了变压器。变压器悬空架在八根木柱支撑的架子上。四周还建起了不让人靠近的围栏。电工进村入户,把以前阿巴他们安装的旧电线拆掉,换上新的电线。他们还为每一家人都装上了电表。说这是为了让村里人养成节约用电的好习惯,不能一天到晚都让电灯白白开着。以前云中村的电只通到家里,通到打麦场上。这一回,电力公司的工人还在云中村那些曲曲折折,高高低低的村巷里装上了路灯。那些日子,阿巴就稀里糊涂地跟在那些电工后面。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但他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他妈妈和妹妹流下了泪水。
妈妈和妹妹都说:这是我们家阿巴要醒过来了吗?是电要叫他醒过来了吗?
村里举行通电仪式那一天,来了好多人。从山下开上山来的小汽车把所有空地都停满了。村前老柏树下搭起了唱歌跳舞的台子。供领导讲话的台子。但那天,阿巴却不见了。阿巴怕热闹。阿巴躲起来了。不是躲在家里,他躲到山上去了。仪式从下午4点钟开始,一直到黄昏降临。一个领导登上台,宣布云中村二度通电,永远通电!
电灯重新亮起来的时候,阿巴不在,弄得妈妈和妹妹又哭了一场。
妈妈坐在明晃晃的电灯下哭泣:让我死,让我死吧,反正我也看不到他醒过来了。
妹妹也坐在明晃晃的电灯光下:妈妈不能死,你留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啊。妹妹哭几声,又忍住泪安慰母亲:天一亮,我就去把他找回来。我知道他藏在哪里。
阿巴常常在雷雨天上山,藏身在一个岩洞里,生一堆火,看天边蜿蜒的闪电。
阿巴是在那天醒来的。
阿巴听到山下村子里通电仪式的喧闹声停止了,才慢慢摸黑走下山来。哇!远远地,阿巴就看见了云中村在巨大浓重的山影里显得那么亮堂!
他在亮亮堂堂的灯光照耀下回到家里。母亲和妹妹已经睡了。他在自家院门口站住。屋子里灯已经关了。路灯的光芒比满月时的月光还明亮。那样的路灯,以前村子里没有,但以前的水电站有过几盏。从电站厂房沿着渠道直到取水口的闸门前。晴天的晚上,绕着灯是成群的虫子和飞蛾。冬天,一片片雪飘进灯光里,被照亮片刻,又飘向黑暗。
阿巴站在门口,回头望着新装的路灯,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脑子里有一种安静的声音在振动,就像是法铃的声音。不是铃舌刚刚撞上铃壁时的声音,而是此后震颤不已的袅袅余音,像是蜜蜂飞翔。那声音在他昏暗的脑海亮起一团微光。不是电灯刚发出的光,而是电灯照出的那团光亮边缘的微光。
呀!阿巴伸出手,像是要捧着那团微光,像是要捧着一小团火苗,他嘴里发出了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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