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2/2)
“我不能回家。”安努斯卡突然开口了,垂头看着自己的脚。自己竟然说出这种话,她感到十分惊诧,也只有此刻,她能在惊恐中思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女人含含糊糊地回应了一句什么,等到把嘴里的面包咽下去了,她才问道:
“你有地址吗?”
“有。”安努斯卡一口气背出来,“库兹涅茨克街四十六栋七十八号公寓。”
“那就忘了吧。”那女人不假思索地说道,嘴里又填满了。
沃尔库塔。她是六十年代出生在那儿的,如今看来陈旧的公寓楼那时刚刚兴建起来。她记得那些楼崭新时的样子——清石灰,水泥,用作绝缘材料的石棉,混合而成的气味。光滑的pvc瓷砖预示着美好未来。但在寒冷的气候里,万物都会加速衰败:霜冻瓦解了浑然一体的墙面,减缓了循环无休的电流速度。
她记得冬天那令人目眩的茫茫雪白。流亡中的日光,锐利的边角,犀利的白色。之所以存在那么白的白色,只是为了给黑暗缔造一个框架,而黑暗必然会越来越多。
她的父亲在规模极大的供暖站工作,母亲在食堂里工作,总能带点吃的回家,所以他们家才能勉强吃饱。现在回想起来,安努斯卡觉得每个人都有一种怪病,深藏在体内,在衣服下面:巨大的悲哀,或是某种比悲哀更辽远的东西,但她找不到确切的字眼去形容。
总高八层的那些公寓楼都长得一模一样,她家住七楼,但随着时间推移,在她长大的过程里,四楼以上的人家都搬空了,搬去了更适合居住的地区,通常是去莫斯科,但也可能是别处,总之,尽其可能,离这儿越远越好。留下的住客就往下搬,尽其可能,越低越好,因为低楼层更暖和,离别人更近,也离大地更近。在极北地带的冬季数月里住在八楼,就好比一颗冻住的水滴悬挂在世界的水泥拱顶下,恰好就在冰冻的地狱的中心点。她最后一次去探望妹妹和母亲时,她们已住到了底楼。她父亲已过世多年。
安努斯卡考上了莫斯科的一所优秀的师范学校,这是很幸运的事;但不幸的是,她没能毕业。要是把大学读完了,她现在就能当老师了,也许就不会遇到现在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了。他们的基因也不会结合在一起,混出那种有毒的组合,让佩迪亚一出世就要忍受不治之症的折磨。
不知有多少次了,安努斯卡试图去交换,不管是上帝、圣母、圣帕拉斯季娃,还是圣像屏上的哪位圣人,甚至和宿命里更渺茫、更贴近的对象。让我和佩迪亚交换吧,我愿意得他的病,我愿意去死,只要让他康复就好。她的祷告不止于己,还会搭上别人的命:不情不愿的丈夫(让他中弹吧),还有婆婆(让她中风吧)。但是,她这样发愿当然从没得到应许。
她买了张票,下楼。那儿还是人群攒动,大家都要从市中心回到自家床上,去睡觉。有些人在车厢里就睡着了。他们满含困意的呼吸给窗玻璃蒙上了水汽;你可以用手指在上面画画,画什么都没关系,反正过一会儿就会消失。安努斯卡坐到了终点站:西南站,她走出车厢,站在月台上,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列车还会调头返回,而且就是这列车。她回到刚才坐过的位置,坐下来,原路返回,再一次坐到终点站,如此来回好几趟后,她又转去了环线。这条线路带她绕圈走,直到快半夜了才像归家般再次抵达基辅站。她坐在月台上,直到一个凶巴巴的女人走过来,呵斥她马上离站,因为地铁要关门了。虽然安努斯卡不想走,但还是出站了——外面霜冻彻骨;一出站,她就发现车站边上有个小酒吧,天花板下面吊着电视机,好几张桌边都坐着不知该去哪里的游客。她点了柠檬红茶,一杯接一杯,然后是罗宋汤,水水的,很难吃,然后,她手撑着头迷瞪了一会儿。她很快乐,因为她的头脑里没有哪怕一个念头,没有一样要关心的,没有一样要期待或渴望的。那是一种美妙的感受。
第一趟车还是空荡荡的。再往后的每一站,上车的人就越来越多,终于挤到前心贴后背,安努斯卡好像夹在巨人的背脊之间,都快被挤扁了。她够不到拉环,所以只能靠在陌生人的身体上。然后,人突然变少了,到了下一站,车厢里几乎都空了,只剩下两三个乘客。现在,安努斯卡知道了:有些人到了终点站也不会下车。她独自一人下车,转乘别的线路。但她会透过窗户看别人,看他们在各自的车厢的尽头找定座位,把他们的塑料袋或背包——通常都很旧,麻布的——放在脚边。他们要么半闭眼睛,打起瞌睡;要么摊开某些食物的包装纸,一遍又一遍、口齿含糊地向别人道歉,然后谨慎地咀嚼起来。
她换乘是因为她怕被人发现,或是抓住她的胳膊、摇晃她,或是把她铐在什么地方——那将是最糟糕的事。有时候,她会走到月台的另一边,有时候,她走到别的月台;她靠电梯、地道到处漫游,但从不看路标指示,彻底地自由游走。比方说,她去清塘站,坐索科利尼基线,换乘卡卢加-里加站,坐到梅德维德科沃站,再回到城市的另一边。她会在厕所里停一下,察看自己的外表,确保自己看起来一切正常,倒不是因为她觉得有必要(真的不需要),而是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因为衣冠不整而被那些守卫电扶梯、坐在玻璃岗亭里的地狱犬揪出来。她怀疑,他们练成了睁眼睡觉的本领。她在小超市买了些卫生巾,几块肥皂,最便宜的牙膏和牙刷。她会在环线上睡一下午。到了晚上,她走台阶出站,那就可能迎面撞上那个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但是,她并不在那里。天很冷,甚至比前一天还冷,所以,又可以回到地下的安努斯卡长舒一口气。
第二天,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回来了,身子在冻僵的腿脚上来回摇摆,依旧骂骂咧咧地喊叫着,听来就像胡言乱语。安努斯卡站在她的视野所及之处,在走道的另一边,但那女人显然没有看到她,沉浸于自己的凄诉悲叹。等到最后,安努斯卡抓住人流中一瞬而过的空隙,径直走到她面前。
“走吧,我给你买面包。”
那女人不喊了,陡然中断了催眠般的咒骂,两只皮手套互相搓了搓,像露天市集里被冻得彻骨寒心的女售货员那样狠狠跺了跺脚。她们一起走去小店。安努斯卡真的很高兴见到她。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那女人正忙着吃面包,只是耸了耸肩。但过了一会儿,嘴里还是塞得满登登的,她回答了:
“嘉丽娜。”
“我叫安努斯卡。”
交谈到此结束。当寒气逼得她逃回车站时,安努斯卡又问了一个问题:
“嘉丽娜,你在哪里睡觉?”
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对她说,地铁关门时回小店碰头。
整个晚上,安努斯卡都在同一条线路上坐着,面无表情地审视着自己倒映在窗玻璃上的脸孔,背景是地下车道黑漆漆的墙壁。她已经认得两个人了,至少两个。她不敢去跟他们讲话。现在,她和其中一人已共同坐了几站路——那是个高瘦的男人,不算老,甚至还算年轻人,但很难说。他的脸被一把稀疏的浅色胡髯遮住了大半,胡须垂及前胸。他戴了一顶工人们戴的平顶布帽,平凡无奇,都磨旧了;他穿了件灰外套,口袋里鼓鼓囊囊的,还背了只褪色的背包;往下是一双系带高筒靴,紧紧裹住棕色长裤的裤腿,手工编织长袜的边缘从鞋筒里钻了出来。他好像对任何事都不上心,只是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中。跳上月台时,他显得很有活力,让人觉得他正要去一个遥远、但确凿的目的地。安努斯卡在月台上也看到过他两次,一次,他在一列似乎在当晚歇工、根本没有别的乘客的车厢里睡着了,还有一次他也在瞌睡,额头靠在窗玻璃上,呼气聚成一小团雾气,蒙住了他的半张脸。
安努斯卡记住的另一个人是个老男人。他走路很困难,要用藤编手杖,甚或是木杖——实木做成的厚重木棍,带弯曲的手柄。他走进车厢时,必须用另一只手撑住车门,通常都有人会帮他一把。他一进车厢,就会有人让座,哪怕是不情愿的,但乘客们通常都会起身。他看起来像个乞丐。安努斯卡真的想过要跟踪他,就像之前她跟着层层披挂的女人跑。但她充其量只能和他在同一节车厢里共乘几站路,在他面前站半小时左右,因此,她已非常熟稔他的五官特征,他的穿着打扮。她还不够勇敢,反正,没胆量开口跟他讲话。老男人总是垂着脑袋,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后来,下班回家的一股人潮把她冲到别处去了。她任凭那股充斥了各种气味、各种肢体接触的热腾腾的人流将自己带走。只有在被裹挟着走过十字转门后,她才能彻底摆脱那股人流,好像她是个异物,被地下世界吐出去了。现在,她不得不再买一张票回到站内,她也知道,这样下去,钱很快就会花光。
为什么她会记住这两个人?我猜想,那是因为他们始终不变,他们行动的方式似乎与众不同,更缓慢些。别的人都像急流劲涌的河,从这儿流到那儿,掀起浪花,转出漩涡,但都形态各异,飞逝而过,那条河流会把他们全部遗忘。然而,那两个人是逆流而行,所以在人群中才显得那样突出。河流的规则为什么无法束缚他们呢?我想,吸引安努斯卡的正是这个问题。
地铁站关门后,她在站前出口等待那个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等到快放弃了,那女人才终于现身。她的眼睛也被布蒙上了,在层层叠叠的衣服中,她的身形俨如一只桶。她叫安努斯卡跟着她,安努斯卡就跟着。她累极了,坦白说,完全没有一丝气力,巴不得就地而坐,随便坐在哪儿都行。她们走过盖在挖开的大坑上的木板桥,走过贴满海报的锡管围栏,然后走进一条地下甬道。她们在狭窄的走廊里走了一会儿,里面倒是很暖和,挺舒服的。那女人指了指地板,示意安努斯卡可以睡在那块地方,安努斯卡就和衣躺下,一躺下就睡着了。如同她长久以来所盼望的,她睡得很沉,脑海空空,没有一个念想;闭着眼睛时,唯有刚才走在逼仄走廊里的画面再现了一下。
黑漆漆的房间,里面有一扇通向另一个房间的门敞开着,那个房间是明亮的。这儿有一张桌子,人们围坐在桌边,都把双手摊放在桌面上,都坐得很挺直。他们就那样坐着,在万籁俱寂中凝视对方,谁也不动。她敢发誓,那个戴工人帽的男人也在其中。
安努斯卡睡得很安稳。没有什么事情吵醒她,没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没有床板的吱嘎声,没有电视机的声音。她睡得像块岩石,抵住了顽固的海浪不停的冲击;她睡得像棵倒下的树,已被苔藓和漫生的蘑菇覆盖。就在醒来前的片刻,她还做了个有趣的梦——梦见一只印着小象和小猫的图案、色彩鲜艳的化妆包,她用两只手翻来覆去地把玩;接着,她突然放开手,但小包没有掉落,竟然悬空在她的双手之间,安努斯卡还发现,自己不用碰它就能翻转它。她可以用意念移动它。这真是太让人喜悦的大发现,她已经很久很久没体验过这样的快乐了,事实上,从童年时代起就不曾有过。于是,她醒来时心情很好,也看清楚了:这儿根本不是她昨天以为的那种废弃的工人宿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锅炉房。所以,这儿才这么暖和。她睡在平铺在堆煤边的一方纸板箱上。还有一张报纸,上面搁了一小段很不新鲜的面包,配了足量的红辣椒和猪油。她猜想是嘉丽娜给她留的,但她暂时不想碰吃的,她要先去没有门、恶心人的厕所里轻松一下,再想办法把手洗干净。
啊,这感觉多好啊——好得不可思议——跻身人群,慢慢暖和起来。大衣和毛皮释放出各家各户的气息——油腻,清洁剂,香水。安努斯卡穿过转门后就放任自己随波而行,一天中的第一波人潮。这次上的是加里宁-太阳线的列车。她站在月台上,感受到地下的空气是那样温暖。车门刚打开,安努斯卡就被挤进了车厢,挤在人与人之间,因而无须去拉扶手。列车转弯时,她就顺势倾斜,像小草在众多小草中摇曳,像刀刃在谷穗中摆动。到了下一站,还有人上车,哪怕实在是挤不进了。安努斯卡微微闭起眼睛,觉得自己的双手好像被抓牢了,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人极尽爱意地拥抱自己,用亲切的手爱抚般的摇晃自己。然后,突然之间,他们到了某一站,很多人都下车了,余下的人只能重新靠自己的腿脚站立。
快到终点站时,车上几乎没人了,她看到了一张报纸。她先用疑虑的眼神瞪着它——也许,她已经忘了怎样读书认字?——后来才拾起它,紧张地浏览起来。她看到一篇有关模特死于厌食症的文章,政府已在考虑禁止过瘦的女模特走t台。她还看到恐怖分子的事情——幸好,及时阻止了又一场祸端。在一间公寓里发现了黄色炸药和雷管。她看到了迷途的鲸群搁浅,全都死在了沙滩上。看到了警方追查出了互联网上的恋童癖组织。看到了天气预报,后面几天会越来越冷。看到了:移动性已成现实。
这份报纸好像有点不对劲儿,肯定有所篡改——肯定有假。她看到的每一句话都让人无法忍耐,让人感到受伤。安努斯卡的眼里噙满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大颗的泪珠啪塔啪塔落在那些新闻上。就像《圣经》中那些几乎无人注意的页面,劣质的报纸纸张立刻吸干了泪水。
列车行驶到地面路段时,安努斯卡会把头倚靠在玻璃窗上往外看。看这个城市的每一种色彩,从污脏的白色到黑色。由矩形和不规则的形状、正方形和直角组成。她用目光追随高压电线和电缆绵延,继而望向楼群的屋顶,数一数天线的数量。再闭上眼睛。等她再次睁眼时,世界已从一处跳转到了另一处。正是黄昏时分,再一次,重访同一个地点,她看到了低沉的太阳穿过白晃晃的云间,红晕照亮了公寓楼,但只是那么一瞬,几秒而已,也只能照亮楼顶,最高的楼层,俨如巨大的火炬被点燃了。
之后,她坐在月台上的长椅里,背后的墙上高挂着大幅广告。她把剩下的一点早餐吃光了。去洗手间洗漱一番后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下班高峰快开始了。早上坐这条线过来的人们要反向而归了。停在她面前的这列车灯光明亮,几乎是空的。整个车厢里只有一个人——戴工人帽的那个男人。他像绷紧的琴弦般站得笔直。列车启动时,惯性让他摇摆了一下;列车开走了,被地下的黑洞吞了进去。
“我买面包给你吃。”安努斯卡对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说道,女人一时间不再晃动身体,好像她必须静止下来才能听懂一句话。只过了一秒钟,她就转身走向卖三明治的小店。
她们靠在小店后墙上,那个女人低头弯腰、在身前画了十几次十字后才开始吃。
安努斯卡问起她前天晚上默默坐在锅炉房里的那些人,她再次停顿全身的动作,只不过,这次嘴巴里还有一口面包。她断断续续说了些什么,譬如,“怎么会?”还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大小姐,你他妈的离我远点。”
她走了。安努斯卡去坐地铁,一直坐到凌晨一点,地铁关门前,地狱犬们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她想去那个暖和的锅炉房,但在印象中的地点转了好几圈仍找不到入口。于是,她走回地铁站,把剩下的分分角角都掏出来,买了小塑料杯装的罗宋汤,续了几杯热茶,手肘支在三合板桌面上撑着头,就这样英勇地熬了通宵。
一听到栅栏门开启时的刺耳声响,她就冲到站门口的售票机上买好票,往下走。她在车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头发已很油腻,完全看不出本来的发型了,现在,别的乘客好像不太想坐在她身边了。时不时冒出来的念头会让她惊慌:会不会遇到熟人?不过,她认识的人都不搭这条线;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躲去了靠墙的角落。安努斯卡开始思忖:所谓熟识的人,到底是谁呢?女邮递员,公寓楼下小店里的女人,住在对门的女人,可她连她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很想把自己的脸遮起来,就像那个女人一样,裹得层层叠叠;如此说来,那可真是个好主意——把自己的眼睛蒙住,尽可能地不去看外人,也能尽可能地不被人看到。她会撞到别人,但那只会带来乐趣,带来他人的触碰。坐在她身边的老太太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只苹果,微笑着递给她。在文化公园站,她站在卖皮罗什基小馅饼的摊子前时,有个剃了板寸头的年轻人专门给她买了一份。这些小事足以让她得出结论:自己的仪容外表肯定不在最佳状态。她会道谢,不会拒绝,哪怕身上还有几枚硬币。她目睹了好多事件:有个警察逮住穿皮夹克的男人;一对夫妻越吵越凶,都喝醉了,嗓门高到声嘶力竭;有个十几岁的女孩在切尔基佐沃站上车后,一边低泣一边不断念叨着,妈妈,妈妈。但谁都不敢去做什么,想帮也太晚了,她在共青团站就下车了。她还见过深肤色的矮个子男人一路狂奔,在行人间横冲直撞,但最终被困在拥挤的扶梯上,被另外两个男人抓住、撬开他紧握的手心。就在那个瞬间,有个女人哀叹自己被偷走了一切,什么都没了,但她的声音是从更远处传来的,渐渐低落,最终消弭。每天都有两次,她会在灯光雪亮的车厢里看到一个眼神空洞、瘦巴巴的老男人从自己眼前掠过。她甚至不知道外面早就天黑了,路灯街灯都亮了,把黄色的灯光投入稠密而冰凉的半空;今天,安努斯卡完全没见到阳光。她在基辅站出站,回到地面,沿着在建的大楼走入临时通道,盼着能看到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
她在,就在平素待的地点,做着平素做的动作——小范围的摇摆晃动,往复走出类似8字形的痕迹,喊出她一成不变的咒骂,看似一堆潮乎乎的破衣烂衫。安努斯卡在她面前站了很久,那女人才注意到她,停下所有的动作。接着——虽然没有提前安排——她俩不约而同地快步走起来,连一个字、一句话都没有说,好像她们不赶紧的话,此刻奔向的目标就将永远消失。走到桥上时,寒风如女拳击手般连连出击,击中她,也击中了她。
在阿尔巴特区的小店里,她们买了美味的薄饼,不贵,浇的腌猪肉和酸奶油都很足量。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在玻璃碟里放了几枚硬币,店主就帮她们加热了食物。她们找了个靠墙的好地方,享用了这顿美食。安努斯卡像被催眠了似的,痴迷地望着长椅周围的一群年轻人,虽然天很冷,他们却喝着啤酒,弹着吉他。与其说他们在玩音乐,还不如说是在瞎闹腾。冲着彼此大喊大叫,逛来晃去。还有两个女孩骑在马背上,这景象可不常见,两匹马都很高大,显然刚在马厩里经过了精心的打理;如同亚马逊女战士般的女孩之一向玩吉他的孩子们打了招呼,姿态优雅地下马,聊天,同时紧紧地抓住缰绳。另一个女孩和落单的游客攀谈起来,想说服他们给点钱,好给马买吃的——反正,她是这样对他们说的——但游客们认定,她们只会用钱去买啤酒。那匹马看起来并不缺营养。
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用胳膊肘撞她,说:“快吃。”
可是,安努斯卡无法将眼光从街头即景中挪开;她近乎贪婪地望着年轻人,薄饼还在手里。在他们身上,她看到的是她的佩迪亚;他和他们的年纪差不多。佩迪亚回到了她的体内,好像她从没把他诞生到这个世界上。他就在那儿,蜷缩在她凸起的肚子里,像块石头般沉重,痛苦地生长着——她必然要再次生下他,这一次,是从她的每个毛孔里,让他在汗水中出世。此刻,他已胀升到她的嗓子眼,挺入她的肺腑,因而只能在呜咽中现身,再也没有别的途径。不行,她吃不下薄饼——她的身体已经饱足。明明可以坐在那边、拿起一罐啤酒给马背上的女孩、自己也倚靠在马身上、爆发出朗声大笑的时候,佩迪亚却卡在她的喉咙里。他本可以自如地活动,本可以弯腰系好靴子、高举双臂,再用一只脚套入马镫,再甩开另一条腿骑上马。挺直地坐在马背上,策马穿行在街道上,并且微笑着,刚长出来的稀疏胡子掩住上唇。他本可以跑下楼,像股旋风般冲向他们;毕竟,他和这些男孩年纪相当,而她,他的母亲,本该为他逃化学课、不能考上大学、结果落得他父亲般的下场而忧虑,为他不能顺利找到工作而担心,又生怕自己不会喜欢他挑的媳妇,再为他们太早生孩子而操心。
千头万绪在她心里沉重地堆积起来,让她越来越难承受,又刚好看到一个女孩的动作:为了驯服那匹焦躁的马,她拉下套在它头上的缰绳,让它不得不低头,安静下来。那匹马试图转身走开时,那女孩挥起马鞭抽了一下马背,喊了一声:“待在这里,该死的!乖乖地站好!”这时,酸奶油配薄饼从安努斯卡的手里掉到了地上,而她已经冲向和马较劲的女孩,不由分说地出拳揍她。
“别欺负它!”她尖叫着,嗓子眼里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别欺负它了!”
受到惊吓的孩子们隔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要推开这个身穿格子外套、突然发起神经的女人,但这时,又有一个女人冲过来帮她了:用破衣烂衫裹着层层叠叠的疯女人;两个女人都想夺走女孩手里的缰绳,想把女孩赶走。那个女孩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双手抱住头顶——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遭遇这样凶残的袭击。那匹马又是踢腿,又是嘶叫,终于挣脱了女孩的牵制,在阿尔巴特的马路中央跑起来,受惊了(还好,那时候的大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得得的马蹄声回响在楼宇的外墙之间,让人想到巷战或群殴;人们打开了窗户往外看。但这时,两名警察出现在街道的尽头,泰然地踱着步,大概正在聊什么电子游戏——反正也没出什么乱子——但他们马上看到了这番骚乱,立刻转入工作状态,抓起各自的警棍,全速跑来。
“摇摇。”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说,“摆摆。”
她们坐在警察局里,等着脸孔涨红、看什么都不顺眼的警察来做口供。
“摇摇。”她在这几个小时一直用狂乱的腔调喃喃自语,显然是被吓到了。肾上腺素摇醒了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的舌头。她对着安努斯卡的耳朵轻声窃语,以防她俩的私聊被别人听到——那个被抢了的男人,两个深色皮肤的年轻妓女,还有用手捂着绷带的头部受伤的男人。与此同时,安努斯卡在哭泣,泪水不间断地滴落脸颊,但很显然,囤积已久的眼泪也将很快流尽。
终于,轮到她们了,红脸警察转身对另一个房间里的某人喊了一声:
“那个离家出走的女人。”
从那个房间立刻传出回复:
“那人你可以放走,但给另一个记扰乱治安罪。”
警察就对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说:
“要是有下次,我们就把你赶出城区一百公里以外,听见没?我们不希望邪教成员在这里出没。”
说话时,他问安努斯卡要走了身份证,好像他不认字似的,又让她重新报上自己的名字,娘家姓名以及地址,他叫她把地址完整地报出来。安努斯卡用指尖摸着桌面,半闭着眼睛,恍如背诗一样,把这些信息讲给他听。她把地址重复了两遍:
“库兹涅茨克街四十六栋七十八号公寓。”
警察先放走了她,隔了一小时再放走她。先走的是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所以,等安努斯卡出来时,早已没了她的踪迹。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天冷得可怕。她在地铁站外漫无目的地游走;腿脚在敦促她,愿意承载她走过这些宽敞的大街,去一个能抵达丘陵起伏的城郊、也就是所有街道源起的地方,经过那里之后,眼前就会铺开焕然一新的远景——尽情吐纳的辽阔平原。但是,安努斯卡的巴士到站了;她奔过去,刚好赶上。人们已经出家门了,虽然太阳还没出来,街道上已随处可见各种晨间活动。安努斯卡在巴士上坐了很久,坐到了城市的边缘,然后,她就站在自家公寓楼的大门口了,抬头望向很高的地方,望着自家窗户。每扇窗都暗着,但等天色亮起来后,她看到自家厨房里有一盏灯被点亮了,于是,她径直走进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