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1/2)
地狱在夜里升起,遍布世间。一下子就令空间失色;地狱让一切更难辨清,显得更巨大,无法估量。细节消失,物事失去特征,变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这些东西在白天会被说成“漂亮”或“有用”,不免让人奇怪;现在,它们都像无形无状的东西:很难猜出各自原本的用途。地狱里,万事万物都是假定性的。在白昼存在的一切颜色、阴影都将暴露自身存在之徒劳——米色家具布艺、花卉图案墙纸、流苏垂饰还有什么用意可言?绿色会让搭在椅背上的裙子有所不同吗?它被挂在商店橱窗里的衣架上时所迎受的贪恋的眼神,变得让人不能理解了。现在,没有纽扣、钩子和扣子了,黑暗中的手指只能摸到有东西含糊地凸起来,有粗略拼接的布片,硬物的团块。
地狱做到的第二件事是把你拖出睡眠。你可以又踢又叫;地狱是很难被安抚的。它经常制造让人烦躁不安的形象,吓唬你或愚弄你——被斩首的头,爱人满身血迹,人骨成灰——是的,是的,地狱就喜欢吓人。不过,它常常是很随意的,绝不拘泥于程式——你睁开双眼时,看到的只是黑暗,涓流般的神思也只能落足于黑暗;你的凝望就是它的前哨,瞄准空虚。夜里的大脑就如奥德赛的妻子佩内洛普,把白天辛苦织好的布拆解成丝。有时只是一股线,有时有好几股,精巧复杂的设计分崩还原成基本元素——经线和纬线,纬线顺着边缘瓦解,只剩下平行纵向的线索,犹如世界的条形码。
于是你明白了:夜晚把自然的初态还给了这世界,最初的样貌,没有糖衣;白昼是想象的飞翔,照亮一点脆弱的期许,一次疏忽,一次秩序的中断。实际上,这世界是黑暗的,几乎是全黑的。静止且冰冷。
她在他们的床上坐得挺直,被乳沟里的汗珠弄得有点痒。她的睡袍黏在身体上,像层即将脱落的皮。她在黑暗中用心去听,想听到从佩迪亚房间传出的幽咽。她用脚去摸索拖鞋,找了一会儿就放弃了。她可以赤足走到儿子身边。她看到自己身旁有个朦胧的身影在挪动,在叹气。
“怎么了?”男人还睡着,轻声问后又倒向他的枕头。
“没什么。是佩迪亚。”
她打开儿童房里的一盏小灯,立刻看到了他的双眼。那双眼睁得大大的,从光影精心刻在他脸上的黑洞里盯着她看。她把手罩在他额头上,一如往常,出自本能地那样做。他的额头不烫,但汗津津的,摸上去很黏。她很小心地把男孩抱成坐姿,开始抚摩他的背。儿子的脑袋轻靠在她的肩头,安努斯卡闻得到他的汗味,闻得出他的难受,她已经弄懂了这件事:佩迪亚难受时,闻起来是不一样的。
“你能撑到天亮吗?”她轻柔地耳语,但又很快反应过来,这问题太傻了。为什么他要忍受到天亮?她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药瓶,倒出一颗药,放进他嘴里。然后,一杯微温的水。小男孩喝了一口,呛到了,所以,隔了一会儿,她又让他喝了一口,这次更小心了。药片随时都会起效,所以,她让他软绵绵的小身体靠右侧躺,再把膝盖靠向肚子,因为她觉得他这样躺会最舒服。她在床边紧挨着他躺下来,头抵着他瘦小的背部,聆听空气被他的肺吸进去,变成呼吸,再被释放到夜空中。她等了一会儿,直到这个过程变得轻松自如、有节奏,之后她才起身,动作非常轻,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她宁可睡在佩迪亚的房间里,她丈夫回来以前,她一直睡在那里。那样更好,睡着和醒来时都能面对她的孩子,那会让她的精神更放松。不想每晚屈身睡在双人床上,让它荒废去吧。但,丈夫总还是丈夫。
他走了两年,四个月前才回来。他回来时穿着便服,还是他走的时候穿的那套,现在都有点过时了,但你看得出来,这身衣服根本没穿过几次。她闻过了——那套衣服闻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也许稍微有点潮气,静止不动的气息,紧闭的仓库。
他回来后有点不一样了——她当即就发现了——而且至今为止,他还是保持着那种异样感。第一天晚上,她检查了他的身体——也不一样了,更硬,更大,肌肉更多了,却又虚弱得诡异。
她摸到了他肩膀上、头皮上的疤,他的头发显然变少了,变灰了。他的双手变得非常大,手指也粗厚了,好像干过了体力活。她把他的十指放在自己赤裸的双乳上,但那些手指似乎犹疑不决。她用自己的手去撩拨他,但他仍然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很浅,那让她觉得自己很可耻。
夜里,他会在一种嘶哑、暴怒的呻吟中惊醒,挺坐在黑暗中,过一会儿再起身下床,走到酒柜边,给他自己倒杯烈酒。然后,他的口气就会有水果味,像是苹果。然后,他就会说:“把你的手放在我身上。摸我。”
“告诉我,那儿是什么样的,你的感觉就会好起来,告诉我。”她在他耳边轻声说着,用自己温热的气息去诱惑他。
但他一言不发。
她照顾佩迪亚的时候,他会穿着条纹睡裤在公寓里走动,喝很浓的黑咖啡,望着窗外的楼群。然后,他会看向室内,看到小男孩,有时会在他身边蹲下来,想去逗弄他。然后,他就会打开电视,放下黄色窗帘,日光就成了稠密、昏热而微弱的光。中午,佩迪亚的护士快来的时候,他才会换好衣服,但往往等她到了,他都没换。有时候他只是关上房门。电视机的声音会变轻一点,轰隆不清的让人厌烦,变成一种召唤,召唤你进入一个无知无觉的新世界。
钱准时到账,准得像钟,每个月都是。实际上,钱够用了——足够偿付佩迪亚的医药费,买得起更好的轮椅,哪怕不太用到,也雇得起一位护士。
今天,安努斯卡不用照料儿子,今天她放假。她的婆婆马上就会来,虽然婆婆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要看护儿子还是孙子,不知道哪一个会让她手忙脚乱。她会把格子图案的塑料包搁在门边,从包里拿出尼龙家居服和拖鞋——她在家穿的工作服。她会先去看儿子,问他一个问题,他会回答是或否,但眼睛不会离开电视屏幕。就这样,再等也没意义,所以,她再去看孙子。孙子要人洗,要人喂;床单被汗和尿浸湿了,要换掉;他还要吃药。要洗的东西放进洗衣机后,就要去做他们的午餐了。
之后,她会陪陪孩子:如果天气好,就可以带小男孩在阳台上坐坐,倒不是说那儿有好风景可以看——只有一排排的公寓楼,像干涸的大海里的灰色的大珊瑚礁,住满了勤勤恳恳的生物,迷蒙的大都市地平线就是他们的海床,莫斯科。可是,这个男孩总是抬头看天,目光盘桓在云层下面,跟着它们看好半天,直到云朵飘出视野。
安努斯卡很感激婆婆每周来一天。她出门前会飞快地亲吻婆婆柔软如天鹅绒的脸颊。她们共处的时间就这么短,总是在门口,然后她就冲下楼,跑得越远,就觉得自己越来越轻盈。她有一整天呢。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这一整天都能用来做她自己的事。她要处理很多事,要去付账单,买杂货,到药房去取佩迪亚的药,去墓园,最后还要横穿这个没人性的城市,坐在渐渐暗沉的黑暗里痛哭一场。每件事都很费时间,因为到处都堵车,在人挤人的公车里她会望着窗外,看到装有染色玻璃的大型小汽车毫不吃力地滑动向前,仿佛拥有某种恶魔般的力量,剩下他们这些乘客一动不动地站在车里。她遥望聚满年轻人的广场,遥望售卖廉价商品的流动市集。她总是在基辅站转车,从地下月台上来的人们与她擦身而过,什么人都有。但没有一个人能吸引她,没有人能像站在出口的这个怪人那样吓到她;怪人身后是临时围栏,遮住了某项工程新挖开的地基,围栏上的广告是如此密集,广告上的人简直都要尖叫起来了。
那个女人的轨迹仅在墙壁和刚铺好的人行道之间,一条野生的地带;因此,她可以见证川流不息的行人,将疲惫但匆忙的人流尽收眼底,捕捉到他们去上班或归家的通勤半途的一瞬动态——现在,行人们即将转换交通方式了:从地铁出来换乘巴士。
她的穿戴和所有行人迥异——穿了太多东西:几条裤子之外,还有几条裙子,每一条裙摆都比外面那层的高,那是故意叠出来的;上身也一样——好多件衬衫,好几件羊皮外套,好几层马甲背心。在这些层叠的衣服外边,还有一件灰色的绗缝加棉外套,样式极简,让人想起远东的修道院或集中营。层层叠叠,这些衣物组合于一身,竟也构成了某种美感,安努斯卡甚至挺喜欢的;衣服的色彩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让她觉得特别惊艳,尽管她并不清楚那种选择是人为的,或只是高级时装的熵增效应——渐褪的颜色,渐损的磨痕,渐裂的开缝。
但最诡异的是她的头部——用一块布紧紧包起来,再用一顶带护耳的保暖帽压紧;她的脸被完全遮住,你只能看到她的嘴巴不停顿地吐出一串又一串咒骂声。这模样太让人不安了,所以,安努斯卡从来都不想去弄明白那些咒骂究竟在骂什么。现在也一样,安努斯卡从她面前走过时加快了脚步,很怕这个女人会一把抓住自己。甚至害怕听到安努斯卡的名字从那些汹涌而出的愤怒语词中冒出来。
十二月的这一天,天气很好,人行道上很干爽,已经没有积雪了,她的鞋子也很趁脚。安努斯卡没有上巴士,而是横穿桥面,沿着多车道的高速公路慢慢走,感觉就像走在一条大河的岸边——宽阔无边且没有桥梁的河。她喜欢这样散步,没走到她的教堂就不会哭泣,她总是跪在黑漆漆的角落里,一直跪到双腿失去知觉,跪到进入麻木和刺痛的下一个阶段——万物皆空。但现在,她把手袋甩到肩后,紧紧抱住装了塑料花的塑料袋,那是为扫墓用的。她尽量不去想任何事情,无论如何,不能去想她是从怎样的家里出来的。她快走到城中最漂亮的街区了,有太多东西能让她看——满街都是商店,光滑又苗条的塑料模特在橱窗里,无动于衷地展示着最昂贵的时装。安努斯卡停下来,看了看一只手工缝制的手袋,在薄纱和蕾丝的装点下缀满了无数珠片,可堪巧夺天工。她终于走到出售特定药品的药房了,并且必须排队等候取药。但她总能拿到必要的药物。无用的药物。根本没怎么缓解她儿子的病痛。
她在有遮棚的食摊上买了一袋俄罗斯小酥饼,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吃完。
她发现自己的小教堂里有很多游客。平素在圣坛左右忙碌的年轻神甫此刻就像个生意人,站在自己贩售的货品中间,忙着把这栋建筑物和圣像屏的历史讲给游客们听。他用歌咏般的声调背诵他所掌握的知识,挺着又高又瘦的身板,脑袋凌驾于那一小群听众之上,那圈漂亮的蓄须俨如别致的光环——从他的头顶滑落,并滑向他的胸口。安努斯卡退了出来:这么多游客在场,她怎么能祈祷并痛哭呢?她等啊等,却等来了另一团游客,等他们进去后,安努斯卡决定再觅一处让自己落泪——再往前走一点还有个教堂,很小,很冷,还常常不开门。她进去过一次,但不喜欢——里面的阴寒、木头潮湿的气味都让她不舒服。
但现在的她不想挑剔,她必须找个地方让自己哭出来,一个隐蔽、但非空洞之所:必须拥有比她本身更高等、更重大的存在,拥有生命力震颤、伸展而出的巨臂,并与她同在。安努斯卡也需要感受到他者的凝视落在自身,感受到有他者见证她的哭泣,感受到这一切并非指向虚空。那目光,可以来自漆画在木头上的眼睛,永远都是睁着的、永远不会对任何事厌烦的眼睛,永远的沉静;就让那些眼睛注视她吧,一眨不眨。
她点了三支蜡烛,往锡罐里投了几枚硬币。第一支是为佩迪亚点的,第二支为了自我封闭的丈夫,第三支是为了穿着免烫家居服的婆婆。她把它们点燃,加入已在烛台上点燃的几支蜡烛,然后转头四顾,在右侧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位置,在漆黑的角落里,不会打扰到正在祈祷的一位老妇。她做出大幅度的动作,上下左右画了十字,用这种方式开始她的落泪仪式。
但当她抬起眼帘要祷告时,另一张脸孔从昏暗中浮现出来——阴郁的偶像,庞大的面容。那是一幅高悬在上的大方板,几乎就在教堂圆顶的下面,画在板上的是用棕色和灰色的笔触寥寥勾勒出的基督面容。脸面阴沉,映衬在阴沉的背景中,没有光环,没有荆冠,只有一双眼睛熠熠闪光,一束目光笔直地盯住她,正如她渴望的那样。然而,那并不是安努斯卡想要的那种目光——她期待的是充满挚爱的温柔目光。这束目光却如催眠般,令她动弹不得。在这样的注视下,安努斯卡的身体畏缩起来。祂只在这里逗留片刻,从天花板上漂荡下来,从遥远的黑暗深处——上帝所占据、所藏匿之处。祂不需要肉身,只需要一张她此刻必须正视的脸。那是具有穿透力的凝视,令人痛苦万分,直刺她的头脑,像把螺丝刀在旋紧。在她的头脑里钻出了一个洞。那完全可能不是救世主的脸,而是个溺水未亡的男人,将自己掩藏在水下,免受无处不在的死亡的捕捉,此刻却因为神秘的水流涌动,从水面下漂荡而起,高度觉醒,意识清晰,仿佛在说:瞧,我在这里。但她不想看他。安努斯卡垂下眼睛,她也不想知道——上帝是软弱的,迷失了,祂已被流放,徘徊在这个世界的垃圾堆上,在这个世界恶臭的深渊里。哭也是白哭。这不是落泪的好地方。这位上帝不会伸出援手,不会扶持或鼓励她,不会净化或拯救她。这个潜溺者的凝视钻入了她的前额;她听到了一声呢喃,从远处传来的地下的雷鸣,教堂地板下的一番震动。
准是因为她昨晚没睡多久,也因为她今天没吃什么——现在她感到晕眩了。眼泪不会流出来了,本该有泪的地方仍是干涸的。
她一下子跳起来,走出门去。浑身僵硬,直奔地铁站。
这感觉犹如某种东西进入自身,从内而外地让她紧张,好像拨动了某根琴弦,让她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但旁人都无法听见。安静的声响,只对她的身体而言是一种声响——在脆壳般的音场里转瞬即逝的音乐会。但她依然去聆听,所有的感知都内向而行,但她的耳朵只能听到自己的鲜血奔涌之声。
阶梯往下,她恍然觉得这道楼梯永远也走不完,有些人往下走,有些人往上走。平日里,她的目光会在他人脸上游走而过,但现在,安努斯卡的眼睛被教堂里的那幅画面镇住了,无法自控。她的目光飞快地落在每一个来来往往的人脸上——每一张脸都像一个耳光,用力地打过来,打得她生疼。很快,她就将无法承受下去,她将不得不遮住双眼,俨如地铁站出口的那个疯女人,而且,也会像她一样大声咒骂。
“可怜可怜我吧。”她轻轻念叨着,握住扶手的手指不断下滑,滑的比楼梯下沉的速度还快;如果安努斯卡不放手,她就将跌倒。
她看到一大群行人上上下下,摩肩接踵。他们好像被链子拴成了一串,快速滑向他们要去的地点,直奔城郊某处的十层楼,用被子蒙住头,陷入一场昼夜的碎片拼凑而成的睡梦。在现实的世界里,那场睡梦不会在清晨消散殆尽——那些碎片拼贴在一起,或有留白和漏洞;有些组合甚是英明,简直堪称先兆。
她看到手臂是何其脆弱,眼睑不堪一击,人的唇部线条是多么微妙多变,随时都能扭曲成一个冷笑;她看到他们的手是何其孱弱,腿脚又是何其疲软——必将无法承载他们抵达任何目的地。她看到他们的心是如何恰到好处地连续跳动,有些人心跳得快,有些人心跳得慢,尽是些平凡无常的机械运动,肺囊就像脏透的塑料袋,你都能听见换气时的窸窣杂音。他们的衣服都变得透明了,因而,她能看到他们终其一生都在无序的崩解状态中。我们的身体是贫瘠的、肮脏的、无用的——没有例外——但被物尽其用。
自动扶梯把这些生物全部送往地狱深处,地狱犬的眼睛就在扶梯最下层旁的玻璃岗亭里,巨大的恶魔雕像就在欺人眼目的大理石和立柱里——有些手持镰刀,还有些手持一捆捆麦穗。立柱般的巨腿,以及巨人的肩膀。拖车——拖着尖利刑具的地狱利器要在大地上刻出永不能治愈的创伤。人们挤挤挨挨,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惊惶中恳切地举起双手,张开嘴巴,想要尖叫。最后的审判就在这里发生,在地铁的深处,照亮这一切的水晶吊灯投下死气恹恹的黄光。哪里都看不到审判者的身影,没错,但你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安努斯卡想往后退,转身逆向人流往上跑,但自动扶梯不允许她这样做,她只能继续下行,她不会被赦免。地铁会在她面前咝的一声咧开大嘴,把她吸入阴森的隧道。不过,当然了,处处都是地狱,甚至在城市的高处,在高耸的大楼的十层和十六层,在高塔的尖端,在天线的顶端。逃不出地狱。那个疯女人在咒与骂之间喊的会不会就是这件事?
安努斯卡跌跌冲冲,靠到墙边。羊毛斜纹外套上蹭上了白色的石灰,俨如在给她涂膏。
她必须下车,天已经黑了,透过车窗根本看不清外面是什么,窗玻璃上已结出了树枝状的霜冻,她像是很随意地在某一站下车,但她对这条路线早已烂熟于心,所以,就是这站。只要再走几个院落——她总是抄近道——就能到家了。但她越走越慢,腿脚似乎不想带她去目的地,它们有所抵触,她的脚步越迈越小。安努斯卡停下来了。她抬起头,望着自家灯光。他们肯定在等她——于是,她再次走起来,但又立刻停下。寒风如剑,刺穿她的外套,掀开下摆,用冰冷的手指攫住她的大腿。风触及皮肉时,恰如剑刃或尖锐的玻璃。寒冷逼出的泪水疾疾滑落她的双颊,给风指明方向,吹疼了她的脸。安努斯卡奔向前方的楼梯井,但当她到达门口时却转身了,拉起衣领,倾尽全力,尽快沿路返回。
只有基辅站辽阔的候车大厅里是暖和的,洗手间里也是。她站在那儿,拿不定主意,任凭行人们从她身边走过(他们总有一种缓慢、松散的步态,轻飘飘地挪动腿脚,好像是在海边的林荫大道悠闲散步),她假装在看列车时刻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毕竟,她没做什么坏事。反正,巡警都在关注别的对象,一眼就能从人群中挑出穿皮夹克、橄榄色皮肤的男人,以及包着头巾的女人。
安努斯卡走出车站,老远就看到那个包得层层叠叠的女人:仍在蹒跚徘徊,嗓子都骂哑了——事实上,现在既听不出她的嗓音,也辨不出她在骂什么。很好——她迟疑了片刻,然后镇定地走向她,停在她面前。这让那个女人有所忌惮,但只是一瞬间——她肯定可以透过遮住脸孔的布看到安努斯卡。安努斯卡又走近一步,现在离得非常近,她都能闻到那女人的呼吸了——尘土味,霉味,油哈味。女人越讲越轻,最后索性不发出声音了。她本来在蹒跚摇摆,现在变成了原地摇晃,好像她没法安静地站立。她们面对面站了一会儿,行人从她们身旁走过,无人在意,只有一个人朝她们瞥了一眼;行人都很着急,车随时都会开走。
“你在说什么?”安努斯卡问道。
包得层层叠叠的女人僵住了,屏住呼吸,被吓到似的开始往旁边蹭,朝穿过工地、泥泞冻结的人行道走。安努斯卡跟着她,目不斜视地盯牢她,就在她身后几步远,紧跟在那件绗缝外套后面,那双左右摇摆的小羊毛靴后面。她绝不会让她溜掉的。那女人回头张望,还想快点走,几乎要小跑起来,但安努斯卡又年轻又强健。她的肌肉强而有力:有多少次啊,一手抱着佩迪亚、一手提着他的轮椅走下楼梯?又有多少次如此这般上楼去,只因电梯停开?
“嘿!”安努斯卡时不时喊上一声,但那女人不予理睬。
她们穿过别人家的院落,走过垃圾堆和平坦的小广场。安努斯卡不觉得累,但随手放下了原本要放在墓园里的塑料花,再回去拿恐怕纯属浪费时间。
终于,那女人一屁股蹲坐下来,大口喘息,上气不接下气。安努斯卡停在她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想等她站起来并转身面对自己。那女人没方向了,现在不得不投降了。果不其然,她扭头往后看,并且已把蒙住眼睛的布拉下来了,你能看到她的脸了。她的瞳孔是浅蓝色的,此刻,用惊恐的眼神盯着安努斯卡的鞋子。
“你要干吗?你为什么跟着我?”
安努斯卡没有回答,她觉得自己好像捕到了大猎物,一条大鱼,鲸鱼,但又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她并不需要这种战利品。那女人很恐慌,也正是在这种恐慌中,所有她那些咒骂之词显然已不知去向。
“你是警察吗?”
“不是。”安努斯卡答道。
“那是要怎样?”
“我想知道你说了些什么。你一直说个不停,我每星期进城都看到你。”
听了这话,那女人胆子大了一点,答说:
“我什么都没说。离我远点。”
安努斯卡弯下腰,伸出手,表示愿意拉她起身,但她的手兀自变更了路径,捧住了那女人的脸颊。脸是热的,柔软的,细致的。
“我没有恶意。”
一开始,那女人完全僵住了,被她的触摸惊到了,但又似乎被安努斯卡的姿态安抚了,她胡乱地扭动身体,站了起来。
“我饿了。”她说,“我们走吧,那儿有个小店,有卖便宜的热三明治,你可以给我买点东西吃。”
她们默默地走过去,肩并肩。到了小店,安努斯卡买了两只长面包三明治,夹的是奶酪和番茄,同时紧紧盯着,以免那女人跑掉。她自己什么都吃不下,只能把面包拿在身前,像是手持长笛,即将演奏冬季的曲目。她们靠墙而坐。那女人吃掉了她的三明治,然后,一言不发地拿过安努斯卡的那份。她很老了,比安努斯卡的婆婆还老。皱纹在她的脸颊上刻出深纹,从额头到下巴。她吃东西很艰难,因为牙都没了。番茄片从面包里滑出来时,她会在最后一秒抓住它们,再小心地把它们推回原位。她只能用嘴唇扯下一大块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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