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 灰(2/2)
“表哥,你当时亲眼见到的,”鼎立表伯极力分辩道,“胜利以后,那些接收大员到了上海、南京,表现得实在太坏!什么‘五子登科’、‘有条有理’,上海、南京的人都说他们是‘劫收’,一点也不冤枉—— 民心就是那样去的,我们那时还能保持缄默么?”
大伯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他又用袖角拭了一拭淌到面颊上的眼泪。沉默了半晌,他突然举起靠在桌边的那根拐杖,指向客厅墙壁上那张大照片叫道:
“都是萧先生走得太早,走得不得其时!”大伯的声音变得激昂起来,“要不然,上海、南京不会出现那种局面。萧先生飞机出事,还是我去把他的遗体迎回南京的呢。有些人表面悲哀,我知道他们心中暗喜,萧先生不在了,没有人敢管他们,他们就可以胡作非为了。我有一个部下,在上海法租界弄到一栋汉奸的房子,要来送给我邀功。我臭骂了他一顿:‘国家就是这样给你们毁掉的,还敢来贿赂我?’我看见那批人那样乱搞,实在痛心!”
大伯说着用拐杖在地板上重重地敲了两下,敲得地板咚咚响。
“我跑到紫金山萧先生的灵前,放声痛哭,我哭给他听:‘萧先生,萧先生,我们千辛万苦赢来的胜利,都让那批不肖之徒给葬送了啊!’”
大伯那张圆厚的阔脸,两腮抽搐起来,酒意上来了,一张脸转成赤黑,额上沁着汗光,旋即,他冷笑了两声,说道:
“我不肯跟他们同流合污,他们当然要排挤我喽,算我的旧账,说我关在‘七十六号’的时候,有通敌之嫌。我罗任重扪心自问,我一辈子没出卖过一个同志。只有一次,受刑实在吃不住了,招供了一些情报。事后我也向萧先生自首过,萧先生谅解我,还颁给我‘忠勇’勋章呢!那些没坐过老虎凳的人,哪里懂得受刑的滋味!”
“表哥,你抗日有功,我们都知道的。”鼎立表伯安抚大伯道。
大伯举起他那只青瓷酒杯,把杯里半杯茅台,一口喝光了。
“大伯,你要添碗饭么?”我伸手想去拿大伯面前的空饭碗,大伯并不理睬,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道:
“你爹爹的追悼会,几时举行啊?”
“我到上海,第二天就举行。他们准备替爹爹平反,恢复他的名誉呢。”
“人都死了,还平反什么?”大伯提高了声音。
“不是这么说,”鼎立表伯插嘴道,“任平平反了,齐生的哥哥日子就好过得多。我的案子要不是今年年初得到平反,鼎丰申请我来美国,他们肯定不会放人。”
“我死了我就不要平反!”大伯悻悻然说道,“老实说,除了萧先生,也没有人有资格替我平反。齐生,你去替你爹爹开追悼会,回来也好替你大伯料理后事了。”
“大伯,你老人家要活到一百岁呢。”我赶忙笑着说道。
“你这是在咒我么?”大伯竖起两道花白的关刀眉,“你堂哥怕老婆,是个没出息的人,我不指望他。大伯一直把你当做自己儿子看待,大伯并不想多拖累你,只交代你一件事:大伯死了,你一把火烧成灰,统统撒到海里去,任它飘到大陆也好,飘到台湾也好—— 千万莫把我葬在美国!”
大伯转向鼎立表伯道:
“美国这个地方,病不得,死也死不起!一块豆腐干大的墓地就要两三千美金,莫说我没钱买不起,买得起我也不要去跟那些洋鬼子去挤去!”
大伯说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拍了拍他那粗壮的腰,说道:
“这些年我常闹腰子痛,痛得厉害。医生扫描检查出来里面生瘤,很可能还是恶性的呢。”
“医生说可不可以开刀呢?大伯。”我急切问道。
“我这把年纪还开什么刀?”大伯挥了一下手,“近来我常常感到心神不宁——我晓得,我的大限也不会远了。”
我仔细端详了大伯一下,发觉伯妈过世后,这两年来,大伯果然又衰老了不少。他的脸上不是肥胖,竟是浮肿,两块眼袋子转乌了,上面沁出点点的青斑,泪水溢出来,眼袋上都是湿湿的。
“鼎立,”大伯泪眼汪汪地注视着鼎立表伯,声音低哑地说道,“你骂我是‘刽子手’,你没错,你表哥这一生确实杀了不少人。从前我奉了萧先生的命令去杀人,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为了国家嘛。可是现在想想,虽然杀的都是汉奸、共产党,可是到底都是中国人哪,而且还有不少青年男女呢。杀了那么些人,唉——我看也是白杀了。”
“表哥—— ”鼎立表伯叫了一声,他的嘴皮颤动了两下,好像要说什么似的。
“鼎立—— ”大伯沉痛地唤道,他伸出手去,拍了一下鼎立表伯高耸的肩胛,“我们大家辛苦了一场,都白费了—— ”
两个老人,对坐着,欷歔 了一番,沉默起来。我感到空气好像突然凝固,呼吸都有点困难了似的。虽然酒精在我身体里滚烫地流动着,我却感到一阵飕飕的寒意,汗毛都竖了起来。我记起去年李永新到纽约来看我,我与永新有八年未曾见面。从前我们在哥大都是“保钓”的志友,我抽身得早,总算把博士念完,在福斯特惠勒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而永新却全身投入,连学位也牺牲掉,后来一直事业坎坷。那天我们两人在一起,谈着谈着,突然也这样沉默起来,久久无言以对。虽然我和永新一直避免再提起“保钓”运动,可是我们知道彼此心中都在想着这件事,而且我们都在悼念“一·二九”华盛顿大游行那一天,在雪地里,我和永新肩靠肩,随着千千百百个中国青年,大家万众一心地喊道:钓鱼台,中国的!钓鱼台,我们的!我们的呼喊,像潮水般向着日本大使馆汹汹涌去。
吃完饭,大伯要我们提早就寝,我须早起,赶八点钟的飞机,而鼎立表伯也有点不胜酒力了。我去浴室漱洗完毕,回到客房,鼎立表伯已经卸去了外衣,他里面穿了一套发了黄的紧身棉毛衫裤,更显得瘦骨嶙峋,他削瘦的背脊高高隆起,背上好像插着一柄刀似的。他蹲在地上,打开了一只黑漆皮的旧箱子,从里面掏出了一件草绿的毛线背心来,他把箱子盖好,推回到床底下去。我等鼎立表伯穿上背心,颤巍巍地爬上了床,才把灯熄掉。客房里没有暖气,我躺在沙发上,裹着一条薄毯子,愈睡愈凉。黑暗中,我可以听得到对面床上老人时缓时急的呼吸声,我的思绪开始起伏不平起来,想到两天后,在上海父亲的追悼会,我不禁惶惶然。一阵酒意涌了上来,我感到有点反胃。
“你睡不着么,齐生?”
黑暗中,鼎立表伯细颤的声音传了过来,大概老人听到我在沙发上一直辗转反侧。
“我想到明天去上海,心里有点紧张。”我答道。
“哦,我也是,这次要来美国,几夜都睡不好。”
我摸索着找到撂在沙发托手上的外套,把衣袋里的香烟和打火机掏了出来,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龙华离上海远不远,表伯?”我问道。
“半个多钟头的汽车,不算很远。”
“哥哥说,追悼会开完,爹爹的骨灰当天就下葬,葬在龙华公墓。”
“‘龙华公墓’?”老人疑惑道,“恐怕是‘龙华烈士公墓’吧?那倒是个新的公墓,听说很讲究,普通人还进不去呢。”
“我搞不太清楚,反正葬在龙华就是了。”
“‘龙华公墓’早就没有喽—— ”
老人翻了一下身,黑暗中,他那颤抖的声音忽近忽远地飘浮着。
“‘文革’时候,我们的‘五七干校’就在龙华,‘龙华公墓’那里,我们把那些坟都铲平了,变成了农场。那是个老公墓,有的人家,祖宗三代都葬在那里,也统统给我们挖了出来,天天挖出几卡车的死人骨头—— 我的背,就是那时挖坟挖伤的—— ”
我猛吸了一口烟,将香烟按熄掉。我感到我的胃翻得更加厉害,一阵阵酸味冒上来,有点想作呕了。
“美国的公墓怎么样,齐生?”隔了半晌,老人试探着问道,“真是像你大伯讲的那么贵么?一块地要两三千美金哪?”
“这要看地方,表伯,贵的、便宜的都有。”
“纽约呢?纽约有便宜的墓地么?”
“有是有,在黑人区,不过有点像乱葬岗。”
老人朝着我这边,挪了一下身子,悄悄地唤我道:
“齐生,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老人的语气,充满了乞求。
“好的,表伯。”我应道。
“你从中国回来,可不可以带我到处去看看。我想在纽约好好找一块地,也不必太讲究,普通一点的也行,只要干净就好—— ”
我静静地听着,老人的声调变得酸楚起来。
“我和你表伯妈,两人在一起,也有四十五年了,从来也没有分开过。她为了我的政治问题,很吃了一些苦头,我们两人—— 也可以算是患难夫妻了。这次到美国,本来她也申请了的,上面公文旅行,半年才批准,她等不及,前两个月,病故了—— 这次我出来,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头,我实在放不下心—— 我把她的骨灰放在箱子里,也一起带了出来—— 日后在这里,再慢慢替她找个安息的地方吧—— ”
老人细颤、飘忽的声音戛然而止。黑暗中,一切沉静下来,我仰卧在沙发上,房中的寒意凛凛地侵了过来,我把毯子拉起,将头也蒙上。渐渐地酒意上了头,我感到愈来愈昏沉,朦胧中,我仿佛来到了一片灰暗的荒野里,野地上有许多人在挖掘地坑,人影幢幢,一齐在挥动着圆锹、十字镐。我走近一个大坑,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坑中,地坑已经深到了他的胸口。他抡着柄圆锹,在奋力地挖掘。偌大的坑中,横着、竖着竟卧满了累累的死人骨头,一根根枯白的。老人举起圆锹将那些枯骨铲起便往坑外一扔,他那柄圆锹上下飞舞着;一根根人骨纷纷坠落地上,愈堆愈高,不一会儿便在坑边堆成了一座白森森的小山。我定神一看,赫然发觉那个高大的老人,竟是大伯,他愤怒地舞动着手里的圆锹,发狂似的在挖掘死人骨头。倏地,那座白森森的小山哗啦啦倾泻了,根根人骨滚落坑中,将大伯埋陷在里头,大伯双手乱招,狂喊道:
“齐生—— ”
我猛然惊醒,心中突突乱跳,额上冒出一阵冷汗来。原来大伯已经站在沙发跟前,他来叫醒我,去赶飞机了。房中光线仍旧昏暗,幽暗中,大伯庞大的身躯,矗立在我头边,像一座铁塔似的。
《联合文学》第二十六期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