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1/2)
文笙平生第一次一个人出了远门。
这一年他十四岁。这一年,世界上发生了许多事情。德国占领布鲁塞尔与巴黎,日本进驻法属印度支那,温斯顿·丘吉尔当选英国首相,他的前任张伯伦逝世。也在这一年,功夫巨星李小龙与球王贝利出生。
这些他全不知道。但是这天,他在火车上翻看一张报纸。上面写着南京国民政府第五十九军军长,张自忠将军,殉国。
照片上的男人,未着戎装,而是戴着礼帽,一袭长衫。浓眉下是双温存的眼睛。文笙看到,将军的人中深而阔。他想起吴清舫先生教他,相学里人中主“食禄”。长着这样人中的人,生命宽厚,寿数绵长。
他阖上报纸,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这个季节的雨似乎太多了,永远也下不完。“五月秧针绿。”远处的麦田一片青黄,是要成熟的时日。一些黑色的点,农夫躬身劳作。文笙想,也是这个季节,他和娘在西去的火车上,外面也有这样的麦田。那年的麦子长得特别好,却无人采收。娘说,白白灌了一季的浆。
火车抵达天津,已经到了下晌午。
车站的景象,似乎并无什么变化。他提着行李,走到了出口,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对他挥手。他辨认了一下,是大表姐温仪。
温仪去年结了婚,已经是个年轻妇人的样子。着一件香云纱的旗袍,头发盘得很规整。较之以往的活泼,举手投足都温婉了许多。她让仆从接过行李,将文笙看了又看,笑着说,长这么高了,还是一张孩子脸。快走吧,你姐夫正在车上等着。
文笙听母亲说起,舅舅做主,将温仪嫁给了一个银行家。当年在大连,狠狠吃了日本人的亏。这回总算在金融界有了个知底里的人。
他们穿过了半个车站,才走到了另一个出口。温仪说,仗打得,火车站是塌了前门堵后门。如今能停车的,只有这一处了。
文笙就看见一个穿了花格呢西服的青年人迎过来。他对文笙伸出手,说,前几年密斯孟不离口的笙哥儿,如今我算是见到了。
文笙本想行个拱手礼,这下也只有伸了手去,握上一握。他知道表姐夫事业有成,没想到这么年轻,且是如此洋派的一个人。
温仪便问,司机呢?
表姐夫说,人有三急,等一等他。说完从西装夹袋里掏出一只精致的白金烟盒,打开,点了一支雪茄,悠长地抽上一口。又让了一支给文笙。
温仪便说,查理,你不要教坏小孩子。
查理左右顾盼了一番,说,小孩子?这里除了两位绅士,和一个淑女,还有谁?
温仪叹一口气说,你这个表姐夫,别的都好,就是口甜舌滑,分外可厌。
坐在宽大的福特车里,文笙望着外面的街景。十年前关于这个城市的记忆,似乎正一点点地浮现出来。
劝业场旧了许多,上面似乎加盖了一些花稍的玩意儿。待他要仔细看一看,车却拐了一个弯,什么也看不见了。
车上了维多利亚道,他也觉出这条街的繁华,非昔日可比。温仪便说,这么多年,全世界的银行,都在这条街上扎了堆儿。连你姐夫这个混世界的人,都要在这里插上一脚。
文笙看着一幢严正宏大的建筑,似乎十分眼熟。方想起襄城城南的“天祥”照相馆里,有所谓“平津八景”的布景。这正是其中之一。看他望得入神,温仪便道,这是“中南银行”。现如今“北四行”可是不及往日威风了。前年的时候,“中南”的总经理胡笔江,去重庆的飞机生生给日本人打了下来,做了孙科的替罪羊。这一来,更是伤筋动骨。
都是个命数。查理掏出手帕,擦一擦额头的汗,顺手捋捋漂亮的唇髭。三十多家银行,两百多个银号,总有个此起彼伏。逐鹿中街是趋势。表弟可有兴趣投资金融?
温仪打断他,你就是三句不离本行。我们自家的话还没说完呢?
查理仍是兴致勃勃,听说姑父生前开办实业,颇有建树,在天津、青岛都有分号。是什么方面的生意。
文笙老实地答他,先父继承了一丬锅厂,算是祖业。现在我随六叔做些铁货生意。
查理想一想,便说,如今五金生意倒是不好做。
文笙说,我们家在青岛的“福聚祥”,两年前已经结业了。
彼此就沉默了些。
查理终于又开了口,表弟还年轻,少不得将来要重振家威。只要看清自己的志向所在便是。
温仪就笑说,我这个宝贝表弟,别的不说,放起风筝来,是天下第一。
盛浔正打着盹,听说文笙到了,无知觉间,竟有些老泪。
看一个少年人进了门,忙招呼他过来。文笙却先远远地站定,对他深深地鞠一躬。
盛浔不禁有愠色,嗔道:你这孩子,何时跟舅舅这样生分了。想想看,当年整日把你抱在怀里的是谁?连奶妈都要呷醋。
文笙便说,娘嘱咐了,这回来津,颇要叨扰舅父许多时日。愧歉之意,要文笙代请。
盛浔道,我这个妹子,旧书读得太多,读得人迂了。我只信一句俗话,“外甥舅的狗,吃了就走。”哪来的这么多理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倒是要多想想你娘一个人的不易,诸般行动便有个根基。
文笙静静地看着盛浔,觉得舅舅已是个半老的人了。身形胖了,眼眉都有些下垂。更加的,是缺了一股精气神儿,已不见当年长芦盐运使任上的形容。五月的天,还裹着织锦缎的夹袄。靠在黄花梨的圈椅里,手不离那两颗文玩核桃。核桃如今已给盘得赤红,包了清亮的浆。
这时候,外头传来“登登登”的脚步声。进来一个年轻女孩,目光没有在谁身上,只是愣着头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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