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公(2/2)
这时候,笙哥儿却嗯嗯咿咿推昭如往前走。众人才看到,山道两厢分立的两尊塑像。昭德便说,是这哼、哈二将吓着孩子了,也不知什么人的手笔,偏要将面目绘得这样恶。
便直上观音阁去。待站在这十一面观音面前,昭如也暗暗赞叹。观音立在须弥座之上,高大绝非她半生所见之佛像所及。眉目雍容,神情端穆,伟而不骄,真真让人心生信仰。昭德敬了香,默跪像前良久。昭如便也随她跪下,渐渐心下一片澄净。却有种种景象,如同过电一般,历历在目。她一惊,睁开了眼睛,又对观世音拜了三拜,这才起了身。
这时便见有一中年僧人在旁候着,两相行了礼。僧人便说,知有贵客叩临山门,住持清严法师相邀共享斋膳。
盛浔便说,此来仓促,未有知禀,便是不想惊扰法师清修。贵刹也真是有心了。
中年僧人道,师父交代,京津贵胄来访有时。唯施主数次雁过,襄赀香火,却未曾留声。便是斋堂薄茶一杯,聊表心意。
到了举善堂。见住持远远迎了来,是个胖大的身形,魁梧得很,并非想象中的仙风道骨。面目间也是有些鲁直的。黝黑,方口阔鼻,一字眉。待开了声,又是洪钟一般,爽朗的唐山口音。这清严法师,便立时间有些喜感。
他摸一摸笙哥儿的头,说,小施主长得好。说罢,便掏出了一块糕饼,说是寺庙里自制的。青麸里用新竹的汁水,酿成,叫“竹叶香”。笙哥儿刚要接过来。却见法师的袈裟波动了一下,忽地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手,将这青团抢了去。
笙哥儿愣一愣,并未受惊吓,竟然要掀开了袈裟。这时,便见清严法师哈哈一笑,略略在胸前做了手势。袈裟里便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眼睛精灵逼人。一只小猴,便是一纵,跳到了法师的手掌心。口里正还衔着那只青团,两腮耸动,吞咽得有些艰难。目光所及,却并未有一丝畏惧,倒是像在检阅众人。
清严道,小施主有佛缘,倒引出了一个孙行者。众人便都笑了。昭如到底有些惊魂未定,便说,大师,这猴儿可是寺中饲养的?
小猴似乎听出是在议论自己,便又是一纵,索性跳到清严的肩头,拨拉一下大师的耳垂。清严并不见恼,只说,原本是山中的野物,也是一段因缘。去年大雪封山。寺中的僧人,看见一头硕大母猴卧在柴房门口,已经冻僵了。怀里却有只刚出生的幼猴,还在吸吮乳汁,好不可怜。我就着他们留下来,以米汤灌养,竟然也就活了。不过身形倒与来时相差无几。
小猴已经吃完了青团,这时阖了阖眼睛,似乎有些困倦,在大师的颈窝里靠了一靠,竟就打起了盹。清严耸一耸肩膀,像是怕它掉下来,做了一个相让的姿势。一开口,声音竞也轻了不少。
斋堂地处半山,众人依窗而坐。一低头,才知已壁立十仞之上。虽无一览众山小之势,可放眼郁郁葱葱,已入寒季,仍感燕赵青未了。远处又有火红的一片,层层叠叠,风景独好。盛浔道,大师这窗里,倒裱下了一幅“远枫流丹”。清严微微一笑,说,施主此言差矣,红的不是枫树。这山中的红栌,原是极盛,其势不输枫树。施主这般,便是世人以色障目了。
盛浔便笑了,双手合十道,到底是槛内人眼拙,大师教诲。
斋菜便摆上来,昭如看去,并不似想见的清朴,碗盏间颇见精致。有一道“玉佛手”,以茭白与笋尖制成,栩栩如真,竟令人不忍动箸。昭如终于夹起一块,嚼一嚼,赞道,这笋的鲜嫩,竟好像腊月后的冬笋一般。可这季节,原不该是时令的。
清严便道,施主说的是。就是去年的冬笋,本寺窖藏下来的。只是至今色味还未变过半分。
众人皆惊,便问他如何可藏至如此。却见大师只是笑而不语。
又有一道“水煮豆皮”。一端上来,便是异香满室。观者皆是称奇。清严说,这一道,若在民间,便称为“素鹅”。在我修行之人,却称“华严经”。
盛浔便开口,敢问如何说?
清严道,“华严经”讲“五十三参”。善财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后,从庄严幢沙罗林出发次第南游参访。好似五十三位善知识,这豆皮重叠,一层便是一参。吃完了这一道,修行便可圆满。
这时候,却见清严肩头的小猴儿醒来。试探了一下,便慢条斯理,走到了桌上,将爪伸进了一盘斋饺中去。见它有些放肆,清严终于正色道,亦庄,不得无礼。小猴听懂了,缩了一下身子,蹦到窗台上。
昭如便说,大师,这“亦庄”是猴儿的名?
清严便笑了,说起这名儿,也算有个来历。我少年时,终日暮鼓晨钟,也觉好不沉闷。渐渐有些散漫懈怠,我师父便给我改了这个法号。与其说是心志,不如说是心意。这猴儿太顽愚谐谑,我给它个“亦庄”,便希望它能清静些。
众人笑过之后,却听昭德说,我倒有一事不明,请大师点拨。佛家讲慈航济苦,普度众生,可这寺庙却以“独乐”为名,终是说不过去。
清严便道,大概施主也都听了许多的说法,但可知这“独乐”是什么?
一片默然。清严对中年僧人使了一个眼色。僧人便下去,不一会儿拿来一个物件。仔细一看,却是街巷小儿常玩的陀螺。清严说,众位且看好,这就是独乐。贾思勰《齐民要术》本有一说:“梜者,旋作独乐及盏。”说的便是这玩意儿。五道轮回,人生之变,终究便是自己的一件玩意儿罢了,又何必当真。
待送出山门时,已经暮色沉沉。一行人坐在车里,都没有说话。笙哥儿躺在昭如身边,睡着了。夜凉如水,车窗上竟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看出去,一星半点的,不知是哪家的灯火。车走得快了些,那灯火便汇成了一道橙黄的线,从眼前划过去,消失不见了。
昭如正看得出神,一只手轻轻伸过来,是昭德的。放在昭如的手心里,冰凉的。昭如紧紧握住,这手中的凉,便也沿着她的手,慢慢地渗透。她看着姐姐,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因为光线暗沉,遮住了她的皱纹与老态,恍惚间,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样子。这还是那个昭德,让弟妹想去依偎的人。然而这手中的手,分明已经有些干枯,触得分明的经络,和凉透的骨节。
这路途,似乎比来时遥远了许多。待到了城门口,昭如也已经有些睡眼惺忪。却在蒙咙间,看见车停下来,又看见外面有个军官。盛浔下了车,与军官交谈了几句,便关上了车门,随他上了另一辆车。那姿态十分突然。昭如醒过神来,车已经开进了城。她回头,看着盛浔随那车往相反的方向开走了,便问司机,发生了什么事。
司机沉默了一下,说,老爷只是交代开回公馆去,他晚些便回来。
回到家里,昭如将笙哥儿照顾睡下,觉得事有缘由,终究是有些不放心,便又走到姐姐的房间里。见昭德裹着毯子,正倚靠在窗台上,愣愣地。目光正对着马可波罗广场,和那女神像。她听见昭如的声音,也并没有回头。昭如便坐下,捡起一只柚子,用竹刀裁进去,划开一道。淡淡的汁水流出,便有一些苦涩甘香的味道,在房间里漫溢开。她又使了一把力气,这时候听到昭德极细隐的声音。昭德说,你说我这辈子,算不算是独乐?
昭如没言语,停下手,看一看她,终于说,今日那大师的话,我倒觉得,便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意思,姐姐太认真了。
这时便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盛浔走进来,昭如立即看见他满头的汗水。他看一眼昭德,眼睛里的光,却都落到昭如身上,虚虚的一道。他立起了身板,轻描淡写地说,这都是什么事,我卸了任,盐务上的七荤八素,还要找了来。昭如,快去着厨房给我做些吃的,跑得肚子都空了。
一面径自往外面走。昭如起了身,随他就要出去。两个人走到门口,却看到昭德转过头来。月色笼在她身上,面庞泛着淡淡的青蓝。盛浔的声音变得很干涩,今天走得乏了,姐早些睡吧。
昭德的眼睛,却望向他们的身后,很清晰地说,他是不是死了。
昭如感到盛浔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昭德说,我再老眼昏花也认得出,刚才等着我们的,是跟了他十年的叶团副。
许久,盛浔的脚尖,在地板上轻轻摩擦了一下,好像下了一个决心。他说,姐夫在柳珍年的手里。
昭德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来,目光里有了一点狠。
盛浔便说,怎么也是姐夫的老部下,不会轻举妄动。现在人在牟平。
昭如听见念珠落在地板上的声音,一声钝响。
昭德努力撑持着自己,站起来,说,不是在牟平围了柳珍年么?张宗昌呢,张宗昌也被擒住了吗?
盛浔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姐姐,切莫心焦,我已经电报了张少帅。偌大的华北,他一个柳珍年,倒能反了天不成。
昭如看着盛浔,知道他心里也没有底。盛浔自然不敢说石玉璞这回兵败的狼狈。原本是石玉璞军中一个营长叛变,柳珍年才得以突围。形势便急转直下,张石联军往烟台撤的时候,张宗昌便经龙口逃到大连去了。石玉璞便一个人固守在福山。城内粮弹俱缺,自知孤城难守,整整对峙了十八天,这才组了一支敢死队,想要冲出城去。立时便被柳珍年的人拿住了,押回了牟平软禁起来。
昭德身子一软,终于又坐了下去。嘴巴喃喃地说着什么,昭如和盛浔都没有听见。
第二天黄昏,盛浔回来。昭如便心急火燎地迎上去。这一上午下来,真真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度日如年。盛浔坐下来,叹一气,喝下一口茶去,却猛然将茶叶末啐了出来。茶碗在桌上一暾,说,欺人太甚。
昭如心知不好,轻轻说,姐姐还在睡着。
盛浔言语便和缓了些,张学良那儿回了话来,柳珍年并没有要放人的意思。说但凡要见一面,先给他二百万银元添助军饷,后经人说合,降至九十万元。
什么添置军饷,就是个赎金。姐夫出身草莽,到如今自己虎落平阳,竟无半分办法。
昭如说,九十万不是个小数字,可有个日子?
盛浔拧了眉头,七日。过后恐怕危在旦夕。
昭如心中也是咯噔一下,筹得出来吗?
盛浔沉吟,有些艰难,我这里,上下筹得出将近三十万来,还差得远。虽是切肤之举,少不得要和姐姐商议一番。
昭如远远地望一望,说,这事但凡能想办法,切莫惊动姐姐。我只怕她撑不住。
盛浔说,大连日本人的银行里,我们还有二十几万。蚀些钱,这两日也能取得出来。
昭如想想,一咬牙道,我来和家睦说,先将“丽昌”盘出去。
盛浔摇一摇头,说,我也想着将手上的股份放出去,这么短的时间,怕是都来不及了。家睦那边,远水难解近渴。我打算先带了这些钱去趟牟平。余下的,咱们再想法子。柳珍年虽非善类,与我也算有过交道。见面三分情,只要他留着人,怎么都好说。大姐这边,你且仔细看着,等我的消息罢。
昭德醒过来,望着床边的昭如,眼睛里是空的。昭如便对她说,二哥来过了,姐夫没事。只是柳珍年少不了要将姐夫多留几天,当年那一百军棍,硬是要让他多絮叨些日子。
说到这里,昭如极勉强地笑了,怕昭德看出什么,就略转过脸去。再看昭德,只是愣愣地盯着窗口的方向,没一句话。花窗上镌着入仙过海的图案。外头的月光雪亮,流泻了一地。将八仙的身形又映到了地板上,影影绰绰,竟如同在舞动一般。只是,形状都分外的长大,看上去并不喜庆,排成了阴飒飒的一片,是齐整的魅影。
昭如在凌晨惊醒。
她心里一动,想起一个人。第二日,趁昭德还睡着,她出了门。
孟养辉的家并不难找,在这意租界的华人区里,先声夺人的洋派。接待她的女子,看上去很本分,是孟养辉的太太。问起来,说是孟养辉去了上海,要晌午才回来。昭如便想告辞。孟太太却道,听韬光说起过小姑母。这外国人的地界儿,难得见着回亲戚,如今见着了,也想多说说话,说着韬光也就来了。昭如心里盛着事,听她这样讲,很想说明来意,又不知深浅,心里焦灼得很。孟太太是个聪明人,看出端倪,便问,姑母来,可是有什么事?昭如终于道,是有些事。事情不小,我便等韬光回来,一块儿商量。
两个时辰后,孟养辉回来了。脸带倦容,是有心事的样子。看见昭如,面色舒展开了。昭如不等他寒暄,呼啦站了起来,即刻说,亲戚,如今等你救命了。
孟养辉听她说完原委,只道,小姑母,你且安心。柳珍年声名在外,虽不好惹,可他要的是钱,倒好办了。侄儿别的帮不上,此事愿效犬马。请随我来。
昭如走出门,手中执着支票,舒了一口气。她迅速叫了一辆黄包车,往家里赶。一路上想着昭德醒过来见不着她,真不知如何是好。车到了街口,却见到云嫂正东张西望。看见了她,跑了过来,大声喊道,太太,舅老爷回来了。家里出事了。
昭如踉跄着走进前厅,看见昭德端坐着,如同一座钟。身旁的盛浔,脸色苍白。桌上打开的包袱皮,里面搁着一件衣服,叠得整齐,却肮脏得很。
昭如立刻认出来,是石玉璞的军装。他最爱的一件,可体,穿上威风八面。
军装是盛浔从牟平带来的。就在与他把酒言欢的那个夜晚,柳珍年悄悄交代部下赵振起,将石玉璞带到郊外活埋了。
盛浔在石玉璞的房间里,看到床上摆着一副骨牌,是大凶之卦。
昭德终于扶住桌子,站起身来。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她捧起那件衣服。抖开来,军装上有些乌紫的斑点。是血,与黄土腻在一起,斑驳了许多。
昭德摸一摸,将那军装紧紧攥住,又松开。昭德的手指,便顺着扣子,领章,肩章一路触摸上去。最后停在领子上,她伸手,将领子捋捋平,说,总是不记得领子翻翻好。
所有的人,看着夫人说完了这句话,身子颤抖一下,便倒了下去。
这倒下去,便没有醒来。几个城里有名的医生来看过了,都摇摇头,说,只是一口气了,准备后事吧。
昭如心里也已是一潭死水,但终究有些不甘,日夜守着姐姐。
她自作主张,打发了几个姨太太。二姨太蕙玉却不走,她说,我也是半截身子人土的人,可以走到哪里去,无非是回乡下。卢夫人不嫌弃,就让我送了太太这程再走。
昭如看着姐姐,这时候昏睡着,脸色却分外匀停,似比以往还舒展了些。心里便想,夫走妇随,也是造化,可苦了生人。想一想,便流下泪来,对蕙玉说,你也是个有主张的人,帮我挑一身好看些的寿衣。姐姐一向是穿得太素了些。
这当儿,却有大悲院的玄安法师着人上门,说,此时讲虽不得宜,但石施主数年前,曾在寺内寄了一对金丝楠的棺椁,备百年之用。卢夫人既为妻妹,便有一验之责。
昭如便去看了。看了才知道石玉璞一介武夫,生前竞有如此用心。这寿材,本已名贵,每年皆以上好的桐油漆上一道,如今已似琥珀般通透。两只寿材上的图案,各有一个男子,衣衫朴素。昭如仔细看去,浮雕上的字句,竟是“渔樵问对”。她便想,无论是否有人指点,在石玉璞心中,姐姐便也是一个须眉丈夫,是可以平起平坐论天下的。这样想着,多少也有些安慰。
这天晚上,她坐在床边,将这些讲给昭德听。说着说着,有些心酸,便对笙哥儿说,儿呀,大姨这辈子无儿女,大舅家也都是丫头子,到时候,就要指望你打幡摔盆了。
笙哥儿依着她坐着,却直愣愣地看着昭德,半晌,突然开声说,娘,大姨哭了。
昭如苦笑,说,你倒也糊涂了。
笙哥儿站起来,将脸贴在昭德跟前,说,大姨哭了。
昭如也看清楚了。昭德纹丝未动,却有一滴泪,从她眼睛中渗出,沿着面颊,流下来了。昭如心里过电一般。她使劲让自己平静下来,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这时候,想到一个人。
罗宾逊医生,终于破例上门。石家发生的事情,他自然也听说了一些,来时是怀了吊唁的心,但是他看见床上的昭德,仔细查验了一番,说了两个字:有救。
昭德醒过来,是在一个阳光清澈的午后。昭如正靠着病床打瞌睡,看着她慢慢地张开眼睛,喜得大叫医生。
昭德先看见的却是盛浔。盛浔笑着用轻柔的声音唤她,大姐。她看着他,眼睛里却是畏惧的光,战栗着将身体偏到一边去。牙齿间发出尖厉而细微的摩擦声。脸部的表情也扭曲起来。
昭如赶忙坐下,昭德挣扎了一下,头晃了晃,虚弱地停靠在昭如的怀里。昭如看见她给自己一个无邪的眼神,然后用一种陌生的如同女童般甜美的声音说,娘,我想喝粥。
一个星期后,昭如与盛浔一家人道别,离开了天津。
她将昭德带回了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