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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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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七日晚九点,夏英杰乘坐的国际航班飞抵海口机场。走下飞机的时候,她望着夜色中美丽壮观的机场建筑心情沉重地对自己说:到家了。

这是她出国后的第一次回国,出于多方面的考虑,她事先没有通知宋一坤,他们之间的谈话非面对面不可以进行。现在,无论六百万元究竟是一个什么概念,也无论面临的局面有多么险恶,该发生的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她在脑海里无数次设想过与宋一坤见面的情景,在她的想象中,那将是一次最艰难的面对,也是一次最艰难的交谈。

她不知道,海口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出租车驶离机场一路飞驰,驶近那片住宅小区的时候,夏英杰又听到了那隐隐约约的海浪拍打礁石的响声,又看到了那幢熟悉的楼房和四楼那扇亮着灯光的窗口。

汽车在楼下停住,夏英杰付过车费,提上行李登上四楼,轻轻摁门铃,但却没有一点声音,大概是门铃坏了。于是,她又用手敲门。

里面没有动静。再敲,还是没有动静。

她只好放下行李取出自己的钥匙,对面邻居的门却开了,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探出头警惕地问:“你找谁?”

夏英杰转过身,对方认出了她,态度立刻变得热情了,寒暄了几句之后对她说:“不用敲了,你家先生不在,他每天晚上都去小区的老年人活动中心下棋,你到那儿去找他,准能找到。”

夏英杰知道那个地方,谢过邻居,开门进屋。

屋里只有窗户朝南的那间卧室亮着灯,而且窗帘是敞开的,似乎宋一坤对夏英杰的归来早有预感,即使夜晚家里没有人的时候也要用灯光随时给她以提示,让她放心、安心。

这个细节使夏英杰感到火药味淡化了许多。

她关上门,将行李放在卧室,打开了每个房间的灯,然后打量这个离别几个月的家。令她惊讶的是,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还是从前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更没有她想象中的乱成一团的景象,由此可见,宋一坤有着很强的独立生活的能力。不知为什么,依旧整洁的家反而使夏英杰心里有些不舒服,反而使她有了一种找不到自己位置的感觉。

打量过房间,她下楼去‘老年人活动中心’找宋一坤。

一座独立的三层小楼灯火通明,里面有台球、乒乓球、象棋、围棋、扑克、麻将等多项娱乐活动。夏英杰走进围棋室,一眼就看见了背对着她的宋一坤,他正与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下围棋,两人都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

夏英杰没有惊动他,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下棋。她看着宋一坤孩子般的小平头和宽松的大背心、短裤,心里涌起许多感慨。她在想:那样一个跨国界、跨地区的大阴谋,那样一座庞大复杂的机器,谁能想到它的神经中枢竟在这里,竟是这个平淡到与退休老人下棋的男人?这个世界太神秘了。

面对着他下棋的老人发现了她,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在意。

十几分钟过去了,老人见夏英杰一直站着不走,便抬起头和蔼地问:“姑娘,你是找人的吧?”

宋一坤本能地转过头,这才发现夏英杰站在他身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算打招呼了,又回过头继续下棋。

他们的见面竟是以这种形式开始了,平静、淡然,没有一点久别重逢的激动和热情,也没有一点惊讶和仇视,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夏英杰从宋一坤的表情里捕捉不到任何可以参考的信息。

经过一场激烈有余而棋术平平的拼杀,这盘棋终于以老人的胜利而结束,老人非常得意,哈哈笑着对宋一坤说:“小伙子,回去好好练练吧。”

“哎。”宋一坤答应着站起身来。

小区静悄悄的,大多数居民都已经入睡了。宋一坤和夏英杰一言不发地回到家里,一种沉闷、压抑的气氛笼罩在两个人之间。

夏英杰进屋后关上门,身体靠在门上呆呆地站着、等着。等什么呢?她说不清楚。

宋一坤先去厨房烧水准备给夏英杰泡茶,回来后见她还站在门口,便走过来问:“怎么不进来?”

夏英杰冷峻地说:“我得知道,我还能不能进来。看上去你对我的突然回来并不感到意外。”

“残局嘛,总得有人出来收拾。”宋一坤说,“子云自杀,六百万退还,电视都报道了。”

夏英杰说:“不关叶红军的事,是我胁迫他干的。”

宋一坤沉默了片刻,严肃地说:“方子云以死醒世与你夏英杰没有关系,叶红军也决不是靠威胁就可以征服的人。所以,不要低估了别人,不要抬高了自己。”

夏英杰怔住了。她说威胁叶红军并没有低估他的意思,只是想为他开脱一些责任。她没想到宋一坤会说出这样的话,于是迟疑地问:

“你……不恨我?”

“我还有资格吗?”宋一坤平静地说,“如果你知道了内幕却为钱而保持沉默,那我真的会对你失望了。我可以上断头台,但不可以容忍你在我心里的形象沾上污点。”

天哪!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夏英杰将肩上的挎包摘下来丢到地上,扑上去一把将宋一坤紧紧抱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宋一坤那张憔悴的脸和他那双疲倦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告诉她,他已经思考很多很多了。从他的镇定可以推断,他已经决定了命运的走向。

一种不祥的预感猛然涌上夏英杰的心头,她使劲抓住宋一坤,颤声说道:“一坤,别这样,你的镇定让我害怕。天都要塌了,你还有心思去下棋?”

宋一坤也将夏英杰搂住,轻声说:“具体情况不明,盲动,死得快一些,不动,尚能多活几日。”

夏英杰说:“可能……还有机会。”

宋一坤摇摇头说:“该想的,我都想过了。如果可能,现在应该尽最后一点努力,争取对周围的人和事有一个交代。”

何为“交代”,不言而喻。从容的背后是无法承受的沉重,是明智的人面对死亡的一种超脱。夏英杰心头一酸,泪水冲入眼眶。她搬住宋一坤的头低下来,在他耳边用很弱的声音问:“你是不是活不下去了?”

宋一坤点了一下头。

夏英杰用更低的声音重重地说,“你记住,只要我失去你,你的臭丫头就去死。老爷,我不是威胁你。”

宋一坤无言以对。

这时,水烧开了,从厨房传来一种蒸汽的尖叫声。夏英杰赶忙松开宋一坤,快步到厨房关掉炉子和排风机,提起开水去客厅泡茶,等宋一坤进客厅坐下后,她将一杯飘着清香的热茶送到他面关。这一刻,她心里充满了温馨,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些日子。

宋一坤说:“先谈你那边的情况。”

夏英杰在桌子的另一端坐,将她如你接到方子云的电话,如何派江薇去玉南油田,如何与叶红军共同决定退款,如何与意大利人接触,谋求资金……全部向宋一坤作了介绍,最后她说:

“机票我在罗马就预定了,明天去国际旅行社拿票,后天中午启程,到北京后找个理由与叶大哥通话,把我们的住址告诉他,到时自然就有人来找你了。”

宋一坤一直静静地听着,听完之后他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是久久地沉默着、思考着。

“我做错了吗?”夏英杰低声问。

宋一坤所答非所问,沉思着说:“凡事,都得有个度。方子云需要钱,可他舍弃了钱选择了自杀。叶红军和你夏英杰也需要钱,可你们舍弃了钱选择了背叛。我以为只要不去亲自操作就能心理平衡了,这叫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这一课,太深刻了,代价也太大了。我真傻,我好像什么都算计到了,怎么就没去算算人的良心能够承受住多少负荷?你们背叛得好哇,这是最高贵的背叛。人生一世,能有这样的朋友,这样的女人,我宋一坤没有白活一场。”

夏英杰凝视着宋一坤说:“是我害了你,为你自己,你不会这样干的。人生一世,能有一个男人这样爱我,我也知足了。”

宋一坤喝了一口茶,无限压抑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丫头,你我从认识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被你支配着。我也说过,我是你的人了。但是现在有句话我还是想说,丫头,你可怜可怜老爷吧,如果你还想让我心里好受一点的话,就保重好自己。”

对于宋一坤,夏英杰已经从他的镇定中感受到了:他从此背上了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十字架,活着,是一副没有灵魂、没有快感的躯壳;死去,又推卸不掉男人那份与生俱来的责任。他以爱的名义将自己投进一座苦难的炼狱,以一种痛苦去抵抗另一种更大的痛苦。

夏英杰心里如刀绞一般难过,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她抚弄着茶杯想表示自己的平静,可嘴唇却控制不住地在颤抖。她强压着自己没有哭出声来,却抽泣着说: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你可以轻装上阵。可我恨你这样想,你无视我的感情。从我决定秘密退款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咱们的结局了。你现在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上演一幕现实的霸王别姬,二是咱们一起走完剩下的路。如果在你活着的时候我就死了,你会不会更难过?”

宋一坤既感到无限的酸楚,又感到无比的幸福,这两种感受交织在一起,真说不清是何种滋味。他站起来,走到夏英杰身后,用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说:

“你路上累了,洗个澡早点休息吧。”

夏英杰握住宋一坤的两只手说:“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选择什么?”

宋一坤说:“那就……走哪儿算哪儿吧。”

“这还差不多。否则,我现在就死给你看。”夏英杰破涕为笑。她站起来,走到门口把地上的挎包检起来,挂到墙上,找话题说:

“本来我想在罗马就把资金问题解决了,在这次大起大落的生死关头做一回英雄,可意大利人不买账,一定要见你,真应了那句话,猫跳得再高也是猫,虎睡着了也是虎。”

宋一坤说:“你还不是英雄?小姐,六百万哪,要知道这六百万与两千万有着必然的联系,这个数字可以把人变成鬼,把鬼变成人。你这一笔,是硬碰硬的大气之作。”

“你挖苦我?”夏英杰说。

宋一坤说:“我欣赏你。”

“欣赏什么?”夏英杰问,又急切地催道:“你快说嘛。”

宋一坤笑了笑说:“欣赏你的平凡和不经意的高贵。”

“就这点儿?”夏英杰不满意地说:“说下去,我的虚荣心还没满足呢。”

宋一坤赶忙补充道:“当然,还有你的漂亮、你的性感、你身体的每一部分。小姐,够不够?”

“这下虚荣心满足了。”夏英杰笑了,去别的房间将窗帘都拉上,把灯也关了,然后去卫生间打热水洗澡。

宋一坤看看表,已是午夜十二点了。他点上一支烟,看着卫生间的门,听着里面哗哗的流水声,静静地思考着。他在心里问自己:还有机会吗?过了十几分钟,当他想起抽烟的时候才发现,手里的那支烟早已燃尽了,熄灭了。最近一段时间这种现象时常发生,这种精神高度集中的思考过去很少出现过。他把烟头放进烟缸,自言自语道:

“怎么都是一死了。”

现在再假设没有意大利人的存在,显然已经不现实了。而意大利人想要得到的,是以他们的实力为计算系数,更规模、更长远的利益。一旦这种利益不能得到。报复将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现在已经不是高利贷的问题了,或合作,或敌视,二者必居其一。

合作,能化解江州的死棋,能谋出一条生路,能拓展一个豪华的前程。代价是:交出灵魂。

拒绝合作,意大利人会非常得体地把他出卖给中国警方,借警方之手达到报复的目的,等待他的是手铐、脚镣,是法律的判决。也许尚可免于一死,但与死又有何区别?

现在的问题不是死与不死,而是怎样死得体面一点,有价值一点,让最后的生命照进一点阳光。

忽然,夏英杰将卫生间的门打开一道缝,伸出头轻轻喊了一声:“乖,来一下。”

宋一坤以为水温有问题了,赶紧过去,站在门边问:“水热了还是凉了?”

夏英杰说了声“进来吧你”,一手开门,另一只手一把将宋一坤拉了进去,推到淋浴喷头下面,温水顷刻间就把他浇湿了。

宋一坤挣扎着叫道:“我口袋里还有七块钱呢,别淋湿了……”

没等他再往下叫下去,夏英杰的唇已经堵住了他的嘴,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久久地吻着,浴室里只有流水的哗哗声。

夏英杰慢慢地解开宋一坤的衣扣,脱去他的衣服,就势扔在地上,万般柔情地抚摸着他的身体,说:“傻瓜,命都不要了,还要钱干什么?现在能做的,就是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夏英杰盘绕在宋一坤身上,千般柔情。万般思爱。她第一次这样大胆,这样主动,这样疯狂。喷流的水交织着她的泪水,爱的呻吟也交织着她灵魂的呻吟,她恨不能将宋一坤熔化掉,将两个人融成一体,永不分离。

她终于哭出声了,哭着说:“一坤,对不起,对不起……”

当宋一坤无力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夏英杰给他裹上一条毛巾被,自己穿上一件睡衣,到客厅点了一支烟放到他嘴里,然后坐在床边注视着宋一坤。

宋一坤说:“丫头,都半夜了,早点休息吧。”

夏英杰说:“还有一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但必须得告诉你,也希望你能理解。”

“什么事?”宋一坤问。

夏英杰说:“我托叶红军打听到了林萍的下落,她在英国曼彻斯特,处境很惨。”

接着,她将林萍的情况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并解释了为何让江薇先去巴黎后去曼彻斯特。最后说:“当然,这肯定会花一些钱,我想你会理解的。”

宋一坤对这件事显得非常重视,一边抽烟一边思考,突然说:“你不该介人林萍的生活。马上和江薇取得联系,如果她还没见过林萍的话,让她立刻返回。”

“为什么?”夏英杰说,“林萍是我的朋友,她帮助过我。既然我们有能力,为什么不拉她一把?”

“这不是钱的问题。”宋一坤说,“我可以肯定,林萍并不需要你的钱,也不需要意大利。她这个人只是虚荣,但并不自甘堕落,她需要的是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对她一无所知。她需要的是在你们面前的自尊。”

“这么说,我帮她也错了?”

“错了。”宋一坤说,“对于林萍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以她现在的情况,她可能不会在乎周围的陌生人怎么看她,因为她还有一个希望,将来挣上一笔钱体面地回家,体面地生活。因为没人了解她的那段历史,所以她可以编造那段历史,她可以抬着头有尊严地做人。如果你们出现在她面前,多少钱能够买回她的自尊?”

“现在伦敦的时间应该是下午四点多。”夏英杰神经质地自语了一句,跳下床直奔书房抓起电话摁动罗马叶红军的号码。她不知道江薇的地址、电话,只能通过叶红军取得联系。

电话接通了。

夏英杰劈头就问:“江薇有消息吗?”

“林萍……自杀了。”叶红军语气很沉重,说,“这是一小时前发生的事,林萍从九层楼上跳下来,确定死亡了。本来,我想等你从北京回来再通知你。”

“自杀了”三个字声音很低,却像炸雷一样使夏英杰惊呆了,只感到天旋地转,电话里后面讲了些什么她全都不知道了。她脸色煞白,软软地瘫坐在椅子上,两眼一片茫然。短短的几天里,这已经是她第二次从电话里听到死亡的消息了,所不同的是,这次她多了一种凶手的自责和追悔。

宋一坤从夏英杰的失态里已经看出了几分,心里也不由得猛地一沉。他接过电话问:“出了什么事?”

“林萍跳楼自杀了。”叶红军答完停顿了片刻,非常吃力而又一语双关地说:“一坤,我希望你能理解。”他的后面这句话更多的含义显然是指背叛一事。

“别这么说,你们并没有错。”宋一坤的回答同样一语双关,继而道,“阿杰也是刚意识到林萍有自杀的可能。”

叶红军说,“子云的事想必阿杰已经告诉你了,现在又出了林萍自杀的事,全乱套了,真让人有一种末日将临的感觉。”

宋一坤说:“子云的事,我们只能表示一下心情了,具体用什么方式,我到北京后给你打电话再商量。现在你把江薇的电话报一下,我得马上和她联系。阿杰与林萍既是同事又是朋友,家都在油田,这件事对阿杰影响很大。”

叶红军报了江薇的电话号码。

宋一坤挂了电话,随后给江薇打电话。

“坤哥吗?”江薇哭过的嗓音沙哑而沉痛,说,“我刚从警察局回来,警方已经作出了死亡鉴定,确认是自杀。”

宋一坤问:“导致她自杀的直接原因是什么?”

江薇说:“林萍自杀有很深的背景,很难说哪个原因是直接的,哪个原因是间接的。”

宋一坤说:“但是,阿杰让你去找她,客观上起到了自杀的催化作用。”

“是这样。”江薇承认。但又说,“我认为不能责怪阿杰,既然是朋友,她就不能沉默,不能袖手旁观。这个账,应该记在杨小宁头上。”

宋一坤问:“林萍留下什么话没有?”

江薇说:“林萍给阿杰留下一封遗书,大约六百字,主要内容有两个,一是对阿杰表示感谢,二是委托我料理后事,她要求把骨灰撒在海里,不让带回国。另外据遗书上讲,她自杀前给家里寄出了一封信,说明她的情况。”

宋一坤说:“你就留在曼彻斯特料理后事,而且后事的处理不能只按遗书,要征求林萍父母的意见,你可以通过阿杰家的电话与他们联系,如实说明情况。阿杰和林萍是同事、朋友,家都在油田,所以要格外慎重、妥善。”

“我明白。”江薇说。

宋一坤放下电话,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的下场,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失道寡助。

这四个以往他很少留意的字现在就像烧红的铁印一样烙在了他的灵魂上,再没有比众叛亲离更让他刻骨铭心了。

自“云阳公司骗案”之后,方子云自杀,夏英杰和叶红军倒戈,玉南工程资金方面频频告急,偏偏这个时候又出了林萍自杀的事,全乱套了,一切都失去了控制。至于前景,虽然他还没有与意大利人会面,却已经嗅到了一股阴森的气息。然而,更让他警觉和不安的是,夏英杰已不止一次地提到了“同生共死”这句话。他知道,这个女人是说到做到,决无戏言。

宋一坤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四月九日下午,他和夏英杰飞抵北京,住进“明珠假日饭店”,刚一进客房他便马上与叶红军通话,这是计划之中的事。

“我们刚到北京。”宋一坤随即报出了自己的住址、电话,接着说:

“我打算现在去三河,夜里返回。我和阿杰商量过了,决定给子云家里两千美元表示我们两人的心情。如果你同意,我们替你拿出一千美元以表示你的心情。”

“我已经有准备了。”叶红军在电话里说,“我的几个意大利朋友去北京旅游,你们的时间今晚七点四十分到北京,我委托他们带了一些东西,是专门为子云的父母准备的。看来,你们得明天去三河了。今晚八点钟以后请你不要离开房间,等我得到意大利朋友的住址以后,通知你们去取东西。”

“好吧,我等着。”宋一坤放下电话。

夏英杰单独订了一个房间,与宋一坤不在同一个楼层,她去放行李了。

宋一坤脱下西装解下领带,从提箱里取出自带的茶叶沏上一杯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喝茶边等夏英杰。二十分钟后,夏英杰来了。

“情况有变化。”宋一坤说,“今天我们不去三河了,八点钟以后我在这里听电话,然后以取东西的理由到指定地点与他们会谈。现在他们的人正在飞行途中,七点四十分到北京。这样也好,增加谈话地点的突然性和偶然性,会更安全一些。”

夏英杰站着没有说话,她的。情绪一直十分低落,而林萍的死使她原本就沉重的心情又徒然增加了一层痛楚,总有一团阴影笼罩着她。

宋一坤走过去,将散落在她胸前的一缕头发轻轻地拂过她的肩头,说:“别这样,这不是你的性格,拿出你在上海和我第一次见面的那种从容和高贵,那才是你。”

“那不是一个层次的状态。”夏英杰摇摇头,说,“刚才我和江薇通话了,林萍的父母同意骨灰就地处理,再三要求为林萍的事保密。我现在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好人全让我当了,坏结果全让别人承受了。”

宋一坤站在窗口望了一会儿春色浓浓的好天气,又留恋地看了一眼刚沏好的热茶,笑道:“天气真不错,我陪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别总在屋里闷着。”

走出饭店,宽阔的马路展现在眼前,两排一望无尽的绿色植物将马路分为快车道和慢车道,而人行道上则是林木成荫,整洁清爽,像一幅油画。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你第二次情调了。”夏英杰挽着宋一坤,边漫步边说,“那次是要分别的时候你怕我难过,这次也同样,真难为你老人家了。”

“想想《辛德勒的名单》那部电影,”宋一坤说,“即使是辛德勒也不能保证他的工厂里犹太人不被杀害,难道那些被杀害人的能够忘掉纳粹而去谴责辛德勒?所以林萍的事情你不必过分自责,她的结局是她自己写的,早在玉南油田的时候就写好了。”

“你的结局写好了没有?”夏英杰平静地问。

“我不去想它。”宋一坤从容地道。

“你的从容让我感到不安。”夏英杰说,“在你见意大利人之前我得告诉你,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能理解你。我和你站在一起,请你记住我的话,这很重要。”

“不要暗示我什么,不要因为我而改变你自己,那会使我不舒服。”宋一坤万般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声说:“我想让你出人头地,却反而把你毁掉了。其实以你的才气,没有我做手脚你同样会有所作为,只是时间推迟一点,但那是硬碰硬的,任凭半夜什么鬼敲门都不含糊。现在不行了,它不像一件商品可以退回去,再也做不到心安理得了。你总是问我恨不恨你,而真正应该问这句话的是我,我把你毁了。”

夏英杰感慨道:“经过这场大起大落,我好像一下子悟出了很多东西,心里一下子变得平静了,过去那些让人浮躁的东西现在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能有一次机会,让你和我能在一起。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会每天守着你,像所有普通人那样实实在在地过日子,我会把稿费的每一分钱都计划着用,我会经常给你做一些好吃的,我会让你光着背穿着大裤衩从这屋扭到那屋……”

宋一坤想问“如果没有这种机会呢?”话没出口他就意识到问得多余了,夏英杰的回答是明摆着的,根本不用再重复一遍。

无意之中,那个“同生共死”的声音又在他心底响起,他的心也随之被刺痛了。

“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宋一坤问。

“不要暗示我什么,我也不去想它。”夏英杰停下脚步,看着车来人往的街景,接着说:

“我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受过高等教育,从事文化工作,所以别给我扣封建礼教的帽子。一坤,我现在不想听什么建议或教诲,不要强迫我向你承诺什么。有些东西,我是不能失去的。”

宋一坤说:“我是什么东西?是策划骗局和制造惨剧的原凶,是众叛亲离的人。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我已经露出原形了,一丝不挂了。”

“你可能不是君子,但肯定不是小人。”夏英杰沉静地给他作了一个评价,又解释道:

“关于这场触目惊心的事件,我始终认为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你决不会为了自己付出灵魂的代价,否则的话,我们两个就不会站在这里了,我或者被你杀掉,或者被你扫地出门。世界上没有几个男人能够在女人背叛他的时候,特别是在蒙受巨大损失而被推上绝路的时候,还能够做到像你现在这样。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那句话吗?你说:我扛不动你的感情。你把我看得太重了,你想把一切荣耀和财富都给我,这就是这场事件的源头和起因。那么谁害了谁呢?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毁掉了一个不平凡的男人。”

“你现在像不像街头卖狗皮膏药的?”宋一坤问了一句,又自己答道:“如果你把我当成狗皮膏药,就在这儿拉个场子,准比那些老江湖生意好。”

夏英杰断然道:“不要受情绪的影响把自己极端化,我不许你这么作践自己。”

宋一坤说:“电影里有这么一句话,‘战争教育了人民,人民赢得了战争’。我的体会是,生活教育了我。”

“你对我的重要,并不在于你在这场事件中为我做了什么,而是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的那个你。”夏英杰哀伤地说,“生活教育了你,可我怕你没有机会赢得生活了。”

“听天由命吧。”宋一坤平静而又严肃地说,“我争取比阿q画的圈圆一点。”

夜幕浓浓。

宋一坤坐在出租车上从长安街经过。宽阔的大街上各种漂亮的轿车像一条彩河在流动,夜空的星星与满街的华灯交相辉映,空气中散发着春天的气息,整个夜色犹如梦幻一般。

半小时前,叶红军从罗马打来电话,通知宋一坤马上赶到圆明园饭店九0一六号客房找雷诺先生,取回物品。这就是说,意大利人的谈判代表已经到了北京。

对于这次与意大利人的会面,宋一坤事前经过详细的研究,对于意大利人的实力、意图、手段,他做了各种假设。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胸有成竹了,现实毕竟是现实,他现在是跌入深渊的羔羊,而意大利人则充当着救世主的角色。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场高手之间的较量,宋一坤所思考的问题是:“怎样有理、有节、有度地达到双方利益的统一,怎样在破裂与合作之间准确地找到自己的定位。谁都知道,天下没有好吃的白食。”

有一条原则是雷打不动的,那就是:他一定要成为夏英杰对他所期望的那种人。实际上,这是他所能够给予这个女人的最后一点东西了。

汽车开进国明园饭店停下,宋一坤步入大厅,乘电梯到九楼,摁下十六号客房的门铃。

开门的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意大利男子,他用一口标准汉语问道:“先生,你找谁?”

宋一坤判断,这人一定是雷诺带来的中文翻译了。他答道:

“我找雷诺先生。我的朋友叶红军在罗马委托雷诺先生给我带来了两只箱子,半小时前我接到电话通知我来取。我的名字叫宋一坤。”

说完,宋一坤将身份证递上。

翻译仔细辨认了证件,确定无误后请客人进了房间,向他介绍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一位是雷诺,另一位是秘书。

雷诺五十多岁,身材高大,头发有些花白,额头的皱纹苍劲有力,眉宇之间透出一股深邃、果断和权威。他穿着一套深色西装,举止风度无懈可击。他请宋一坤人座,打量了客人片刻,说了几句意大利语。

翻译道:“雷诺先生说,他很高兴能在北京与宋先生会面,他让我向您说明,这个谈话地点是安全的,左右两侧的客房我们都包下了,所以不必担心会有干扰。雷诺先生是一位热情的人,他希望来先生能畅所欲言。”

宋一坤说:“我是小人物,习惯了别人居高临下的谈话,所以雷诺先生不必对我客气。”

秘书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他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一边听翻译,一边注意着门口的动静,冷冰冰的脸上找不到一丝表情。而雷诺听完翻译的话笑了笑。于是,在翻译的帮助下,这场双方都作了准备的谈话正式开始了。

雷诺说:“我们都清楚,我们能在这里会面并不是由于你的策划和指挥出了问题,而是因为一个女人的错误。当然,那是一个美丽的、富有正义感的错误。然而,女人是不受责备的。所以,我们只能解释为命运。”

“我同意你的观点,女人是不受责备的。”宋一坤说,“但是我们似乎不是为了讨论这个而来的。请你告诉我,你们想在江州得到什么?”

“你为什么不认为,是你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那样好像更符合逻辑。”

“但是不符合我的逻辑。”宋一坤回答。

雷诺默默地点点头,停了片刻说道:“我们研究了你所面临的情况,特别研究了你的能力和思维方式,我们并不认为你陷入了绝境,你应该有办法度过危机,只不过再损失一些利益,但不至于如叶先生和夏小姐想象的那么糟,更不至于非要以那种方式求助于我们。然而人与人的区别,能力与能力的区别就在这里。我理解他们,他们希望有一种方式能补救由于背叛你所产生的负疚感。”

“我不希望他们听到这种言论,尤其不希望更英杰听到。”宋一坤说。

“当然。”雷诺说,“我尊重你们之间的感情,同时也不想听到你对我说,你感谢我们,但不需要我们。事实上,那个议题已经不存在了。我们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和无足轻重的事专程到北京来,我们也不是来碰运气。我们需要你这样的朋友,而你也需要我们。”

宋一坤说:“中国有句老话,叫‘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的报应只是个时间问题。与我这样的人合作,也许会给你们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雷诺说:“我认为,你面临的威胁并不是来自警方,而是来自其他的方向。我们注意到了,你的自主意识和支配欲将会给合作带来难度,我们将充分考虑这一点,以表明我们的诚意。”

雷诺的语言准确、得体、极有分寸。他根本不是在与对方商谈,他所表现的是强者对弱者的威慑和绅士对贫民的宽容。宋一坤体会着这种感觉,说道:“原则和议题是由你们划定的。我等着,在服从和毁灭之间做出选择。”

雷诺道:“我们尊重你在江州工程上的既得利益,并为此提供帮助。你们的格拉普尔有限公司将由奥地利一家有信誉的企业提供贷款担保,将从维也纳国家银行得到你们所需要的全部贷款。注意,不是你们所急需的六百万元人民币,而是买下江州皮革厂所需的全部资金。我们认为,在付款方式上不应该拖泥带水,这将有利于投资商的信誉和形象,有利于坚定地方政府对外资的信心。”

“然后呢?”宋一坤问。

“进人合作阶段。”雷诺说,“你的计划需要修改两点。第一,原计划中周立光的角色将由我们取代,那块土地主要由我们投资受益。到目前为止,周立光对你的计划一无所知,你对周立光也没有做出过任何承诺,所以你不存在失信的问题。第二,格拉普尔公司购得全部产权后,按照你们计划的土地出让价格,扣除你们在奥地利的贷款,本利相加大约是一千八百万人民币。这笔资金就是你们在今后的合作中所占有的股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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