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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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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你后悔了?”江薇说,“我可没后悔,现在谁不想出国呢?这里面有说不清的因素,有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这次我回到海口,回到北京,你猜过去的那些人都用什么眼光看我?羡慕、惊讶、嫉妒,这使你比过去多了许多优越感和神秘感,你会从那种目光里体会到一种价值,一种满足。其实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体现自我价值,争取社会承认嘛。”夏英杰笑着点点头,说:“你所讲的那些因素里,有些东西是只可以做不可以说的。但抛开这个意义,你是自由战士,独往独来,我就不一样了。这种感受你不懂,等你领教过相思的滋味以后,那时候你就没有这么洒脱了。”

两个人一路谈着,不知不觉快到公寓了。江薇问道:“今天你不用车吗?”

“不用。”

“那你帮我往公司打个电话,”江薇说,“把箱子搬上楼以后,我得先去公司看看,交代一下工作。”

夏英杰拿起电话拨通后递给江薇,江薇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拿着电话说:“喂,小张吗?我是江薇,刚回来。你通知一下办公室的人,下班后都不要离开,我一会儿就过去。”

夏英杰说:“你办完公司的事情如果时间还不太晚的话,我想让你陪我再去一次巴顿饭店。”

“你还没死心?”江薇已经记不清夏英杰为采访石天文碰过多少次钉子了,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我陪你去。我刚回来,身上肯定带来一股伟大祖国的仙气,没准儿就灵验了。不过我声明,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夏英杰说:“如果我这样心诚都不行,那就说明真的没有缘分,我也死心了。”

车子开到公寓楼下,两个人把大皮箱抬进屋里,江薇打开箱子,将里面的东西简要做了一下说明,然后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开上车就去公司。

此刻,夏英杰急切要知道国内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拿起方子云的那个纸包,沉甸甸的。纸包显然已经被人打开过,尽管重新做了包装,但还是能看出来。夏英杰将纸包里的诗稿、报纸。录像带、调味球的样品、技术资料、专利证书等东西—一取出来。

她随意拿起一张报纸,还没有看内容,醒目的标题《六百万元大骗局》就足以让她屏住呼吸了,她越往下看心情越紧张,她万万没有想到,方子云竟经历了这样一场可怕的事情。

她再一次打开电视机,将方子云的录像带推进录像机,静静地、紧张地看着、听着。一张张面孔、一个个表白,全都是被人利用的角色,又全都是无辜的角色。幕后人的策划之周密、诈骗金额之巨大、受害者的境地之悲惨,一切的一切都让她为之震惊。当录像带转完了以后,电视屏幕上呈现一片空白,夏英杰的脑子里也变成了一片可怕的空白,一种直觉已经使她失去了思想、失去了意识,她完全被一种恐怖的东西死死钳住了。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心跳剧烈、心口堵、胸闷、气短、心发慌、心绞痛、头晕、四肢无力,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怎么都难受。这时候如果她想站起来的话,她绝对支撑不住。她神经质地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的血压开始慢慢回落,开始恢复一点知觉的时候,她脑海里只有三个字——

宋一坤。

从法律上,从逻辑上,从人证、物证、时间。地点、动机等等各个方面,无论有多少证据来证明宋一坤的清白,都无法推翻夏英杰的直觉,还有谁能比她更了解这个男人的头脑和思维方式呢?

想到江薇随时可能会回来,她头脑变得清醒了。其实江薇的行李在北京海关受到严格检查并不是简单的例行公事,而是针对方子云的那个纸包。这说明危险并没有解除,方子云仍然被公安机关关注着,只是监视的规格有所下降,不再是主攻方向了。江薇不知道调味球研制的原委,不了解其他方面的背景,因而对方子云被骗事件反应平淡,没有过多的敏感。所以,不能让她知道太多的情况,只能让她与别人一样,按照方子云在信中设置的思路去理解、去操作。

夏英杰想了想,把报纸、录像带重新收拾整齐,放在书柜里面,放在一个谁都能一眼看到的位置。她要留给江薇的印象是,她对那些资料并不太重视,那只是一些写作素材,与其他方面得到的素材没有什么不同。重要的是,她的态度能让江薇感到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江薇毕竟是与宋一坤的那个圈子有一定距离的人。

她把房间整理得和平常一样了,这才开始用脑子继续思考原来的主题。以她对宋一坤个性的了解,她至少可以做出三点推断:

一、幕后的总策划、总指挥是宋一坤。

二。六百万骗局,没有叶红军的参与是不可能实现的,那个神秘的执行人无疑是受到叶红军的指使。王海、孙刚以及其他人均没有这种条件和能力,也不具备让宋一坤绝对信任的关系。

三、投入两百万元骗取四百万元,扣除方方面面的分赃之后,落到宋一坤手里的钱不会超过一百万,为此而冒这样大的经济风险和法律风险,为此而动用这么大的力量并且造成这样惨重的社会后果,宋一坤不会去干的。这就是说,六百万元骗局只是一个序幕、一种需要,骗局的后面一定还有一个更大的计划。

那么,方子云用心何在?他在暗示我什么?方子云用这种特殊的方式,用这种只有掌握密码才能破译的文字,可以想象他是动了一番怎样的脑筋,可谓煞费苦心。一方面是他的良心承受不住了,另一方面他又不愿出卖朋友,所以他把难题抛给了我,想借助我的特殊身份实现一种期望。

无疑,他背叛了宋一坤。

尽管方子云想改变穷诗人的窘迫,尽管参与经商是他自己强烈要求的,尽管他肯定会得到一笔可观的金钱,尽管他与宋一坤的关系非同一般……但是,他仍然背叛了宋一坤,背叛了他不愿面对的所有阴谋和财富。那封信现在看来,并不是为了个人的什么名人梦,而是一封请愿书,一封为了八十三位受害者农民所呈上去的请愿书。

这才是真实的方子云。

“那么,他没考虑过后果吗?他没考虑过将来怎样面对宋一坤吗?”夏英杰这样问自己。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她的心头,她想驱散这种感觉,但种种迹象表明,这种预感不是没有根据的,是必然会发生的。

这个念头一闪过,她的心“砰”地一下提了起来,像悬在喉咙口。她下意识地开始凝视电话,慢慢地把伸手过去,但刚拿起话筒又马上放下了。她在想:如果方子云真出了大事,家里的人肯定会听到一些传闻。但是不能直接问方子云的事。也许家里的电话被监听了,打听方子云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那是非常危险的。

她想了一会儿,再次拿起电话,拨通了中国玉南自己的家,接电话的是母亲。

“妈,我是阿杰。”她用轻松、愉快的语气说,“没别的事,我就是想告诉您,江薇一路平安,家里带的东西我都收到了,您也不用挂念我。”

“哦,好,好。”母亲放心了。接着紧张地压低了声音说:

“告诉你一件事,方子云自杀了,就在昨天晚上他住的那间房子里,今天早上发现的,去了很多警察,听说是他自己用枪朝头上开了一枪,很惨呢……”

夏英杰脑子轰地一声像爆炸了一样,眼前一片昏黑,险些拿不住话筒。母亲后来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再一次被惊呆了。

“喂,阿杰,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啦?”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夏英杰极力稳定自己的情绪说,“前一段时间他不是挺好的吗?他还让我帮他出书呢,怎么可能会自杀?”

“谁知道呢,这个人神神叨叨的说不准。”母亲叹了口气说,“听说了这事,我也挺难过的。”

夏英杰又与母亲讲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放下电话。她的预感被证实了。一切都像梦一样来得那样突然,却又无不包含着某种必然性。一个诗人,转眼之间就死了,不存在了。

她想哭,却哭不出一点声音,甚至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心里的痛、心口的堵,只有抑制不住的眼泪默默地往下流。

她脑海里浮现出上海看守所的一幕,宋一坤自言自语地说:

“子云这个人哪,入佛门六根不净,进商界狼性不足。”

她恍恍惚惚又回到了玉南油田红房子酒家,方子云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自嘲地说:我们是唯一骑车子到这里吃饭的人,就像孔乙己一样,是惟一站着喝酒而又穿长衫的人。

人生,太残酷了。林萍像牲口一样被人卖了又卖,最终流落风尘,自己卖自己;方子云只是为了出版诗集作了一次发财梦,却最终不得不以死来寻求解脱;那些受骗的农民四处举债,本想用劳动的汗水去摆脱贫苦,却最终被推进更深的火坑。

我该怎么办呢?

我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夏英杰似乎在想,又似乎不用去想。虽然方子云并没有告诉她应该做什么,但是事态和思路已经十分明白了,既要保全宋一坤,又要给受害的农民一个交代;既要爱情,又要平衡本能的良心。要达到这种效果只有一个办法:秘密退还赃款。

夏英杰的脑子里千头万绪,真的犹如一团乱麻了,以她的心理、年龄、阅历,她在承受着她原本无力承受的东西。问题太多了:如何让宋一坤失去指挥权?如何利用他的威信争取叶红军?

退赃之后会不会引起内江?失去这笔资金会给生存带来什么样的严重后果……

夏英杰正在想着,江薇回来了。听到敲门声,她赶紧擦干眼泪,稳定了一下心理之后才去开门。

但江薇还是看出来了,问:“你哭了?”

“心里难过。”夏英杰说着,将林萍的背景材料递给江薇。

江薇看过之后沉默了一会儿,问:“不会搞错吧?”

“叶红军提供的资料,不会有错的。”夏英杰肯定地说。

江薇叹口气,摇摇头说:“都是女人,我能说什么呢?她是你的朋友,你说什么我照办就是了。”

夏英杰说:“先去巴顿饭店吧,其他的事情回来以后再慢慢商量。但愿今天晚上你带来的仙气能灵验。”

于是,两人一起下楼。

夜色中的罗马城灯火辉煌,在豪华与古老之间流荡着一种神秘的气息。置身于这座宏伟而繁华的大都会里,使人既感到拥有,又感到贫乏。

车上,江薇问:“晚饭怎么吃?是自己动手还是奢侈一次?我看你心情不好,咱们奢侈一次如何?”

夏英杰说:“办完事找一家高级餐馆奢侈一回,再来点酒。一来给你接风,二来耍点大侠的威风。”

“东方女侠。”江薇哈哈笑着说。

车子开到巴顿饭店门口停下,江薇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暗暗保佑此行成功,然后陪夏英杰走进餐馆。餐厅里有二十几位客人,石天文的儿子站在营业柜台的里侧,石天文的妻子不在。

石天文的儿子已经认识夏英杰了,没等搭话就进了里间。片刻,意大利老妇人出来了,看见夏英杰后非但没有被感动,反而一脸的冷漠。出乎夏英杰意料的是,这次她用生硬的中文说话了:“你们又来了?我了解你们。现在我告诉你们,我们不愿意与你们打交道,请你们再也不要来了。”

这次,夏英杰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她的心被重重地刺了一下。她问自己:你们指谁?是指我和江薇?还是指来罗马谋生的中国人?

她并没有因为老妇人的态度而生气,倒是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负疚感,似乎自己也成了某种人的同类。

她的心情恶劣透了,离开巴顿饭店后,她与江薇找了一家高级餐馆大把大把地花了一回钱,两个女人喝掉了整整一瓶香槟酒。

她们回到公寓时已经很晚了。劳累了一天的江薇倒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夜深人静,夏英杰独自坐在写字桌前沉思,问题太多,压力太大,冲击太强……她又看见了日历,看见了上面的那行字,她极痛楚、极惨然地一笑,拿起笔将“灰”字改成了“黑”字,变成了——

今天真是一个黑暗的日子。

随后,她警觉地把这一页日历撕掉,揉成一团,拿到卫生间冲走了。江薇何等聪明?仅仅因为林萍的事情还不足以使用“黑暗”一词,那么“黑暗”两个字就极有可能出卖人了。

这一夜,夏英杰是睁着眼度过的。

她在想:一坤哪,我知道你爱我、疼我,你想把整个世界都给我,你想让我成为最辉煌、最幸福的女人。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所要求的只是一种普通意义上的婚姻、普通意义上的男人。我所选择的男人,无论是责任心、成就感,无论是才学、胆识,都是出于普通女人对普通生活的思维范畴。但是,一坤哪,你已经不是普通概念上的人了,你是在人与鬼之间的临界点上似动似静的幽灵。

这一夜,她脑子里不停地幻化出方子云开枪自杀的血腥惨状,仿佛自己就是罪人,仿佛那些活着的和死去的面孔就在她眼前呻吟、叫喊、控诉。

她爱宋一坤,已经爱到了极至;而恨他,同样也恨到了极至。这种极限的感觉她是真的感受到了,那是一种根本无法用文字表述的感觉,是一种从骨子里、从每一根毛孔里都往外冲撞的感觉。

命运,把一个柔弱的女人推到了一念定生死、一发系千钧的决断关头,夏英杰面对这个远远超出她自己年龄负荷的局面毅然作出决断——

秘密退赃,制止悲剧进一步恶化,争取良心上的一点平衡,为宋一坤保留一线做人的资格,缓解警方追查的紧迫感。万一事件败露,从法律上也能争取一些主动,使宋一坤不至于构成杀头之罪。

无疑,这个事件为解决林萍的问题提供了契机。

早晨,夏英杰等江薇上班后立即给叶红军打电话,让他开车来接她。然后,她找出那盘从海口带来的音乐磁带,她与叶红军的谈话就将以《教父》这支曲子开始,她把谈话的思路、程序都准备好了。

叶红军很快就到了,夏英杰从窗户看见了他的车后,便缓步下楼,坐进他的车里说:

“一大早就打扰你,真不好意思。谁让你是一坤的朋友呢,你就只当我是狗仗人势吧。”叶红军笑笑,发动车后问:“上哪儿?”

夏英杰说:“到郊外兜风去。”

叶红军怔了一下,开动车子,说:“你脸色不太好,写书不是一天的事,别太劳累了。”夏英杰把磁带装进车上的录音机,车内立刻响起了《教父》的乐曲。她把音量关小了一点,问:

“叶大哥,在《密西西比河》和《教父》两首曲子中,你更欣赏哪一首?”

“那要因肚子而定了。”叶红军说,“饥寒交迫的时候,当然会倾向《密西西比河》,从中得到一股力量、一种气势,有利于培养不屈不挠的精神。温饱问题有了保障之后,人就有心情欣赏《教父》了,寻求一种人格境界的升华。”

“有道理。”夏英杰点点头说,“你的阅历比我深,能不能谈谈你对《教父》这首曲子的理解,也让我提高一点艺术品位。”

叶红军等车子右转弯之后,问:“你叫我出来,就为谈音乐?”

“至少我认为应该从音乐开始。”

“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叶红军说,“一百个人对同一首乐曲可以有一百种理解。我个人认为,评价《教父》这首曲子不能局限于书的原著和电影,它应当有更广阔的空间、更厚重的深度。就乐曲而言,我认为《教父》并没有追求感情的宣泄,而是更多地注重理性的思考,写出了一种沧桑、一种无奈、一种生命历程的轮回,写出了一种超然的精神和空灵的境界,使人格得到净化、升华,使人性回归到最初的纯真、自然、朴实。”

“精辟。”夏英杰说,“现在,请你把车停下。”

这是在郊外的高速公路上,除了过往的车辆什么都没有。叶红军在一个出口处将车靠路边停下,不解地看着夏英杰。

夏英杰盯着叶红军的眼睛,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悲痛,沉静地、缓缓地说:“如果我告诉你,方子云自杀了,死了,那会不会比一首《教父》更能使人得到净化、升华?”

“你说什么?”叶红军失去了一贯的从容,声音一下子变了。

“我是说,方子云在玉南开枪自杀了,子弹打进了脑袋,他死了,不存在了。”夏英杰冷冷地说着,泪水控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你怎么知道的?”叶红军的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声音暗哑地问。

“江薇带来了方子云的一包东西,还有一封信。我看过所有的资料以后,脑子里就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我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家常的话没说几句,母亲就告诉了我方子云自杀的消息,据说很惨。这是方子云给我的信,你看过之后就知道了。”

夏英杰取出信交给他。

叶红军看过信,痛苦地伏在方向盘上沉默了许久,低声问:

“你想让我干什么?直说吧。”夏英杰反问:“钱在哪里?由谁控制着?与这笔钱相关的计划是什么?”

“你在难为我,你这是让我背叛一坤。”

“高贵的背叛。”夏英杰强调。

叶红军说:“我有必要告诉你,一坤在向我解释这个计划的动机时只讲过一句话,他说,八十万元不足以构筑阿杰的事业体系。”

“作为女人我感到满足,但作为人,我不能容忍。”夏英杰说,“叶大哥,我一向非常尊重你,这种尊重在我认识你之前就存在了,因为方子云和一坤都对你有很高的评价。现在我需要你帮助我,帮我给一坤争取一线生机。”

“冲击波已经过去了,一坤现在是安全的。”

“当然,方子云临死前也没忘记维护这一点。”夏英杰说,“如果一个人连活着的资格都没有,那就根本谈不上生存条件或生存方式。”

“你让我感到无地自容。”叶红军说,“子云死了,你想我心情会怎样?我甚至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但是,活着的人还得面对现实,这个世界不是靠情绪组合的,而是靠理性。当然,你的直觉会告诉你很多东西,但司法诉讼必须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如果我的沉默能避免一场地震,我只能沉默。”

“问题是,现在已经地震了,震中在我们的良心,在于方子云死了,在于每时每刻还会发生死亡、流血、暴力,你能沉默下去吗?”

夏英杰很激愤,接着说:“财富固然很重要,我自己也不是佛门圣子,我也有私心、欲望,我也会搞点小阴谋、耍点小聪明,但凡事都得有个尺度,得限定在人性的行为之内。如果财富的代价是近百个家庭的痛苦、绝望,是由此引发的绑架、斗殴和自杀,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如果你是坐在眼泪、血腥和白骨上面,你能心安理得吗?我看化成鬼埋到地下也不会踏实。如果这笔财富不能给你带来心理上的幸福和满足,而是带来永远都抹不掉的负罪感,那么财富的价值体现在哪里呢?”

“道理都是对的,而且我们都能讲得很好,而且不是报纸上的政治说教。”叶红军心情十分复杂,说话时一直低着头,不敢正面与夏英杰的眼睛对视,他接着说:“道德、伦理、良心这道防线不是每个人都能守住的,当温度达到和超过它的熔点的时候,它就会熔化,就会被另一种东西所取代。我在想,如果你不是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托举着,如果你像难民一样渴望得到一份哪怕最肮脏、最下贱的工作,你还会这样说话吗?”

“你提了一个非设身处地不能回答的问题。”

夏英杰稍微停顿了一下,沉静地说:“过去,我和一坤讲相依为命。现在,我要和他讲同生共死。真的,这不是讲爱情故事。当我决定要造反的那一刻,我已经把后果假设到最坏的程度,我心情恶劣透了,除了绝望还是绝望,好像末日将临了,好像一个不称职的赌徒正一步步走向死亡。死,是一件最简单的事情,但我还是把它想得很复杂,比如用什么方法会死得没有痛苦。死得凄美一点。我害怕死了以后被人参观,害怕别人看到我血腥的样子。”

叶红军打开车门下去,让冷风吹一吹脑子,让冷空气冷却一下翻腾燥热的胸腔。他在路边缓慢地走过来踱过去,沉默着、思考着,他在权衡天平的砝码应该往哪一边倾斜。夏英杰也下了车,站在路边默默地等待。

过了许久,叶红军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了,他轻声说:“其实,我早就预感到了会有今天,只是自己欺骗自己,不愿意相信罢了。一坤以为不直接执行计划就能心理平衡一点,又何尝不是自欺欺人?然而事态到了现在,已经不是我个人舍不舍得失去几个黑钱的问题。我个人立牌坊,后果由一坤、王海和孙刚承担,我这样做又是不是人呢?我个人同意退钱,但决定权要交给一坤。”

夏英杰心里一颤,眼睛潮湿了,她知道这个承诺的分量,那将使叶红军失去一笔也许一辈子都无法挣到的金钱,而金钱,就是生存的保障。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邀叶红军握手,敬重地说:

“叶大哥,谢谢你。”

叶红军说:“那笔钱还在中国境内,由我控制着,最近几天就要投入使用,它后面确实还有一个更大的计划。”

“必须先斩后奏。”夏英杰坚定地说,又解释道,“一坤的性格我们都了解,他不会轻易决定一件事,更不会轻易改变一个决定。但是,一坤的动机完全是为了我,如果我拒绝,又是在这种大是大非的关头,我想,他会同意的。”

叶红军想了想说:“上车谈吧,你不是要兜风吗?等我把情况向你介绍之后你再做决定。我想,我负不起这个责任。”

“我是瞎子害眼,豁出去了。”夏英杰边上车边说。

汽车在郊外的公路上漫无目的地行驶,叶红军将云阳公司骗局的背景和江州计划的内容全部讲了出来,包括他负责的执行人人选。最后他说:“现在江州的态势完全成熟了,启动在即。如果江州的工程启动不起来,那后果不堪设想。如果等江州的工程结束之后,秘密还款没有问题。”

“那要等多久?”夏英杰问。

“整个周期至少需要三个月。”

“不行。”夏英杰立即说,“现在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每一分钟里都可能有人上吊、投河,都可能有家庭发生你意想不到的悲剧,这种血债,一天也拖不得。”

叶红军犹豫再三,还是下了决心:“好吧,置于死地而后生。我现在送你回去,然后马上处理这件事,通过安全的方式让警方获悉存放资金的银行和取款方法,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受害者吃到定心丸。办完这件事我去找你,商量咱们自己的活路。”

汽车返回公寓,夏英杰取出音乐磁带,下车后再次与叶红军握手,沉重地说:“现在,真的顾不了许多了,考虑越多越容易动摇,置于死地而后生吧。”

房间里静静的,只有墙上的电子挂钟发出轻微的“嚓、嚓”声,而这种静更加凝聚了紧张气氛。

夏英杰头枕着胳膊侧身躺在长沙发上,闭着眼睛,感受着自己的心跳,默默数着钟表指针一格一秒地过去,盼着电话铃突然响起。虽然她毫不怀疑叶红军的承诺,但这个事件非同一般,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之前,一切都像是虚幻的。

录有她全家人生活画面的录像带就放在桌上,她一直没顾得上看,没有那种心情,她害怕里面出现方子云的身影,会更刺激她,她需要先给方子云的亡灵一个交代,然后才能有勇气面对他录制的这本磁带。

她静静地躺着,脑子却在高速地运转、回忆、分析、椎断。

突然,她联想起一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那就是文稿竞价。八十多万,那简直是一个神话,但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宋一坤做的事情有哪一件不是顺理成章呢?而他那些顺理成章的事情又有哪一件是真正表里如一的?文稿竞价的后面一定有精心策划的文章,宋一坤早在出狱的时候就已经胸有成竹,他在牢房里就算计好了。

直到现在夏英杰才明白,当初宋一坤为什么要让她写那部作品,那片电脑磁盘不是简单的小说大纲,而是一张名利均等的巨额存单。

“应该解开这个谜。”她想。

十一点零五分,电话终于响了,清晰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夏英杰“噌”地坐起来,拿起电话说:“我是夏英杰,请讲。”

叶红军只讲了三个字:“办妥了。”

夏英杰的心落地了,竟不知该说什么,拿着电话愣着,释放着自己的负罪感。

叶红军说:“中午饭不要做了,我在凯撒饭店订了一张桌子,午饭一起吃吧。”

凯撒饭店是意大利人经营的高级餐馆,消费昂贵,华侨一般很少光顾,但谈话方便。

“你在哪里?”夏英杰问。

“在路上,”叶红军说,“五分钟后我在楼下等你。”

夏英杰放下电话,匆匆准备了一下就下楼了,她坐上叶红军的车去凯撒饭店。

叶红军开着车说:“中国新闻媒体很快会作出反应,说云阳公司事件责任者在警方强大攻势的威慑下以秘密方式主动退还了赃款。对于我们这个圈子而言,这个娄子捅上天了,王海和孙刚得吐血。”

“我们呢?”

“我们?”叶红军说,“安河损失两百万,执行人的五十万不能赖掉,一坤还要对江州的运作费用负责,再少也得一百万。如果王海他们不吐血,我们就得跳楼。”

凯撒饭店的主餐厅有三百多平方米,装潢风格与中国饭店截然不同,每一幅油画、每一处雕塑都会把人带回古罗马的时代,奢华、尊贵。

夏英杰人座后说:“昨天晚上我和江薇就挥霍了一次,好像控制不住。今天又轮到你了,这该不会是巧合吧?看来都不打算过日子了。”

叶红军笑了笑,说:“我来罗马几年了,从来不敢涉足这类饭店,现在得见识一回,也许以后没机会了。”

夏英杰说:“现在绝大多数债务都是记在一坤的账上,你的损失我们还有能力补偿。这样看来,跳楼的应该是一坤和我,你还是有日子过的。”

“这话见外了。”叶红军感慨地说,“子云死了,虽不是以死醒世,但却是以死醒自己、醒我们。我和一坤现在是真正的生死之交了,这可不是江湖汉子拍胸脯、喝血洒。”

意大利风味的酒水、菜肴上齐了,夏英杰觉得与其说是吃饭,还不如说是享受艺术,每一杯酒、每一道菜都充满了艺术的美感。可惜的是,这种氛围与她的心情和处境相距太远了。

夏英杰端起精美剔透的高脚玻璃杯,轻轻晃动着里面唬珀色的葡萄酒,嗅着那醉人的淳香,问道:“叶大哥,我想请你告诉我一点关于八十五万元文稿竟价的背景,过去我傻乎乎的还真以为自己是才子呢,现在才知道那根本不是运气。”

“算了吧。”叶红军说,“总不能连条裤权也不给他留。”

夏英杰说:“都到了这个地步,留条裤权也没有意义,还让我心里不敞亮。你现在不说,万一我死了你会觉得对不起我,你会后悔的。”

“你威胁我。”叶红军苦笑了一下,说,“我已经做了叛徒,也没什么牌坊可立了,索性就全盘出卖了吧。”

叶红军将文稿竞价的内幕讲了一遍。

夏英杰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听过之后并不感到惊奇,而且这个事实已经无法推翻了。

叶红军说:“文稿竟价并没有给哪一方带来损失,双方各得其所,我看不必抓着不放。江州的工程是规范进行的,纯属商业行为,没有任何违法动作。江州的机会是历史造成的,有着深层的社会原因,我们谁也不敢去追究历史,但利用一下是可以的。”

“我并没有说江州的工程不能做。”夏英杰说,“你想说明现在江州工程是惟一的救命草,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我现在已经知道害怕了,怕死,想活命。”

“那是因为比死还重要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叶红军说,“在讨论我们的活路之前,我想听听你对子云的后事有什么建议。子云这一死肯定使玉南又成了是非之地,肯定有人希望我们出现。从时间和地理上看,我们反应迅速可能会节外生枝。”

“感情厚重并不意味着感情用事。”夏英杰说,“子云不是平庸之辈,他对我们的期望是在更高的层次上,我们已经做到了,他可以瞑目了。至于整理、出版他的作品,那只是个时间问题。我的意见,这事先不要告诉一坤,并且在大局没有稳定以前你们谁都不能去玉南,必须先顾活人。”

叶红军点点头。他曾担心夏英杰对方子云的后事问题有看法,对保持沉默不能理解。现在看来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夏英杰并没有因为情绪波动而失去理智。于是他说:“那么,现在只讲一件事了,活命。江州工程是压倒一切的议题,而六百万元启动资金是活命的关键。六百万元,这个数字太可怕了。”

凭心说,夏英杰根本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也顾不上考虑,定下神之后她才感到形势有多么严峻。她想了一会儿,试探着说:“这样大的资金,在一坤的朋友里恐怕只有周立光能够办到,而且一坤在他面前也有一定信誉。如果让一坤出面找周立光,我看不是没有一点希望。”

“我知道你会提周立光。”叶红军摇摇头否定了这个建议,并且向她解释道:“有一个原则,一坤只能在拿到皮革厂产权之后才能与周立光联系。周立光的资金必须是合理合法地支出,他受乡镇企业局的监督和其他股东的制约,他个人无权将六百万元巨资不明不白地借给别人,即使他想做也做不到。如果一坤在没有取得产权的情况下让周立光的资金介人,然后再把产权卖给周立光,这就有可能被视为欺诈,反而引火烧身害了自己。”

“那么,能不能再利用一次高天海呢?”夏英杰问。

“不行。”叶红军再次否定道,“高天海个人拿不出六百万,而铁鹰集团也没有正当理由出资,搞不好,连文稿竞价也会引起怀疑。一旦引发司法部门的兴趣,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这根神经碰不得。从一坤的性格来说,高天海已经帮忙了,再去麻烦人家不够君子之风,一坤不会同意。”

夏英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么说,一坤死定了?”

“下这样的结论为时尚早。”叶红军说,“我之所以找你商量,就是因为我心里很矛盾,我对我的建议所造成的后果无法估计,也无法负责任。”

夏英杰说:“娄子是我捅的,责任当然由我负,要跳楼我和一坤一起跳。眼下已经在死路上了,哪怕有一线生机也得试试。有什么建议你只管说,没人要你负责任。”

对于叶红军而言,这一步已经迈出去,再回头已不可能。但就这样原封不动地把残局推给宋一坤,他做不出来,至少他得让宋一坤知道,他曾为扭转局面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他说:“银行并不是惟一的贷款机构,经济担保也不是惟一的贷款方式,在商业行为里,风险是最基本的因素之一,无论好人与坏人都适用这条法则。按照一般的规律,风险越大回报越高,于是就贷款而言,自古便有了超越法定规则之外的民间贷款方式,就是人们常讲的高利贷。这个圈子有它自身的游戏规则,一种很残酷的规则,因为法律不足以维护放贷者的权益。”

“高利贷?”夏英杰自语了一句,脑海里掠过一股阴沉的意念。在她童年的记忆里,这个词常常与旧社会联系在一起,与电影里的地主恶霸联系在一起。而现在,高利贷近似黑社会的同义词。

“在罗马华侨的帮会里借贷?”夏英杰问。

“那就离死更近了。”叶红军摇摇头,“你记住,如果你在罗马被人出卖的话,那个出卖你的人一定是你身边的中国人。再者,他们谁也无力一下子拿出六百万元,即使他真的想帮助你。”

夏英杰已经明白了,她想了一会儿,问道:“无担保借贷,放贷一方怎么能相信我们的还贷保证呢?总是有点规则吧?”

“我们这种情况,对方可以参考两点做出判断。”叶红军说:

“第一,对你的计划进行可信性论证,包括调查、取证,确信能够赚到钱。第二,看你的脑袋是不是值钱的那一类,指你的社会阶层、地位、前途。”

“你是说,把一坤的整个计划全盘托出?”

“只能这样。”叶红军解释道:“对于放贷者来说,你犯罪与否无关紧要,但是你与他们的合作必须是合法的。这就像你去商店买东西,店家给你提供服务是为了赚你的钱,不管你是好人或坏人,也不管你是男人或女人。”

夏英杰问:“怎么与他们接触呢?”

“正面接触,至少我这等小人物是不够资格的。”叶红军坦率地说,“但是你可以,你有资产,你不是来罗马打工的,以你的年龄一本书竞价到八十五万元,你的脑袋是值钱的。另外,你是一坤的妻子,你有资格代表他做出某种决定。而我,除了把脑袋跟你绑在一起之外,充其量是为你们的会谈做引见工作。”

“这样最好,我也不愿你越陷越深。”夏英杰说,“现在,实际上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但我还是想问一下,一旦合作不成,对方会不会告发我们?”

“不会。”叶红军肯定地说,“告发你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好处,反而会给自己带来恶劣的影响,会失去投资信誉,这对一个商人等于自杀。”

“那就决定了,你尽快安排这次会谈。”夏英杰果断地说,“现在不是怕不怕死的问题,而是怎么死里逃生的问题。”

“依我分析,成功是有可能的。”叶红军说,“我计算过了,六百万元的贷款以四个月为周期,以50%的利息付本息,我们从全局来讲仍能保持收支平衡,不会伤筋动骨。当然,我向对方报出的利息应为20%,弹性由你掌握。”

夏英杰说:“会谈场所一定要准备录像机、电视,以便介绍情况。另外,会谈一方必须讲英语,如果他们有汉语翻译则更好。在会谈之前,我需要一份有关对方情况的说明资料。”“没有问题。”叶红军肯定地答道。

夏英杰望着一脸倦容的叶红军,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的生活本来应该是平静的,却被宋一坤从那边拉了一把,又被自己从这边拉了一把,他也成了这个事件的牺牲品。她想说几句道歉的话,又觉得太苍白了,所以什么也没说。

“下一个题目,该谈林萍了吧?”叶红军平静地问,他的表情,似乎看透了夏英杰的心事。

“你的意思呢?”夏英杰很感激这个问题由叶红军先提出来,她也要征求他的意见。

“我没有发言权。”叶红军说,“林萍是你的人,解决林萍的问题是要花钱的,所以决定权在你手里。”

“我认为,现在是帮助林萍的最好机会。”夏英杰说,“如果我们完了,花在林萍身卜的几个钱救不了我们,不如在我们倒下之前拉她一把。如果我们绝处逢生,以江州的项目所带来的收益我们不会计较花在她身上的那几个钱。退一万步讲,我们既然可以为八十三个素不相识的农民把命都押上去,又怎么可以不救我们的朋友呢?”

“需要我做什么?”叶红军问。

“给江薇提供必要的帮助。”夏英杰说,“我知道江薇很忙,公司刚有点起色,但救人更重要,她必须先放下手头的工作。有一点是非常明朗的,如果我们垮掉了,江薇的公司支撑不下去。现在的重心在江州,在一坤身上。大局稳住了,其他问题会迎刃而解。”

叶红军说:“通过侨会组织之间的联系,让伦敦的朋友接应江薇,这方面没有困难。他们可以提供向导、负责她的安全。至于林萍的问题用什么方式解决,那要等江薇见到林萍之后才能商定。”

“那就决定了。”夏英杰说,“我今天晚上就和江蔽谈这件事。”

“申请签证和订机票都需要时间,应该抓紧。”叶红军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多事之秋,江蔽动身越早越好,她不适合在我们身边活动。另外我有个建议,应该让江蔽先去巴黎,找杨小宁讨个说法。当然,我会充分考虑安全问题。”

“找杨小宁?”夏英杰问,“你认为会有结果吗?”

“问题不在结果,而在过程,在时间。”叶红军解释道,“我们这边的局势会发生什么变化,谁也无法预测。如果江薇留在罗马,我们的事情很难瞒得住她,而且还可能引起猜疑、误会。所以,眼下她走得越远越好,走得时间越长越好。多扔几个路费,少添几分麻烦。”

“有道理。”夏英杰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我们的午餐可以结束了。”叶红军放下手中的餐具,并不轻松地笑了笑说,“但愿,这不是最后的午餐。”

“上帝保佑,我们会交好运的。”夏英杰半开玩笑地说,“上大学的时候我在地摊算过一卦,卦相上说我命长,能活到九十岁。那就是说,一坤能活到一百岁。一切都会过去的。”

“好,就托你的福了。”叶红军极认真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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