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倒数(2/2)
他翻开手机,发现屏幕上显示有一通未接来电。
是沙耶。看来她是打到手机上没人接,才又打到家里来了。佃给她回了个电话。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打电话是因为听说了一个消息。你是不是被中岛工业告了?”
沙耶久违的声音传来,语调干练,仿佛在跟工作对象说话。佃仿佛能看到她撩起头发的样子。
他站起来,下意识地拉开窗帘。窗玻璃上映出一个紧握手机、一脸疲惫的中年男人。
“我想问问你情况如何。我跟中岛工业有过一些来往,知道他们的法庭策略很高明。而且我听说,他们手下有一支专业的律师队伍,就想问问你们公司的律师怎么样。”
“我的事轮不到你操心。”佃冷冷地说。
“是吗,那算了。”沙耶很干脆地回答。
“就这些吗?”
“就这些。”
佃正准备挂电话,却听到沙耶继续说:“要是你找不到合适的律师,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位。是专攻知识产权的,很厉害,出身于田村大川法律事务所。”
“什么田村大川?”
“你不知道吗?那就是中岛工业的签约律所。那个律所的头号律师几年前独立出来了,专门跟帮中岛工业牟利的原事务所对着干。你有兴趣吗?”
“不好意思,我已经有律师了。”
佃边说边想起了田边律师的脸。
“是吗,那我挂了。看你这么有精神我就安心了,代我向利菜问好。下周六我答应带她去购物,拜托了。”
你近况如何——佃还没来得及问,前妻就把电话挂掉了。
“还是这么以自我为中心。”
佃把手机往床上一扔,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声。
7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佃制作所的社长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啊。竟然主动给原告打电话,真是贻笑大方。”
来到饭仓片町经常光顾的酒吧喝第二摊时,下属西森说了这句话。两人刚从合作公司的招待宴中解放出来,郑重婉拒了对方送行的提议,只请他们帮忙叫了一辆出租车。
那天下午接到佃社长电话的人就是西森,他是把佃告上法庭的中岛工业事业企划部的一名组长。
下属轻蔑的语气惹得三田嗤笑一声。这个西森被劝了不少酒,比往常更口无遮拦了。
“谁管他原来是不是研究者,现在不过管着一个中小企业里的中小企业。连危机应对机制都没有,真让人无语。”
三田心想,那是当然,哪有把诉讼风险都考虑得面面俱到的中小企业,当然没有了。所以才对他们有好处啊。
“这轮我们赢定了吧。”
西森醉醺醺地给尚未开始的官司下了定论。
西森今年三十二岁,三个月前刚调到三田手下。他的工作能力不好不坏,是个爱打扮的单身男子,很受女员工欢迎。只是作为下属,他就略显不足了。
“老实说,赢不赢不是问题。”三田对口出狂言的下属严肃地说,“胜诉乃是理所当然。”
他把目光转向昏暗的虚空,露出狡猾的微笑。
“我们起诉,然后通过媒体公开宣布本公司要起诉佃制作所侵犯专利权。你觉得世人会怎么想?以前一直购买佃制发动机的公司会作何反应?跟他们合作的银行会怎么想?然后我们真正来到法庭上了。这时候要花的钱不计其数,要花的精力也难以估量。要是官司一直拖下去会怎样……佃究竟能支撑多久,这难道不是一场好戏吗?”
“原来如此,这是看谁最耗得起啊。”西森邪魅地笑了,“等到把他拖垮,那无论结果如何,都是我们获胜啊。”
“你这才明白过来?”
三田高举双手,抻了抻刚才在酒局上绷得僵硬的背部肌肉,继续他惯常的说教。
“你给我听好了,这世界上有两种规则,一种是道德,一种是法律。我们人类之所以不会轻易杀人,并非因为法律禁止,而是被道德所支配,知道不能做那种事。可是公司就不一样了。公司不需要道德。公司只要遵守法律,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受到惩罚。就算弄死竞争对手也可以。怎么样,是不是学到一招?”
为此而把诉讼当作道具,这就是中岛工业的撒手锏。
若对方是中小企业,就更适合动用这招得意技能了。
“既然如此,咱们就赶紧把佃给弄死吧。”西森用醉汉特有的开朗语气说道,“只要那个公司倒掉,小型发动机领域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呵呵。”三田煞有介事地举起酒杯,“不过西森啊,这里面还是有点讲究的。”
“什么讲究?”西森一脸茫然地问道。
“最佳策略不是把佃彻底消灭,而是要让他半死不活。”
“半死不活?”西森似乎没太明白,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为什么啊?那种狗屁公司,直接碾死不是更痛快吗?”
明明跟佃制作所没打过什么交道,西森却将其视为眼中钉。
“那我这样说你该明白了吧。”三田似乎有点不高兴,竖起了中指,“假设你指挥着一支英国舰队,刚刚发现了一支拿破仑军的舰队,我们假设那些船上装满了金银财宝。这种时候,把船击沉真的是最佳策略吗?”
“我当然想在击沉对方之前先把金银财宝搞到手!”
这个轻浮的下属不正经地敬了个礼。
“对吧?道理都是一样的。”三田将犀利的目光投向虚空,“之所以说佃是我们的强劲对手,完全在于他的技术能力。如果让那个宝贝沉到海底就太可惜了。所以我们要先狠狠出击,趁他半死不活的时候再伸出援手。”
“庭外和解对吧?”
也不知西森到底明没明白,不过应声倒是很快。
“没错。我们可以不要赔偿金,转而要求佃交出超过一半的公司股份。这样一来,就能把佃制作所收入中岛工业的麾下了。你觉得这个计策怎么样?”
“不过那位社长会接受我们的条件吗?”西森突然发出疑问,“从电话里的感觉来看,他好像很顽固啊。”
“钱能使人改变。”三田道出自己的信条,“等到明天就要揭不开锅,员工的工资发不出来,采购的货款快要到期,金融机构过来催债,再这么下去,不仅是家人,连公司员工都要露宿街头的时候,我们提出的和解方案就会变成地狱里遇到的菩萨了。要是哪个经营者不马上接受,那他就是真正的傻瓜。”
“真不愧是三田先生,想得太周到了。”
西森竖起拇指开始拍马屁。
“这就是中岛工业的策略,你给我记牢了。”
三田自豪地说完,朝酒保举起空酒杯,让他给自己添满。
8
“虽然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感觉比预料的还糟糕啊。”
殿村一脸筋疲力尽。为了找人接手已遭白水银行拒绝的三亿日元融资,他这几天跑了不少银行。
现在是下午五点的经营会议。
“我向东京中央银行和城南银行各申请了一亿五千万日元,可是公司卷入了诉讼,以及合作银行拒绝融资的事都让事情非常难办。东京中央银行昨天已经正式告知事情成不了,城南银行那边还在商议。不过听负责人的话,希望应该不大。”
“因为主力银行拒绝了,所以别人也跟着拒绝,那被主力银行抛弃的公司就再也借不到钱了吗?”佃不甘心地说。
“我认为银行也有苦衷。毕竟融资变成坏账就得担责任,只要不融资就不用担责任。这个世道,很少有支行长会冒可能会破坏自己仕途的风险。”
殿村的语气带着对这种憋屈事态的苦恼。
“金融公库怎么样?那里应该不太一样吧?”
听了佃的话,殿村摇摇头。
“我已经问过了,那边说不可能……”
佃长叹一声,绝望地说:“还是只能把存款拆出来花掉了啊。”
“解除定期的事,我已经跟白水银行说好了。”殿村说。
白水银行是殿村的前东家。不,正确来说,现在他还是外派的身份,一部分薪水仍由白水银行支付。殿村虽然不说,但说服银行让公司把长年累月存下来的七亿日元用掉,肯定是一场艰难的交涉吧。
靠这笔钱他们还能支撑一年。
在此期间,必须解决诉讼,并填上京浜机械停止交易造成的营业额缺口。
一年的时间,实在太短暂了。
中岛工业提起起诉一事已经过去两周了,现在是五月下旬,诉讼的余波开始影响公司的业务。再这样下去,资金困难的局面恐怕会提早出现。
就在佃一脸阴沉,心中充满不安的时候,第一营业部部长津野举起手说:“我有句话,可以说吗?”他的表情异常僵硬,“那个,京叶和平工程公司提出,取消斯特拉的订单。”
会议室内一阵骚动。
“为什么?他们的订单都上线生产了。”佃慌忙追问。
津野咬了咬嘴唇说:“虽说如此……对方说是担心维护问题。要是我们的官司输了,不得不中止销售,那就会在更换零部件时遇到麻烦。我极力劝说他们不会这样,可对方就是不松口。”
佃无言以对。津野继续沉重地说:“要是不打赢官司,我们可就走投无路了。官司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已经送出了答辩书。”佃回答,“下周会有第一次口头辩论。”
“预期如何?”津野略显迟疑地问道,“我是觉得我们不可能输,只是一旦变成在法律条文上进行争论,我就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了。”
佃不知该如何回答。虽然把事情交给了田边,但老实说,他并不放心。
“我不是怀疑田边律师的能力,可专利诉讼应该属于特殊类别吧。”
插嘴进来的是技术研发部部长山崎。
山崎照田边的吩咐提交了资料,后来还被田边叫去了两三次对资料进行解释。
他那张窥向这边的脸上仿佛写着,要不换个律师吧?
“中岛工业的律师好像都是专家吧。”津野表现得越发不安了,“跟那些人对抗,我们真的没问题吗?”
“我认为,对技术的理解也不能决定一切。田边律师也是身经百战的老资格,应该能应付得来。”
佃的话里有几分祈祷的意思,一半也是对自己说的。在场的所有人都面色凝重,沉默着,有的咬紧嘴唇,有的抱起胳膊看向天花板。大家或许都有自己的想法,只是没有一个人说出来。既然社长都这么说了,他们只能姑且听从——佃能清楚感觉到他们的这种态度,只是……
第一次口头辩论当天,看到原告席上的中岛工业代理律师,田边的表情十分僵硬。
“被告把我们的主张全盘否认了,这实在难以理喻,更让人怀疑他们的说法是否经过正规途径检验。”原告律师一上来就如此主张道。
佃坐在旁听席上,真想骂一句“哪里难以理喻了”,然后愤然离场。
然而中岛工业的律师并不管佃在想什么,接二连三地吐出专业用词,进行一连串技术性控诉。
“虽然是第一次口头辩论,但我想请问被告代理律师,对于刚才原告律师的问题,你有什么说法吗?”
审判长的问题让田边的表情越发僵硬了。
“情况不妙啊,社长。”
在安静的小法庭中,在佃身旁一同旁观的殿村耳语道。
“关于这点,我方将在下次提出反驳证据。”
田边选择了逃避,可是——
“我反对。”中岛工业的代理人毫不留情,“被告在答辩书里就没有提出足够的证据,已经给我方的口头答辩及准备工作造成阻碍。”中岛工业的代理人充满自信,“刚才我方提出的,都是与本案所述的侵权事实相关的基本事项,被告代理人在方才的表态中完全否定了我方的主张,但关键就在于,必须拿出相关证据,方可得出否定结论。可到目前为止,被告一直无法拿出明确证据,我方很难理解,被告究竟是以什么为依据制作了答辩书。”
说到这里,中岛工业的律师带着不能称为敌意,而是游刃有余的表情落座了。
叫什么来着……佃开始回忆与前妻的那通电话。中岛工业签约的律师事务所叫什么来着?
刚结束发言落座的律师看起来四十出头,戴着银边眼镜,样子看着就机灵。他旁边还坐着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律师。两人都正值壮年,精力旺盛,给人的印象也是充满活力。
与之相比,六十岁的田边律师看起来无比弱小、苍老。放在被告席上的破公文包更突出了这种印象。
很早以前,佃制作所卷入了一起索赔诉讼,田边律师表现出了充满自信的英姿。如今的身影与那时实在相差太远,这让佃不禁感叹,同样是律师的工作,一旦业务领域不同,就会表现得天差地别。
据田边事先的说明,第一次口头辩论法官顶多只会确认资料,表明对争议点的态度。可眼下的发展完全出乎意料。
反过来说,如果这就是中岛工业的法庭战略,那佃制作所或许已彻底陷入对方的圈套中。
“被告代理人,你意下如何?接下来我想占用你一些时间,计划一下审理手续。你方的反证方案准备完备了吗,能定下具体提交日期吗?”
审判长略显尖厉的声音里仿佛透着责难。
“目前我方尚在巩固反证相关的证据。”田边满头大汗,发言响彻法庭,“只是还不能明确提交反证方案的具体时间。请容我方在下次辩论准备手续中一同确认日程。”
“是吗……”审判长盯着田边看了好一会儿,才嘀咕了这么一句,“那很遗憾,这次辩论到此为止。至于下次辩论的准备手续……”
双方代理人各自陈述了预定时间,最后定为四十天后。佃走进法庭时特别紧张,没想到辩论不到三十分钟就结束了。可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中岛工业的律师似乎已经稳稳地抓住了审判长的心,给自己赚足了分数。
“照这个节奏,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庭审啊。”佃沮丧地说。
“就是。”
殿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此时田边也抿着嘴唇从法庭走了出来。
“辛苦您了。”
佃打了声招呼,却听到田边说了句:“能换个地方说话吗?”说完,律师便径直走进了旁边大楼里的咖啡厅。
“今天的口头辩论有点出乎意料,不过情况和我想的差不多。”田边强装镇定,喝了一口服务员端来的咖啡,“下次进行辩论准备手续时要提交我们的反证证据,所以在此之前必须准备好充足的证据,否则将会很难办。正如两位在庭上听到的,对方的代理律师对技术非常熟悉。”
佃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老实说,今天的庭审让他很不满意。
庭审开始前,他们已经充分分析过诉状,也对田边仔细说明了公司对争议点的反证依据。要是他真的理解了那些内容,方才中岛工业的攻击根本不算什么,说不定还能反过来将对方辩倒。可是田边却没有这么做。不,是没能这么做。
“下次辩论前,贵公司能把论点总结成更详细一些的资料给我吗?”
听了田边的话,佃忍不住开口道:“律师,恕我直言,这个诉讼对您来说是不是负担过重了?”
可能在庭审中渴得不行,一直轮流喝着咖啡和凉水的田边停下了动作。
佃继续道:“刚才对方律师指出的事项都属于基本中的基本,如果律师您完全理解了此前我们做的解说,应该能轻易反驳回去。”
“佃先生是搞技术的,那当然容易了。”田边略显心虚地反驳,“但对门外汉来说,要充分理解专业知识,还要应付对方突然提出的指责,那可就有点难了。”
“话确实是这么说没错。”佃尽量语气平和地说,“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感觉这次的诉讼可能很困难。而且对方律师看起来掌握了很多技术方面的知识,不是吗?要是今后庭审时,每次受到攻击,都要推脱到下次回答,那时间就拖太久了……”
“那不是推脱。”可能是伤到了自尊,田边的语气变得尖锐起来,“打官司就是这样的。要是没做准备就进行反驳,一旦被人揪住说错的地方,就正中他们下怀了。”
田边说得或许很有道理,可照他那种做法,根本无法预料审判会何时结束,佃制作所什么时候才能证明自身清白。
佃制作所的资金只够运转一年。
可是,按照现在的节奏,恐怕区区一年根本不够用。
届时,佃制作所就会被逼到悬崖边上。然而现在佃也不知道该如何渡过这个难关。
他感到口中一片苦涩,仿佛胆汁上涌。
“律师,我们只有一年时间。”就在此时,殿村在旁边开了口。他将双手放在膝头,挺直了身子,表情决绝地看着田边,说:“其实,考虑到实际的资金周转情况,审判最好能在十个月内得出结果。必须想办法在这段时间内打赢这场官司。”
“你跟我说这些也没用啊。”田边说出了算是否定的话,“光是侵权裁定就要花上那么长时间。”
田边继续解释道,简单来讲,侵权裁定就是对中岛工业提出的佃制作所存在的侵权部分进行审理,然后裁定是否存在侵权现象。如果侵权被认定为事实,接下来就是审定损害赔偿。专利诉讼一般都会分成这两个阶段。
“律师,我不是说了我们根本没侵权嘛。”佃有点窝火,“那只需完成侵权裁定,诉讼就结束了啊。”
“如果能提出完美无瑕的证据,那确实就算结束了。可是,对方肯定也会提出各种证据来驳回我们的说法,对不对?这样就很难百分之百得出我方正确的结论了。”
“要是得不出我方正确的结论,我们不就要赔钱给中岛工业了吗?开什么玩笑,哪怕只判决赔一分钱,都是我们输了。”
听完佃愤慨的发言,田边沮丧地说:“还要考虑审判长的个人印象啊。”明明是田边在庭上一句话都反驳不上来,给审判长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他却若无其事地说出了这种话。“无论你再怎么主张自己是对的,只要审判长不认可,那就没用。”
“话可能是这么说,可是……”
不知是因为不甘心还是生气,佃用力咬住了嘴唇。就在这时——
“律师,实在不好意思,能让我们重新选一个律师应对这场官司吗?”
是殿村说出了这句出人意料的话。
“你说什么?”
资深律师的目光中充满愤怒,死死盯着比平时显得更方的殿村的脸。
“不是你们跑过来委托我辩护的吗,现在又让我退出?第一次口头辩论才刚结束啊。”
“我们没有时间了。”殿村带着毅然决然的表情看着田边,“然而,像今天这种做法,肯定会超出我们预期的时间。刚才那场口头辩论,如果处理得当,应该能直接推进到计划审理才对。那样一来,或许还能预测出大致的进程。”
“我不是说了吗……”田边略显恼怒地说,“随意反驳会中了对方的圈套。”
“那就别随便反驳啊。”殿村反驳道。他这说法有点孩子气,但通过表情,可见殿村是在十分认真地跟资深律师叫板。
“要是能那样,我还费什么力啊。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打官司?”田边很不高兴地看向佃,“要是贵公司想更换代理律师,那就请便吧。随便你们怎么换,只要换完了通知我一声就好。在此之前,你们的官司我就不管了。”
田边说完,留下佃和殿村,大步离开了。
9
“真不好意思,社长。我刚才不该如此僭越。”
回到公司,走进社长室商讨下一步对策时,殿村先这么说道。
“别在意。虽然吓了我一跳,不过仔细想想,那句话其实应该由我来说。”
殿村略显惊讶地抬起头,很快又说:“真不好意思。”
收到诉状时,殿村担心的就是今天庭审时的光景。
殿村早已提议把官司委托给熟悉知识产权诉讼的律师,而正是佃坚持要找田边,只因为他是公司的顾问律师。
看来,他的决定出错了。
“这场官司更讲究技巧,而不是法理。”殿村说,“因此,仅仅是法学专业出身的文科律师无法取胜,还是要找懂技术的律师才行。”
“就像中岛工业请的那些律师吗?”
“没错。社长,我们赶紧去找那样的律师吧,时间紧迫啊。”
“能找到那种律师吗……”
佃咕哝了一句,突然想起沙耶的话,立刻抬起头来。
“您有想法了?”
——要是你找不到合适的律师,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位。是专攻知识产权的,很厉害。
“对方是什么样的律师?”殿村追问道。
“据说是从跟中岛工业签约的律所出来的律师。”
“中岛工业?”殿村吃了一惊,“来自那个律所的律师,怎么会……”
“是独立出来的,而且据说很厉害。”
“社长。”殿村向前探出身子,“我们跟这位律师见见面吧。如果对方愿意接手我们的官司,绝对比现在这样要好。能请您联系他吗?”
尽管请前妻帮忙办事让他很不爽,可是看殿村低下了头,佃只得掏出手机。
“是你啊,有事吗?”
前妻的声音有点含糊,听起来有气无力。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没事吧?”
佃以为她身体不舒服正在休息,便问了一句。
“不是啦。”沙耶说,“我在伦敦参加学术研讨会呢,这里现在是早上六点。”
学术研讨会和伦敦,这两个词对现在的佃来说是无比遥远的概念。
“我想请你帮忙介绍一下上回你提过的律师。”
隔了一会儿,佃才听到回答。
“情况怎么样?”
“今天是第一次口头辩论,老实说,情况算不上好。我并非不信任公司的代理律师,只是就算他不会把官司打输,也会拖很长时间,我们的钱包会先撑不住。”
“毕竟中小企业,血量有限啊。”
“一点没错。”佃承认道,“所以,希望你把上次说的那位律师介绍给我。”
“可以啊,他叫神谷——”
“稍等一下。”
佃开始在办公桌上到处找便笺,而沙耶仿佛能看到他那副样子般,在电话那头说了一句:“别找了,我发邮件给你。他在西新桥开了间事务所,就是聚集了很多律所的地方,这样吧,我先跟神谷律师联系一下。”
结束通话几分钟后,沙耶发来了神谷的联系方式。
他现在好像就在事务所那边,你马上联系他吧。这种事早做早好,宝贵的时间要用在有意义的地方才行哦。
神谷修一律师,神谷坂井法律事务所代表,律所地址在虎之门。
佃用座机拨通了那个号码,然后盯着邮件最后一行字看了好多遍——他可是知识产权方面全国顶尖的律师。
10
六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初夏的阳光已十分炫目,佃与殿村、山崎一同来到虎之门的律所拜访神谷。
乘电梯上到七楼,穿过毫无装饰,整洁得略显煞风景的走廊,三人来到了只有一部电话的前台。
内线电话一览表上罗列着律所律师的姓名,他们拨通了最上方神谷律师的内线。不一会儿,一名貌似秘书的女子走了出来,他们被领到一间放着大办公桌和皮椅子的会议室。
等待了几分钟后,走进来的竟是一个跟佃年龄相仿,气质和蔼可亲的男人。
听闻对方是该领域全国顶尖的律师,佃还以为会见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律师,因此他的年轻首先让佃吃了一惊。
“让各位久等了,这地方还算好找吧?”
来人边问边把怀里抱着的一沓资料放到桌上。
那是佃制作所两天前送过来的资料,里面有诉状、佃制作所和中岛工业的发动机图册与设计说明书,另外还有佃制作所总结的比对资料和争议焦点的专利资料。送来时资料塞满了一个小号纸箱,数量庞大,现在再看,里面夹了很多标签。看来神谷在这两天里把资料都看了一遍。这项工作应该十分辛苦,可他丝毫没有表现出疲态。
神谷先叫人给他们端来咖啡,然后说:“不过贵公司还真是不走运啊。跟中岛作对,一般律师基本上都胜不过他们。”
佃还没告诉他第一次口头辩论的情况,不过既然人已经来了,神谷恐怕也能猜到是什么情况。
“不好意思,请问和泉老师跟佃先生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前妻……”
虽然有点尴尬,佃还是如实回答了。沙耶那家伙,既然说介绍,干吗不把情况说清楚。她还是那么不解人意。
“哦,那真是失礼了。”神谷苦笑着挠挠头,“和泉老师什么也没说,我还以为您是不是跟研究所有关系。不过,佃先生以前也是做研究的吧?我看过贵公司的主页了。”
“是的。”佃说完,介绍了两名同行人员,“这位是我们的技术研发部部长山崎,他是我大学时的后辈。另外这位是财务殿村。”
殿村十分拘谨,一本正经地鞠躬道:“请多关照。”
一行人迅速进入正题。
“感谢你们给我的这些资料,真是派上大用场了。不过我还有几点不明之处,在讨论诉讼之前,请先让我问几个问题。这次约了这么长时间,也是因为这个。”
来之前,神谷就明说请他们空出大约两小时的商谈时间。
山崎闻言,迫不及待地把发动机模型抱到了桌面上。
“首先,我想就贵公司的发动机结构提个问题。”
神谷从摊在桌上的资料堆中拿起笔记,向山崎提出了专业性的问题。
接下来的将近一个小时,他们都没在谈诉讼,而是一一解答神谷感兴趣和关心的问题,以及关键疑问。
令人惊讶的是,神谷的专业知识水平非常高。
佃好几次都产生了自己在跟研究人员说话的错觉。神谷虽然在做律师工作,但恐怕能力也足以成为一流的技术人员。
此行出发之前,佃看律所成员介绍时也预见到了这一点。
神谷大学学的是技术专业,毕业后他一边在机械制造厂工作,一边兼任专利代理人。其后他开始学习法律,并通过了司法考试。拥有这种经历的神谷,正是佃制作所现在所需要的人才。神谷的求知心让佃有种熟悉的感觉,因为那不是法律工作者的求知心,倒更像研究者的求知心。
神谷问的问题也印证了他的能力水平之高。他没有提任何浪费时间的问题,也不存在重复之处。
“这样就清楚多了。”漫长的对话告一段落后,神谷笑着这么说。
佃闻言,发自内心地回答:“这不算什么。”
在银行和田边律师那边,他们已深刻体会过解释技术问题的难度。而神谷与田边不一样,他不会逃避技术问题,而是努力去倾听,这种态度就能帮助他理解双方争论的焦点了。
“我反倒想感谢您,提出了很多有质量的问题。”
这话听起来可能夸张,却是佃的真实想法。
神谷又浏览了一遍中岛工业的诉状,以及中岛工业的专利内容,随后抱起双臂。
“这个嘛……”神谷的脸上没有了笑容,“我已经理解了佃先生的主张,不过,此次诉讼中,要在庭上让审判长完全认可,恐怕很困难。”
“是吗……”佃大失所望。
若是田边那种不懂技术的律师说出这样的话,他会嗤之以鼻,但被神谷这么一说,就是沉重的打击了。一度高涨的期待瞬间萎靡下来。
“可是说句实话,我无法接受。中岛工业说我们的技术侵犯了他们的专利权,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佃不高兴地说,“不仅如此,中岛工业的这个专利跟我们更早以前申请到的专利极为相似,我还想告他侵犯专利权呢。”
“正是如此。”神谷把圆珠笔放到桌上,重新看向佃,“您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您问我为什么……”佃不知该如何回答。
“恕我直言,那是因为佃先生在更早以前申请到的专利不够好。”
佃不明白神谷究竟想说什么,只能盯着他看。专利不够好是什么意思?
“律师,您是说我们的技术不够好吗?”
佃忍不住换上了冷冰冰的语气,而神谷则摇摇头。
“不是。贵公司创造出专利技术的研发能力,以及技术本身都非常好。可是,这跟专利够不够好是两回事。”
他的话让佃感到很意外,或者说他想都没往这方面想过。
“我来简单说明一下吧。假设我发明了杯子这种东西。”神谷拿起剩下半杯咖啡的塑料杯,摆到佃面前,“那么,我该如何表述这个东西呢?所谓专利,就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发明,因此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如何对它进行说明和定义。这是一个中空的圆柱状物体,有底,材质是塑料——假设我在专利申请上写了这样的内容,请问,这样够不够好?”
“我感觉没错,这样不行吗?”佃问。
“从结论来讲,这算不上好专利。这个专利被认可后,如果有人做了一只玻璃杯该怎么办?或者外形并非圆柱形,而是方形的,又该怎么办?这两种杯子算侵犯了专利权吗?”神谷轮番看着佃这边三个人的脸,继续道,“从结论来说,第一个人申请专利时,将自己的发明定义为圆柱状的塑料材质物体,所以以此为根据,就很难控诉别人侵犯专利权。”
“原来如此。”佃恍然大悟,“换言之,我们的专利也有同样的问题吗?”
“正是如此。佃制作所申请到的专利是运用了新概念的优秀技术,只不过,这个专利存在漏洞。中岛工业后来申请的专利,说白了就是利用了你们的漏洞,再将周边加固,变成一个滴水不漏的专利。”
神谷用指尖“咚咚”地敲着桌上的诉状,开始了激情演说。
“无论发明杯子这种概念多么惊为天人,佃先生的专利都没能充分涵盖到自己的发明。因为你把它定义为圆柱状的塑料材质,使它的范围变狭窄了。中岛工业利用这个漏洞,申请了涵盖性更广的专利,包含各种形状和各种材质。这样一来,如果下次佃先生做了一个方杯,就反倒侵犯了他们的专利权。这就是目前这起专利诉讼案的基本构架。”
神谷的意思是,一切起因都在于佃制作所的专利不够好。
“那我们该怎么办啊,律师?”
佃问了一声,神谷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能给我一点时间吗?大约一周就好。”
“那您的意思是,愿意接受我们的委托啦?”殿村问道。
“只要佃先生没意见。”神谷回答,“更何况贵公司的对手是中岛工业,我出于自己的理由,也不能扔下你们不管。”
神谷曾经在中岛工业的顾问律师事务所工作过。后来,他跟事务所产生经营方针上的分歧,最后分道扬镳。对他来说,这恐怕不仅仅是一次普通的专利诉讼。
“那就麻烦您了。”
佃说完,神谷伸出右手。
“我也是,希望能与您合作愉快。”
佃用力握住他的手,双方站到了同一阵营。
“我们更换代理律师一事,是否该知会对方?”殿村问道。
“是的,不过这件事我这边会负责。田边律师那边就请您去处理了。另外,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一旦庭审长期没有定论,贵公司可能会撑不住。也就是说,资金问题是最让我操心的。”
神谷主动提出了关键点。
“这点由我来说明吧。”
殿村向他道明了筹集资金的经过,神谷的表情更加阴郁了。
“我们正在寻找新的合作银行,只是很难找到。”
以白水银行为代表的现有合作银行已回绝了融资申请,佃制作所也没找到新的合作银行。佃已不抱任何希望了,觉得在官司结束之前注定是借不到钱了。
“您的情况我很理解。”神谷说,想必他一直做这种工作,总会遇到情况相似的案例,“不过贵公司掌握着如此尖端的技术,这样实在太可惜了。也可能正因为这样,中岛工业才会打这场官司。”
神谷说了句让佃很在意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呢?”佃说。
“中岛工业提起诉讼的目的。”
“目的?不是因为我们的斯特拉跟他们的产品抢生意,想要除之而后快吗?”
“如果硬要说的话,这也算目的之一。可我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那他们还能有什么目的?”
“收购。”神谷给出了意料之外的回答。不仅是佃,连山崎和熟悉金融的殿村都一时愣住了。
“收购?我们?”
“中岛工业确实有可能这么做。这样一想,他们打这场官司的目的就可能不仅仅是为了胜诉,而是想把佃制作所逼上绝路。只要这起诉讼久拖不决,贵公司就会陷入资金困境。中岛工业极有可能趁此机会提出和解议案,比如用超过半数的股份来冲抵赔偿金。”
要是被中岛工业掌握了超过半数的股份,公司的所有权也就会落到他们手上。
“这也太乱来了!”佃激动得唾沫横飞,“中岛工业是金融黑帮吗!”
“发展到这个地步,我想也差不多可以这么说。他们跟律师一向合作紧密,把这种行为当成企业经营的一环。”
神谷曾在中岛工业的顾问律师事务所工作过,他的话自然值得信任。佃听完这番话,有点理解他为何要离开那个事务所了。
这种不道德的做法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吗?
佃气愤不已,咬紧牙关,抱起胳膊,死死盯着神谷头顶的虚空。神谷的话再次传到他的耳朵里。
“他们的方针就是,只要合法就能为所欲为。中岛工业一直在靠这种手段将中小企业研发的技术据为己有。利用法律从弱者手中夺走重要的财产,这就是他们的策略。请您务必意识到,现在佃制作所成了他们的目标。”
殿村在佃旁边咽了口唾沫。
神谷的话极具威胁性,几乎等同于宣判死刑。
被如此强大的敌人盯上,他们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而且,佃虽然懂技术,却对专利和法庭策略一无所知。现在能依靠的人只有神谷。可是,神谷这样做算是跟前东家作对,而且恐怕也万分困难,毕竟那个事务所里一定有不少跟神谷水平相当的人。
“因此,这不是单纯谈论技术就能解决的问题,恐怕需要一个更宏大的战略。”
“更宏大的战略?”佃反问道。
“为了在诉讼中获得有利地位,光靠收集技术佐证还不够。但至于还能做些什么,我要再想想办法。”
接着神谷又向山崎等人要了些追加资料,然后对佃说:“法庭上的战略就请交给我吧,只是资金问题我无法解决。我会尽量在贵公司提出的十个月期限内完成诉讼,可即便如此,贵公司可能也无法马上筹集到资金。这样一来,就要提前想好对策了。佃先生,请您尽力寻觅能够提供资金的对象。”神谷十分笃定地说,“贵公司拥有如此高端的技术,一定能找到愿意支持佃制作所的金融机构。”
可以说,资金问题是佃制作所目前面临的最大难题。
殿村一脸悲凉,沉默不语。
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11
“你要我到哪儿去找金融机构……”
殿村右手拿着啤酒杯,长叹一声。
为了犒劳大家,佃带他们来到了自由之丘的一家居酒屋。
在场的人有佃、殿村、山崎和津野。
“原来打过交道的银行都找过了,连为开发新业务留下名片的银行我也都走了一遍。”
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能融到资的金融机构了。
“对不住啊,殿村先生。”津野不好意思地给殿村满上了酒,“要是业绩再好一点,结果可能就不同了。”
佃制作所有两个营业部,第一营业部负责公司主打的小型发动机的销售,第二营业部负责其他产品。京浜机械的订单由津野担任部长的第一营业部负责,他感到自己责任重大,最近铆足了劲儿开发新业务。
“我会想办法,在半年之内填上京浜机械的缺口。”
“那就拜托你了。”殿村用中指推了推银边眼镜,低头说道,“在此之前,我会用存款想办法渡过难关。”
这顿酒喝得真够悲凉。
“不过,说起来,那个神谷先生有点天真了啊。”山崎说,“说什么一定有金融机构愿意支持我们的,这话虽然好听,可实际上根本没有吧。”
“他只是为了鼓励我们。”津野说完,转向佃寻求赞同,“对吧,社长?”
“嗯,可能是吧。”
神谷律师的专业是与专利相关的法务工作,并非资金流。从这个意义上说,殿村更了解银行贷款业务,而且是个专家。
“他理解错了。”殿村指出,“神谷律师认为,公司的技术摆在那里,所以一定能找到提供支持的金融机构。可事实上,几乎没有一家银行能对技术能力做出评判。”
“比如白水银行就不行。”佃拿起剩下一半的啤酒,仰脖喝了一大口,“无论我们怎么说我们的技术有多先进,他们就是不愿意相信。”
“我想问一下殿村先生,外面不是有很多创业公司吗,他们是怎么拿到银行投资的?”山崎提出了疑问,“要是银行无法评判技术能力,一定也无法评估新创意和新机制这种东西有多少价值吧?”
“基本上没有银行会给创业公司投资。”
他的回答让人十分意外。
“殿村先生,这是真的吗?”佃忍不住追问,“那他们的钱从哪儿来?”
“比如天使投资人。”
“天使?”
“就是给企业投资的资本家。”殿村回答,“很多天使投资人觉得,只要项目足够有趣,出个一千万日元也不是不可以。”
“这我可从没听说过。”佃吃了一惊,随后嘀咕道,“有没有愿意出三亿日元的天使投资人啊?”
“这肯定没有吧。”
山崎话音刚落,却见殿村陷入了沉思。
“殿村先生,你怎么了?”津野问。
“可能有。”
这个回答让佃等人吃了一惊。
“是怎么回事?”佃问。
“我此前满脑子想的都是找银行借钱,”殿村说,“可是仔细想想,金融机构不只有银行,也并非只有从银行借钱才叫筹集资金——社长,几个月前有个叫全国投资的公司来找过我们,社长您当时还跟负责人交换过名片,您还记得吗?”
“全国投资……”
佃努力回忆,但还是想不起来。
“是一家风投公司。”
“那是啥啊?”
“专门给还未上市,但是富有前景的公司投资的地方。”殿村解释道,“他们或许能看上我们公司。”
“那还是投资吗?”山崎提出异议,“要是公司被霸占了,可不得了。”
“但我认为还是值得谈谈的。只要有可能,我想挑战一下。”
“知道了。”看到殿村那么热情,佃同意了,“不过殿村先生,那个全国投资会看好我们的技术能力吗?”
“我认为应该比银行好。”
殿村给出一个让人大失所望的回答。
“只是比银行好,结果还不是一样吗?”山崎似乎不抱什么希望。
“只能希望咱们公司符合他们的投资标准了。”殿村说。
“什么投资标准,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殿村把方方正正、一本正经的脸转向提出问题的佃。
“就是经营者的实际业绩。”
佃不说话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具备这种东西。
“我没什么自信啊。”
“就试试看吧,社长。让我联系他们看看。”
最后,佃还是被他说服了。
几天后,全国投资公司的浜崎达彦来到佃制作所。
他自我介绍说是全国投资公司的风险评估人,才三十多岁,非常年轻。
此人外表就是个顽皮小鬼头,仿佛刺儿头大学生未经打磨就进入了社会,整个人感觉很不讲究。嚣张狂妄,口无遮拦。不过佃觉得,比起那些说话拐弯抹角,尽用好话糊弄人的老狐狸,这种人反倒更好沟通。
“诉讼吗……”
听完情况介绍,浜崎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银行那边怎么说?”
听到浜崎的提问,在桌子另一头坐得笔直的殿村微微扭动了一下身子。“主力银行白水银行以诉讼为理由拒绝了我们的融资请求。”
殿村回答完,浜崎歪了歪头。
“他们为何会得出这一结论呢?”
“银行认为,就算不会以败诉告终,法院也会判决我们进行一定数额的赔偿。”殿村说,“另外,银行认为,如果没有胜算,中岛工业就不会提起诉讼。”
“原来如此。”浜崎应了一句,单刀直入地问道,“那么,贵公司需要多少钱?”
“需要运营资金三亿日元,以及诉讼费用几千万。”
回答问题的是佃。浜崎把数字记在本子上,又拿起摆在面前的表格,默默审视上面的数字。
过了一会儿,浜崎小声说道:“暂时以可转换债券的形式向贵公司提供一亿五千万日元,怎么样?”
不仅佃愣住了,连殿村也愣住了。
“你们愿意考虑吗?”佃探出身子问。
“当然啊。”浜崎语气平淡地回答,“请你们先用这笔钱支撑半年,至于后面的事,到时候再考虑吧。”
“贵公司内部审查时间要多久?”殿村难以抑制兴奋。
“三周。”浜崎回答,“在此期间,要请佃社长跟我们的管理层见一面。届时只要介绍一下贵公司的经营方针、技术内容和今后的对策就足够了。上次来拜访时,我们已经调查过贵公司的技术能力。这样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只是我有点担心,不知道诉讼一事会不会造成不好的影响。”佃说出了心中不安。
“我认为诉讼确实是一个要点,不过根据两位刚才的介绍,我想我们不会做出像银行那样的过激反应。”浜崎回答,“实际审批后,也可能会从可转换债券改为直接投资。反正让我说的话,如果不给贵公司这样的企业投资,那要把钱投到哪儿去呢?不过,话虽如此,听完两位的介绍,我发现有一个重要事项亟须完成。”
浜崎突然认真起来,看向佃,接着说道:“佃社长,您是否忘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至关重要的事?”
浜崎严肃地点点头。可佃完全想不到那是什么。
“就是重新审查专利。”
殿村闻言抬起了头。
浜崎继续说道:“贵公司持有的专利肯定不止被中岛工业起诉的新型发动机吧,应该还有更多投入使用的专利技术,比如最近刚申请到的氢发动机的相关专利。假设你们被中岛盯上,是因为专利注册信息存在技术性漏洞,那么今后也可能发生同样的事情,不是吗?”
佃满脑子都是诉讼的事,确实疏忽了这一点。
“请贵公司在应对诉讼的同时,对自己的专利展开全面审查。而且这个审查要彻底,不能留下任何漏洞。我想,此举将来一定能够成为保护贵公司权益的关键。”
说完这些,浜崎就把桌上的资料收到公文包里,道别后匆匆离开了。
“这人看起来有点狂妄,不过确实有狂妄的本钱啊。”
佃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这样说道。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殿村喃喃道。
“殿村先生,能帮我联系神谷律师吗?”佃说,“这可能是我们重新制定专利策略的好机会。”
12
“代理律师换人了?”
大手町某座大楼八层的田村大川法律事务所会议室内,中岛工业的三田发出尖厉的质问。
随后,他震惊的表情慢慢变为一抹坏笑。
“刚结束第一次口头辩论就更换代理律师,这就等同于认输了。对吧,中川律师?”
堆满文件的办公桌的另一头,坐着该律师事务所的两名律师。
其中一位就是三田刚才叫到的中川京一。他跟三田年龄相仿,是律所的资深律师,在技术和企业法务领域都小有名气。他旁边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目光锐利的青年,名叫青山贤吾。他当上律师才第三年,还是个新手。
“再说了,请不了解技术的律师当代理人根本没用,这下胜负已定了吧。要是连计划审理的日程都交不出来,不客气地说,他们已经完蛋了。”
三田高声笑着,却被中川低沉的声音打断。
“还真有点问题啊。”
“问题?难道对方这就提出要和解了?”
“不是那样的。”中川面不改色地忽略了三田的轻狂发言,“佃制作所新找来的律师有点那个啊。”他含糊其词道。
“新律师?中川律师,你在说什么呢?你们不是日本国内专利诉讼无人出其右的田村大川事务所嘛,什么律师能跟你们作对?”
“神谷修一。”
三田突然闭上了嘴,死死盯着中川严肃的脸。
“神谷?就是以前在这里的那位神谷律师?”
“就是他。”
中川皱起眉,一脸为难。
“不过就算是神谷,在这种情况下恐怕也做不了什么吧。”
“就是啊。”三田对中川的过分担心一笑而过,“再说了,佃制作所根本没有足够的体力撑过这场诉讼。就算神谷律师加入了他们,也很难在佃制作所把钱花完之前结束这场官司吧,毕竟我们有的是办法把官司拖延下去。其实我们暗中调查过了,佃制作所现在连资金都筹集不到,早就陷入困境了。任他再怎么挣扎,佃制作所都没有生路了。还有啊……”说到兴头上的三田一口气又说到了神谷头上,“我听说那位神谷律师是在这边混不下去才离开的。要我看啊,那种人无论到哪儿都混不下去。要是真的优秀,田村律师肯定会不顾一切挽留他吧。”
“嗯,您说的可能也对。”中川含糊地应了一声,仿佛要抛开什么似的吐了口气,继续道,“现在这个阶段,就不要没完没了地讨论别人的代理律师了,还是进入今天的正题吧。关于正在进行的诉讼,将由青山向您汇报情况。”
佃和殿村,还有技术研发部部长山崎三个人再次拜访了神谷的事务所。
“我这边也打算日后向您提出重新审查专利一事呢,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尽快着手吧。对了,关于贵公司委托的诉讼……”神谷说着,换到主要话题上,“后来我又对本次诉讼的核心问题,以及中岛工业的专利进行了仔细的分析,从结论上说,通过否认侵犯专利权来击退对手的主张,实现起来应该不太困难。”
真是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连坐在旁边的殿村都盯着神谷,眼睛都忘了眨。
“只不过,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时间。要问我能否在贵公司提出的时间范围内完成庭审——”
“关于此事,我们这儿有新消息。”
殿村打断神谷的话,向他汇报了全国投资公司提出的投资方案。然而,神谷脸上肃穆的表情并没有变化。
“即便假设这个可转换债券或直接投资真的能实现,也只是多出了半年时间,对吧?相对的,中岛工业那边肯定会用尽一切手段拖延时间,比如提交数量庞大的资料以拖延审查时间。这种行为一旦被法庭认可,转眼就会被他们拖过去一两年。”
“这也太胡闹了!”山崎恼怒地说。
“中岛工业的一贯做法就是这样。”神谷说,“不,不仅是中岛,事实上还有很多公司采取这种策略。当然,这种事不好大声说出来。”
“简而言之,就是对方会想方设法拖延时间,直到我们体力不支而倒下。”
“这么说虽然很让人生气,但一点没错。”
神谷说完就等待着佃等人的反应。
“律师,那我们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儿,佃问道。
“这一个星期里,我也想了很多。”神谷说,“到底怎样才能打好这场官司,怎样才能在短时间内胜诉。不,不仅是这场官司,我还想找到今后对付中岛工业的撒手锏——经过多方考虑,我想向贵公司郑重提出一个方案。”
靠坐在椅背上的神谷直起了身子,一脸严肃地看向佃。
“方案?”
佃预感到将听到一个出人意料的主意。
“您是说和解方案吗?”殿村问。
“不是。”神谷斩钉截铁地否定了,“我认为,本案将是把中岛工业打得体无完肤的大好机会。接下来我要提出的,便是作战方案。”
佃忍不住探出了身子。
13
“田村大川事务所收到通知,佃制作所日前已更换了顾问律师。由此可见,佃的法庭战略已告失败。”
三田面对会议室里的各位高管,十分骄傲地挺起胸膛说。
向董事会提议状告佃制作所,以清除这个小型发动机领域的竞争对手的不是别人,正是三田。他对佃制作所进行了信用调查,又仔细考察了公司的财务状况,最后判断该提案可以胜诉。
社长大友听闻此事,对竞争对手的侵权行为大为愤慨,并下令务必要对这种公司除之而后快。可谓一位热血高层。
大友听完三田的报告,满意地点点头。
“不久之后,对方就可能表现出寻求和解的意向。目前佃制作所在与合作银行融资的过程中遇到阻碍,再这样下去,一年之内必定出现资金短缺。他们此次更换律师,可能是想在遇到那种情况前找到求生之路。”
“没必要跟他们和解。”大友断言道,“那种公司必须斩草除根。这么说来,对我们今后的法庭策略也会更为有利吧。”
“您说得对。”
三田说着,因事情的发展符合预期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他跟律师事务所联合起来彻底调查佃制作所专利内容的行动有了回报。作为同一领域的竞争者,佃制作所对中岛工业来说无疑是眼中钉、肉中刺。此次彻底击败商业劲敌的功劳,恐怕不可估量。
中岛工业的法庭策略全仰赖三田公康——这次若能成功,足以打响这个威名。
“不过话说回来,三田君能发现佃制作所的侵犯专利权行为,真是太了不起了。今后还要再接再厉哦。”
“明白了。”
三田对大友深深鞠了一躬,全身都在因为狂喜而颤抖。
照这个势头下去,哪怕他坐着不动,高管的位子也会主动找上门来啊。这下老子的将来就高枕无忧了。
“三田先生。”
他刚从董事会回来,就被叫住了。
回头一看,只见西森罕见地一脸严肃,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刚才我收到了这个东西。”
西森把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寄件人是东京地方法院,信封里的文件已经拿出来用夹子夹好了。
三田脸色骤变。这是诉状。
“他们起诉了我们的艾尔玛2侵犯专利权。”
艾尔玛2是中岛工业生产的小型发动机。这款产品五年前就推出了,因为销量良好,目前已经成长为动力制造部门的吸金主力。
“这份诉状你传真给田村大川那边了吗?”
“已经传过去了,中川律师正在过目。”
“哪家公司干的?”
三田在诉状上寻找原告名称,看到佃制作所几个字时,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
“他们反过来把我们给告了?而且告的也是侵犯专利权?”
难以置信。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三田的手机开始震动,是中川律师打来的。
“啊,律师,这么忙真是打扰您了。我正想打电话过去呢。刚才西森发给您的诉状——”
“我刚看过了。”中川语速飞快地打断了他,“三田先生,我就先说结论吧。这个情况很不妙……”
[1] “主公”在日语里读作“tonosaa”,有“殿”字。蝗虫在日语里被称为“tonosaabatta”,故有文中飞蝗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