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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倒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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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好意思啊,这么忙还麻烦您跑一趟。其实今天我有件事想求您帮忙。”

德田挠着标志性的鹰钩鼻,请佃坐到沙发上。这是四月第三个星期,新财年刚开始的某天。

此处是总部设在品川的京浜机械公司会客间。用蓝色挡板隔开的单间里只放着一张四人桌和一部电话。这家主板上市公司是日本顶尖的机械制造商,也是佃航平掌管的佃制作所的头号客户。佃那里将近一成的营业额都来自这个京浜机械的外包工作。

“这次请佃社长过来,其实是想向您传达本公司的采购政策有所改变。”

“政策有所改变?”

佃做好了心理准备。

京浜机械的成本控制之严格远近闻名,人称“霸凌外包商”。他们会口口声声说税金我们这边包了不用你操心,然后把外包商那点可怜的利润都剥削掉。这种做法臭名昭著,佃自然会倍加提防。而且采购部部长德田亲自请他来面谈,恐怕不是什么小事。

“以前我们一直请贵公司制造发动机部件,不过这次社长提出了核心部件自主制造的方针,当中也包括发动机。”德田说,“所以,你们家的出货能不能算到下个月为止?”

“请等一等。”佃慌了,“下个月底……现在已经二十几号了呀,那不就只剩四十天了?如此突然地终止交易,我们这边不好安排啊。既有生产线问题,也有人员问题。能不能请您宽限一些?”

“佃社长,您的心情我很明白。”德田的语调变得生硬,“不过啊,不管是生产线问题还是人员问题,那不都是你们自己的问题吗?既然您这么说,那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嘛,这不是彼此彼此吗?”

“怎么是彼此彼此呢,这实在太突然了吧。”

由于对方是客户,不能高声质问。但尽管佃的语气很客气,肚子里却早已气炸了,这根本就是大企业的暴政。

“其实不止你们一家,我们对所有外包商都一视同仁。”

那又怎样?佃硬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德田部长,我们接贵公司的订单制作精密部件,每年订单总额不下十亿日元。工厂生产线上长期有几十个员工,而且之前不是说好了不仅会续签订单,还要增加数量吗?我们为此追加了整整三台两千万日元的机床以增加产能,你却突然说,我们到此为止吧,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嗯,就是这样,不好意思。”

要是对方反驳,他还能争上两句,可德田竟一脸僵硬地朝他低下头,搞得佃也没了脾气。他长年跟德田打交道,彼此都很了解,怕虽是公司的决定,但德田本人也觉得太过分了。

“说不好意思有什么用……”

“算了,至少你家跟我们合作的不只有发动机部件嘛。”德田安慰道。

“那发动机部件以外的订单能增加吗?”

“同步增加大概不太可能,不过今后好商量。”他含糊地回应道。

“部长,您很清楚我们公司的情况吧。”佃说,“我们从上一代社长开始,就诚心诚意与贵公司做生意,不是吗?”

“这我当然清楚,只不过社长下了命令,公司的人也只能遵从啊。我想您也知道,这儿就是那种公司。”

“贵公司要把发动机部件全部吸纳到内部进行生产吗?”佃有点好奇,就问了一句。

“应该基本上是了。”

德田躲开了视线。

“基本上?那也就是说,还有一些外包商可以保住订单?”

佃瞪大眼睛看着德田。

“毕竟我们也没办法一口气全吸收进来……”

“如果贵公司不是同时停掉所有订单,那能麻烦您至少给我一点时间吗?我们也要做准备,突然说停止,实在太让我们为难了。”

“真不好意思,你就理解理解好吗,小佃?”

来了,一到为难的时候他就成了“小佃”,这是德田演苦情戏时的惯用套路。

佃长叹一声,德田继续道:“事情已经定了,没办法改了。”

佃咬紧下唇。他们跟京浜机械的合作可以上溯到前代老板,也就是他老爸。于是他又冒出了毫不相关的想法:老爸想必也经历过许多这样的大风浪吧。

佃原本在宇宙科学开发机构担任研究员,七年前父亲去世,他便回到佃制作所继承了家业。

佃制作所属于精密机械制造业,父亲担任社长时,工厂主要以电子部件为重点。而在大学和研究所主要研究发动机的佃成为社长后,就开始向精度更高的发动机及周边设备发展。

辞去研究职务回家当社长,佃的经历堪称异类,不过他成为社长后,佃制作所的营业额猛增三倍,让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虽然公司还只是一个年营业额不满百亿日元的中小型企业,但在发动机技术和专业领域都获得了甚至高于大企业的评价,这主要得益于佃曾参与设计制造火箭发动机的经历。

他在研究上遭受挫折,却因此在新天地绽放出花朵,所以人生这东西,仔细一想还真是充满讽刺。尽管如此,客户哭穷,搞得自己捉襟见肘的中小企业的烦恼,佃也没能逃脱。虽然他并不想继承家业,但继承了就总归是自己的责任,只得硬着头皮上。这一下突然没了十亿日元的订单,他感到十分肉疼。

“你们也成长了不少,就算没有我公司的订单也不算什么吧。所以,拜托你了。”

德田仿佛事不关己地说完,就离开了。

“这样会赤字啊。”财务主管殿村直弘敲完计算器,抬头对佃说。

“果然会吗……”

从京浜机械总部回来的路上,佃也边开车边大概算了一下,最后得出同样的结论。整整十亿日元的营业额突然蒸发,人手自然也会富余出来。

宇都宫工厂专门为服务京浜机械订单的生产线约有二十五名员工,其中十名签的是派遣劳务合同,这些倒好处理,问题是剩下的十五名正式员工。

“最近固定成本也上涨了,再从中扣掉接近百分之十的营业额,根本无法避免赤字啊。”

可能因为殿村以前是银行职员,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莫名冷漠。他长着一张长方形的脸,还梳了个中分发型,人们便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主公”。据女职员偷偷告诉佃的八卦,这个绰号一是取自殿村名字里的“殿”,二是暗示他的外貌如同飞蝗 [1] 。被她这么一说,佃确实感觉自己在跟戴着银边眼镜的大蝗虫说话。

半年前,上一任财务主管退休后,佃从主要合作银行白水银行请来了殿村。此人做事极为认真,不过来公司的日子不算长,总感觉有点生分。

“那肯定得赤字了吧。津老弟,你有主意吗?”

佃询问的是中途加入讨论的第一营业部部长津野熏,可对方只是苦着脸回了一句:“这个嘛……”京浜机械的订单一直是津野在负责,对方偏偏在终止交易的时候越过他直接找了佃,他的心情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津野高中毕业后,就通过上一代社长的朋友的介绍,进入了佃制作所工作,是个资格很老的员工。他三十八岁,比佃小五岁。佃刚从研究所回来继承家业时,对工厂业务一无所知,还是津野手把手教会了他。此人虽然外表看来让人感到很难接近,说话也不好听,但很会照顾人。

“其他公司的追加订单或许能填上两亿日元的空缺,但要想全部填满,恐怕很难啊。十亿实在太多了。”

佃闭上眼睛,双手捏着眉间。此时殿村略显犹豫地说了一声:“那个……我知道这个时机不太好,不过社长,差不多该去融资了。”

这话让佃感到肩头的重担又沉重了几分。

“我认为最好今天就到银行去谈,您觉得呢?”

“那就拜托你了。需要多少资金?”

七年来,佃已经熟悉了社长的工作,但唯独融资实在搞不定。他根本不懂怎么跟银行打交道。

殿村再次一脸认真地敲起了计算器,然后说:“大约需要三亿日元。”

“要这么多?”

即使成了营业额近百亿日元的公司,一想到要找银行借三亿日元,佃心里还是会害怕。别看他表面上是个体形健壮,大大咧咧的中小企业老板,内心其实还是个心思细腻的研究员。

“按照这一期的业绩来看,那点钱恐怕也会马上花完。”殿村说,“毕竟收益情况有点那个。”

他没直说“很一般”,这种面面俱到的性格也像极了银行职员。

“真不好意思。”

因为他是银行派驻在公司里的人,所以佃感觉不是下属在对自己说话,而像是银行在警告他,忍不住道了歉。这是他头一次请派驻人员,现在想来有点像银行融资机构整个儿搬到了公司内部。

“能借到吗?”

“应该会有点摩擦。”

殿村回答的口吻就像取款机吐出的明细单一样冷漠。

“是吗……”

“毕竟借款有点多。”殿村的措辞虽然小心,用意却正中靶心,“现在各种款项总额已将近二十亿日元,再加上若不及时想到对策,本期还可能出现赤字……此时再借三亿日元,恐怕不容易。另外研究开发费用的大幅膨胀也让我有点担心……”

殿村暗中指出了佃制作所存在的所有问题。

“可是研究就得烧钱啊。”

针对佃的说法,殿村只应了一声“是啊”,但佃隐约感觉他并没有被说服。

“多亏了研究,我们才拿到了发动机方面的专利,只要设立商业化目标,应该能给营业额做些贡献——能用这个说法说服银行吗?”

殿村默不作声地想了一会儿。

佃又说:“我认为,银行最担心的是投入巨额开发费用获得的专利到最后变成‘死专利’。如果能把这方面解释清楚,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那可能有点难啊,毕竟我们还没做出商品呢。”殿村看了一眼佃的脸色,委婉地说,“单纯说氢发动机的阀门系统,感觉有点实用性不足啊。”

佃有点生气。他获得的专利虽然写着阀门系统,但其中蕴含的技术和专业水平会给发动机及其他方面都带来正面影响。佃坚信,这样的研究开发将来会成为佃制作所技术水平发展的关键。

“我倒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把银行可能会说的话说出来了而已。”殿村慌忙辩解道,“我是认为,研究开发费用肯定会被银行提出来……”

津野在旁边听着,忍不住长叹一声。

“殿村部长,我们可是研究开发型企业,技术力量和专业水平都要建立在研究开发的基础上。我认为,要是没有这个,我们可能马上就会失去竞争力和优越性啊。”

“是吗……”

殿村没有反驳,这场讨论就要在双方都没有互相理解的情况下草草结束了。津野心生烦躁,自言自语地说出了真心话:“银行那边真的不能理解吗……”

“我这就去做申请融资的资料。”

殿村站起来,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什么意思啊。”津野看着殿村走出门外,咂了一下舌,“有话想说,那就直说嘛。”

太对了。佃心里虽然这样想,嘴上还是换了种说法。

“人家还没混熟呢。可能殿村先生也想在这里好好干,只是同时还要兼顾银行那边的想法。”

“这我又不是不明白。”津野还是有点不满,“那人真的在认真替我们着想吗?我总感觉他就只担心钱,无论怎么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银行职员。”

佃跟津野的感想相同,但没有说话。要是连社长都这样说话,那就真完了。

津野继续道:“他的专业是财务和融资,怎么可能理解技术的真谛,要是不理解,照理说应该开口问吧。结果他一上来就说要削减研究经费,太不合理了。”

“津老弟,你就少说两句吧。”佃继续安抚生气的津野,“他这不是还没习惯我们这儿嘛,你就把眼光放长来看吧。”

“既然社长都这么说了……”

津野咕咕哝哝地离开了社长室。

佃独自坐在社长室的扶手椅上,闭上了眼睛。客户跑了,公司要裁员,融资困难,内部矛盾——哪一个都不是能轻易解决的问题。

经营一个企业,就是跟这些问题作战。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虽说是因为父亲去世而继承家业的,但实际上,接手佃制作所这家城镇工厂,对佃来说是一次挫折之后的选择。那次实验卫星发射失败,让佃失去了作为研究者的资格。

小时候,佃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宇航员。小小少年在图书馆读到阿波罗计划的故事,心中涌出前所未有的兴奋,并如痴如醉地埋首其中。那是当然,毕竟书里写的不是虚构的冒险故事,而是如假包换的现实。

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日,登月舱降落在月面纬度零点八度、经度二十三点五度的巨大陨石坑“静海”上。少年佃捧着那本书,仿佛成了尼尔·阿姆斯特朗率领的阿波罗十一号的宇航员之一。当时,佃完全被那项伟业迷住了,丝毫不知道阿波罗计划的感动背后,还有许多“太烧钱”的批判声音。

佃虽然没能成为宇航员,但对宇宙的兴趣转向了火箭工程学,并且听到了决定他前进方向的那句话。一位专攻火箭工程学的助理教授站在讲台上,对佃和其他学生说了这么一番话。

“你们中间可能有几个人对火箭工程学感兴趣。火箭工程学是一个充满未知的领域,而你们心中那种向未知领域挑战的热情,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替代的崇高之物。所以,我希望同学们能毕生不忘那种热情。包括我在内,立志钻研火箭工程学的人都认为,火箭发动机是远远超越了智力与想象力的创造物,那是所谓的圣域,或者说上帝的领域。”

上帝的领域。

佃从这句话里感受到了无尽的力量。

做了那场难忘演讲的助理教授,就是后来成为他导师的大场一义。大场是掌握着最尖端技术的研究者,也是实际参与火箭发动机开发项目的超级工程师。后来,佃加入了大场的研究室,梦想就从做宇航员变成了让火箭搭载自己设计的引擎发射升空。然而——

那个梦想,最终破灭了。

如今,他坐在父亲那一代就在使用的扶手椅上,回想着大场那句话。

紧急停止程序,开启安全指令。

佃的梦想,随着安全指令的开启,化作了海中的泡沫。

2

“殿村先生已经给我介绍过情况了,不过老实说,一次借三亿日元,确实有些困难。”

柳井哲二用一本正经又严肃的表情看着佃。他是白水银行池上支行的融资负责人,在支行的头衔是课长代理。融资课有很多没有正式头衔的职员,柳井算是里面的二把手,发言分量很重。

这是刚进入五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早晨殿村对佃说:“能请社长亲自到银行去一趟吗?”

“少申请一点金额比较稳妥吗?”佃问了一句。

“要是能减少,那就再好不过了。这是我的个人看法。”

柳井这人说起话来得绕好几个圈子。佃含糊地应了一声,却感受到对方射来一道冷酷的视线。只听他装模作样地说:“不过我感觉,问题在于贵公司的基础结构。”

这是啥意思?佃用目光询问坐在一旁的殿村。

“简而言之,就是我们的商业环境和管理结构可能存在问题。”

殿村解释完,柳井把他的话接了下去。

“首先,贷款数额太大了。而且从账面上看,那些钱都不知道被用在了什么地方,这让银行很为难啊。”

“柳井先生,您是说研究开发费用吗?”

佃问了一句,心里越来越烦躁。

“我知道社长肯定有各种想法,只不过,这些研究不一定能转化为营业额吧?”

“当然能转化了。”佃说,“客户都很看重我们在研究开发方面的投入,正因如此,业绩才能一直提升啊。”

“真的吗?”柳井发出疑问,“贵公司投入了这么多钱,到底开发出了什么?发动机部件的话,也仅限于氢发动机,对吧?那东西真的能转化为商品吗?我听说有人在研究给汽车安装氢发动机,只是还要很久才能应用吧。现在,使用氢发动机的东西也就只有火箭了,你能拿到火箭发动机的订单吗?肯定没戏吧。”

“怎么能一口咬定没戏呢。”

佃的反驳让柳井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火箭这种东西啊,是国家研究开发机构主导制造的设备。火箭本体的制造和运营虽然交给了民营企业,但也都指定给了帝国重工等大企业。恕我直言,您这种乡下中小企业,根本轮不上。一个几乎毫无用处的死专利,贵公司却投了十几亿日元进去。如果有回收资金的可能性,我倒想请您指教指教。”

佃听到一半就闭上眼睛,抱起手臂。此时终于睁开了眼。

“回收资金的具体策略目前我们还在讨论。”佃说,“不过有句话我一定要说出来,我们申请的阀门系统专利,恐怕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这点不会有错。那是一种普适性很高的技术,不仅可以用于火箭,还可以应用在很多方面。除此之外,我们在开发过程中获得的技术和专业性,也可以以各种方式活用于新型发动机的开发工作。所以,这种研究是有意义的。”

“社长,我听说您原本在宇宙科学开发机构工作,对吧?”柳井说,“我还听说,您在那里参与了火箭发动机的开发工作。如果是国家的研究机构,自然可以大手大脚地花钱,但现在不一样了。”

柳井揭开了佃心中的旧伤。佃生气了,紧紧盯着对方。

“火箭开发工作一直在捉襟见肘的预算中苦苦挣扎,您对我们的技术根本一无所知。”

佃一口气说完,却得到了“那是当然”的反驳。

“我怎么可能知道。您听好了,世界上有太多人拿着所谓全世界最先进的技术,到处找人投资。就拿上个月来说,有人提出了以水为动力的电脑和永动机,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全都拿到了专利,要么就是马上要申请专利。可是银行把他们都拒之门外了。道理还不简单吗?如果那些技术真有那么厉害,就算扔着不管,也会有大企业主动找上门来。确实,我对贵公司的技术没有进行正式评估。可是,正式评估需要委托专业部门,花费好几百万日元,这还只是评估的费用而已。要是评估出来果真没什么价值,那就毫无意义了。专利这种东西,很多只是人们的自以为是罢了。”

“够了。”佃不想跟这人聊下去了,“您就直说吧,到底给不给我们融资?”

“本行没有人能对贵公司的技术开发能力做出评估。”柳井断言道,“支行长也持否定态度。”

佃回想起支行长根木节生那张毫不讲情面的脸。他与此人交谈过几次,若是土地、房屋或数字化业绩这些看一眼就能理解的东西,他还能聊上几句,但要换成最新技术,他就一概不愿了解,丝毫不关心了。

“那您说说,我该怎么办?”

柳井鼓起脸颊,吐出一口气。

“我是没有具体方案,只不过很难赞同你继续在研发上投钱。”

“您让我停止研发?”

“我可没说停止。”柳井狡辩道,“您身边不是有殿村先生这位可靠的参谋嘛,可以请他指一个正确方向啊。”

可靠的参谋?佃看了一眼身边那个一本正经的人,叹了口气。

“如果我不停止研发,银行就不给我融资。这跟命令我停止研发有什么区别?”

佃在回公司的车上发着牢骚,殿村却没什么反应,只会说“哦”“是啊”“真没办法”。这个“参谋”的态度让他很火大,甚至没来由地怀疑是殿村让柳井说了那些话。无法真心信任下属的烦躁让佃越来越沉默了。

车子开出银行,不久后就进入上池台的安静住宅区。就在此时——

“不如追梦的行动暂缓片刻吧?”

来自副驾的嘟囔声飘进了佃的耳朵。正好在一个没有红绿灯的交叉路口,佃忍不住一脚踩住刹车,扭头盯着殿村。只见那人脸上露出豁出去的表情。

“社长,公司里没人会对您说这句话,所以只能由我来说了。您还忘不掉自己搞研究时的梦想,可现在您是社长,是一名经营者,不再是研究人员了。社长可能觉得只有我一个人不看好公司的研究项目,其实有好几个人这样想。好不容易赚到的钱,全被拿去当成研发经费了——这就是他们的想法。社长说研发的成果决定了业绩的上升,可是,公司里抱有同样想法的人反倒是少数。再这样下去,整个公司就会分崩离析。所以我请求您,哪怕不完全停止研发,至少也把经营资源多分一点到别的方面。不要过度专注于氢发动机,不如做些更具实用性的发动机构造研究,这样不仅能让公司里的人更团结,还能真正产生收益。社长,您就听我一句劝吧。”

佃凝视着殿村,一时无言以对。很奇怪,他心中并没有感到愤怒,反倒对殿村的拼命劝说产生了共鸣。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直到被后面的车辆鸣笛声催促,才重新接收到现实的风景和声音。

他再次踩下油门。

大田区有很多坡道。爬坡、拐弯,再下坡,佃不禁想,这就好像我的人生一样啊。如此说来,现在我正走在下坡路上呢。

“我会仔细想想的。”

车子开回上池台的公司后,佃嘀咕了这么一句话。殿村一路都默不作声地缩在副驾座上,闻言马上松了一口气。

佃心里想,殿村把话说得如此直白,肯定需要很大的勇气吧。因为万一搞不好,他所面对的社长可能会大发雷霆,直接让他收拾包袱回银行去。尽管如此,殿村还是把话说出来了。不,应该说他还是决定帮佃一把。

原来殿村只是笨嘴拙舌,实际确实在为我们公司认真考虑啊。这让佃感到非常高兴。

殿村先下了车,正一蹦一蹦地走上正门楼梯。佃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低声说道:“谢谢你,殿村先生。”

然而,殿村刚走进公司没过多久,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社长,不好了,您看这个。”

佃看了一眼他递过来的信封,惊得无言以对。那是东京地方法院寄来的诉状。

3

佃坐在社长室里,双手抱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竟然要告斯特拉的技术?”

起诉方是他们的竞争对手——中岛工业。

起诉内容是专利侵权。

问题在于赔偿数额——九十亿日元。

简直是天文数字。

佃制作所专门制造小型发动机及相关部件,五年前正式发售了斯特拉,从此它就占据了公司最热门商品榜首。斯特拉是佃制作所研发制造的一款高性能小型发动机,单品年销售额占总营业额三成。公司每年都会对它进行改良,去年春天更是推出了经大幅改动的最新型号。最新型号的斯特拉上搭载了自主研发的燃料系统,而眼下中岛工业却递来一纸诉状,声称该最新型号的发动机抄袭了他们开发的产品,并以侵犯专利权为由,要求他们立即停止销售。

“扯淡!”佃气不打一处来,大声骂道。

他们跟中岛工业在小型发动机领域属于竞争关系,时常闹得剑拔弩张。事实上,新款斯特拉刚发售没几个月,中岛工业就发来投诉,说你们的设计是不是有问题。佃制作所先经过内部讨论,后来又跟中岛工业协商,最终确定中岛工业的说法中存在误解,实际并没有任何问题。

“抄岛工业瞎胡扯什么玩意儿,我还想投诉他们呢!也不知道是谁抄了我们的发动机设计,还山寨出来跟我们竞争。”津野得到消息后,怒火中烧地跑过来骂道。

什么东西一旦畅销,中岛工业就会削尖脑袋往那个领域钻营,所以才会被业界揶揄为“抄岛工业”。

“结果呢,别人的发动机跟他们家的有点像,就跑去告侵犯专利权。”

“这就是中岛工业的一贯做法啊。”殿村涨红着脸说,“先模仿,然后挑剔对手的技术,打乱别人阵脚。如果对手是小公司,他们就更加明目张胆了。”

“这是主板上市公司会用的手段吗?!”津野怒气难平,一口咬住殿村发泄。

“他们就是那样的公司。”殿村劝说道,“总之,既然我们被告了,就不能坐视不理。社长想必也知道,如果不回应诉状,官司就算输了。我们必须起来迎战,首先要找一个对技术和知识产权都很熟悉的律师。我曾听说,抄岛工业的顾问律师全都是从搞技术那边转行过来的奇人,您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能在法庭上占到优势吗?”

佃说完,殿村的方脸上下动了动。

“社长,这肯定不是一场简单的官司,对方也要分出人力和时间来打官司,一定事先跟律师商量过,确定有胜算了,才会给我们发来这种东西。”殿村瞪了一眼诉状说道。

“太乱来了。”佃无处发泄怒火,只好看着屋顶叹息,“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对方的手段就是如此下三烂。”殿村说,“而且,我们被中岛工业告了这件事一旦传出去,自家的信用也会受到影响。银行那边也不例外。”

“喂,喂。”佃无奈地看着殿村,“银行还会把这种事当真?太扯淡了吧。”

“在一般人看来,中岛工业既然会提起诉讼,肯定是有依据的。当然,就算我们没做错什么也一样。”

这实在太不讲理了。

“请您想一想,如果我们官司打输了,不得不停止销售斯特拉,那对营业额造成的影响将高达三成。再加上京浜机械那边减损的营业额,就是将近四成。那样一来,别说赤字了,整个公司可能都维持不下去。银行向来会考虑最坏的情况,那我们就更不可能拿到融资了。”

“你等等,什么叫官司打输了?”佃粗声道,“怎么可能打输。这场官司根本就是胡扯。殿村先生,你心里也清楚的吧?”

“那当然。”但殿村仍不依不饶地说,“可是,您觉得白水银行那些人心里能同样清楚吗?要是不出庭,您要如何证明我们能打赢这场官司?”

佃被呛住了。尽管很不甘心,可殿村的话确实有道理。

“还是先找一个能应付这种难题的律师吧。”殿村说,“您有相熟的人选吗?”

“我有几个大学同学是律师,不过毕业后都没见过面。田边律师不行吗?”

田边笃在五反田开着一家律师事务所,公司平时会请他来制作跟客户签订的合同,以及处理一些别的业务,然后每个月给他支付几万日元的顾问费。虽然没请他打过官司,不过以往遇到货款延迟支付时也找他咨询过。

“田边律师了解技术吗?”

“不知道呢。”佃歪着头说,“我能肯定他在合同违约和索赔这方面特别专业,但此前从未跟他谈过专利这种复杂话题。只是我也想不到别的律师了。”

殿村仔细想了一会儿。

“总之,先找他商量商量吧。”

说完他就走出社长室去打电话了。

佃目送殿村的背影离开,疲惫地叹息一声。就在此时,外面有人敲门,一个模样邋遢的男人探头进来。是山崎光彦。

山崎今年三十八岁,是佃制作所技术研发部门的领头人,正式头衔是技术研发部部长。他是佃的大学师弟,也是一名很有能力的研究人员。可是他性格比较特别,跟教授合不来,五年前就离开了研究室。

一头乱发、满脸胡楂,鼻梁上架着沉重的黑框眼镜,身穿脏兮兮的白袍,他这副样子无论怎么看都像个御宅族,但实际上,他喜欢实验甚至胜过一日三餐。可能就因为这样,此人年近四十了还没成家。

“社长,我听说我们被中岛告了,这是怎么回事?”

山崎性格内向,说起话来也磕磕绊绊,眼睛总是看着地面,头发绑成一条马尾辫。他跟别人说话时喜欢用中指不停推眼镜。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佃回答,“对了,阿山,上回中岛来找我们麻烦时不是有个什么联系人吗,说是企划部的经理还是啥的。你还有那家伙的名片没?”

“稍等。”

山崎说着,抬手拍拍胸口和屁股,好不容易从裤子前面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来。

“我记得记过他的名字,应该还没删掉……啊,找到了。”他打开手机,把一则联系人资料拿给佃看,“头衔应该是事业企划部法务小组经理。”

那人名叫三田公康。

“对,对,就是这个家伙。”

几个月前,中岛向他们提出投诉时,佃曾跟这人见过几次。

他跟佃年纪相仿,浑身散发着大企业高管的气场,把自己打理得有模有样,却给人留下不可一世的印象。

佃用座机拨了那个号码,不是公司总机,而是直通部门的电话。他向接电话的年轻男人报上名字,听到一声“请您稍等”,随后听筒里便传出八音盒版的《卡农》。佃觉得这个旋律跟这个部门给人的印象不太相符。

等了好久,才听到一个生硬的声音说:“您有事吗?”对方并不是三田,而是刚才接电话的人。

“我想谈谈诉讼事宜。”佃回答道。

“三田让我转达,对于那件事他没什么好说的。”

对方给了一个让人火大的回答。

“麻烦您转告他,就算他没话说,我也有话说。”

佃说完,电话又被切换成等待音,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声:“喂,你好。”对方连名字都不报一下,看来就是三田本人了。

“您好,我是佃制作所的佃。今天我收到贵公司发来的诉状了。”

对方沉默不语。佃有点火大,烦躁地说了声:“喂?”对方这才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嗯。”

佃继续道:“对于贵公司的发动机设计,我还是之前的说法。当时您也认同了,说并不存在问题。那现在这是怎么回事,能请您解释一下吗?”

“认同?我可没认同什么。”对方带着敌意回应,“您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等等啊,三田先生,你当时对我们的回应完全没有提出异议吧。不仅是你,我记得贵技术部门的人也都认同了。”

佃说完,心里想起那次难忘的经历。

二月,中岛工业突然寄来一封“贵公司开发并在销的斯特拉发动机疑似侵犯本公司专利权”的信函,还附上了证据。

公司内部以佃和山崎为中心,展开了一次讨论,最终认定两者确实类似,但模仿的一方是中岛工业,佃制作所没有任何问题,并把这个结论告知了对方。佃好像为此跟三田见过两次面。

其后,由中岛工业发出邀请,两公司负责人在东京都内某酒店召开了正式谈判会议。佃一直坚持自己的主张,中岛工业虽然提出了几项反驳,但都被佃说服了。最后,谈判会以双方接受了佃制作所的主张结束。

“你们现在才说没有认可,那倒是告诉我,究竟什么地方不认可了?”

“您看过诉状自然会知道。”三田口气生硬地说。

上次开谈判会,佃制作所只有佃和山崎两个人出席,中岛工业则派出了以技术部门为中心的十几名员工。当时应该把技术问题都讨论透彻了。

“我就是看了诉状还不明白,才打电话问你的啊。为什么要跟我们打官司?如果有问题,在那次谈判会上明确提出来就好了,不,会后也行。而你们却突然发来一纸诉状,这简直太乱来了。”

“恕我直言。”三田说,“本公司是因为你们当时一味自说自话,认为就算当场反驳也只是闹得会议没完没了,才选择沉默的。关于这点,麻烦您有点自觉好吗?”

佃感到有一股强烈的怒气涌了上来。

“那你们提出开谈判会的初衷又是什么啊?”

“总而言之,”三田语气轻浮,看起来并不把佃当回事,“无论您怎么想,这件事都已经递交给法院了。既然如此,我对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三田先生,这不是违反社会常识的行为吗?”

佃刚说完,三田就在电话另一头尖声反问:“社会常识?”他似乎嗤笑了一声,随后半带嘲讽地问:“不好意思,您说的社会常识是指什么?能明确一下定义吗?”

佃气得眼前发黑。

他突然想起年轻时在大学研究室与人发生的争论。研究室里有个自诩学者的人,凡事一开口便是“你如何定义这个词”,佃当时最讨厌那个人了。

“定什么义啊,别开玩笑了。”佃怒火攻心,恶狠狠地说。

“我可告诉你,这次通话是有录音的。”三田说。

“那又怎样。”佃也不服输,“到法庭上去诬告别人,还把这当成做生意的手段。我想问问,像你们这种大企业,利用官司来赚钱真的好吗?”

“佃先生,您所谓的诬告,只是单方面见解吧。”三田得意地说,“我可不这么想。你们侵犯了我们的专利权,并以此获得不正当利益,纠正这种行为才叫正义吧。您在这里跟我说没有用,一切到法庭上解决吧。话就说到这里,我要挂电话了。今后您如果还对这件事有疑问,麻烦不要联系我,直接联系我们的代理律师。我还要奉劝您一句,千万不要用那种类似威胁的口气说话哦。再见。”

他显得格外自信,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王八蛋!”

佃把听筒一摔,气愤地抱起了手臂。

“他说什么了?”山崎镜片背后的双眼满是不安。

“他说当时根本没认同我们的结论,还说只有我们单方面觉得自己没问题。明明在谈判会上被反驳得体无完肤,还好意思说那种话!”

佃一生气就会体现在态度上,而山崎则会藏在心里。所以他生起气来反而会变得很安静,而且一脸苍白,太阳穴突突乱跳。就像现在这样。

“就因为他们跟我们争不赢,所以才把法院牵扯进来,想歪曲事实吧。毕竟人家底下可有一大堆一流事务所的优秀律师啊。”佃充满嘲讽地说。

“只要把我们告赢了,让我们再也卖不了发动机,他们就能从中获利,是这么想的吗?”山崎说。

“没错,这招太下三烂了。”

以打官司为手段踢走同一领域的竞争者,这是不可原谅的。

“正义与我们同在。”

佃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却见殿村回来了。

“田边律师今天下午六点以后有空,您打算怎么办?”

佃打开记事本,上面写着晚上有同业者聚会。

“那就六点以后吧。”佃说完,在聚会日程上重重地划了两道。

4

佃来到五反田拜访顾问律师田边,这位今年已经六十岁的资深律师却眉头紧蹙。

“与中岛工业的诉讼啊,这个专利侵权是怎么回事?”

“对方提出问题的部分是将燃料有效输入发动机内部的控制装置。”

佃起了个头,山崎接过话头,拿出带来的发动机模型开始详细说明。现在他们被告侵犯了专利权,自然要先让律师对技术有一定的理解。然而,田边一开始还挺热心聆听,后来就越来越没有反应了。五分钟后,他就抱着手臂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直接打断了山崎的说明。

“好,够了,反正我听了也不明白。”

山崎有点无措地看向佃,仿佛在问他这样有没有问题。佃很理解他的心情。

田边继续说道:“总之先要进行事实认定,我们应该做一份资料,直接反驳对方的说法……简而言之,诉讼的焦点在于技术原创性,对吧?”

田边先说了几句好像很有信心的话,但还没等佃回答,就话锋一转。“不过既然对手是中岛工业,问题就成了我们能否证明没有侵权这点了。还要考虑到法官的个人印象,毕竟有不少法官会偏心大企业。”

“这可不行啊,律师。”佃慌忙说,“个人印象是怎么回事?不是要讲事实的吗?真相不是只有一个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老练的律师似乎有点烦躁了,“我明白你们的主张是没有侵犯专利权,然而对方也是觉得自己能打赢官司才闹上法庭的对不对?这事可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啊。”

“只要把证据整理好,应该就能证明我们没错。”佃这么说道。

然而田边却陷入沉思,好久都没回应。

“这种技术战一旦变成持久战,就不好办啦。”最终律师这么说道。

“所以呢?”佃反问,“您这是叫我乖乖赔偿九十亿日元?那不是正中他们下怀吗?律师,您怎么能这样呢?”

佃正忙着发火,殿村在他身边冷静地问了一句。

“请问,田边律师对这种知识产权诉讼有经验吗?”

知识产权是指发明创造和编写软件等不依附实体的产权。

“这种案件可不怎么常见。”田边一脸“那又怎样”的表情盯着殿村,“我是从做律师的经验来判断这种诉讼很难短期解决。说句不好听的,中岛工业应该很了解情况,才会以这种手段提起诉讼。总而言之,你们的主张是不存在侵犯专利权的事实对吧?那么,我会写一份表明主旨的答辩状。另外,刚才几位向我做的说明能否简单总结一下,以书面形式发给我呢?电子邮件就可以。”

山崎一直欲言又止,他特意把模型带来,就是为了进行详细的解说。没想到这个律师听都没有认真听,就说了这种话。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难道做成书面形式你就能看懂了?

“知道了,律师。”看到佃和山崎都对律师失去了信任而一言不发,殿村便替他们说,“我们会在内部先商量商量,感谢您的帮助。”

“殿村先生,你准备怎么办?”

三人离开律师事务所来到附近的停车场,坐到车上后佃问了一句。

“总之先把人家要的资料做出来吧。”殿村说,“也不能因为自己心里不安,就马上跑去找别的律师。”

佃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从上一代社长开始公司就跟田边律师合作,在制作合同、回收债务和人事咨询等方面请他帮了不少忙。佃对这次商谈确实心怀不满,可是毕竟交情摆在那里,也不能因为不满就换人。田边想必也觉得自己能应付,才叫他们准备资料的吧。

“刚才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大企业真的会比较有利?”

驾车行驶在通往大田区方向的中原街道上,沐浴着夕阳,佃问出了心里一直在琢磨的问题。问完马上通过倒车镜看到后座上的殿村露出了沮丧的表情。

“老实说,我在银行工作时也听过这种说法。银行也属于被偏袒的一方。”

“太气人了,堂堂法官怎么能偏心呢。”

“这就是日本的现状啊,最近已经好很多了。现在连银行也可能败诉,当然,也是因为坏事做尽,遭到报应了。”

“真让人生气。”

佃不高兴地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次开口时,车子已经开到公司附近了。

“对了,殿村先生,打官司的事要不要告诉银行啊?”

“这个嘛……”殿村应了一声,又想了一会儿,“我觉得不能不说啊,双方还存在信赖关系。”

只要这边不去说,对方应该不会知道,殿村肯定也知道。遮丑是人之常情,但可能出于银行职员的习性,殿村给出的意见还是跟他的人一样稳健保守。

“更何况,在跟银行签合同时也规定,若发生可能影响业绩的事项,必须主动向银行汇报。斯特拉的年销售额高达三十亿日元,所以我们是有义务汇报这场官司的。”

“真没办法,那我们明天就去吧。”

佃发出叹息时,已经能看见佃制作所的五层办公楼了。

佃把车开到停车场,走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脱掉上衣,白水银行的柳井就打来了电话。这个时机也太巧了,佃打算顺便跟他约一下明天见面的事。

“喂,事情不太妙吧?”

一上来柳井就语气强硬,连句客气话都没有。

“什么事情不太妙?”佃问。

“你们被中岛工业给告了?”

柳井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您怎么知道的?”

“媒体都报道了。”

“媒体报道?”

佃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同时回过头,发现殿村正在不远处的办公桌旁,惊讶地看着他。

“中岛工业刚才开了媒体发布会,公开宣布他们对你们佃制作所发起了侵犯专利权的诉讼。还是总部那边的相关部门告诉我的。你们申请融资时隐瞒了如此重要的事,这样不行啊,完全是背信弃义的行为嘛。”

“我可没有隐瞒,请您别误会。”被对方的气势影响,佃的语气也有点不受控制了,但还是继续解释道,“诉状是下午才送到我们公司的,我刚去五反田找顾问律师回来,还跟殿村说明天就去找您汇报呢。”

“别等明天了,这么要紧的事,怎么能不马上汇报呢!”柳井毫不留情地说,“支行长现在特别关心这件事,还问我佃制作所能不能行呢。您这样实在太让人为难了。”

电话那头的人明显表露出不信任。

“既然如此,那我马上过去。没能及时联系,实在很抱歉。”佃道了歉。

“嗯,那我跟支行长一起等您过来。”

柳井着重强调了“支行长”三个字,然后挂断了电话。

“柳井先生怎么说?”殿村忧心忡忡地问。

“中岛那边好像在媒体上公布了这件事,银行叫我们马上过去汇报。”佃关上手机说,“是银行先联系的我们,确实有点糟糕。我去一趟。”

“我也跟您一起去。”殿村马上说。

5

支行长根木满脸不高兴地坐着,一言不发。

这里是银行的接待室,桌上摆着东京地方法院发来的诉状,还有斯特拉的产品图册,摊开的图册旁边还摆着个孤零零的发动机模型。

像山崎在田边律师事务所做的那样,佃花了将近一个小时,亲自说明了发动机的构造和这次诉讼的焦点。随后,他又把此前与中岛工业的交涉一一道来,表明了这次诉讼的不合理之处。

全部说完后,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佃先生的话我都明白了。”跟说出的话语相反,根木的表情显露出难以掩饰的烦躁,“但您说的这些只是你们这边的主张,而对方也会提出可与之对抗的证据,对不对?”

“无论对方提出什么,侵犯专利权一事都是不存在的,这场诉讼毫无根据,我们不可能输。”

根木只是一言不发地听佃说话,没有给出回应。他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对旁边的负责人柳井说:“佃先生申请了融资?”

“三亿日元,名目是运转资金。”柳井回答。

“三亿……”

根木张开拇指和食指,摸着下巴思考了片刻。他从柳井手上接过佃制作所的资料,凝视着写满数字、貌似分析表的文件。

“开发这方面投入了不少费用啊,结果开发出来的发动机还被人告了……”根木一脸苦涩地嘟囔道,“要是官司输了,贵公司的发动机连卖都卖不出去。而且你们还要支付九十亿日元的赔偿金,那样一来,恐怕连公司都很难支撑下去了……”

“如果事情真变成那样,这个世界就不存在正义了。”

佃有点冒火。

“正义啊……社长,正义跟法律,难道不是两回事吗?”根木以一副仿佛知晓世间所有道理的样子看着佃,“银行这边呢,必须设想到最糟糕的情况,当然,我也不是说贵公司一定会输哦。”

那不是一样吗。就在佃为根木的话怒火中烧时——

“我很明白支行长的意思,只是本公司也非常为难。”殿村声音冷静地说道,“我们正在积极应对诉讼,也会随时向银行汇报进展。与此同时,融资一事还请支行长尽量通融。如果没有融资,我们公司的资金运转就岌岌可危了。所以支行长,万事拜托了。”

殿村深深低下头。佃是个急性子,很难冷静应对问题,所以殿村这趟跟来真是太好了。只不过——

“你们这边局势不太好啊。”根木的反应很冷淡,“前脚才被京浜机械撤销订单,光这一样就注定要赤字了,结果这头又打起了官司。这种时候找我们借三亿日元,老实说,挺为难的……殿村先生,你也是银行职员,想必明白这个道理吧。”

“请等一等,支行长。”佃说,“就因为我们被告了,所以就设想最糟糕的事态,然后不同意我们的融资申请,这也太过分了。”

“要是结果已有定论,谁还会打官司呢。”根木正面反驳了佃的主张,“中岛工业也是因为手握胜算,才会打这场官司的吧。你们想想,那可是中岛工业啊,那个中岛工业啊。”

旁边的殿村也沉默了。尽管支行长的话很不讲道理,但他知道对方也是出于无奈才会有这种反应——这点从他的表情也能看出来。

佃把话咽了回去。他并非无言以对,而是深知中岛工业这样的大企业向法庭提起诉讼,世人会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待这件事。

对方是知名上市企业,单是那块招牌就是信用的象征。中小企业无论怎么挣扎,在社会信用度这一点上都很难与之对抗。

法官在法庭上会对大企业怀有好印象,这件事确实对佃造成了打击。可是说到底,法庭的情况已经算好了,真正不公平的是现实社会。在社会上,大企业拥有绝对优势。

只要是大企业提起诉讼,随便什么人都会想:那么大的公司把人家告了,被告方肯定特别坏吧。再怎么坚持主张“我们没错”,也没有人会相信。

然而,世人的误解无可避免,但连银行都如此妄断,这一点他实在难以接受。

对中小企业来说,银行是资金源,也可以说是它们的生命线。

本来应该站在自己这边的银行支行长却一味给出否定意见,这让他感到很气愤。

“支行长,我们的合作关系已经持续二十年了。”佃强忍住心中怒火,这样说道,“只要是贵行的要求,我们都尽量满足,因为双方的合作本来就建立在彼此信任的基础上。老实说,我们现在确实是四面楚歌。首先要尽快应对京浜机械撤销订单造成的资金问题,为此才来融资的。您就不能给我们多些信任吗?”

“你叫银行怎么判断这种技术上的东西呢。”根木冷冷地回答,“融资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佃忍不住问。

“是生意啊。”根木凝视着佃的双眼说。

“可恶,什么鬼。那帮人只在有利可图的时候点头哈腰。”

佃坐在支行停车场的车上,很不甘心地敲了一下方向盘。

他很想抱怨银行,可是在殿村面前又不好开口。

“不好意思。”

殿村没精打采地说着,仿佛那都是自己的责任。

“那个叫根木的支行长根本不听人说话。”

“要是我的口才再好一点,说不定就不会这样了。”

殿村确实不算巧舌如簧之人。

“跟那个没关系吧。无论你怎么费尽口舌,都很难改变一个只顾着自保的人。”

其实,佃并非头一次经历这种事。

那次火箭发射失败后,佃作为发动机开发主任,被迫承担了所有责任,在研究所内失去了立足之地。

火箭发射是投资超过百亿日元的大项目,而且所有资金都来自税金,一旦失败就会遭到舆论的猛烈攻击,所以被追究责任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佃万万没想到,连平时对他评价很高的总负责人大场,在关键时刻都选择了自保。他将发射失败的原因归结为佃的发动机设计失误,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只有在离开日常,被逼到绝路时,才能看到真正的人性。

在名为“校验”的踢皮球过程中,佃之前构筑起的人际关系网彻底崩溃了。曾经齐心协力的伙伴都露出了真面目,争相批判对方,坚持自己的正当性。

人一旦选择了自保,就会变得顽固任性,当时佃就深刻体会到了这个事实。佃之所以决定离开研究所,既不是因为父亲去世,也不是因为自己背上了实验失败的责任。他感觉,对人际关系失去信任才是最大的理由。那种东西一旦出现裂痕,就再也无法复原,仿佛脆弱的瓷器。

“白水银行已经靠不住了。”

他把车开出去,带着沉重的心情穿过住宅区。回到公司,殿村马上拿来了融资表格,那张表上有公司未来半年的流水预测情况。

“到七月就不够用了吗?”

佃看完表格,坐在社长室的待客沙发上,双手交叠在脑后。

按照殿村的测算,佃制作所的结算资金到下个月就要见底,即使算上期间的营业额,预计七月下旬进行的结算也会出现资金不足。佃的公司没有发行期票,也就不存在“空头支票”,可若不支付采购款项,公司的运转就会停滞,再这样下去,就只有倒闭这一条路了。

“不能到别的银行借吗?”佃问。

“明天我先去其他银行问问,不过请别抱太大希望。”殿村说,“银行业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公司面临危机时,会由主力银行给予援助。我们的主力银行就是白水银行,连他们都拒绝了融资请求,其他银行恐怕更不容易了。”

“全都照葫芦画瓢吗?真好,都不用动脑子。”佃嘲讽地说。

“真不好意思。”殿村又道了一声歉,“非主力银行一般会暗自揣测,认为主力银行跟企业来往较为密切,一定掌握了其他人不知道的经营情报。换言之,要是主力银行都收手了,肯定是出于某种原因。要是不顾这层关系,硬要给那个公司融资,不仅很难在行业内得到认可,万一发生什么事,还会被追究责任。”

又是自保。

“我是不懂银行内部的情况。”听殿村说明完内情,佃回答道,“不过,应该也有能理解我们、信任我们的银行吧。殿村先生以前不是说过,银行并不仅有人和纸吗?既然如此,说不定有那么一两个怪人愿意帮我们啊。”

殿村熟知银行的做派,所以低垂着头没有回答。佃想,那里面一定存在我这个外行人不懂的难处吧。

“那个,社长……”殿村抬起头问,“我想跟您商量件事。假设没法从银行筹集资金,那能否解约定期存款?我们也没有可以变卖的资产了。”

“拆定期?”

这话说起来有点滑稽,在殿村提起之前,佃甚至想都没想过解约定期存款。因为定期存款就像银行融资担保一样,他还以为一旦存进去就拿不出来了,没想到殿村竟提出解约。

“那样银行不会有意见吗?那叫什么来着,什么存款?”

“您是说保证金存款吗?”

“就是那个。”

虽然不是债务担保,可银行会要求公司保持那笔存款,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已经不是那种时代了,金融厅都禁止那种行为了。”殿村说。

“对方可能会要那笔钱做担保啊,白水银行搞不好已经考虑到我们要破产的情况了。”

“那就拒绝担保。”殿村斩钉截铁地说。

殿村是银行调派过来的人,解约定期存款不相当于他对银行竖起反旗吗?佃思索着,殿村如此建议,肯定下了很大决心吧。

“殿村先生……你如此提议让我很高兴,只是那样做,你的立场不会变得很尴尬吗?”佃担心地问了一句,没想到换来了殿村的反问。

“届时社长一定会聘用我吧?”

佃一脸呆滞。殿村又严肃地看着他说:“我相信社长。虽然我以前是银行职员,但现在已经是佃制作所的员工了。为自己的公司考虑,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佃实在太震惊了,一时回不上话。殿村继续道:“我这人嘴笨,很容易被人误会。因为这个缺点,在银行也吃了不少亏。来这里之后有时我也会想,这个公司里是不是也有不少误解了我的人。不过,我喜欢这个公司,想跟社长、和大家一起工作。现在银行那边怎么看我我都无所谓了,只要能为佃制作所带来好处,就请您让我去做吧。”

殿村说完,深深低下了头。

“谢谢你,殿村先生。”

佃备受感动,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殿村在桌上摊开定期存款明细表。

佃和他一起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抱起手臂。

“拆了定期能撑多久啊?”

“要是勒紧裤腰带,大概能过一年吧。”

“一年……”

现在的佃实在说不清这段时间算长还是短。

“据说就算没油了,飞机也会因为惯性再飞一会儿。”殿村说,“现在的佃制作所就处在惯性飞行状态。没有了融资这个燃料,接下来就是能飞一会儿算一会儿。而那个时间就是一年。”

“在此期间,若找不到新的燃料就糟糕了。”

“没错。”殿村无比严肃地点点头,“为此,我们首先要应付这场诉讼。要是官司输了,不,就算官司没输,若不能在一年内解决问题,那就……”

“坠机。”

赛壬——佃突然想起自己研发的发动机。佃制作所就像当时的赛壬一样,正在一点一点偏离轨道。

它会跟赛壬一样化作海中泡沫,还是会重新回到成长的轨道上呢?

现在正是紧要关头。

6

“你回来啦,吃饭没?”

佃回到家,母亲和枝来到门口迎接。佃目前跟母亲和女儿三个人一起生活。

“还没,我一直待在公司。”

“是嘛,那真是辛苦你了。”

在母亲问话前,他甚至忘了自己还饿着肚子。

“今晚吃干烧青花鱼。”母亲边说边把锅架到炉子上,点起火来,“我给你把饭菜热热,你先去洗澡吧。慢慢来,不用着急。”

“那我就多泡一会儿……喂,我回来了。”

佃在走廊上朝起居室喊了一声。女儿利菜正在沙发上看电视。

那边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回应。这孩子现在念初二,大概半年前就不怎么跟他说话了。佃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明白女儿到底对自己有什么不满意。虽说这也算是成长的一个阶段,可她的态度转变得太突然,让佃吃了一惊。

“学校怎么样?有意思吗?”

利菜上的是一所初高中连读的私立学校,社团加入了羽毛球部。学校方针讲究文体双全,所以校内的社团活动也很活跃。她每周一、三、五都有早练。

“没怎么样。”

利菜拿起遥控器,把上补习班时录下的唱歌节目音量调大。起居室里顿时响起流行歌曲的轰鸣。

“吵死了。”

佃忍不住生气地说完,却被女儿反咬一口。“最吵那个不是你吗?”

“你再这么说话我就把电视关了。”

“干吗啊,我不出声还不行吗。”

利菜不高兴地说完,打开电视机柜拿出了耳机。轰鸣的歌声马上变成细微的鼓点,家中总算恢复了足以听见佃叹息的安静。

“别总这么爱发火嘛。”母亲在厨房里安抚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就爱事事跟老爹对抗,这种时候你说什么都没用。我也经历过这个。”

“那都多少年前了。”

佃松开领带,穿过厨房跟起居室一体的房间,正要走向浴室。此时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小声对他说:“啊,对了、对了,差点儿忘了说,刚才沙耶给你打电话了哦。”

佃愣了片刻,接着露出不高兴的表情。沙耶是他的前妻。

“哦,她说什么?”

“说还会再打过来。”

佃继承家业第二年,沙耶跟他分开了。

他跟沙耶原是同一所大学的研究员,两人上大学时在网球社团结识,并开始交往。

沙耶坚强又知性,每次在社团讨论问题,她都会率先发表意见,一旦发展成争论,她也从未输过。

佃考上硕士研究生后,沙耶进入了另一个领域的研究生院,两人后来又读完了博士,在此期间一直保持着恋爱关系。佃获得留在大学担任研究助手的职位时,就跟尚在读书的沙耶结了婚,没过多久就生下了利菜。

沙耶与佃同为研究者,又是他的妻子,她带来的刺激和散发的魅力都无人能比。

两人的婚姻和研究生活都很美满,只是,那场火箭发射失败,同样给他们美好的生活造成了裂痕。

“哦,你要因为这种事辞职吗?”

佃找到沙耶商量离开研究所的事时,她用轻蔑的口吻说了这句话。无论当时还是现在,他的妻子都坚持要走研究道路,定期发表许多论文。在她看来,佃的决定恐怕是不可原谅的吧。

“你根本不懂。”

几经烦恼、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竟被如此嘲笑,佃忍不住反驳道。

这就是两人美满婚姻出现裂痕的那一刻。

之后,佃因为自己所不习惯的社长工作而历尽艰辛。毕竟他原本是个与实体经济毫无关系、不谙世事的研究者——

佃辞去研究工作后,环境的突然改变影响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首先,当上社长以后,他发现这项工作十分繁忙,以往能分担的家务,现在都做不到了。另外,有一些场合需要沙耶以社长夫人的身份出席,给她也带来了不小的负担。

两人意见相左的情形越来越多,整天吵个不停。原本一致的价值观开始分道扬镳,最终到了再也无法修复的境地。

与此同时,沙耶接到邀请,让她到筑波的研究机构出任客座教授。她接受了。

她选择了与佃分开,扔下还在读小学二年级的利菜。换言之,沙耶放弃了家庭,选择了事业。

两人开始了分居生活,沙耶一个月顶多回来一次。原本预定为期一年的客座教授任期延长为两年,沙耶干脆提出了离婚。

“现在的你既没有梦想也没有希望。”沙耶说,“你整天只想着钱。我不想把余生浪费在这种人身上,不想再欺骗自己维持婚姻了。我想对自己诚实,度过无悔的人生。”

佃觉得这番话太任性了,不过这一定是沙耶的心声。因为她是个优秀的人,又追求完美主义,整个人充满斗志,绝不容忍妥协。

对沙耶来说,放弃研究者的道路,成为中小型企业经营者的伴侣,一定如同放弃浪漫理想,沦为现实主义者的落后人士吧。

“是你提的分手,所以我不能把利菜交给你。你接受吗?”

谈判最后,沙耶接受了佃的条件。

最后一晚,妻子陪伴着毫不知情的女儿睡。第二天一早,她仿佛正常上班一样走出了家门,包里装着佃签了字盖了章的离婚协议。

佃从挂在起居室的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走到二楼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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