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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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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车斗里,姬特替他挡住了一部分寒意,他模糊感觉到笔直的公路在身下飞驰而过。过去几周来弯曲回环的小路开始变得陌生起来,逐渐从他记忆中隐退——那是深入内陆前往沙漠的必经之路,而现在,沙漠的核心已近在咫尺。

艳羡他的朋友曾无数次告诉他:“你的生活真是太简单了。”“你的生活似乎总是一条直线。”这些话落到他耳朵里都变成了隐隐的责难:在寸草不生的平原上修一条直路不是什么难事。他觉得他们真正想说的是:“你选择了最轻松的疆域。”但就算他们选择了给自己的生活设置无数障碍——他们也的确这么做了,那些人总爱用各种不必要的忠贞来束缚自己——那也不代表他们就有权批判他简化生活的行为。所以他总是不耐烦地回答:“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自己选择的,难道不是吗?”仿佛除此以外无话可说。

他的护照上“职业”一栏是空的,但在他弃船登岸的时候,移民局却不肯就此了事。(现在,那本护照,那份能够证明他存在的官方文件,仍在身后沙漠中的某处追赶着他!)他们说:“先生总要做点什么工作吧。”他正打算争辩,姬特立即插了进来:“啊,是的。先生是位作家,他只是谦虚罢了!”那几个官员大笑起来,不断重复着“作家”这个词,然后祝他能在撒哈拉找到灵感。他们非得给他贴个标签,登记一个职业,这让他恼怒了好一会儿。但几小时后,他认真考虑起了写书的可能性,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愉悦。他可以开始写日记,每晚记录下白天的所思所想,细细描摹本地的风情,在日记的最开头,他会明确提出那条无可动摇的真理——存在与虚无并无不同——并通过自己的文字冷静而清晰地将之表达出来。这个主意他甚至没跟姬特提起;要是说了,她过分的热情铁定会淹死他刚刚冒头的想法。自从父亲死后,他再也没做过任何工作,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但姬特一直盼着他能重新开始写作——无论什么内容,只要他肯写就好。“他写作的时候比现在好忍受一点儿。”她这样跟别人解释,丝毫不像是开玩笑的口气。他难得一次去看望母亲的时候,她也会问:“你现在有工作吗?”然后用一双悲伤的大眼睛望着他。他会回答:“没有。”然后略带挑衅地回望她。从移民局出来,他们坐了辆出租车去旅馆,看到寒碜的街景,特纳不由得咒骂:“简直像地狱一样。”他却想着要是自己重新开始写作,姬特该是多么欢欣雀跃。这件事必须秘密进行——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完成它。不过等到他们在旅馆安顿下来,开始定期去埃克米尔-诺伊索克斯咖啡馆报到以后,他又觉得没什么可写了——白天的三人行实在荒唐,而落笔成文是一项严肃的事业,他的头脑无法在这二者之间建立联系。他觉得或许是特纳让自己无法完全放松下来。特纳的存在带来了困扰,尽管十分轻微,却让他难以进入他所珍视的反思状态。只要这样的日子还在继续,他就无法将之记述下来。没完没了的状况让他疲于奔命,哪怕是最轻微的牵连也足以彻底抹杀写作的可能性。但这都没关系。反正他也写不出什么杰作,于是他自然也不会从中获得多少快感。就算他真写出了优秀的作品,又有多少人能读到呢?所以没关系,他只想不留痕迹地一头扎进沙漠深处。

突然他觉得自己正在赶往厄尔加阿的旅馆。那是另一个晚上,他们还没有到达。他知道这里面有某些矛盾之处,但他没有精力去寻根究底。有时候他感觉高热在自己体内横冲直撞,仿佛某种独立的存在,让他想起侧身扬手准备投掷的棒球选手,而他自己就是那个球。他被球手挥动着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被猛地掷向空中,最终消融在虚无之中。

他们站在他身旁。他挣扎了很久,现在他累得够呛。其中一个是姬特,另外那个是个军人。他们正在说话,但他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没有理会他们,自顾自地回了来处。

“在西迪贝勒阿巴斯的这一侧,我们这儿的条件不比别的任何地方差,”那个军人说道,“就算是在医院里,对付伤寒你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量降温,然后等待。斯巴确实缺医少药,但这玩意儿”——他指指简易床边倒扣的箱子上放着的一管药片——“能把体温降下来,这已经很不错了。”

姬特根本没看他。“要是他得了腹膜炎呢?”她低声问道。

布鲁萨尔上尉皱了皱眉。“别去想并发症,夫人,”他厉声说道,“光是伤寒本身就够糟糕了。是的,当然,腹膜炎、肺炎、心脏骤停,都有可能,谁知道呢?还有,你没准也染上了厄尔加阿臭名昭著的脑膜炎,卢乔尼太太已经好心警告过你。当然!这会儿斯巴说不定就有五十例霍乱。就算真有我也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呢?”她终于抬头问道。

“因为告诉你也没用,只会浇灭你的斗志。不,我绝不会那么干。我会隔离患者,采取措施防止疾病蔓延,仅此而已。重要的是把握当下。现在我们有个伤寒病人,那么我们必须帮他把体温降下来,就是这样。至于他会不会得腹膜炎,你又会不会染上脑膜炎,我对此完全不感兴趣。你必须现实一点,夫人。要是你跑到外面瞎逛,那只会害了大家。现在,你只需要每隔两小时给他吃一次药,尽量给他多喝点汤。我们的厨娘名叫齐娜。你最好时不时去厨房盯着她一点,保证炉火不灭,火上一直烧着一大壶热汤。齐娜很了不起,她已经为我们做了十二年饭。但你永远不能对土著掉以轻心,他们总爱忘事儿。现在,夫人,请容我告退,我得回去工作了。答应了你的事儿我一定办到,今天下午我就会派人从我家给你们搬一张床垫过来。当然,它睡起来可能不会很舒服,但你能指望什么呢——这里是斯巴,不是巴黎。”他转身走向门口。“最后,夫人,鼓起勇气吧!”他再次皱了皱眉,然后离开了房间。

姬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慢慢打量着这间除门窗外几乎空无一物的小屋。波特躺在快散架的简易床上,面朝墙壁用床单蒙着头,呼吸还算规律。这间屋子就是斯巴的医院,它拥有全镇唯一的一张床,还有真正的床单和毯子。波特能住进这间屋子,完全是因为现在军队里正好没人生病。泥墙遮住了窗户的一半,但灼热的阳光仍透过上半截窗户肆无忌惮地照了进来。她抓起上尉留给她的床单,把它叠成窗户大小的方块,又从波特的行李里找出一盒图钉,把床单钉在光秃秃的窗户上面。站在窗边时,外面的寂静令她深感讶异,恍惚间她觉得方圆一千英里内没有任何活物。撒哈拉的寂静名不虚传。她不禁有些好奇,自己的呼吸声是否一直像现在这样粗重,往常不觉得咽唾沫的声音那么刺耳是否因为习惯成自然。还有,平时她也会这么频繁地咽唾沫吗?现在她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波特。”她柔声唤道。他毫无反应。她离开房间走到亮得刺眼的阳光下,外面的庭院里铺着一层沙子,视野内不见人烟。周围空无一物,只有白茫茫的墙壁、脚下凝滞的沙砾和头顶深邃的蓝天。她向前走了几步,觉得有点不舒服,于是她转身回到室内。屋里没有椅子——只有那张简易床和床边的小箱子。她在一只行李箱上坐了下来,箱子提手上的标签在她手边晃荡。“期盼远行”,上面写道。这间屋子像仓库一样毫无特点。他们的行李摆在屋子中央,剩下的空间根本放不下床垫;必须把所有箱包归置到角落里堆起来。她看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脚上的蜥蜴皮鞋。屋里没有镜子,她伸手拖过另一只行李箱,从手袋里掏出粉盒和口红。刚打开粉盒,她就发现屋里光线太暗,粉盒上的小镜子根本照不清她的脸。她站在门口,缓慢而细致地化了个妆。

“波特。”她再次喊道,声音和刚才一样轻柔。他仍在呼吸。她把手袋锁进一只箱子,抬头看了看表,重新走进阳光灿烂的庭院,不过这次她戴上了墨镜。

要塞占据了全镇的制高点,它坐落在一座高高的沙山上,最外层的土墙拱卫着里面一大片松散的建筑。这座小镇地处偏远,在茫茫黄沙中显得格外突兀,一看便是个军镇。她走出大门的时候,守门的土著士兵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极目望去,整座小镇都是黄沙的颜色,单层平顶屋向着沙漠深处蔓延。她绕着围墙换了个方向,往上爬了一小段路来到山顶。炎热和强光让她有些头晕,沙子不断灌进她的鞋里。在这里她能清晰地听见下方的镇子里不时传来阵阵高音:有孩子的嬉笑,也有狗吠。无论望向哪边,天地的分界线上隐约都笼罩着一层急速脉动的薄雾。

“斯巴。”她大声喊道。这个词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在她心目中,它甚至无法代表脚下这堆乱七八糟的窝棚。她回到房间里,发现有人在地板中央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白瓷夜壶。波特仰面望着天花板,盖在身上的床单被他推到了一边。

她快步走到床边,想帮他重新盖好,但他却怎么都不肯配合。她量了量体温:他的烧已经退了一点。

“这床睡得我背疼。”他突然抱怨道,听起来有些气喘。她回到床边摸了摸他身下,简易床中间凹得厉害。

“过一会儿就好了,”她说,“现在你先乖乖盖好被子。”

他责备地看着她。“别用哄小孩的口气跟我说话,”他说,“我还是我。”

“我觉得这是一种本能,跟病人说话的时候你总会情不自禁地换成这种口气,”她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

他还是盯着她。“我不用你哄。”他缓慢地说了一句,然后闭上眼睛长叹一声。

床垫送到以后,她请那个阿拉伯人出去找了个帮手。他们把床垫放在地上,又齐心合力把波特从简易床上抬起来搬到了床垫上。然后她指挥着他们把一部分行李箱堆到简易床上。干完活以后,他们就走了。

“你睡哪儿?”波特问道。

“我睡地板上,就在你旁边。”她说。

他没再追问。她给他吃了药,然后说:“睡吧。”她离开房间走到大门口,试图跟卫兵说话;但他们都不懂法语,只会不断地说:“不,女士。”她正忙着跟他们打手势,布鲁萨尔上尉突然出现在附近的一道门里,他上下看了她几眼,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怀疑。“你想干什么,夫人?”他问道。

“我想找个人跟我一起去市场,帮我买几条毯子。”姬特回答。

“啊,真遗憾,夫人,”他说,“哨所里没人能为你提供这样的服务,我也不建议你独自去市场。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我宿舍里的毯子分几条给你。”

姬特连声道谢。她回到内院,盯着房门看了一会儿,却不愿意进去。“这是座监狱,”她想道,“我成了这里的囚徒。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她走进房间,坐在门后的行李箱上,低下头盯着地面。然后她站起来,打开一个袋子,抽出一本厚厚的法语书试图开始读,这本书还是去波西夫之前买的。翻到第五页的时候,她听到院子里传来人声,一位年轻的法国兵送来了三条骆驼毛毯子。她一边起身让他进门,一边说:“啊,多谢。你真是太好心了!”但他刚走到门口就停下脚步,伸出手臂让她取走毯子。她接过毯子放到地板上。等到她抬起头来,他已经走远了。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眼,隐约觉得有些困惑,然后她开始在行李里翻找能塞到毯子下面充当褥子的各种奇怪衣服。好不容易铺好了床,她试着躺了躺,惊喜地发现它还算舒服。无可抵挡的睡意汹涌而来。离波特下次吃药还有一个半小时。她闭上眼,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从厄尔加阿开往斯巴的卡车车斗里。车厢的晃动仿佛一支催眠曲,她立即睡着了。

有什么东西从她脸上拂过,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发现天已经黑了,屋子里有人在走动。“波特!”她喊道。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我送来了食物,夫人。”她正站在姬特身旁。有人提着一盏电石灯无声地从庭院对面走了过来,是个小男孩,他走进房间,把灯放在地上。姬特抬起头,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女人,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眼睛依然美丽。“这一定就是齐娜。”姬特想道,然后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女人露出微笑,弯腰把托盘放到姬特床边的地上,然后走了出去。

喂波特吃饭是件难事,大部分汤都顺着他的脸颊流进了脖子。“也许明天你就能坐起来吃饭了。”她一边用手帕替他擦嘴一边说。“也许吧。”他虚弱地回答。

“噢,我的上帝!”她喊道。她发现自己睡过了头,波特早就该吃药了。她数出药片,让他就着温水把它吞了下去。然后他露出一副苦相。“这水不对。”他说。她闻了闻玻璃瓶,瓶子里的水散发着一股氯味儿,她不小心多放了一次净水片。“喝了又没坏处。”她说。

她心满意足地吃完了晚餐,齐娜真是个好厨子。吃饭的时候她又查看了一次波特的情况,结果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似乎每次吃了药都是这样。饭后她想去外面走走,但又怕布鲁萨尔上尉交代了卫兵不放她出门。于是她离开房间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抬起头望了望天上的星星。要塞另一头有人在拉手风琴,乐声听起来十分微弱。她回到房间里,锁好房门,脱掉衣服躺在波特旁边的毯子上,伸手把灯拽到身边想借着灯光阅读。但灯不够亮,火焰跳得太厉害,她的眼睛开始疼了起来,灯盏散发的气味也让她觉得恶心。她无奈地吹灭灯火,房间里陷入了凝重的黑暗。还没完全躺下,她已经跳了起来,开始到处摸索火柴。她重新点亮电石灯,刺鼻的气味似乎变得更浓了,她低声对自己说:“两小时一次,两小时一次。”

深夜里,她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然后立即醒了。刚开始她以为是电石灯的气味太呛人,但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摸到的却全是沙子。她的手指摸索着枕头:它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她这才听到了外面的风声,听起来就像大海的咆哮。因为担心吵醒波特,她试图忍住已经冲到鼻端的喷嚏,但却没有成功。她爬了起来。屋里很冷。她把波特的浴袍盖在他身上,然后从行李箱里找出两张大手帕,将其中一张蒙在自己脸上。这副打扮活像是强盗。叫醒波特吃药的时候,她试图帮他蒙上另一张手帕,这又花掉了二十分钟。她重新躺下,挪动毯子扬起的沙尘激得她又打了个喷嚏。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毯子上,听着狂风在门外肆虐。

“我就在这里,在这恐惧中央。”她试图夸大实际的情况,借此来说服自己事情不可能变得更糟,但却徒劳无功。突如其来的风是一个新的征兆,它只可能预示着即将发生的事情。风透过门缝钻进屋子,发出一种类似动物的单调声响。要是她能就此放弃,从此放松下来,清晰地知道没有任何希望,那该多好。但你永远无法得到绝对的确认,因为未来可能的方向总是不止一个。你甚至无法放弃希望。风吹沙驻,时间总会以某种无法预见的方式带来最可怕的变化,因为它绝不会是此刻的延续。

后半夜她再也没有睡着,除了定时给波特吃药以外,她一直试图放松下来。每次她叫醒他,他总会乖乖地吞下送到嘴边的水和药片,他没有说过一个字,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在破晓的灰败晨光中,她听到他开始啜泣。她像触了电一样坐起来,望向他的头所在的角落。她的心跳得快极了,难以名状的奇怪情绪充斥在她胸间。她听了一会儿,决定把这种情绪当作同情,于是她向他那边靠过去一点。啜泣声时不时会突然放大,听起来就像打嗝儿。激动的心情一点点平复下来,但她仍坐在那里一心一意地聆听两种声音:屋里的啜泣声和外面的风声。这两种声音都如此自然,仿佛与任何人都全然无关。啜泣声突然停歇了片刻,然后她听见他清晰地喊道:“姬特,姬特。”她瞪大眼睛回答:“嗯?”但他却没再答话。过了很久,她才小心翼翼地缩回毯子下面睡了一会儿。等她再次醒来,天已大亮。来自天空的遥远阳光穿过空气中细微的沙砾,凝结成微弱的暗红光束,仿佛随时可能会被永不停歇的狂风吹走。

夜晚的寒意犹未消退,她起身穿过房间去上厕所,走动时她尽量减小动作的幅度,试图少扬点儿灰,但所有东西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沙。她知道自己现在不太对头——就像整个脑子都生了锈。她感觉自己缺了一块:她的心里有个巨大的盲点——但却不知道是在哪儿。她仿佛置身事外,远远地看着自己笨拙地摆弄物件,整理衣服。“不能再这样了,”她告诉自己,“绝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但实际上她并不清楚自己具体的想法。她阻止不了任何事情,只能这样继续下去。

齐娜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罩在一张巨大的白色毯子里面,她顶着狂风砰地甩上身后的房门,这才从衣服下面取出一个小托盘,托盘里放着一把茶壶和一个杯子。“你好,夫人。r&039;&8194;leh&8194;bzef”她指指天空,把托盘放在床垫旁边的地板上。

热茶给了她一点儿力量。她喝光壶里的茶,坐在地上听了一会儿风声。突然间她意识到波特还没吃东西。茶满足不了他的需求。她决定去找齐娜问问,看能不能设法给他弄点儿牛奶。她走出房间站在院子里放声高喊:“齐娜!齐娜!”然而她的叫喊在呼啸的狂风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刚闭上嘴,就感觉齿缝中的沙子正在格格地摩擦。

谁也没有出现。误闯了几间壁龛般空荡荡的小屋以后,她终于找到了通往厨房的过道。齐娜蹲在厨房的地上,但无论姬特怎么比画,厨娘还是不明白她到底想要什么。老妇人打着手势表示她现在就去找布鲁萨尔上尉,让他过来一趟。房间里半明半昧,姬特一回来就躺在自己简陋的床上,一边咳嗽一边揉着迷了眼的沙子。波特还没有醒。

上尉进来的时候她几乎已经睡着了。军官掀开骆驼毛斗篷的兜帽抖了抖沙子,然后关上身后的门。骤然进入昏暗的房间,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姬特站起身来。上尉照例询问了病人的情况,但当她问起牛奶的时候,他却只是怜悯地看着她。罐装牛奶都是定量配给的,而且只有带着婴儿的妇女才有配额。“而羊奶总是又酸又臭,根本就不能喝。”他补充道。姬特觉得上尉望向自己的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在怀疑她藏着什么秘密和不可告人的动机。上尉责难的眼神激起了她的愤怒,她这才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真实了一点。“他肯定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每一个人,”她忖道,“那为什么非得这么针对我?真见鬼!”但她现在太依赖这个男人,只得任由他窥探自己的反应。她站在那里,试图表现得绝望一点;她伸出右手悲悯地放在波特头顶,希望能借此打动上尉;她相信他肯定能搞到她想要的罐装牛奶,只要他愿意。

“总而言之,您的丈夫其实完全不需要牛奶,夫人,”他干巴巴地说,“我安排厨房炖的汤就完全够了,而且更好消化。我这就让齐娜送一碗过来。”他走了出去,夹着沙子的风仍在咆哮。

白天姬特照料着波特定时吃药进食,空闲时她一直在阅读。他完全不想说话,或许是因为没那个力气。阅读时偶尔会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完全忘记了狭窄的病房和眼下的境况,然而每当她抬起头来重新想起这一切,感觉都像是被现实狠狠地拍在脸上。她一度险些大笑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荒谬而不真实。“斯巴。”她念道。她把元音拖得很长,听起来像是羊叫。

将近黄昏时,她觉得书看得有点烦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床上伸了个懒腰,生怕惊醒波特。但是当她转过身来,却震惊地发现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他在几英寸外盯着她看。突如其来的强烈不适感激得她跳了起来,她瞪大眼睛望着他,强迫自己用关切的口气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他微微皱了皱眉,但没有回答。她支支吾吾地追问道,“你觉得那些药片有用吗?看起来至少烧已经退了一点。”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他回答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但依然清晰。“我很不舒服。”他慢慢说道,“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

“回来?”她呆滞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她拍拍他滚烫的额头,强忍着对自己的厌恶说道:“你会好起来的。”

就在那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必须离开这个房间去外面待一会儿——虽然再过几分钟天就要黑了。她需要换换空气。等到他闭上眼睛,她立即站起来走进风中;她甚至没再看他一眼,因为她害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发现他又睁开了眼。风向似乎变了一点,空气里的沙子也没那么多了。然而她依然能感觉到沙砾拍在脸上的刺痛。她快步穿过泥土垒成的大门,完全没看守门的卫兵;来到外面的大路上,她没有停步,径直沿着下山的方向朝市场走去。山下的风没有山顶那么大。除了偶尔有个被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路上几乎空无一人。她迎着细软的沙子穿过街道,远方的太阳迅速沉入了平坦的岩漠下面,暮光将路旁的泥墙和拱门染上了一层玫瑰色调。想到自己屈从于神经质的急躁匆忙跑了出来,她不禁觉得有些羞愧,不过她立即想到了为自己辩护的理由: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护士也必须偶尔休息一会儿。

市场是一块宽阔的方形开放空间,四面都是粉刷成白色的拱廊,不管她望向哪边,看到的都是同样单调的无数拱门。几头骆驼躺在广场中央懒洋洋地反刍,几堆棕榈树枝的篝火仍在燃烧,但商人已经带着货物离开了。然后她听到宣礼员的呼喊在小镇的三块区域中回荡,留在市场里的人们开始晚祷。她穿过市场,漫无目的地拐进一条小巷,巷子里泥土垒成的建筑被日落前短暂的晖光染得一片橙红。小店的门都关着——除了一家以外。她在唯一打开的店门前驻足片刻,茫然地向内张望。店堂中央点着一小堆火,一个头戴贝雷帽的男人蹲在火堆前,张开双手凑在火上取暖。男人抬眼看到了她,于是他起身迎了过来。“请进,女士。”他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因为没有其他事可做,她顺从地走了进去。店面很小,昏暗中她依稀看到货架上摆着几匹白布。男人装好一盏电石灯,擦亮火柴凑到喷口上,明亮的火焰腾地燃烧起来。“达乌德·若瑟夫。”他伸出手自我介绍道。她有些惊讶:不知为何,她一度以为他是个法国人。显然他不是斯巴的土著。她坐在男人搬来的凳子上,跟他聊了几分钟。他的法语说得相当不错,温和的语气里带着隐隐的责备。她突然意识到,他应该是个犹太人。她直接问了出来,男人显得非常惊讶,然后笑了起来。“当然,”他说,“晚祷时间我还开着门。祈祷结束后一般还会有几个客人。”随即他们聊起了身为犹太人在斯巴生活有多艰难,然后她发现自己正在向他倾诉自己的窘境,也提到了波特正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山上的哨所里。男人倚在她头顶的柜台边,她觉得他的黑眼睛里闪动着同情的光芒。即便是这样不确定的模糊印象也让她第一次意识到,这里的人们是多么缺乏同情或怜悯之类的情绪,而她又是多么怀念这样的多愁善感,哪怕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怀念。于是她不停地说啊说,甚至说起了自己预感到的征兆。她猛地打住话头,有些胆怯地看了他一眼,勉强笑了笑。但他听得很认真,他似乎非常理解她的感受。“是的,是的,”他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你的感觉一点儿都没错。”

从理性上说,她本应觉得这些话毫无意义,但实际上,他的赞同却令她深感宽慰。不过他又继续说了下去:“你错在满怀恐惧。这真是个弥天大错。征兆对我们来说是福而不是祸。一旦你感到恐惧,那就完全误读了征兆,结果把好事变成了坏事。”

“但我真的很害怕,”姬特抗议道,“难道我能改变这一点吗?完全不可能。”

他看着她摇了摇头。“这不是对待生活的正确方式。”他说。

“我知道。”她悲伤地回答。

一个阿拉伯人走进店里,跟她道了句晚上好,然后买了一包香烟。走出店门时,他转头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轻蔑地将兜帽斗篷甩到肩膀后面,大步流星地走开了。姬特望向达乌德·若瑟夫。

“他是故意吐的唾沫?”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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