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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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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格外漫长。他们到达了一座建在悬崖下的驿站。头顶的灯亮了。姬特前面那个年轻的阿拉伯人回过头来,掀开兜帽满面笑容地指指外面,告诉她:“哈西伊尼费勒!”

“多谢。”她报以微笑。她想下车走走,但当她转头去看波特的时候,却发现他整个人蜷缩在外套下面,脸色潮红。

“波特。”她喊了一声,然后惊讶地听到他立即回答:“嗯?”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清醒。

“我们下去喝点儿热的吧。你已经睡了好几个小时。”

他慢慢坐了起来。“我根本没睡着,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她完全不相信他。“我明白了。”她说,“呃,那你想去吗?我打算去。”

“我倒是想去,但我很难受。我大概是得了流感,或者其他什么病。”

“噢,胡说!怎么可能?说不定是消化不良,晚餐你吃得太快了。”

“你去吧,我不想动。”

她下了车,迎着风在岩石上站了片刻,深深吸了几口气。黎明似乎还很遥远。

驿站大门附近的某个房间里,一群男人一边唱歌,一边以复杂的节奏快速拍手。不远处另一个较小的房间里正在供应咖啡,她坐在地板上,伸出双手就着烧煤的陶炉取暖。“他不能在这里生病,”她想着,“我们俩谁都不行。”在这么荒凉偏远的地方,你别无选择,只能拒绝生病。她回到驿站外,透过车窗向内张望。大部分乘客仍在熟睡,他们都裹着兜帽斗篷。她找到了波特,于是她敲了敲窗户。“波特!”她喊道。“热咖啡!”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去他妈的!”她忖道,“他只是想吸引我的关注。他巴不得生病呢!”她爬回车上,一路挤到他身边,他懒洋洋地躺着。

“波特!拜托,下来喝点咖啡吧,算我求你。”她梗着脖子盯着他的脸,一边轻抚他的头发一边问道:“你觉得不舒服吗?”

他蒙着外套回答:“我什么都不想喝。求你了。我不想动。”

她不想迁就他,要是她一时心软帮他买来了咖啡,那没准儿正中他的下怀。但他一直在发抖,他真该喝点儿热的。最后她还是决定伺候他这一回。于是她说:“要是我端过来一杯热咖啡,你会喝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嗯。”

当她再次冲进驿站的时候,戴着遮阳帽的司机正好走了出来,虽然他是个阿拉伯人,却没戴头巾。“等等!”她冲着司机喊道。司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他似乎很想对她品头论足一番,但无人捧场——附近没有欧洲人,其他阿拉伯人又都是些乡巴佬,根本无法充分理解他想说的那些下流话。

波特坐了起来,一边喝咖啡一边叹气。

“喝完了?我得把杯子还给人家。”

“嗯。”乘客们接力把咖啡杯传到前面,一个孩子站在门口紧张地向车尾张望,生怕杯子还没到手车就开走了。

他们在高原上慢吞吞地爬行。现在所有车门都敞开着,车里变得更冷了。

“我确实感觉好了一点,”波特说,“真是太谢谢你了。我一定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天知道,我从没像刚才那么难受过。我想要是能有张床让我平躺下来,那就没事了。”

“但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她问道。她突然感觉多日来努力压抑的所有恐惧正在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喷薄而出。

“你说呢。我们得中午才能到吧?真是一团糟,一团糟!”

“试着睡会儿吧,亲爱的。”她至少有一年没这么叫过他了,“靠过来,这边,把头放到这儿。现在你觉得暖和了吗?”她把自己的身体紧紧抵在座位上,试图借此替他缓冲车身的颠簸,但没过几分钟她的肌肉就酸痛起来,于是她放松下来靠着椅背,任由他的脑袋在自己胸口起伏弹跳。他的手在她膝上摸索着她的手,找到以后,他先是紧紧抓住,旋即又松开。她觉得他一定是睡着了。于是她闭上眼睛,想着:“当然,现在无处可逃。我在这里。”

黎明时分,他们到达了另一处驿站。周围的平原一望无际,巴士穿过大门开进庭院,院子里搭着几座帐篷。一头骆驼傲慢地透过车窗向内张望,它的头几乎凑到了姬特的脸颊边上。这次所有人都下了车。她唤醒波特。“想吃点儿早餐吗?”她问道。

“信不信,我还真有点儿饿了。”

“难道你不该饿吗?”她快活地反问,“都快六点了。”

他们又喝了一杯美味的黑咖啡,吃了点儿水煮蛋和椰枣。夫妻俩坐在地板上吃饭的时候,刚才在上一个驿站告诉她地名的年轻阿拉伯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姬特不由得注意到他异于常人的身高和轻盈的白袍下挺拔的身段。为了消除自己竟还有心欣赏别人的内疚感,她忍不住想让波特也注意到他。

“那个小伙子可真精神!”那个阿拉伯人离开房间时,她听见自己说道。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像是她说的,听到它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她感觉十分荒唐;她不安地等待着波特的反应。但波特正捂着肚子,脸色苍白。

“你怎么了?”她惊呼道。

“别让巴士跑了。”他说,然后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冲了出去。一个男孩扶着他跌跌撞撞地穿过宽阔的庭院,绕过熊熊篝火、婴儿哭声不绝于耳的帐篷。他走路的时候整个人几乎折成了两半,一只手扶着头,另一只手捂着肚子。

男孩指指远处角落里那座炮塔似的石头小屋。“厕所。”他说。波特爬上台阶撞进小屋,砰地甩上身后的木门。幽暗的小屋里弥漫着一股恶臭。他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听见蜘蛛网被自己的头撞破的声音。疼痛来得纠结而暧昧:强烈的绞痛与愈演愈烈的恶心彼此纠缠,难分难舍。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喘着粗气努力吞咽。室内微弱的光线来自地上那个方形的洞。有什么东西在他脖子后面飞掠而过。他挪到方洞前面弯下腰,伸出双手抵住对面墙壁。洞底散落着几块石头,土壤酸臭难闻,苍蝇嗡嗡飞舞。他闭上眼以这样的姿态站了几分钟,不时发出一阵呻吟。巴士司机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不知为何,刺耳的喇叭声让他觉得愈加痛苦。“噢,上帝啊,别按了!”他大声喊道,甫一出声立即化作另一阵呻吟。但喇叭声并未停歇,反倒开始一长一短交替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疼痛仿佛一下子就减轻了不少。他睁开眼,不由自主地仰了仰头,因为在那个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火焰。初升的红日照亮了洞底的石头和秽物。他打开门,姬特和年轻的阿拉伯人站在外面,他们一左一右扶着他回到车上。

一整个上午,窗外的风景渐渐笼上了一层艳丽而柔和的韵味,姬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因为沙子逐渐取代了岩石,零零散散的树木点缀在一片片密集的棚屋之间,聚居点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他们还遇到了几支驼队。深肤色的男人骑在单峰驼背上,骄傲地握着缰绳;垂落的靛青色面纱遮住了他们的脸庞,留在外面的眼睛用黛粉染得漆黑,看起来格外凶狠。

她头一次感到了隐约的激动。“在原子时代竟然还能见到这样的人,”她想道,“真是太精彩了。”

波特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别管我,”从驿站出发时他说,“我也会尽量忘记自己是在车上。只要再熬上几个小时——我就能躺到床上了,谢天谢地。”

那个阿拉伯年轻人会说一点法语,刚好够他简单地跟姬特交流。在他看来,一个充满感情的名词或动词就足以达意,姬特也有同样的感受。阿拉伯人擅长把最平常的小事渲染成传奇,本着同样的精神,他向她描述了厄尔加阿高耸的城墙和幽静的街道,每到日落时分,城门便会关闭;商人们在宽阔的市场里贩卖来自苏丹乃至更远处的货物:盐块、鸵鸟毛、金粉和豹皮——他如数家珍地枚举了一长串清单,遇到不会说的法语名词就随口用阿拉伯语代替。她全神贯注地聆听,为他格外英俊的脸和动人的声音心醉神迷;令她沉醉的不光是他口中陌生的异域风情,还有他古怪的讲述方式。

现在窗外是一片茫茫的沙漠荒野,间或有几绺酷似灌木的植物无精打采地蜷缩在毒辣的阳光下。前方,蔚蓝的苍穹正在渐渐变白,伴随着超乎她想象的强烈炫光:那是城市上方的空气。她还没反应过来,它们就乘着灰泥墙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巴士飞驰而过,车外孩子的叫嚷听起来就像闪亮的针。波特的双眼依然紧闭,她决定在到站之前不去打扰他。汽车向左转了个急弯,扬起一大片尘雾,然后穿过一道大门,开进了一片宽阔的露天广场——这里大概可以算作整座城市的前厅,广场尽头还有一道更宏伟的门,门外的人和动物都隐没在暗影之中。巴士猛地一颠,然后停了下来,司机敏捷地跳下车快步走开,仿佛再也不愿意多待一秒。乘客们要么还在睡觉,要么打着哈欠开始寻找自己的行李,大部分箱包都被颠离了昨晚上车时的位置。

姬特连说带比地让别人先下车,她和波特打算留到最后。阿拉伯年轻人表示,那他愿意陪着他们,因为她还需要他帮忙送波特去旅馆。别的旅客慢条斯理地拾掇着行李,坐在原地等待的时候,他解释说,旅馆在城市另一头,离要塞不远,因为它主要面向那些在本地还没安家的军官,坐巴士来投宿的乘客非常罕见。

“你真是太好心了。”她靠在椅背上说。

“是的,女士。”他的脸上满是友好的热诚,她对他隐约多了几分信赖。

巴士上的乘客终于走光了,石榴皮和椰枣核散落在地板和座位上,一片狼藉,他下车招呼了一群人来帮忙搬运行李。

“我们到了。”姬特大声说道。波特晕乎乎地睁开眼睛回答:“最后我终于睡着了。真是一趟地狱之旅。旅馆在哪儿?”

“附近的某个地方。”她咕哝了一句,不愿意告诉他旅馆其实是在城市另一头。

他慢慢坐了起来。“上帝啊,希望它就在附近。不然我恐怕走不过去。我觉得自己简直像在地狱里,一点儿都不夸张。”

“有个阿拉伯人愿意帮我们的忙,他会把我们带到旅馆。那地方离车站似乎有一段距离。”她觉得让阿拉伯人告诉他旅馆的实际位置可能更好一点,这样她就能保持置身事外的姿态,即便波特有什么不满,也不会直接冲着她来。

外面的沙尘中掩藏着非洲的无序,但却看不到欧洲留下的任何影响,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眼前的景象拥有一种其他城镇所缺乏的纯净品质,出乎意料的完整感驱散了混乱的感觉。就连被他们扶下车的波特也注意到了这座城市的浑然一体。“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他说,“至少就我目前看到的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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