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书二 发心(1/2)
我喜欢过桥,曾经只为了过桥而四处游荡。
明明到对岸也没事,但是看到壮丽的桥,就忍不住要过去。即使过了,也无事可做,结果又折返。因为没事做,所以去的时候只看左边,回来的时候就看另一边。这样景色看起来就不同吗?其实也没有。去了又回来,恢复原状,白费力气。
这就叫徒劳吧。
不,凡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想比徒劳更徒劳的,指的应该就是我吧。这种情况,应该不叫人外有人,也许该叫作愈活愈回去。
所谓比徒劳更糟糕的徒劳,是只为了做这样徒劳的事,刻意耗掉一整天的行为。没有半点益处,全是损失,白费时间。我经常做这样的事。
从小就是如此。
明治维新以后,被拆除的筋违外城门 [53] 的原址搭建起石造万世桥时,我也特地跑去看。
当然,是为了过桥。
是剃掉发髻之前还是之后,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据父母的说法,当时我大发豪语,说要去见识肥后 [54] 石匠的本领,说田夫野人岂有那个能耐为雁过拔毛、精明到家的江户人盖桥?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一个才刚元服的小子只是在桥上来回一趟,究竟能看出桥的什么?虽然是自己说过的话,但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实在无法理解当时的心理状态。
石造的二重桥非常壮观,看起来也很坚固,我非常中意,来回了三趟。听说是利用拆除的外城门石墙盖的,实在看不出来。
嘴上说大话,但其实毫无眼光。
简而言之,就只是喜欢桥罢了吧。
同一个时期,日本桥也重建了,我也去了那边。新的日本桥是木造的,不过是西式的,非常时髦。当时我不懂什么叫摩登,却也觉得指的就像这桥的风格吧。
不过我对原本的日本桥也不熟悉,只有特别、新颖这样的感想。
只是,我觉得与在锦绘上看到的日本桥完全不像。
小时候看到的桥,感觉每一座都像画中的日本桥一样,是木造的拱桥。
江户是被沟渠切割的城镇,也有许多河川,比起步行,坐船更方便。货物和人都利用水路运载,因此桥也建造得易于让船只通过。最近马车增加,人力车也不容易经过隆起的拱桥,火车要经过也不方便吧。因此新盖的桥,每一座桥面都是平的。建筑物变高了,桥却变平了。
当我注意到的时候,江户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东京了。
石造房屋、红砖道路、铁路,还有煤气灯这些,都不是幕府结束后才冒出来的,也不是因为政府军赢了才发明的,但似乎有人认为它们都是新政府带来的。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即使形状不同,桥就是桥,还是会想过。
铁桥这东西也出现了。应该是五年前,吾妻桥变成了铁桥。听说铁桥比石桥更坚固。以前的吾妻桥好像因为河水暴涨还是别的原因被冲走了,但铁桥不会被冲走吧。
吾妻桥完成的时候,我也迫不及待。虽然想去看,但开始工作以后,也无法随意休假,结果没能去成。后来我经过吾妻桥几次,但有事经过,和无为地经过是不同的。
七八年前,外护城河上的锻冶桥与吴服桥之间,盖了座八重洲桥。
那座桥我也还没去过。不是重盖,而是新盖的桥,所以过桥时看到的风景,也会是完全崭新的吧。
我就是期待这一点,竟疯狂地跑来看了。
因为再怎么说,我都已经辞掉工作了,每天清闲得很。正确来说是休假,但要复职的公司早已是风中残烛,我等于是失去饭碗了。
而且我还以养病为借口,租了处闲居,是自由自在的独居之身。老家那里有家人,而且也有暂时不用愁的积蓄,因此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原本我该是走投无路的处境。
然而我却毫无意义地跑出来过桥,这实在是终极的——不,糟糕透顶的毫无作为之举吧。
看看护城河,望着路过的载客马车,慢吞吞地踱步。
想着万一被警察叫住盘问,可能会答不出话来,因为我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过桥过到一半,脚步开始变慢了。
我觉得这座桥不赖,却总提不起劲来。
心中无法涌出想要过到另一边的欲望,也不是不想经过外护城河,前往丸之内。原本这只是无所事事地过桥罢了,怎么会这样呢?人们都说皇居的二重桥很美、很棒,但桥不是远眺,而是给人过的。虽然我不知道有没有形容过桥感觉的词汇,但我觉得桥就是要先过,才能再来谈论别的。
我从怀里掏出手巾拭汗,天气闷热。
幸好向来租赁处帮佣的农家老妈子借了顶麦秆帽,但遮了阳光,反而更闷热了。热气累积在帽子和头顶之间。我摘下帽子扇风,忘记带扇子了。
阳光灼烤着头顶。
日照强烈。
稍微往天空一看,顿时头晕目眩。
我停下脚步。
漫不经心地想着,两国的开河祭 [55] 已经结束了吗?
不工作,也不见客,像这样糊里糊涂地度日,与世事便愈来愈疏远了。
一天和十天分量变得相等。
觉得前阵子春季的花才开,一眨眼已是盛夏了。也许我会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虚度人生,就这样慢慢地腐朽。
我望着河面,想着这样的事。
我向往那种怠惰而静谧的人生,在这明治时代,如此徒劳无益的男子也难得一见吧。
——啊。
不能说这种傻话。
还没过完桥,就已经萎靡不振了,也只有现在能过着这样的日子了。武士只是腰上插着两把刀就有薪饷可领的奇妙时代已经终结了。如果不工作,就会陷入贫穷,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样的时局,毫无疑问是新政府带来的,毋庸置疑。
我放弃过桥。
没有踏入丸之内,而是转身往回走。
哎,真伤脑筋。就连懒散无为,都无法贯彻始终。
若是没办法什么事也不做,就得做点什么才行。难得来到街上,就趁这个机会晃到四谷去,到熟悉的书铺逛逛吧。
因为我忽然非常想看书。
比起过桥,我更喜欢读书。
旧幕府时代,除了做学问以外的读书,都被视为下贱的兴趣,受到轻蔑,但幕府瓦解以后,似乎就不是如此了。
也是因为除了读书以外,没别的事可做。隐居之后,我已经看了不少书了。手头的书已经全部看完了。迁至闲居时,我将老宅里的书全部搬来这里。里头应该也有一些父亲的藏书。买来后没读的书也读完了。原本不怎么有兴趣从没碰过的戏作 [56] 、读本类,也全部读完,甚至看了最近新出版的小说。忘了是什么因缘际会,我偶然买了小说,堆在书架深处。一开始不熟悉那文体,读着总教人浑身不对劲,习惯以后,反而觉得容易阅读。
我读的是坪内逍遥以“春乃舍胧”的名义撰写的《当世书生气质》,有十辑。据说出了十七辑,因此还有七辑吧。我觉得它非常新潮,但好像是六七年前出版的,那么已经不新了,是读它的我太古旧了。
我觉得读书和过桥,总有些相似。
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像这样想了。
——一本书。
据某人说,人生只要有一本书就够了。但就是无法邂逅那本书,才会落得一本又一本地读的窘境。
——我。
还无缘邂逅那本书。
我忽然想看皮革书了。
我看不懂洋文,但洋书的外观,总教人莫名地喜爱。
我转念决定去丸善看看,前往日本桥的方向。就我所知,丸善是那一带最大的书店。虽然对常去的书铺有些过意不去,但那里的品项有限。向其他出版社调货,似乎也很花时间和功夫,而且即使要请店家订购,也不知道想看什么,无法决定要订购哪些。徒然增加小伙计的麻烦,也教人内疚。反正我本来就没打算要去,只能请他们多包涵了。
我信步前进。
一群头戴斗笠、和服曳地的书生在路上徘徊。说是书生,跟小说里的不良书生也大相径庭。因为小说中的“当世”,也已是近十年前的“当世”了。那么也许眼前这群书生,才是当世的书生气质。
这群书生手中拿着月琴和七弦琴,所以应该是在去门口卖艺的路上。
他们弹奏着乐器,时而哼唱起法界节 [57] 。
法界节是编入当时世相的俗谣,近来主要是称为“法界屋”的街头艺人所演唱的歌曲。
法界屋的成员,大半是所谓的贱民。
说是贱民,也不是指单纯的穷人。是在幕府瓦解前,未列名簿籍的人、不属于士农工商的底层身份的人。
四民变得平等,而四民以外的人,也受到平等的对待,这是一件好事,但人们意外地容易忘记,在旧幕府时代,身份也等同于职业。农工商这三民没有变化,问题是最上面的士,以及商以下——不属于框架内的人们。
对武士来说,武士这个身份就是他们的职业。换言之,身份消失,意味着他们失去了职业。武家除了能维持权威的一部分位居高位的人以外,全都沦为了无业游民。另一方面,没有身份的人,等于是原本属于他们专卖的权利、独占业种的权利被撤销了。
权利遭到剥夺,却被要求平等地尽赋税及服兵役的义务,这点确实是四民平等。如果不设法工作,就无以维生。
职业选择成了各人的自由,因此不管选择什么行当,理当都不会受罚,但也不是一切都随心所欲。俗话说术业有专攻,营生、生计不是那么容易说变就变的。
即使变了,比方说,草鞋匠、补锅匠在德川时代,是下层阶级的独占事业,如果外人选择了这些行业,就形同抢了他们的饭碗。结果非人、长吏 [58] 这些不在士农工商范围内的人,就被迫丢了工作。
另一方面,据说也有独占受蔑视而无人从事的工作而大发利市的情形。
也就是说,有些贱民甚至过得比原本的武士阶级更富裕。
一般来说,武家毫无准备地下海做生意,几乎都会失败。
所以贱民、新平民这样的称呼,并不是在揶揄他们穷。应该是出于偏见、眼红,简而言之,就是对他们心存疙瘩。表面上佯装平等,但不可动摇的贵贱之别,其实仍然渗透在许多人心中。
可能是因为如此,也有不少人叹息原本应该服侍老师、勤勉向学的书生,居然为了赚取每日收入,做起歌舞音曲这样的行当,这种风潮太不可取。
但追本溯源,门口卖艺,从江户时代开始,不就是无论僧籍或武门之人都会做的事吗?虽然只是依稀记得,但以前经常看见在门口歌唱卖艺的浪士 [59] ,或是戴着深编笠的普化宗 [60] 虚无僧。
据说最近的书生甚至会吹尺八 [61] ,那岂不是跟虚无僧没两样了吗?我觉得没必要那么吹毛求疵。
我边走边想,结果走错路了。
真是个废人。不知道是走过头了还是还没到,我闯进了完全陌生的路里。好了,这下可怎么办?我认为方向应该没错,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着,结果来到江户桥那一侧了。
总算来到知道的地方,松了口气,却又再次怀疑自己眼花了。眼前有栋巨大、豪华而且崭新的三层楼洋楼。咦?这里本来就有这样的东西吗?仔细一瞧,原来是东京邮政电信局的总局大楼。
它大得令人惊讶。是什么时候完工的?简直就像魔法。
那是栋石造建筑物,既稳重又潇洒,看上去宛如异国的景色。
便门前停着一辆坚固的双驾货运马车,不停地有身穿制服的职员出来,堆上袋子和藤条箱。动作敏捷爽利,更重要的是制服制帽看起来威风凛凛。
只有戴漆斗笠的马夫是和风打扮,一个人显得突兀。
我好半晌看得出神。
马车出发前,另一辆马车又到了,这时我才发现货车上堆的是邮寄包裹。原来邮寄包裹有那么多吗?我有些惊讶。不过,来自全国各地,又要发送到全国各地的邮寄包裹,这样的量是很自然的吧。虽然我只是随便估算,无法要求再精细了。
我站着眺望,发现有个人半身躲在建筑物后方,一样在看货运马车。
与其说是看,更像是注视。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近乎异常。他看来不是在看马车,而是在看包裹。他的脸配合职员的动作,不停地左右转动。不是兴致勃勃的样子,简直就像在检查,眼神严肃至极。
不,那是拼命的眼神。
仿佛连一秒钟都不能错过,那眼神就像要看透麻袋的内容物。不是锐利,而是被逼急似的眼神。
那人不是孩童,但还很年轻,十五左右吧,白皙的细长脸蛋看上去虚弱而神经质。
虽然眼神忙碌,但不是惊慌失措的样子。穿着很体面,是个书生。跟刚才那些门口卖艺的不同,是个不会引人摇头叹息的、认真向学的书生吧。
我觉得他脸上的银框小眼镜更衬托了他的耿直。
不过虽然外表认真,举动却十分可疑。他从建筑物角落探出上半身,但距离不上不下。如果要躲藏,应该更贴近墙壁一些,看起来像是刻意不让身体碰到建筑物。
我正看着,发现年轻书生从怀里掏出手帕,捂住口鼻。不是遮脸,是受不了气味吗?
他是讨厌马骚味吗?
真是太不自然了。
他的眉头甚至挤出淡淡的皱纹。是在苦恼,或是困惑,还是在忍耐?这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辆马车似乎载货完毕,马夫挥鞭赶马。
就仿佛与那声音共鸣,书生眼镜底下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他发现我的视线了。
结果那纤细的书生着了慌似的,躲进建筑物后面去了。
我不禁为之哑然,也有点心虚。
丸善与其他书铺不同,据说原本是药铺还是商社。他们从事出版,也做进口业务。店里的书籍数量包括洋书在内,多如牛毛,极为壮观。
那是栋木造二层楼建筑,店面也有十间 [62] 宽,极为宽敞。留白染纹的装饰短帘是和风的,但广告牌上写的却是洋文字。不过广告牌上写的是aruya云云,也许丸善(aruzen)只是它的俗称。
不过对于一个只逛不买的客人来说,这些都无关紧要,因此我从没询问过。我来过好几次,却一次都没有买过书,是道地的只逛不买。再说,我本来外语就不好,没什么事情需要来这种店,来逛才是奇怪。
我直接上了二楼。二楼很窄,有许多洋书。据博学之士说,这样还不能算多,价格也昂贵,新书或想要的书,都必须用订的才行,但对于不看洋书的人来说,已经够多了。
洋文字我不懂,但我看得懂图画。我想画集也许不错,却看不出哪些才是画集。
明明不懂,我却装出一副精通此道的模样,端详了书架一会儿,然后判断洋书我还是没办法,下了一楼。
我想买坪内逍遥小说的后几辑,但好像缺货了。我不知道它哪里有趣,但很受欢迎。有本姓氏也是坪内,不过名字叫雄藏的作者写的《新编浮云》,我说要那一本,结果店员说雄藏是逍遥的本名。上面写着第一辑,店员说只看第一辑也很精彩。我说那就给我那本,结果店员又说那是逍遥出借名义,其实作者是别人。好像是叫二叶亭某某 [63] 的人写的。
我说随便啦。
结果店里的人推荐说,如果喜欢这一类的,那山田美妙 [64] 应该不错,拿了《夏木立》这本书给我。真是会做生意。我问这一类是指哪一类,他说改革派。我又问改革什么,他说是文章的写法。
“那种东西能改革吗?”
“哦,这位二叶亭呢,据说是参考圆朝的口述来写文章的。”
“圆朝指的是三游亭圆朝?”
没有别的圆朝了吧,店员说。
确实,抄写讲谈的书籍出版了不少,我读过几本。我问有没有圆朝的书,店员说有速记本。
“速记是一种新的技法,是把说出来的内容同时照抄下来。不是将故事情节写成文章,而是将落语家说出来的话,就这样照实写下。如果我说‘啊’,就直接写下‘啊’。”
这时我赫然惊觉。
读坪内逍遥的时候,我会觉得怪怪的,就是这个缘故,因为里面掺杂了白话。原来那不是掺杂,而是刻意放进去的吗?
“那好像叫作新文体。读起来味道就近似翻译书吧。”
“你读的书真多呢。”
最近大家都读这些吗?我问,店员说:
“倒也没有。我个人觉得很不错,但似乎有不少人厌恶言文一致,也有人比较喜欢汉文和古雅的文体吧,似乎也有很多人讨厌美妙。不过说到往后会流行的,我倒觉得尾崎红叶 [65] 蛮不错的。他的文体很漂亮。”
“哦……”
“美妙的作品虽然是以白话写成的,但写起历史作品,对话又会变得文绉绉。不过既然是古代的故事,也没办法吧。但尾崎红叶是很正统的文言文,对话却是现代白话,融合得很巧妙。”
莫名其妙。
不是说店员,而是我。
“因为是新文体,所以迟迟难有固定的形式。像红叶,当然全部都是用日语写的,却不可思议地有种和洋混搭的感觉,非常有‘当世风’之感呢。”
“当世风啊。”
“或许不算新文体,但我也喜欢幸田露伴 [66] 。啊,在这里谈论我的喜好也没什么用呢。”
“不不不,没关系。我一向只读些长了霉的老东西,正想让脑袋通通风透透气呢。我的脑袋似乎过了二十几年,都还没有文明开化。”
“这样啊。”
店员露出喝了醋般的怪表情来。
“我这人一点都不当世风嘛,所以想至少来买个洋书好了,但读不懂的东西就是读不懂,所以甚至打算干脆买本洋文词典回去呢。不过还是算了,我就来读读你推荐的书吧。你说的那些我都买,可以帮我看着挑个四五本吗?”
说完后,我觉得这样简直就像在买糯米团子或是熟食。用“看着挑”来形容,对作者似乎有些失礼,但毕竟他们是未知的作家,也没别的说法了。如果读过觉得中意,下回我会自己挑吧。
之前才有人对我说,不管什么样的书,在读到之前,是不会知道好坏的。
世人的评价没有关系。
身为读者的自己,与书建立起什么样的关系,才是一切。
不要杂志吗?店员问。他看起来不像学徒或掌柜,只能叫他店员吧。
“杂志也行,不过还是一整本的读起来才过瘾。”
您说的是呢,店员看看平台,拿了几本,但挑到一半,抬头说了声“啊,欢迎光临”。
店里有不少客人进出,所以只是看到人进来就打招呼,那一定是熟客。我抬头看去,令人惊讶的是,门口站着刚才的小个子书生。
书生注意到我的视线,就像方才那样睁大了眼睛。不过他没有慌,也没有逃,只是杵在原地。
“哎呀,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店员说,留下一声“失陪一下”,拿着挑选的几本书,走向书生那里。我说我一次要买上四五本,而且也是不折不扣的客人,店员却这样把我晾在一旁去招呼,表示对方是上宾吧。
我不懂店员为何说“说曹操曹操就到”。
店员哈腰鞠躬地对他说:“今天想看些什么呢?”才十来岁的年轻人,会买那么多书吗?不良书生即使游手好闲,也会散尽钱财,只能在门口卖艺糊口,但如果安安分分,就有钱尽情买书吗?
“哎呀,真是抱歉,那本书还没有到。船运好像迟了,只要到货,小店一定立刻联络,请代我向老师美言几句。”
店员说着这样的话。
他说船迟了,那就是洋书了吧。而且从口气来看,是新书吗?
这个年轻人居然会读刚出版的外国书吗?
他很年轻,甚至还带有少年的稚气。
店员频频偷瞄我,说“我正在给那位先生推荐”。告诉对方这种事又能怎样?我正自纳闷,两人一起往这边走来了。
“这位客人,虽然冒昧,但我想这也是某种缘分,请容我介绍一下。这位先生就是写下这部《二人比丘尼色忏悔》的尾崎红叶老师的弟子。”
店员举起手中的一本。
“啊!”
我拍膝,原来是这么回事。
难怪会提到曹操云云。书生困扰地蹙起细眉,而且还过意不去地说:
“我不是弟子,只是顾玄关的小厮。虽然我志在文学,却连一篇小说都还没有写出来。只是老师同情我,让我寄住而已。”
“呃,这样啊。”
就算向我告白这些,我也不能怎么办。
“呃,我是……”
也不能自称无所事事的男子,我只好报上姓氏,“敝姓高远。”
“其实我对小说一窍不通。不是讨厌,而是从来没读过。旧时代的戏作之类我读过一些,不过,呃,新……”
新文体,是吗?店员替我接话。
“对对对,我几乎没读过所谓的新文体,所以我正在请教这位,请他推荐几本。”
这部作品是杰作,书生说。
说完后,他放低视线。
“毫无保留地称赞老师的作品,会很奇怪吗?”
“不,我不觉得奇怪啊。就是因为认为值得尊敬,你才会拜他为师吧?以师徒的情况来说,也不算是称赞自己人吧。弟子在对外人谈论师父的时候,如果谦让,反而很奇怪,所以你大可尽情称赞没关系。”
那是一部杰作,青年再一次说:
“它让我见识到小说的力量。文体是净琉璃 [67] 的行文,交织着俗语的会话文,独树一格,已经超越雅俗混搭,到达雅俗融合的境地了。读来优美,版面整齐、崭新。外貌流丽,也是江户风,但内在完全不逊于欧俄文学。与其说是言文一致,不如说是创造了新的书写文体。”
他一定相当倾慕老师。
那不是奉承,只是平常的心里话忍不住脱口而出吧。若非如此,又不是陪客帮闲,一般人没办法那样口若悬河地赞不绝口的。
“小生读了这部小说,立志成为文士。这本书……改变了我的人生。”
“这样啊。”
这……
就是这名青年的那本书吗?
那么他还真早就邂逅了。
我觉得羡慕,却也觉得同情。既然已经找到了,就再也没有寻觅的乐趣了。
你能遇到它真是太好了,我说。书生向我道谢,还真是耿直的应答。这名年轻人外貌纤细,但本质一定十分坚毅。
你真是幸福,我说。
“咦……?”
青年的表情忽然变得不安,他不懂这话的意思吧,因为我完全没有解释。
“不,没关系。我的意思是说,你年纪轻轻就邂逅了一辈子的伴侣,很幸福。总之我明白了,我很期待读到它。那么你推荐的书我都买下,帮我结账吧。我一定会优先读这本。”
赚人热泪哟,店员说。
我买了五本书。
离开店里,还没走上一町远,就有人从后面叫住了我。回头一看,刚才的书生跑了过来。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不,如果您急着有事,占用您的时间实在抱歉,但我天生就是忍不住会介意一些琐事。”
“我一点都不忙。说来丢人,我是明治的废人。没有工作,也没有预定行程。”
每个人都在忙着某些事。政府、官员、平民,以及连被称为贱民的人,都为了生存而奔忙。城市、人和文化都正朝着某个方向冲刺,年轻人和老人也都努力要改变。就连文士,也在苦心孤诣地摸索新的文学。
只有我一个人无所事事。
没有理想,也没有思想。
“你一定比我忙碌多了。今天是老师派你出来跑腿吗?”
“是的。不过今天老师不在,上师母娘家去了,半夜才会回来,所以老师说我今天可以自由行动。”
“但你还是出来办事了,不是吗?”
“是的,虽然老师说可以自由行动,但我无事可做。打扫和整理都做完了,所以我想到老师之前提到的洋书,觉得应该差不多该到货了,所以来确定一下而已。”
不是被吩咐,而是自动自发过来的,真是个能干的书生。
“不在家里看着可以吗?”
“门窗都确实锁好了,我检查过五遍了。”
“五遍!”
我天生就是这种个性,年轻人腼腆地说:
“其实……不,比起这个……”
“什么?”
“刚才的……”
您说小生很幸福,那是什么意思呢?青年问:
“愿闻其详。”
“这个啊,其实我也不太会说明呢。”
只是拾人牙慧罢了,我回答:
“有人说,书本就像座坟墓。我们去扫墓上香,就可以看见埋葬在里头的事物的幽灵,而读书就像这么一回事。对自己而言,真正重要的幽灵就只有一个,而人就是为了邂逅它,不断地博览群书——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幽灵……?”
“就是鬼魂啊,以妇孺的说法来说,就是鬼怪。”
鬼怪吗?青年说,沉思下去。
“只是比喻罢了。我这种人对好歹也是志在文学的你说这种话也很可笑,只是一种措词上的技巧而已。”
还是没办法好好说明。听的时候我心悦诚服,甚至大受感动,但也许并非彻底理解,没办法用自己的话传达给别人。
你一定听不懂吧,我说,但年轻人说也不是。
“这样啊。对了,你几岁?”
“十八。”
“十八啊。”
我还以为他更小,但依然是明治出生的孩子。
“你看起来很有气质,是东京人吗?”
“没有的事,小生是加贺人。”
“加贺哪里人?”
金泽,青年说。
“那不也是百万石的大藩吗?”
“家父是藩里的工艺匠,所以小生不是武家,而是工匠之子。我对江户一直非常向往,但只要待在东京,就只是个乡下人。身在这个帝都,像我这种人,就形同田里的地瓜。”
这个比喻还真有意思。
“哪里是地瓜了?我听说加贺是文化鼎盛的土地啊,我才比你土多了。我虽然是江户出生,现在却隐遁在朱线 [68] 之外的荒郊野外。周围只有枯萎的田地,其他最多只有狸子窝吧。就算不是地瓜,再好也不过是南瓜或茄子吧。你没有什么好丢人的,你是不折不扣的都市人。”
哪里的话,田里的地瓜说:
“我对自己的故乡引以为傲,所以并不觉得丢人。可是……”
可是什么?我追问,他说因为实在相差太远了。
“相差太远?”
“是的。也许不是土地的关系,而是时代不同了。我常被人说思想落伍,但我自己并不这么感觉。邂逅尾崎老师的小说以后,我发现了一件事。落伍的是表现的形态,而不是想法和观点。尾崎老师费尽苦心,精湛地描写出崭新的过去。”
“崭新的过去?”
“老师以前所未见的新颖手法,精彩地传递出现今难以感受到的昔日幽微。您只要读过,一定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
年轻人垂下头。
有什么问题吧。
“是的。”
“你不必有所顾虑。我只是个萍水相逢的文学门外汉,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出来吧。我们没有利害关系。或者,那是什么不好在大马路上说出口的事?”
不是的,年轻人说:
“只是连我自己都无法明白地解释。就是,呃,小生可能有些病态……”
“病态?听起来真严重。”
只是神经质吧?我说。青年说正是如此。
这一点从态度也可以看出来。
“小生极端厌恶不洁的东西,但并不觉得这是坏事。问题是……”
鬼怪,书生说。
“鬼怪?你害怕鬼怪吗?”
“小生不怕。不,也不是不怕,若要论可怕,狗要可怕多了。要是被狗咬,会得狂犬病,因为它有细菌。”
“呃,不是所有的狗都有病,也不是每一条狗都会咬人。”
若说他这种心态有些病态,也许是吧。但厌恶某样东西,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妻子也极端厌恶章鱼。她觉得活生生的章鱼很恶心,但即使是切好煮熟的章鱼,也会让她吓得跳起来逃走。
但青年的情况,比起讨厌狗,鬼怪更是问题所在吧。
“你说的鬼怪,是《四谷怪谈》 [69] 里面出现的那种冤魂吗?还是指别的?”
“不是歌舞伎或讲谈中演的那种死人戏剧……不,也许是一样的,但并非虚构。”
“呃,我不是说编出来的,而是死掉的人的鬼魂……”
约两个月前……
我遇到一名人物——只因目击了一次亡者的身影,而度过了数奇命蹇的一生。
“也许有时候是以死者亡魂的形象出现,但小生指的是更抽象的,所以难以说明。若是置换为具象,也许就变成了鬼怪。”
“你说的鬼怪,是……”
“就像草双纸里面的那种东西。”
“草双纸是那种类似绘本的书吧?那么是大入道 [70] 、河童、辘轳首 [71] 那类鬼怪吗?”
“是像独眼独脚的雨伞、没有五官的野篦坊、妖猫这类东西。世上不可能真有那种东西逍遥阔步,不过它们是一种象征性的存在。”
“嗯,那些东西存不存在,自然不必说,但你说象征性的存在,是指它们代表着某些别的东西吗?”
“是的。我认为不管是天魔还是鬼,也都是这样的。该怎么说,乾坤之理,或是人的感情……”
“不不不,这我知道。从江户古时开始,会害怕那种东西的顶多就只有小婴儿吧。”
不是害怕,青年说:
“小生其实是喜欢它们的。”
“喜欢鬼怪?”
青年点点头。
也许是垂下头。
“小生有信仰,比起其他事情,更重视洁净、宁静与和平;然而若是追求那宁静的境地……”
就会碰到鬼怪,外貌纤细的书生说。
“碰到?这我有些不懂呢。”
“小生在这个国家的文化中,追寻充满慈爱的神圣力量……没错,也可以说是观音之力,追求充满这种力量的安详人生、清净世界。但是那似乎不适合现在这个文明开化的社会——不,往后的世界。”
“也许真的不适合呢。”
每个人都高声主张、强而有力地阔步前行。
虽然可靠,但也有些人无法跟上。
“小生觉得如果是故乡,也许还适合这些。”
“也许吧。”
“在江户……也偶尔还会看到。”
“你说的江户,指的不是东京——这块土地吧?”
是江户,青年再次强调:
“所以小生也想过自己也许只是单纯怀旧而已。也会怀疑那样的世界只存在于过去,往后只会不断改变,而感到虚渺。既然如此,追求那种东西,只是强求罢了吧。然而就在这时……”
邂逅了尾崎红叶的小说吗?
是的,青年这次用力地点点头。
“小生悟出并不是没有,只是看不到而已。读了尾崎老师的小说,小生知道即使是看不到的事物,只要在展示的手法——以文学来说,就是文体——上下功夫,就能轻易让它显现。”
“原来如此。”
“过去的事物,是因为表现手法旧了,才会觉得落伍,而不是表现的事物本身落伍。只要能成功以新的手法表现,小生所追求的事物也绝对不落伍。我改变了想法,但是……”
“但是怎么了?由门外汉的我来说,或许很不可靠,而且或许也文不对题,但我认为我明白你的意思。虽然我国干劲十足地要与列强为伍,挺胸自夸是和魂洋才,但我也觉得其实只是在猴子学戏,模仿列强,失去了灵魂。你认为重要的是灵魂,对吧?确实,灵魂是不会过时的。”
“是的,正是如此。您能理解,真令人开心。但这个和魂……”
“你要追求那和魂吧?那样不是很好吗?”
“若是穷究,就会碰到鬼怪。”
“你说在灵魂里?”
“是的。”
青年眯起镜框底下的眼睛。
“小生心中——不,小生追求的世界里,似乎有鬼怪的存在 ,这不是一件好事。也许它们是拥有不好的力量、遭人忌讳的东西;也是在过去受到畏惧排斥、在当世应该被视为愚劣下等而舍弃的事物。”
而小生似乎喜爱那些东西,青年说着,掏出手帕捂住嘴巴。
“喜爱……?”
“那是不可视的事物。若是不追求,就看不见;而不喜爱,也不可能去追求。小生追寻观音,却遭遇鬼神,于是困惑了。也许小生……”
在追寻的其实是鬼神……
“尾崎老师的作品中没有鬼怪。老师刻画的是人,以及人世。但小生却在老师崭新的表现技巧中,感受到等同观音之力的鬼神力量。那么穷究自己的文学,等在尽头处的,会是观音的慈悲,抑或鬼神的黑暗?小生已经糊涂了。”
“你说的鬼神,就是鬼怪吗?”
“是的。”
小生喜欢鬼怪 ,书生隔着手帕说:
“所以就像高远先生说的,老师的著作是小生毕生邂逅的书中至高无上的一本,这一点我可以欣然同意,但若是这样,那么……”
我觉得愧对老师,书生说,纤细的脸暗了下来。
“我觉得也没什么好过意不去的。”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心虚的事。
“不,小生也觉得无颜面对老师所属的砚友社的诸位前辈。因为小生正想从老师那里,擅自学到不属于现在这个国家正在兴起的任何一种文学运动的,完全就是鬼怪般的某些事物。”
“那不是你个人的问题吗?”
“若说是小生愚劣,那我也只能接受。但小生想要从老师那里学到某些事物。我想从老师的作品,吸收违反老师意志的什么。这难道不算是对老师的文学的亵渎,甚至是嘲弄老师的意志、老师本身的行为吗?这么一想,小生就……”
你真是既认真又敏感哪,我说:
“我完全不了解你这样的苦恼,却随便说什么你很幸福。是我太欠思虑了。”
我向你道歉,我对他行了一礼。青年惶恐不已。
“小生才是对素昧平生的高远先生,而且还是在大街上,说了许多失礼的话,真的非常抱歉。谢谢您买了老师的书,小生一时忘了分寸,请原谅我诸多冒昧。”
书生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他就要离去,我叫住他,“慢着。”
一个想法掠过我的脑海。
“如果你有时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嗯,就是告诉我刚才那番话的人那里。虽然有点远,但来回的人力车车资就由我来支付吧。如何?要不要去看看?”
“呃,可是……”
“不必担心,不是什么不好的场所,那是一家旧书铺。”
“旧书铺……?”
书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是爱书之心令他心痒难耐了。
我让一辆人力车回去,吩咐另一辆等上一小时。
我塞了点小费给车夫,请他抽上一两支烟,然后把一脸不安的年轻人带到门口。
那是栋宛如巨大灯塔的奇妙三层楼建筑。外观完全不像书店,但里头全是书。不论古今和洋,收藏着包罗万象的书籍,就像一座私人图书馆。不是出借,而是出售。
主人说,这里是墓地。
为了凭吊沉眠于名为书籍的墓碑底下的灵魂,出售它们。
店名叫作书楼吊堂。
挂在木门前的门帘上贴着和纸,以淋漓的墨痕仅写着一字:
吊—
这里是书店吗?书生问。
一般不会有人认为它是书店。
是书店没错,一道声音响起。
我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小学徒手拿长柄杓,提着水桶,就站在那里。
是这家店名唤“挠”的小伙计。虽然面容姣好,几乎令人误认为女孩,但年纪还很小。不,完全看不出几岁。只知道不是大人,但我感觉他没有年龄。是在为店面洒水,防止灰尘飞扬吧。
“我正想着高远先生差不多该光临了。”
“不,我今天在别的地方买了新书,所以很遗憾,我不是客人。说代替也很奇怪,但我带了别的客人来。”
欢迎光临,挠行了个礼,书生也回礼。
“你一定很惊讶,但这里的确是书店。其实,你在日本桥跟我聊了那些后,我觉得身为聆听者,力有未逮,然后想到了这里。如此这般……对了,挠小弟,老板在吗?”
“主人又进了卖不出去的商品,正心满意足。请惠顾个几本吧。”
挠说完,穿过门帘,打开木门。
到了午后,炽烈的阳光依旧不减半分,而这当中冒出了一个四方形的漆黑洞穴。
我催促书生。
本以为里头一定闷热难当,没想到出乎意料,湿度很低。尽管点了许多蜡烛,温度也很低,甚至感觉凉爽。
两相比较,论建筑物的宽度,丸善更要宽阔,但讲到进深,吊堂更胜一筹。虽然能看到屋内的柜台,却仿佛遥无尽头,无边无际,而这里居然有三楼。我还没有上过二楼,但楼上似乎也全是书架。
即使除去挑高部分,仍有相当数量的书架吧。而且收放、排列方式紧密,井井有条,书本的量应该远比丸善要多。
这表示我第一次造访时的印象是对的。
我以为年轻书生会手足无措,没想到他意外沉着。虽然东张西望,或是抬头仰望,却没有畏缩的样子。感觉随着眼睛习惯光线,他眼镜底下的瞳眸愈添光辉。也许是因为镜片和瞳眸双方都倒映出烛火的关系。
“欢迎光临。”
楼梯中间传来声音。
是这家店的主人。与小厮一样,是个年龄完全无法揣测的人。看起来年轻,但也许不年轻了,看起来有点年纪,却也不老。他穿着白色单衣,系着围裙。
“高远先生,是吧。”
“老板,我擅作主张,今天带了位客人来。这位是文士尾崎红叶老师的住家弟子……”
畠芋之助 [72] 小弟,我说。
我没有问他名字。因为在日本桥路上的谈话太令人印象深刻,我随口掰了这个名字。
用地瓜比喻那敏感而神经质的风貌,一点都不适合,就是这点令我觉得有趣。
吊堂老板对于我这番古怪的随口胡诌没有任何评论,只是“哦”了一声。
年轻人也不否认。应该不是狂傲或是大胆,只是认为自己身份低微,不值得自报姓名吧。
尾崎老师是那位《我乐多文库》 [73] 的尾崎红叶老师吧?主人说:
“砚友社的杂志《我乐多文库》。”
是的,书生恭敬地回答。
“原来是……尾崎老师的弟子啊。欢迎光临,我是吊堂主人。”
老板深深行礼。
书生更加惶恐地说:
“请抬起头来,小生不是住家弟子这么有身份的人,只是负责看门防宵小的小厮。小生只是住在老师家里,负责跑腿办事、收拾整理原稿……”
“这么说来,尾崎老师的夫人正身怀六甲,是吗?”
“是的,今天也是因为这件事……呃,您认识老师吗?”
并不直接认识,主人说:
“但我拜读过正在《读卖新闻》连载中的《三人妻》。”
“这样啊。”
书生的表情变得明亮。
他是真心敬爱着老师吧。
这时挠搬来一张椅子,先请书生坐。
在这家店里,站着比较自在。
“我因为被古老的书籍围绕,只要是新撰写的作品,每一篇都令我雀跃不已。”
主人这么说。都拥有这么多书了,还勤读不厌吗?不,也许凡百书籍,一旦写了出来,就注定会供奉在这间灵庙也说不定,我忽然这么想。
老师的连载后续令人期待,主人接着说。应该也不是客套话吧。书生由衷地开心。
“谢谢您。寄送报纸连载的原稿,也是小生的工作。”
我只有这点用处,书生说,主人回道:“这才是最重要的任务啊。”
“是这样吗?”
“如果原稿没有送到,就无法捡铅字,也无法排版,更无法印刷。”
“是这样没错,但这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差事。”
“没那回事。”
老板安坐在柜台里说:
“小说的原稿,是全天下再无第二份的至宝。一旦遗失,就难以重新撰写,也不可能一字一句完全相同……”
这我非常清楚,书生说:
“因此这任务让小生感到无比惶恐。老师托付我如此重要的文件,一想到万一丢失或污损,我实在是夜不成眠,连饭也吃不下,每天都觉得心要被压垮了。”
“哈哈。哎,那不是别人的手稿,而是尾崎老师的玉稿,或许也是没办法的事。”
“是的。但是小生有所自觉,自己的这种情况,还是有些过于病态了。转角的酒行正前方有个邮筒,小生都将原稿投寄到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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