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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书一 临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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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叶樱是夏天的季语 [1] 。

道路两旁的樱树枝叶繁茂,生机勃勃。

绿叶成荫,傲然生长,已不是能称为叶樱 [2] 的状态,但季节还不到暑热。距离夏天还有段时间。说气候宜人是好听,但其实只是天候不顺,因此毫无神清气爽之感。

漫不经心地信步踱下宽阔的坡道,有间玩具店。

我不管经过多少回,都感觉唐突,与景色格格不入。但似乎仍有客人上门,店头总会看到一两对带孩子的父母。

今天也有个七八来岁、头戴学生帽、脸上挂着鼻涕的小童,吵着要加藤清正 [3] 的面具。母亲好像说金太郎 [4] 的比较好。老板天花乱坠地推销着火枪或是西洋剑这类昂贵的玩具,但母亲似乎充耳不闻。

老板观察小童的脸色,牛头不对马嘴地糊弄说如果手上拿把西洋剑,戴清正的面具绝对适合,可惜咱们店里没有卖斧头云云。其实要论适不适合,没一样适合的。拿着西洋剑的清正公,那画面说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我心想拿那种玩意儿,怎么可能打退老虎?要打虎,当然就得使单枪。说到底,管他是清正还是金太郎,面具就是面具,价钱应该都一样,这个母亲何必那么厌恶清正呢?要不干脆买火男面具 [5] 算了,我边想边路过。

经过玩具店,再前进一段路,有条小径。

搬来已经三个月,我常走这条大路,但从没拐进小径里,不知道它通往哪里。

我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于是在路口停步,转向小径的方向,结果看到个似曾相识的人影匆匆朝这里走来。那人穿着短外褂,头戴鸭舌帽,背着像是背架的东西。

咦,是谁?凝目细看,原来是四谷那边书铺的学徒小伙计,记得他叫为三。为三没发现我,就要经过,我喊住他:“阿为,为三。”

不出所料,他回头了。

短外褂上染着一对交叉斧头的图案,是斧冢书店的商标。

为三只把头转过来,右手食指将压低了帽檐的鸭舌帽稍微一抬,睁圆了眼睛,说了声:“咦,大爷您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也没做什么,我就住在这前面。”

这样啊,小学徒吃了一惊,整个身体转向我。

“可是高远大爷不是住在纪尾井町还是一之木那边的大宅吗?以前我去收过账,是我记错了吗?”

“不,我三个月前刚搬来。没什么,来养病的。”

咦,大爷生病了吗?祝大爷早日康复——为三夸张地说。

“不是什么大病。一直有点发烧,咳个不停。我怀疑是痨病,求医之前,先找处幽静的地方搬了过来。毕竟传染给家人就不好了。所以宅子还是继续留着,家母和舍妹、内子都住在那里。”

啊,那真是糟糕,为三说着掩住嘴巴。

“不必那么担心,不会传染的。其实结果发现只是感冒罢了。拖着感冒的身子搬家,结果害得病情加重了,花了半个月才痊愈,但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了。虽然身子好了,但独居生活也不坏,而且房子都租了,所以我想在这里暂时住上一段时间。”

“这样啊。那大爷的工作怎么办?”

“请了半年的假。”

呀!为三惊叫:

“太教人羡慕了,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真阔气。如果我也有这种福气就好了。”

“我的日子也没过得多好啦。”

而且应该再也无法回去工作了。如果说要辞职,会伤了和气,所以才用请假当借口罢了。如果自己这个吃白饭的不在了,老板应该也能轻松些,所以我认为应该不会被挽留,结果如同预料,没被挽留,甚至没被责备。

因为公司陷入经营困难了。

我工作的地方叫将军香烟商会。名字很气派,但在香烟制造贩卖业中,是后起的小公司。

我对老板说,请假期间我不领薪。我是老板原本的主子的嫡子,所以受到特别关照,领着一笔不算少的薪饷;因此我觉得自己离开的话,对资金筹措多少会有点帮助。但那点程度,终究是杯水车薪,公司应该撑不到半年。毕竟士族 [6] 做生意,临阵磨枪,不可能顺利。

“我是因为家父的关系才获得录用,但总觉得不合我的性子。再说,公司遭到天狗赤、村井白两面包挟,就像被卷入源平合战 [7] 的渔民一样。那样下作的宣传手法,咱们实在想不出来,就算想得出来,也做不到。咱们的香烟,完全销不出去哪。”

往后是宣传的时代啊。小伙计一副很懂的口气。

“将军牌香烟味道很好哪。”

“是啊。岩谷天狗在萨摩 [8] ,村井的日出在京都,而我的老板是骏河 [9] 人。将军呢,就是权现大人 [10] ,所以怎么样都敌不过官军的。”

“江户已是遥远的过去了呢。”为三又一副明白人的口气这么说。但这小子才十七八岁,应该不知道明治维新以前的事。

“哎,所以我想趁这个机会,好好思考一下前途。幸好还有家父留下来的遗产,足够供我半年不必工作。”

“这就叫阔气。”为三又说。我想应该就像他说的吧。

“像咱们,有一餐没一餐的,得缩衣节食,从早工作到晚。掌柜又可怕。”

“对了,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是挨那可怕的掌柜骂,逃出店里吗?还是有客户住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我看住在这里的,只有狸子吧。”

所以我才会搬过来。

虽在帝都之内,却也是虚有其名,是处全是杂木林及荒地的偏僻之地。虽然不至于渺无人烟,但实在不像住着会购买书籍的人。

为三把那张圆脸皱成一团说:“塞里曼 [11] 啊。”

“那是啥?”

“哎呀大爷,就是找书呀。”

“书不是在店里吗?是要找什么?”

大爷不是会订书吗?小学徒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

“是啊。”

“我们原本是本草系的出版商,从江户那时候就是了,现在印刷的也都是些植物、农业的书,不是吗?”

“是啊。”

“但像大爷您也是不管那么多,什么书都照订不误,不是吗?除了我们店出版的书以外,还会问有没有某某书,说我要某某书,也会买其他出版商的书,对吧?我们不卖洋本子,但也有人会订洋书。”

确实是这样。

“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如此呢。那你们都怎么做?”

“去向出版商进货。医学的书就找南江堂,汉书就找松山堂,各有擅长的类别。我们去询问,如果有库存,就请他们分给我们,得跑遍各家店去调货才行。”

“哦,原来有这样的合作关系啊,仔细想想也是当然。这么说来,你们也成立了行会吧?”

记得几年前曾听斧冢的老板提过,说成立了书籍贩卖行会的组织。

“是的。我这个小学徒不懂太难的事,不过如果这类代购的工作变成类似报纸的系统,应该会变得轻松许多吧。现在仍然是靠我们这些小学徒帮忙跑腿,接到订单,就得磨烂草鞋底,全东京四处奔走调货。这个呢,就叫‘塞里曼’。”

我问那是什么意思,小学徒说:

“小的不清楚。唉,总之很辛苦的。不能坐马车,也不能坐人力车。毕竟连一文车钱也拿不到。”

全靠这双腿,小学徒踏着脚说:

“而且,最近的书可重了,有时还得跑到横滨去调书呢。横滨是没法走着去的,但也不能把火车钱加到书钱上,等于是亏本了。”

“怎么不加上去呢?就当成手续费啊。”

“不不不,不能同一本书在那边卖十钱,在我们这边却卖十钱五厘吧。报纸、习字本之类的,全国每一个地方,卖的价钱都一样,不能只有书例外啦。那样客人就不划算了。”

“也是,所以才会成立行会,往后应该会不一样吧。”

会出现各种变化。

所谓文明开化 [12] 也是,不知道是开了还是化了,但开化以后都过了不知道多少年,孩提时候看到的风景,早已消失无踪。不知不觉间,街道景观变得宛如异国。

“上头的人正在设法改革。像你们这种磨破鞋底的辛苦生意,往后也会慢慢不见吧。”

会吗?为三仰望樱树。

“可是,大爷,像绘草纸、赤本、合卷 [13] 、倒闭书店的书——这类以前的书,还是会有人想要呢。像这种情况,还是得靠咱们四处奔走寻觅。因为就算想代购,也不知道该向哪儿买才好。”

“啊,也是。”

书本跟青菜萝卜不一样,不是要多少就能种出多少的。如果印版没了,就不能再印,出版社倒了也不能印。数量应该也有限,不一定保证能弄到手。

“是啊,仔细想想,旧书和新书……不一样呢。”

我一直以为书就是书。

“没错,不一样的。”小学徒回答。

“掌柜说,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还说出版商跟小卖店的生意也不一样了。”

“这样啊。”

也不能像豆腐店那样,自己做了卖、卖了做,是吗?

“是的,应该迟早会变成印刷、集货、批发、贩卖,这样的分工合作吧。”

“那是指新出版的书呢,但旧书没法这样,是吗?原来如此啊。”

没想到会在路边从一个小伙子身上学到这么多。

这么一想,我觉得有点愉快。

“那是怎么样?你是来代购狸子用叶子写成的书吗?”

听我这么问,为三发出“嗒嘿嘿”的蠢俗的声音苦笑。

“怎么,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不,也许真的是狸子哟。您不知道吗,大爷?就在那前面的……”

为三指着小径前方。

“书铺。”

“真的假的?这种地方有书铺?是印什么的书铺?”

“不,那里不是出版商,是书店。说是书店,也是间古怪的书店,遇到有人订购些麻烦的东西时,我都会上这儿来找。”

“麻烦的东西?”

为三放下背架。

“喏,就像这些。”

小学徒指着绑在背架上的包袱说:

“别处找不到的书。”

“包着我哪看得出是什么。”

“哦,比方说像德意志叫什么的团体出版的小册子、越后 [14] 的雅士在江户时代写的备忘录的抄本,还有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经书,等等。”

“哦……居然有卖那种东西?”我问。小学徒应道:

“有的,都是些一般订不到的书哟。最近好像叫作珍本、奇本、稀本,但也不是多值钱的东西,也有些就像垃圾废纸。所以用刚才的话来说,还是只能叫作旧书,算是旧书店吧。”

“旧书店啊……”

我转过去,但只看得到樱树。

“总之,对咱们这些书铺小学徒来说,这样的店值得感谢。因为就算接到订单,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但是在那里……”

“几乎都有吗?”

“应有尽有呢。老板看起来很乖僻,但从来不会凶人。”

“这样啊,原来有书店啊。”

在这条小径前。

“不好意思,我以为像大爷这样的书虫,当然应该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来这里的头一个月,我成天躺在床上。我拜托附近农家的老妈子帮忙打理家务,自己一直在睡。总算能下床以后,也都在看医生。虽然最后只是杞人忧天,但在诊断出没问题以前,心里真是煎熬极了。所以我是直到最近才过起普通生活,这个月才开始散步呢。”

为了上医院,我来回这条大马路好几次,但连块广告牌也没有的话,也无从得知书店的存在。

“噢,这条小径一直往前,有块田地,尽头处是寺院。门前有花店呀年糕铺什么的,但途中没什么店铺。所以虽然寒酸,但应该是在寺院的参道上吧。就在那参道的途中,那书店孤零零地……”

“就在路边?”

“是的。三层楼高,像座灯塔般,是栋很古怪的建筑物。”

“三层楼?”

世上竟有这么奇妙的书店。

“不过我没去过上面,所以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里……怎么说,挑客人吗?”

“这个嘛,感觉门槛有点高,但也不是会吃人。”

“去的全是像你这样的生意人吗?”

“也不全是我们这类人。”小学徒说:

“哎,跟银座那一带的高级舶来品店比起来,那里容易进去多了。虽然也有深奥的书,但也卖最近的杂志,应该也有一般客人上门吧。”

“这样啊。”

既然如此,非去探个究竟不可。

“大爷要去吗?”小学徒问。“嗯,会去吧。”我说。结果小学徒惊呼:“啊呀不妙了。”

“怎么不妙了?”

“这下大爷就不会再光顾小店了。”

“嗯,那儿离我家也近嘛。”

“小的会挨骂的。”为三噘起嘴说:

“因为大爷是个好客人啊。”

“不,你不告诉老板,他又怎么会知道?我也不会没事去打小报告。哎,就算被老板知道了,我也不会说是你告诉我的,甭担心。再说,我去四谷的时候,一定会上门光顾,替我跟老板问候一声吧。”

“是,多谢大爷关照。”为三摘下鸭舌帽行礼,重新戴好后,吆喝一声背上背架。

接下来他要走回四谷吗?

走到的时候,天都黑了吧。行李看起来也很重,不由得同情起他来了,真是相当辛苦的营生。站着聊天,占用了他不少时间,要是害他因此挨掌柜的骂,我可得寝食不安了。

我这么想着,再次喊住为三,赏了他一点小费。

为三欢天喜地,一再道谢,蹦蹦跳跳地经过玩具店前面离开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然后再次望向小径前方。

看不见寺院或任何事物。小径细窄,而且曲折。

去看看吧,我心想。

反正闲着没事。

在清闲方面,我的生活优雅到甚至想自称高等游民 [15] 了。

虽然我既不高等,也非游民,真要说的话算是下等人种。虽然丢了饭碗,但因为这样,唯独时间多的是。

我踏入小径。

胡枝子开花了,开得真早。

我一直看着上方或远处,都没注意到脚边,真美。

走不到半町 [16] ,景观变得跟乡下没两样了。若是路边有尊古老的道祖神像 [17] ,就完全是山村了。

右方的树林中断,变成一片农田,农田再过去是农家。虽然丝毫不带江户风情,却也没有半点文明或近代气息。不知道是什么田,但感觉土质并不肥沃。

田地再次隐没在树林之间。

树影间,几间仓库或是小屋若隐若现。

一团红色的东西冷不防映入眼帘,瞬间令我一阵心惊,但定神一看,原来是夹竹桃。今天真是常看到花,我边想边看得入迷,继续走去,忽然一阵诧异,发现左边有栋建筑物。

差点错过了。

我停步眺望,确实是栋古怪的建筑物。

该说像瞭望塔还是别的?为三也说过,很像近来已经难得一见的路上灯塔,不过比灯塔大多了。

他说的书店一定就是这里,没看到其他可能的建筑物,而且三层楼房十分罕见。

但它怎么看都不像间书店,别说书店了,实在不像间店铺。

门板关得严实,屋檐下挂着帘子。

帘上贴了一张和纸。

凑近一看,上面墨痕淋漓地题着一字:

吊—

简直就像刚死了人的人家。不过那种情况,写的应该是“忌”而不是“吊”,所以并非家中有不幸吧。那么贴上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用意?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比起吃惊,更觉得无法理解。

为三的话再次获得印证,这里肯定门槛很高,高过头了,完全无法想象里头会是什么情况。虽然无法揣测店主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里不欢迎生客。

好了,这下该怎么办?我迟疑起来。

不必说,这不是一家可以随意晃进去逛逛就走的店。如果不进去,就无法一探究竟;但既然进了店里,就不能两手空空地离开吧。不,不买东西应该也没什么不行,但总教人心虚。

哎,怎么有这么讨厌的店?

既然如此,直接打道回府就是了,却也不想这么做。这屋子外观异样地吸引人,那个“吊”字教人在意得不得了。

那字迹可算得上流丽吧。

我正自端详着,门板打开了。

门缝间露出一个肤色白皙的瓜子脸小童。

“咦,是客人吗?”

小童说。

“呃,嗯,算吧。”

“您在找什么书吗?”

“不,也不是,但我喜欢书。哦,我就住在这附近,没想到这里就有间书铺,所以想来看看。”

对着一个小娃儿,我竟结巴起来。

“哦,如果您没有要找的书,我不建议进小店来。”

“哦?这是为什么?”

因为只会迷失,小童说,他应该是这家店的小学徒吧。

为三有些世故滑头,但这孩子似乎类型不同。也许是长相秀丽的关系,看起来不像个学徒。他理了个大平头,系着围裙,所以应该是学徒没错,举止风度却让人觉得像是在祭仪上扮演天童的神社孩童。

“如果迷失,那不是更好吗?”

“是吗?”

“没错。凡事若是只朝着目的地径直过去,那就太没意思了。偏向那边,晃到这边,有时拐进岔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样才能增广见闻,才会有新的发现。这年头虽然盛行合理主义、讲求便利,但不太吸引我。这世上是没有无用之事的。”

“哎呀。”

美童张圆了小嘴。

怎么了?我问。他道歉说:“不好意思。”我问他为何道歉,小童回答:

“哦,因为小店老板也说过一样的话。世上没有无用之事,只有虚掷之人——”

“哦?”

我只是信口胡诌,没想到似乎也自成一番道理。

“你的老板这样说?”

“是的,那是小店老板的座右铭。”

“原来如此。对了,小伙计,这个……”

“吊”字是什么意思?我问。

“哦,那是招牌。”

“是广告牌?”

“这不是木板,所以严格地说并不算广告牌,这是小店的店号。”

“商号吗?但那不是个‘吊’字吗?”

不可能是别的字了吧。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个“吊”字没错。

小童拧起细眉说:

“是的,咱们小店……就叫书楼吊堂。”

“吊堂。”

还真是个怪名字。

商家做生意最讲求吉利。即便是开化之世,或追求合理之人,在这些方面也不可能有所不同。

然而什么名字不好取,偏取了“吊”字,是什么用意?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个吉利的店名吧,感觉根本没有要做生意的意思。

“真可怕的店名呢。”我说。小童歪头,“会吗?”

我更感兴趣了。

如果不看看就回去,可能会一直后悔下去。若是见过而失望,那倒无所谓。至少可以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话题。

“呃,我可以进入商品齐全到会令人迷失的贵店吊堂,见识见识吗?或者有什么规定,不是来找书的客人,就不能进去?”

小童再一次开口:

“真是失礼了,小店绝对没有不允许特定人士入内的规定。”

请进——小童抽身后退,打开门。

里头一片昏暗。

没有窗户。

维持固定的间隔,点着蜡烛。

烟色透明,灯火燃得正盛。

不是这阵子市面上开始流通的石蜡蜡烛,而是高级的和蜡烛吧。

只能看见幽蒙的灯光。

我觉得有点像万灯会,看不出店内有多深,有一种延伸至无尽处的错觉。

但这样的错觉也一下子就消失了。与门面相较,店内空间颇有深度,不过当然不是无限。最里面的地方,的确设置着类似柜台的东西。

左右墙面全是书架,堆积着贴了题签的书本。书架前面有平台,上面也堆着为数惊人的书。不全是和书,好像也有洋书。不是平放,而是直立在架上的书本也多得不可胜数。也许不是皮革书,而是收藏在书函里的和书。

我的眼睛还不习惯光线,无法辨读出书名。我确定烛台位置,望向下方。

没有铺木板,似乎是泥土地面。

我摇摇晃晃,摇荡似的前进。

周围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一方面是因为眼睛逐渐习惯了,不过并非只是如此。

有蜡烛以外的光源。房间中央似乎是挑高的。我走到挑高部分,从正下方仰望,极高处有白光洒下,是天窗之类的东西。

二楼和三楼也都是书架吗?

“上面也是书吗?”我问。“也是书。”小伙计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上面的书也可以看吗?”

“可以,但只会迷失。”

“呃,也是啦,但有时候会想看一下品项吧?”

“品项很齐全。”小伙计回答。

“应该是吧。”

像日本桥的丸善书店就相当大。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究竟经手多少书。相较之下,这家店的面积小太多了。小到完全无法相较,然而我却觉得这边的书本数量比较多。

我缓缓放低视线。

柜台上方挂着类似锦绘 [18] 的东西。只有那里,看上去就像小时候见过的绘草纸铺。

“你们也卖锦绘吗?”

“有戏子画、戏剧画、春画、瓦版 [19] ,也有杂志和新闻。”

“你说的新闻,就是我们说的报纸?”

“是。”

那种东西也能卖吗?每天都印新的,所以才叫新闻,不是吗?我不认为旧的报纸会有价值。

“报纸卖得好吗?”我问。“有人想要就能卖出去。”小伙计说。

“是这样没错,我是说,会有人想要吗?报纸这种东西,不是一次读完就丢吗?就算现在再来看上个月或去年的新闻报道,又能怎么样呢?”

“也有些人没有读完,或不想读了就丢掉。”

“是吗?”

“是的。再说,您说看旧报纸不能怎么样,但若要这么说,其他事物也是一样的。任何书、任何印刷品,即使重读,也不能怎么样。”

“也是。”

那么。

“这家店比起书店,更接近文库、经藏这类地方吗?”

难怪书铺的小学徒会如此看重这里。

“旧幕府时代,热心办学的藩镇,都会设立搜集书籍的文库,对吧?听说在西洋,有将所有开版印刷的印刷品全部献给国家收藏的制度,不是吗?在我国,应该也有叫作书籍馆的地方,这里应该是与那类地方相似吧。”

回头一看,小学徒又微歪着头,一脸困窘。

在蜡烛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摇曳变换。

“但那些地方不会出售书籍吧。”

“嗯,的确是不卖书。只能看而已,也许可以出借。”

我们这里是卖书的,小学徒说:

“小店是书店。”

“嗯……或许吧,不过……”

卖跟借,不一样吗?我问,结果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应该不一样吧。”

我慌张回头,看见一双脚。

柜台旁边有座楼梯,中央处站了个人。

“是客人吗?挠,有客人光临,怎么不叫我来招呼?”

“抱歉。”

“不,老板,是我不好。是我感到很稀奇,抓住他问东问西的。”

那双脚走下阶梯,脸很快地露了出来。

但光线昏暗,看不清楚。

相貌一片朦胧,但身上穿的是素面无染的白色和服。要说他穿的是神职人员穿的白衣,也的确是,但说起来,给人印象更像褪下袈裟的僧侣。

“客人在找什么书吗?”

“也不是,我只是喜欢书而已。”

“哦?”

那真是太好了,老板亲切地说,在柜台安坐下来,吩咐小学徒“去备好椅子和茶过来”。

小学徒慌慌张张地从角落搬来圆凳般的椅子,摆到柜台前,说了声“请坐”。

“别忙了,这样大费周章,我会过意不去。”

“如果客人不赶时间,请坐坐再走。”

我依言坐下,老板问我是研究什么学问的。

老板意外年轻。

至少不是能称为老人的年纪。感觉不比我小,但即使比我大,也完全估不出大了几岁。

“我没有在做学问。”

“不是为了学习而读书?”

“是的,我并不是什么勤学之士。脑中没有思想,也没有主义,是个庸俗的凡夫俗子。只是……嗯,就是喜欢。”

“喜欢……什么?”

“呃……”

喜欢书,我回答。

“客人喜欢读书?还是喜欢书?”

“呃……是哪一种呢?”

不是同一回事吗?

“我当然喜欢读书,书本来就是用来读的嘛。太艰涩的我没办法,但只要看到字,我大半都会读。不过洋文字我看不懂,对异国文字完全陌生。虽然剃掉发髻 [20] 已经二十一年了,脑袋里头到现在都还没有开国。”

老板莞尔一笑。

“这样啊。不过如果只是读,借来读也是一样的吧?”

“说得也是,不过最近租书店都倒闭了,不是吗?全都变成了卖赤本的,但现在连那也都不见了。再说,租书店里放的书,说起来都是比较鄙俗的。我不是说鄙俗的东西不好,但租书店没有佛书、汉籍这类书本,所以从年轻时起,我就不是很喜欢。我倒是看了很多曲亭马琴 [21] ,但也只是因为他的作品数量多。”

老板笑着点点头,问:

“客人喜欢佛书汉籍?”

虽然不讨厌,但被问到是不是喜欢,又觉得有点犹疑。

“不不不,如果说喜欢,要挨佛家人士责骂的。毕竟我的脑袋还在锁国,对洋玩意儿一窍不通,但从小就被逼着念了一堆《论语》之类的,所以对那一类还比较熟悉罢了。儒书有时候说教味浓得呛鼻,但本草博物类的书,我读得津津有味。”

“那么,客人是武家人士?”

“算是武家出身,其实我是武士之子,但十岁左右,幕府就结束了,所以我并没有武士的自觉。才刚元服 [22] ,发髻就剃掉了;连长短佩刀的重量都还没体验过,就四民平等了。回神一看,不是武士的人生反而更长呢。”

我已经三十五了。

“哎,就像刚才说的,我也不是在学习什么,我的情况,读书只是消遣的延长罢了。最近我也读些诗歌小说,也看翻译作品。前阵子我第一次读了坪内逍遥 [23] ,感觉很不可思议,有些古怪,但很有意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板附和着。

“咱这里就像您看到的,是家书店。”

“嗯……”

“卖的不是书的内容,而是书。”

“这个嘛,应该是吧。”

“如果想要的是知识,不管是借来读,还是站着翻阅,都是一样的。只要读上一次,理解了,那就结了;但书本并不是信息。”

书本就像坟墓,老板说。

“坟墓……?”

“是的。人会死,物品会损坏,时间迁移,万物皆免不了毁灭。乾坤尽皆变迁,万物皆为无常,此为世间常理,但这都是现世的事。”

老板伸手遮住柜台的烛台。

他的影子在背后扩展开来。

“这张锦绘……画的是西南之役 [24] 。”

似乎是,我见过。

“当然,我没有参加过那场战争。画这幅画的绘师、雕刻师、版印师……应该也都没有参加,这幅画是想象。”

“是这样吗?”

“是的,但是这上面画的战争,是实际发生过的。虽然不知道是否就像画上所画,但这幅画在说,当时发生了这样的事。只知道这幅画的我,只能认为西乡吉之助 [25] 就是生得这副容貌。”

“或许吧,但里面也有夸张或编造的成分吧?”

“是的,或许全是夸张和编造吧。毕竟再怎么说,这都是绵绘。然后……这边是现在博文馆正准备出版的书籍草稿,书名叫《西南战史》,听说计划是十二篇的大作,上头应该会巨细靡遗地描述西南之役的始末吧。作者名叫川崎紫山,他是《东京曙报》的记者,是知名的民权派,甚至有别家报社挖角他担任主笔,所以是经过翔实采访而写下的作品。您觉得这本书怎么样呢?”

“怎么样……嗯,以数据来说,这本书比较值得信赖吧。”

以数据来说应该是这样没错,老板说:

“以信息的角度来看,这本书的价值确实比较高。但是客人,即使读了它,我也无法参加西南之役。”

“呃……”

“因为那是十五年前就已经结束的事。事到如今,我无法援助西乡军,也无法加入政府军,只能通过读这本书来想象。对我来说,西南之役……”

老板把烛台搁到柜台上,食指顶住自己的太阳穴。

“只存在于这里,它并不是真正的西南之役。说起来,就像西南之役的鬼魂。”

“鬼魂?”

“是的。鬼魂其实是一种神经作用,让人产生看起来就好像死人在那里的错觉。”

“嗯,是有这样的说法。”

“是同一回事。愈是巨细毕究、知道得愈多,西南之役的鬼魂在这头盖骨之中的轮廓,就会益发鲜明吧。但那并非实物。”

“确实如此。”

“‘我’这个字,并不等于我本身。‘您’这个字,也不是您本身。词语与现世相对应,但并非现世本身。‘桌子’这个词,与这张桌子……”

毫无瓜葛,老板说。

咚,他敲了一下桌子。

“文字也是一样。不消引用不立文字 [26] 的教诲,文字只不过是记号。汉字、假名,都与这幅锦绘相同。”

“意思是文字原本是图案吗?”

现在仍是图案,老板说:

“只是并非具象而已,文字是画在平面上的纹样,因此是图案。不过文字对应音韵,承载着意义,只是如此。而我们将它组合,当成语言达成共识罢了。”

“嗯。”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但不消老板说明,就是这么回事吧。

“把作为语言形成共识的图案,再加以组合,形成文章这样的咒文,罗列聚集起来……就成了书。”

这里有很多书,老板扫视店内。

多到过剩。

“语言皆是咒文。记有文字的纸,是咒符。所有的书本都是咒具,封印着变迁的过去。”

“咒具?”

倒是——老板转了过来。

“客人会去扫墓吗?”

“嗯,我这人讨厌信仰,是该当遭天谴的脾性,所以佛事、法事都很偷懒,扫墓也不勤奋,不过中元和故人的忌日,还是会去菩提寺 [27] 上个香,合个掌。”

“扫墓的时候,客人心里面都想些什么呢?”

“呃,也没想什么,有时会想起过世的家父或祖父母。”

“对比他们更早的祖先呢?”

“那真是无从缅怀,毕竟我不认识他们。嗯,祖先的英勇事迹,小时候多少听过一些,所以那些事是记得,但我不知道他们的长相和声音。”

“都是一样的。”

老板又亲切地一笑。

“什么是一样的?”

“您面对墓碑,可以想象令尊、令祖父母的模样。因为您认识故人。但不认识故人的人,什么都无从想象。”

“您说这跟什么一样?”

这个,主人举起一本书。

似乎是洋书。

“您说您不擅长外国语,所以大概无法阅读这本书。即使努力钻研语言学,变得能够阅读,应该也难以轻易理解。”

“不不不。”

我应该完全看不懂,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想要弄懂。

因为这是别人的墓,主人说:

“即使参拜陌生人的墓,您也不可能联想到任何事物。”

“原来如此,所以才说是坟墓啊……”

我张望屋内。

那么,这家店是墓地吗?

“如果认为只有书里记载的信息有价值,那么是不需要书的。只要请教熟悉该领域的人士就行了。墓是石块,底下掩埋的是骨头。那种东西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在石块与骨头当中看出什么的,是祭拜墓的人。书也是一样的。书不是它的内容有价值,而是通过阅读这个行为,读的人心中有什么显现……这才是价值所在。”

“意思是说,重点不在于内容?”

“即使阅读同一本书,每个人心中显现的事物也不同吧。纵然写的内容再怎么没有价值,纵然有千百个人断定它没有用,只要有一个人因它萌生有价值的某些事物,这本书就不是没有价值的。”

“是这样的吗?”

书是咒具啊,老板接着说:

“文字和语言都是虚假的,其中没有现世,没有虚实可言。所谓书籍,是写下它的人所创造的虚假的现世、现世的尸骸。”

那么这幢房子,岂非尸骸累累?

“但如果有人读,那具尸骸就会复活。借由解读文字这个咒符、念诵语言这个咒文,只属于那个人的现世,就会以鬼魅的形式出现在阅读它的人的内在,确确实实地现身眼前。那……就是书。”

所以才会有人买书,老板说。

“为何说‘所以’?”

“从书中显现的现世,不是这真正的现世,而是只属于那个人的现世。因此人会想要把只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世界,收藏在自己的心中。”

我懂那种心情。

“是为了反复阅读吗?”

“当然,每一次阅读,都会显现吧。也许每一次读,看到的都不一样。但我认为只要读过一次……也许就没有必要再读了。”

“是……这样吗?”

“因为即使不读,只是观看;即使不看,仅是拥有,就是那个世界的主人了。”

“只是看吗?”

“是的。题签上的书名就像法名。雕刻在西洋皮革书书脊的,是墓志铭。只要看到它,就知道是什么墓了。”

只要想就行了,是吗?

“原来如此。可是老板,你说只是拥有就好了,这我不懂哪。我觉得这跟是不是拥有,好像没有太大的关系。”

不,这很重要,老板说:

“即使拜的是同一座墓,不同的人看到的鬼魂也是不同的。这么一来……那就再也不是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了。”

“是这样没错,但……”

“当然,也不是说非要拥有不可。以某个意义来说,墓地只是个装饰。佛坛和牌位也是装饰。这样说也许大不敬,但这些东西,都只是信仰的契机罢了。重要的是心态,所以即使不参拜、不祈祷,只是诚心供养,应该也能上达天听。不过……”

老板以有些爱怜的眼神望向架上的书籍。

“对于重要的人,至少会想要保留他的牌位吧?”

“哦……”

“书拥有再多也不为过,读书可以增加眼界。读过多少,就拥有多少世界。但坦白说,其实只要有一本就够了。只要能找到那本无可取代的书,那个人就是幸福的。”

所以人会寻觅书本,老板说:

“真正重要的书,会带给我们等同于现世这一辈子的不同人生。所以在遇到那本无可取代的书之前,人会不断地寻觅。”

是……这样吗?

这里面有我的那本书吗?

在这些纸张和文字的旋涡中,究竟囚禁着多少现世的幽灵?

“找得到吗?”

“也有些人无缘邂逅。不,我想无法邂逅的人更多。但不管怎么样,在读到以前,不会知道,所以不读就无从邂逅。即使读了,有所领略,还是会忍不住想,也许还有能带来更深刻领略的书,也许下一本会更好。无法决定这就是那一本,又寻找下一本。所以书不是人去搜集,而是它们主动来到身边的吧。”

我觉得可以理解那种感觉。

与收藏家有些不同。

不是想要增加、想要搜集齐全、想要填满。不是数量的问题,也不是有所不足,完全只能说是自然而然聚集而来的吧。

“不过这肯定也算是一种病入膏肓吧。”

因为会忍不住贪得无厌哪——主人说,露出微笑,站了起来。

“就是希望书能让那样的人找到,我才会在这里展示着尸骸与墓碑。”

所以……

不,有点不一样哪,老板说。

“不一样?”

“与其说是为了人,也许更应该说是为了书。不,就是为了书。”

“为了书?”

主人仰望阶梯上方。

“总之,我想要有人阅读它们,姑且不论适不适合。但不管适不适合,如果没有人读,书就是垃圾。无人参拜的墓,只是块石头。即使底下埋藏着尸体,而不管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伟人的尸体,也不会有人发现。没有人读的书,只是一沓废纸。”

“说的也是。”

所以我卖书,老板说:

“卖书,就是供养书。”

所以……

才叫作吊堂吗?

“您凭吊书。”

其实我原本是个僧侣,主人摸了一把头发说:

“不过还俗已经很久了。”

“原来老板本来是和尚?”

可是他很年轻。我以为他年岁比我大,但声音很年轻,感觉顶多三十开外。不,也许看起来年轻,是此情此景过于奇异的缘故。

“我有眼不识泰山,难怪老板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哎,我这人凡事思虑不周,从来不曾去细究任何事,但老板说的话,我能够理解。所谓喜欢书,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呢。虽然……”

也觉得有些夸张……

我还没全部说完,小伙计的声音就从旁边插了进来:

“请问,可以上茶了吗?”

“挠,别杵在那种地方,怎么不快点端上来呢?”

“哦,因为老板一直说个没完,我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上茶才好,茶都凉了。”

小伙计歉疚地说,连着茶托端了茶杯给我。

茶也不怎么凉。

“我自己也还在找我的那一本。”

“那么……”

还没有找到吗?明明……有这么多的书。

老板笑了。

“哎,每一本在读的时候,都觉得就是它了。尽管这么想,却又觉得也许其实在别处,然后又开始寻寻觅觅。找着找着,书就变得这么多了。这么一来,又觉得每一本都无比珍贵,迷失在里头了,结果渐渐地又怜悯起这些书来了。”

“怜悯?”

“因为它们也许有比我更好的归宿啊。”

“哦……”

就像男女之间的感情哪,我说。是吗?老板笑道:

“有个词叫作‘死藏’,这个样子完全就是死藏。引导死者,超度成佛,是佛家的使命。若要供养它们,就只能将它们出售了,所以我拿它做生意。就是这么个来龙去脉,所以咱们小店与其他书铺在起源上就不同。”

不是出版商,也不替人订书,而是广为涉猎,进货、陈列,然后出售。不,是将之陈列,直到它们邂逅寻觅它们的人吧。

真是场大法会呢,我说:

“那么老板,上这儿来的客人,都不是我这种糊涂鬼,而是带着明确的目的,迫切地前来访书的人喽?”

“没那回事。”

“不是吗?”

“我也会为无人供养的死者牵线。若是把香火断绝已久的古墓,与找不到应该祭祀的祖灵的人牵合在一起,有时就能够让微渺的缘分维系下去。”

如果书完全卖不出去,我就拿不到月钱,小伙计插嘴。

就是这么回事,主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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