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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夜海航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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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朋友和教子写信。我记得当时心想,不必申报年度所得税和增值税退税了。我又想道:“如果不是自然死亡,不知是否要罚款?税务海关总署会不会认为我因为决定自杀才有意不填表格?这必定有处罚的。”

于是我冷静了一阵子,而对此事的权衡,似乎由于我直面问题而延缓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前,英国的自杀有一半是开煤气自杀。当时的家用燃气是煤气,煤气富含一氧化碳。一氧化碳无色无味,危害依赖氧气存活的生物。它会引起幻觉与抑郁。它能让人看见幻影——的确有一种说法认为鬼屋的烟雾不是鬼魅,而是化学气体。这很可能是真的。十九世纪是阴森鬼魅与神秘来客的世纪,是虚构作品与大众想象里充满超自然现象的世纪。

《德古拉》《白衣女人》《螺丝在拧紧》《化身博士》,r詹姆斯与埃德加·爱伦·坡书中的幻象。一周一次降神会的兴起。

那是煤油灯与幽灵的世纪。它们也许是同一个东西。煤油灯下深夜独坐的男人或女人看到了鬼魂的经典场景,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所引起的轻度谵妄。

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天然气得到应用后,英国的自杀率下降了三分之一——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看到的鬼魂变少了,或许我们在家中不再产生幻觉。

开煤气自杀再也不容易了。烤箱办不到,现代的汽车也安装了催化转化器。

我有一辆旧款的保时捷911。

赫尔曼·黑塞 [5] 将自杀称作一种心理状态——有为数众多的人,名义上活着,却以远比肉身死亡更糟的方式施行了自杀。他们撤离了生活。

我不想撤离生活。我爱过生活。我爱生活。生活对我而言太珍贵,不能不活得充实。我想:“如果我无法生活,我就必须死。”

我的时候到了。这是我最强烈的感觉。这个人十六岁离家,炸穿挡在她路上的所有壁垒,无所畏惧,义无反顾,她是广为人知的作家,饱受争议(她才华横溢,她废话连篇),她赚了钱,发了迹,是一个好的朋友、一个情绪化又难相处的情人,她经历过几次轻微的精神崩溃和一段精神错乱时期,但总能平复如故,继续前进;这个珍妮特·温特森完了。

二〇〇八年二月,我试图结束生命。我的一只猫和我一起待在车库里,而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封起门来,发动引擎。我的猫抓着我的脸,抓着,抓着。

当夜晚些时候,我躺在石子路上仰望星空——奇迹般的群星以及使黑夜更加深邃的树林——我听见一个声音。我知道自己正在出现幻觉,但这正是我需要的幻觉。

“你们必须重生。”“你们必须重生。”(《约翰福音》第三章第七节)

我已二度降生,不是吗——我失去的母亲和我的新母亲温特森太太——这双重身份,本身就是一种精神分裂症,我认知自己为一个本该是男孩的女孩,而这个男孩是女孩。事物中心的双重性。

然而我了解了一些事。我了解到二度降生不只是活着,也是选择生命。选择活着,有意识地投入生命,进入它所有繁茂的混乱——与痛苦。

我被赋予生命,对所赋予之物我也已竭尽全力。没别的什么可做了。找到那些领养文件、德博拉离我而去,此二者的巧合或者说共时性无论爆发出什么,都是我得到另一个机会的唯一可能。

这是从空中垂下的一条绳索。这个机会极有可能杀死我,同样有可能挽救我,我认为两条路的概率相当。这是逝去的失落猛烈而无形的回归,从而使我丧失一切。通往黑暗房间的门已打开。那扇我们梦魇中楼梯底部的门。那扇有着血迹斑斑的钥匙的蓝胡子之门。

门已打开。我已进入。房间没有地板。我下落,下落,下落。

但是我活着。

那天夜里,寒星在我点点破碎的心上聚成一个星座。

没有任何直线连接。读到这里也看得出来。我想要描述心是如何拾掇自己的破碎的。

二〇〇八年三月,我卧床静养,读着马克·多蒂 [6] 的《潦倒岁月》。

那是一部关于与狗一起生活的回忆录——实际上是一个关于与生命同活的故事。与生命共同生活很难。大多时候我们在全力扼杀生命,活得驯服或恣意。变得镇静或暴怒。不同的极端有同样的影响:将我们隔绝于生命的热烈之外。

极端——无论是迟钝的还是狂暴的——明显阻碍了情感。我知道我们的情感可能如此难以承受,因此我们巧施策略,无意识的策略,以远离那些情感。我们做了情感交换,回避悲伤、孤独、害怕、不足的感觉,代之以愤怒感。反之亦可——有时确实需要感受愤怒,而非不足;有时确实需要感觉爱与接纳,而非你生命的悲剧。

感受情感需要勇气——没有把它在情感替代中调换出去,甚至将它全部转嫁给另一个人。你知道情侣中总有一个人哭泣或发怒,而另一个人似乎相当冷静理性的情形是如何发生的吗?

我了解情感于我而言很困难,虽然我被它们覆没。

我常幻听。我知道这会使我落入精神失常的类别,但我不怎么在乎。如果你和我一样,相信心绪想自我治愈,相信心灵寻求的是凝聚而非瓦解,就不难得出结论,心绪会显现出为此所需的任何努力。

我们现在认为幻听的人会做出可怕的事;杀人犯和精神变态者会出现幻听,宗教狂热分子和自杀式炸弹袭击者也会。但在过去,幻听是受人尊敬、为人所渴望的。预言家与先知,萨满教法师与女巫。当然,还有诗人。幻听可以是件好事。

发疯是一个过程的开始。它不应是最终结果。

医生及心理治疗师rd莱恩 [7]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成为风靡一时的大师,他使疯狂也变得时髦,他将疯狂理解成一个可能通往某处的过程。不过,大多情况下,疯狂令身在其中的人十分恐惧,置身其外的人同样恐惧,只有药物与诊所这一途可走。

我们衡量疯狂的标准一直在变化。比起历史上任何时期,或许我们现在对疯狂的容忍度是最低的。没有余地疯狂。关键是,没有时间疯狂。

发疯需要时间。清醒需要时间。

我身体里有一个人——我的一块碎片,或者其他任何形容——她毁损不堪,期待看我死去,以获安宁。

我的那一部分,独居、隐藏在一个污秽的废弃巢穴,总能对其他区域发动突袭。我强烈的愤怒、我破坏性的行为、我摧毁爱与信任的需求,而爱与信任已被我摧毁。我对性的轻率——并非性解放。现实是我不珍视我自己。我始终准备着从自己生命的屋顶跳下去。这难道不是一种浪漫?这难道不是无拘无束的创造精神?

不是。

创造力是健康的,它不是驱使我们发疯的东西,它是设法使我们免于疯狂的内在能力。

那个独居在底部沼泽的迷失、暴怒、凶恶的孩子,她不是富有创造力的珍妮特——她是战争的受害者。她是牺牲品。她恨我。她恨生命。

有许多童话故事,你所熟知的那些,主人公身处绝境,与某个邪恶怪物达成协议,获取所需——必需之物——然后继续旅程。后来,主人公赢得公主,打败恶龙,存起宝藏,装点城堡,此时邪恶怪物突然出现,偷走新生儿,或者把婴儿变成猫,或者像没有接到宴会邀请的第十三个仙女那样,送上恶毒的礼物毁灭幸福。

这个拥有超自然力量的畸形而凶残的怪物需要被邀请回家,但要在合适的条件下。

还记得那个亲吻青蛙的公主吗?一吻之下,哇,王子出现了。好吧,需要拥抱那个黏滑恶心的东西,它捕食蛞蝓,通常在井底或池塘活动。但是把丑陋、受伤的那个部分变回人形,并不是我们内心那位善心社工的任务。

这是你能做的最危险的工作。它像是未爆弹处理,而你就是那个炸弹。这是问题所在——那个坏东西就是你。它可能是分裂出去的,不怀好意地住在花园尽头,但它流着你的血,吃着你的食物。搞砸了,你会和那个怪物一起灰飞烟灭。

而且——只是提一下——那个怪物喜欢自杀。死亡是它管辖之地。

我这样讲话,因为在我的疯狂之中变得明朗的是,我必须开始讲话,对那个怪物讲话。

我躺在床上读着《潦倒岁月》,头脑外面传来话语声——不在脑中——它说:“起床,开始工作。”

我立刻穿好了衣服。我走进工作室,点燃烧柴炉,披着大衣坐下,因为房间冰冷,然后开始写作——“故事像所有重要的事情那样起始——出于偶然。 ”

从那时起,我每天写作,写一本名为“太阳之战”的童书。

每一天我都工作,毫无打算,毫无谋划,只写自己不得不说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确定创造力是健康的。我正在好转,而好转起始于这本书的偶然。

这是一本童书,这并不算意外。我身体里那个癫狂的怪物就是个迷失的孩子。她愿意听个故事。成年的我必须讲给她听。

新书中最先自我创造的事物之一,名叫“锯成两半的怪物”。

走进房间的怪物从头至身体中间被劈成两半,于是一半有一只眼睛、一条眉毛、一只鼻孔、一个耳朵、一条手臂、一条腿和一只脚,另一半一模一样。

嗯……是差不多一模一样,好像这怪物还不够吓人似的,他一半是男一半是女。女性的半边有乳房,当然只有一侧乳房。

怪物看起来是血肉之躯,和人类一样,但什么样的人类生下来就是劈成两半的呢?

怪物身上的衣服和他本身一样古怪。男性的半边穿只有一只衣袖的衬衫、只有一条裤腿的马裤,本该有另一只衣袖、另一条裤腿的那边被剪掉、缝合了。怪物的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皮制坎肩,坎肩没有任何改动,所以看上去有一半空无身体,事实也如此。

马裤下方,或者说单腿裤下方,必须得这么称呼这条裤子,它只有一条裤腿而非两条——是在膝部紧固的长袜,袜子底端套着一只结实的皮鞋。

怪物没留胡子,独耳上戴着一只金耳环。

他的另半边同样奇特。这位女士身穿半条裙子、半件衬衣,半顶帽子戴在她那一半的头上。

她的腰间,或者应该说是腰部的那个部位上,挂着一大串钥匙。她没有戴耳环,但是她的那只手比另一半的手纤细,每根手指都戴了一只戒指。

两半边的脸都神情不悦。

我体内那个凶恶、不悦的怪物喜欢我写《太阳之战》。我和她开始交谈。她说:“难怪德布 [8] 离开你,她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连你自己的母亲都把你送走了。你毫无价值。我是唯一知道此事的人,你毫无价值。”

我把这些写进笔记本里。我拿定主意,准备每天只与这个野蛮的疯子交谈一小时——在我们散步的时候。她从来都不想出去走走,但我强迫她去。

她对话的方式是责备(非难、挑剔、指控、要求、怪罪)。她部分像温特森太太,部分像凯列班 [9] 。她偏好的回应都是毫无逻辑的陈述。我说:“我想谈谈煤库的事。”她说:“你和谁都能上床,是吧?”我说:“我们上学时为何那么绝望?”她说:“都是尼龙内裤的错。”

我们的对话像两个人手捧短语手册,说着双方都不懂的话;你以为自己问的是去教堂的路,但它翻译为“我需要为我的仓鼠找一根安全别针”。

这很疯狂——我说过这很疯狂——但我决心继续下去。使之可能的,是上午写书的清醒以及春夏傍晚从事园艺活带来的稳定。种种卷心菜和豆子是有益的。创作是有益的。

下午的疯狂时段容纳了曾经无处不在的溢流错乱。我发现自己不再被擦撞困扰。我不再被流汗的恐慌和莫名的恐惧袭击。

我为什么不带自己和那个怪物去做心理治疗?我去了,但没有用。疗程感觉很虚假。我无法说实话,而且,她也不愿跟我去。

“上车……”不要。“上车……”不要。

这比带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更糟。她是个学步孩童,只是她也有别的年纪,因为时间在内部的运作与在外部的不同。她有时是个婴儿。有时她七岁,有时十一岁,有时十五岁。

无论她几岁,她就是不想去做心理治疗。“那是胡扯,那是胡扯,胡扯!”

我砰地关上门。“你要不要学用刀叉吃饭?”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个。她野性未消。

于是我去做了心理治疗,她没去。没有意义。

不过,也并非毫无意义,因为在牛津做治疗后,我总会厌烦透顶,便来到布莱克韦尔书店,下楼走进诺林顿书室,在精神分析书架前看看书。诺林顿书室是个严肃的地方,专供大学研究,藏有大脑/心理/心灵/自我相关的所有书籍。

我自一九九五年起一直在读荣格,买了他的精装全集。我已有弗洛伊德精装全集,我始终在读身、心、灵的东西,因为如果你是读圣经长大的,你不会轻易地走开,无论别人怎么说。

因此,我寻觅某种说法,继而找到了内维尔·赛明顿,他由牧师转做心理医生,文风简单明了,不怕谈论精神与灵魂——不当作宗教经验,而当作人类经验——认为我们不只有身与心。我认为的确如此。

赛明顿的书对我有帮助,因为我康复到一定程度,需要一个框架,用于思考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先前我一直紧抓着一艘无篷小船的船身,那艘船就是我的人生,我期望着在下一个浪头打来时不要沉没。

那个怪物偶尔会在我阅读时出现,嘲笑我,伤害我,但我已能够请她离开,隔天再会面,而奇迹般地,她照做了。

那是夏天。《太阳之战》临近完成。我寂寞而孤单,但我很冷静,前所未有地清醒,以至于明了有一部分的自己正陷于疯狂。

赛明顿谈过,疯狂的部分会如何设法摧残心灵。那是我的经验。而今我已经能够遏制它。

几个月后,我们照例在下午散步,我说了小时候没人搂抱我们的事。我说的是“我们”,而非“你”。她牵起我的手。她此前从未这么做过;大多时候她走在后面,连珠炮似的讲话。

我们俩坐下,哭了。

我说:“我们将学会如何去爱。”

[1] “杰西卡”的爱称。

[2] 英国哲学家吉尔伯特·赖尔在著作《心的概念》中对笛卡尔身心二元论的描述。

[3] 小说《金银岛》中的海盗头目。

[4] 引自《苹果笔记本》。

[5] herann hesse(1919-1962),德国作家、诗人,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6] ark doty(1953-),美国诗人,2008年美国国家图书奖诗歌奖得主,还著有三本回忆录,包括下文提及的出版于2007年的《潦倒岁月》(dog years)。

[7] ronald david g(1927-1989),英国精神病学家,著有多部关于精神疾病的作品,并极力反对当时所谓正统的诊疗精神病的手段、药剂和电击等,其作品《分裂的自我》有中译本。

[8] “德博拉”的爱称。

[9] 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半人半兽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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