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夜海航行(1/2)
我小时候,小得能躲在桌子底下、爬进抽屉里的时候,曾爬进一个抽屉,把抽屉当船,地毯当海。
我发现了我的瓶中信。我发现一张出生证明。证明上有我生身父母的姓名。
我从未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我从未希望寻找生身父母——一对父母已令我感觉不幸,若有两对便是自毁。我对家庭生活一窍不通。我完全不知道可以喜欢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父母可以爱你爱到让你做自己。
我是个孤僻的人。自我创造。我不相信生物学和传记。我相信我自己。父母?为什么要有父母?除了伤害你。
而我三十岁那年,写了《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的电视剧本,我将主人公取名为杰丝。她在书中叫珍妮特,但电视太直白了,即使是在归类于文学的那本小说中,是用本名同时 保证其中的暧昧与趣味性,就已经够难了。再走向电视剧的话,我想我将看到自己永远被绑在一个“真实”的故事里。
结果这事还是发生了……不过我尽力了。
因此我当时必须选个名字,我选了小时候发现的那张出生证明上的名字。我母亲的名字似乎是杰西卡,于是我把人物取名杰丝 [1] 。
《橘子》包揽各大奖项——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皇家电视协会奖,我在戛纳荣获一项剧本奖,还有诸多外国奖项——它是一九九〇年的热点话题,因为它的内容,也因为我们处理内容的方式。它是同性恋文化的里程碑,我希望它也是一座文化里程碑。我认为它是。在二〇〇八年一项英国广播公司史上最佳剧集的民意调查中,《橘子》位列第八。
我料想这所有骚动,包括且尤其是小报上的消息(如我们所知,体面、正派已告终结),会让我母亲杰丝听闻该剧,并有所推断。
并没有。
闪前到二〇〇七年,我没有为寻找我的过去做任何事。这不是“我的过去”,对吧?我已经写字将它覆盖。我在它上面记录。我将它重新粉刷。生命是层次,是液体,不稳固,很零碎。我从未写出一个有开头、中间与结尾的常规故事,因为这令我感觉不真实。这就是我为何以及如何像现在这样写作。这不是某种方法,这就是我。
我当时在写一本小说,名为“石神”。背景设在未来,不过第二部分背景是过去。小说想象我们千变万化的世界被一个先进却具破坏性的文明发现,他们的星球濒临毁灭。一支任务小队被派遣飞往蓝色行星。队伍没有返回。
我写每一本书时,都有一个句子在我脑中浮现,像一片沙洲浮出水平线。它们有如我们住在沃特街二百号时墙上写的那些字句;劝诫,格言,作为回忆与警示的闪烁的灯塔信号。
《激情》:“我在给你讲故事。相信我。”
《写在身体上》:“为什么要用失去衡量爱?”
《苹果笔记本》:“为了避免被发现,我一直在奔跑。为了能让自己发现事物,我一直在奔跑。”
《重量》:“自由的人从来不想要逃走。”
《石神》:“每件事物永远印刻着它从前的样貌。”
在前一本小说《守望灯塔》中,我探讨了化石记录的想法。如今我又有了那种感觉——感觉有些什么被书写覆盖了,是的,却依然清晰。颜色与形态在紫外线照射下显现。机器中的幽灵 [2] 闯入新的记录。
“印刻”是什么?
我当时正艰难度日。我与导演德博拉·沃纳六年的感情磕磕绊绊,双方都不快乐。
我试着写作。那本书推动着我。创作是一台测谎仪。我想对自己说谎——如果谎言是慰藉与掩饰。
二〇〇七年春天,我父亲的第二任妻子莉莲意外故世。她比我父亲小十岁,充满活力和欢乐。一场失败的髋关节置换手术导致她足部坏疽,足部坏疽继而导致不能行走,不能行走又导致糖尿病,糖尿病最终导致住院三天。三周后,她躺在棺材里离开了医院。
爸爸和莉莲都在阿克灵顿一家看护中心休养,那是由一位名叫内丝塔的很棒的女士经营的。她曾是一艘游轮上的喜剧演员——而经营一家看护中心是需要幽默感的。她最后放弃以说笑话为生,接手了家族的看护中心事业。她同我聊了一些事,决意一有空房就要我爸住进去。礼拜日会让他上教堂,周中也会带他出去走走,还会有很多人探望他。我每月一次来回三百五十英里去看他。
我开车北上阿克灵顿,清理他的小平房,和常人一样心事重重地忙着整理一切——烦冗的死亡文件。
所有照片无疑消失了,被讨厌的亚历克舅舅(带杜宾狗那个)拿走,不知何用。屋里没有真正来自旧日的东西,不过有一个上锁的箱子。
宝物?我一直相信真的有宝藏这回事……
我走到车子边,取来一把螺丝刀和一把榔头,把螺丝刀锤进挂锁锁口。锁弹开了。
令我惊恐的是,箱子里装满了皇家阿尔伯特瓷器,包括一个三层的蛋糕架。爸爸为什么把剩余的“皇家阿尔伯特”藏进一个约翰·西尔弗 [3] 的海盗箱?
另一些陶器将童年的滋味带回我口中。温特森太太的“村舍”盘子,手绘金边,中间画着一座遗世独立的林间小屋……(和我现在住的地方有几分相似)。
箱子里有爸爸战时的奖章、温太太的一些字条和书信、一些令人难过的私人物件,还有和我有关的一些可怕的东西,我给扔了,有几张她每周的购物清单和预算。而最令人难过的,是她写给爸爸的信,颤颤巍巍的工整字迹,一步步地告诉他在她过世后要做些什么——葬礼保单……养老金文件……房契。
可怜的爸爸——他预料到自己会比两任妻子更长寿吗?和温特森太太不同,莉莲没有留下任何指示——但这一次没关系,因为这一次我能够出面。
我端起皇家阿尔伯特三文鱼浅盘。底下是一个小盒子。盒子里还藏着一个盒子……没上锁……几件首饰、几个信封、几张折叠整齐的文件。
第一份文件是一九六〇年的法院命令。那是我的正式领养文件。第二份是类似车检表的某种婴儿体检表:我没有心智缺陷。我健康良好,可以领养。我曾被母乳喂养……
我曾有个名字——被粗暴地划掉了。文件顶部也被扯破,这样我就看不到医生或机构名称,底部的姓名也被撕去了。
我看了看法院命令。上面也有名字——我曾经的名字——划掉了。
打字机和泛黄的纸。如此古老。那些东西看起来像是百年以前的。我也是一百年前的。时间是一道鸿沟。
天黑了。我身穿大衣坐在空荡荡的房间地板上。我觉得熟悉的陈设被搬空了。我打开一扇门,屋里是我辨认不出的陈设。终究是有一段过去的,无论我写了多少字来覆盖。
就像那一张张纸上的名字——被覆盖的名字——我的过去在那里,在这里,也在此刻。那道鸿沟渐渐将我包围。我感觉被困住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为何重要。为何感觉这么糟。他们为何从不告诉我,也不给我看?他们为何不愿意?婴儿就是婴儿。这个婴儿重新开始。没有历史,没有血缘。
这时有一串句子在我脑中回放——我自己书中的句子——“我不断地写,迟早有一天她会读到的。”“寻找你,寻找我,我想我穷尽一生在寻找我们两人……” [4]
我写过爱的叙事与失去的叙事——渴望与归属的故事。如今看来一切明朗——温特森式的对爱、失去与渴望的着迷。是我的母亲。是我的母亲。是我的母亲。
而母亲是我们最初的爱恋。她的手臂。她的眼睛。她的乳房。她的身体。
假使我们后来恨她,我们将那愤怒带入与其他爱人的关系。假使我们失去了她,要去哪里重新找到她?
我往往着迷于研读文本,并将它们植入我的写作。圣杯传说便是——匆匆一瞥,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就永远消失了,而后的追寻是为了再次找到它。
《冬天的故事》,我最爱的莎士比亚戏剧:讲一个弃婴的故事。“倘失者不能重得”,一个扭曲的世界就不能得到矫正。
读一读这句话。不是“曾失者”或“已失者”。而是“失者”。语法告诉我们,这失去何等严重。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没错——但并非过去。这是旧时的现在,旧时的失去,每天依然疼痛。
此后不久,我开始发疯。没有别的方式可以形容。
德博拉离开了我。我们最后一次大吵,由我的不安全感和德博拉的冷漠引发,第二天我们结束了。结局。
德博拉走掉是对的。寄予厚望的起始早已变作缓慢的折磨。我什么都不怪她。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多是美满的。可是像我之后发觉的那样,关于家、组建家庭、与另一个人组建家庭,我有很大的问题。德博拉爱离家,且乐此不疲。她是一只漂泊不定的杜鹃。
我爱回家——我对快乐的概念是回家,回到我爱的人身边。我们无法化解这种差异,我不明白的是,像差异这样简明的东西怎会通向如决裂这般复杂的终点。这突然而意外的离弃,聚积于家的概念与家的不可能性中,点燃一条导火索,毕剥作响,一路烧进我内心深处围墙的缺口。在那个围墙缺口里面,如一位隐士般掩盖在时间中的,是我的母亲。
德博拉无意触发这“逝去的失落”,我甚至不知道它存在——没有任何实际的认知方式——虽然我的行为模式是线索。
我打电话给德博拉,她一通也不回,由此而来的痛苦,我的迷惘与愤怒,这些情绪状态将我引向我从不想走近的那扇密闭之门。
这使之听来像是一种有意识的选择。心灵比意识之所能聪明得多。我们将事情深深埋藏,深到不再记得有事被埋藏。我们的身体记得。我们的神经状态记得。但我们不记得。
我开始在夜里醒来,发现自己匍匐着大喊“妈妈,妈妈”,大汗淋漓。
火车到站。车门打开。我无法上车。我感到羞耻,取消了活动、约会,怎么也说不出原因。有时我接连几天不出门,衣服也不穿好,有时我穿着睡衣在大花园里游荡,有时我吃点东西,有时无心茶饭,还有时会在草地上,手拿一罐冷掉的烘豆。熟悉的悲惨景象。
假如我是住在伦敦或别的大城市,我会因疏忽交通状况,车祸而死——我在自己的车里,或者在别人的车外。我考虑着自杀,因为这一定得是选择之一。我一定要能够考虑自杀,好的日子里也这么做,因为这还给我一种掌控感——我将最后一次掌控。
不好的日子里,我只是抓牢那根越来越细的绳子。
那根绳子就是诗。当我必须将藏书保存于心时所记住的所有诗歌,现在抛给我一根救生绳。
我的住所门前有一块高地,以一道干砌石墙围起,在此可以展望一片连绵的山景。我无力应对的时候,会走进那块空地,倚墙而坐,凝望那片景色。
乡村、自然世界、我的猫以及英国文学a至z,是我能够依靠与紧握的。
我的朋友们从不辜负我,我能讲话的时候,就找他们讲话。
但我时常无法讲话。语言离我而去。我身处那个在我获得任何语言之前的所处之地。遗弃之地。
你在哪里?
然而真正属于你的东西绝不会离你而去。我未能找到文字来直接描述自己的状态,但我时而能够写作,并且是以一种引爆的势头在写,这会暂时让我知道依然有一个世界存在——固有的,灿烂的。我可以做自己照明的光芒。然后光亮再度熄灭。
我写过两本童书:图画书《卡普里国王》和给大孩子读的小说《时钟之屋》。《时钟之屋》想象了一个时间像石油、水及其他商品一样消耗殆尽的世界。
我为教子们写了这两本书,孩子和书给予我简单的喜悦。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我从荷兰回来,尽我所能举办了一场重要的公开讲座,设法表现正常。我再次满身大汗,走进房间的时候,连火都生不起来。于是我裹着外套坐着,双手捧一罐烘豆,两只猫趴在我的膝盖上。
我想到一个故事——一个圣诞故事,从一头驴子的视角讲述,名为“狮子、独角兽与我”。驴子抬头嘶叫时鼻子变成了金色,因为天使在马厩虫蛀的屋椽摇晃着脚,刚好扫过它的鼻子。
我就是那只驴子。我需要金色的鼻子。
当晚我写下故事,大概写到清晨五点,然后陷入昏睡,睡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
这个故事发表在《泰晤士报》。圣诞夜,有位很热心的女士寄给我电子邮件,说这个故事令她流泪,还令她年幼的女儿又哭又笑,能否让她的出版社配上插图出版?
这就是事情始末。
而书对我的拯救并未就此结束。如果诗是一根绳子,那么书就是一条条救生筏。在我最不稳定的时期,我在书中获得平衡,书载着我穿越那将我浸透、将我粉碎的情感浪潮。
感受。我不想去感受。
那段时间我得到的最佳缓解,就是去巴黎,躲进莎士比亚书店。
我与店主西尔维亚·惠特曼已是朋友,这位年轻女士的巨大能量和热情使她渡过许多难关。她的父亲乔治一九五一年在巴黎圣母院旁的现址开了这家书店,他仍住在楼上,像只老鹰般栖息。
西尔维亚安排我住进书店隔壁未安装现代化设施的老式旅馆:埃斯梅拉达酒店。我住在顶层,没有电话,没有电视,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以及窗外教堂的风景,我发现自己能入睡,甚至能工作了。
我能在书店古籍区坐上一整天和大半个晚上,西尔维亚的狗在一边陪我看书,我需要走动时,那只名叫“科莱特”的狗也会跟来。这是一种单纯又安全的逃离。
我在店里不负担任何职责,还受到照顾。有一次我胸腔感染来到店里,西尔维亚不让我回家,而是为我熬汤、改机票、买睡衣,留我静卧休养。
那里有一种往日在阿克灵顿公共图书馆时的感觉。我很安全。我被书籍环绕。我的呼吸变得更深更稳,我不再焦虑痛苦。那些时光虽然短暂,却很珍贵。
我没有好转。我在恶化。
我没去看医生,因为我不想吃药。如果这样会要了我的命,那就让我丧命吧。如果我的余生会如此下去,我也没法再活了。
我清楚地知道,我无法以任何方式重建或复原生活。我全然不知所在之地的另一边会有什么。我只知道以前的世界永远地消失了。
我感觉到自己像一座鬼屋。我从不知道那隐形之物何时侵袭——就像是对着胸部或腹部的一记猛击,令我呼吸困难。有这种感觉时,我会在它的力量之下放声呼喊。
有时候我会蜷卧在地板上。有时候我跪地紧抓着一件家具。
这是一个时刻……需知还有别的时刻……
坚持,坚持,坚持下去。
我爱自然世界,永不停歇地欣赏它。美丽的树木田野、山川河流、色彩演变、忙碌而专注的小小生物。我长时间地散步,或在空地背靠石墙,坐看云卷云舒,这给我片刻安稳。我知道当我不在了,这一切也还会存在,因此我想我可以离去。世界很美。我是其中一粒微尘。
我散步的小径上躺着一只死掉的狐狸。它强壮的红色身体上没有一丝伤痕。我把它搬进树丛里。对我而言,这样处理也足够了。
我觉得自己做过些有益之事。我没有浪费生命。我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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