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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阿克灵顿(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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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的眼睛好像寒星。她属于不同的天空。

有时候,她整夜不睡,等待街角小店清晨开门,再回家做牛奶蛋羹。牛奶蛋羹的早晨令我紧张。我放学回家,家里不会有人——爸爸上班,她搞失踪。于是我会绕到后巷,翻过墙,看看她有没有开着后门。如果她是搞失踪,通常会留个门,牛奶蛋羹用布盖着,布上放一点钱,让我去店里买个馅饼。

唯一的问题是,门都锁上了,也就是说我带着馅饼回来时得再爬一次墙,并期望翻墙时不会把饼压碎。洋葱土豆馅的我自己吃,洋葱肉馅的留给爸爸回家吃。

街角小店的人向来都知道她搞失踪。

“她明天会回来的,康妮会的。她每次都回来。”

说得没错。她每次都回来。我从没问过她去了哪里,至今仍不知道。我也从没吃过牛奶蛋羹。

阿克灵顿的街角小店相当多。他们在一楼门面房开店,自己住在楼上。有面包店、馅饼店、蔬菜店,还有卖罐装糖果的店。

最好的那家糖果店是两位女士开的,她们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情侣。其中一位很年轻,较年长的那位常年戴一顶羊毛巴拉克拉法帽——不是遮盖全脸的那种,但仍算是巴拉克拉法式的帽兜。她嘴上汗毛浓密。那年头很多女人都留着嘴上的汗毛。我从没见过有谁剃毛,我自己也未曾想过除毛的事,直到我以几近狼人的面貌出现在牛津。

我猜想母亲看过一九六八年的电影《修女乔治的双重生活》,剧中贝丽尔·里德饰演一个吵吵嚷嚷的男性化女同性恋,她百般虐待她那名叫蔡尔迪的年轻金发女友。那是一部引发讨论的杰出电影,但凭它还不至于说服温太太赞成同性恋者权利事业。

她爱去电影院,虽然这不受准许,虽然她也负担不起。每回我们路过欧迪恩电影院,她总要仔细地看看海报,有时候她搞失踪,我觉得她人在欧迪恩。

无论真相如何,后来有一天开始,我被禁止去那家糖果店。我大受打击,因为她们总会多给我果冻宝宝软糖。我为此缠着温特森太太,她说她们专搞一些违背自然的激情。当时我以为这说的是她们的糖果里有化学添加剂。

我同样喜欢却也被禁止前往的,是外卖酒铺,现在叫持牌酒铺,包头巾的女人们会拎着网兜上那儿去买瓶装的黑啤酒。

虽然我被禁止去这种店,但它们是温太太买烟的地方,她也常常派我去买,她会说:“告诉他们是给你爸买的。”

那时候所有酒瓶都可以回收退押金,我很快便发现回收的瓶子都存在店铺后面的板条箱里,很容易就能抽一两个出来再“回收”一次。

外卖酒铺里满是污言秽语、谈论性事、押注赛犬的男男女女,再加上退瓶的意外之财以及禁令,使得去酒铺这件事格外刺激。

如今想来,我吃惊的是为何我走进外卖酒铺买香烟没有关系,但从那对快乐相守的女人那里拿多给的糖果却是做了错事,虽然其中一人常年头戴巴拉克拉法帽。

我认为温特森太太害怕快乐。耶稣应当是使人快乐的,但却没有,如果那人还在等待遥遥无期的天启,注定会感到失望。

她认为快乐意味着坏、错误、罪恶。或愚蠢至极。不快乐似乎与美德相连。

也有例外。福音营是例外,“皇家阿尔伯特”是例外,圣诞节也是。她爱圣诞节。

阿克灵顿的集市大厅外一直有棵大树,救世军团十二月的大半个月都在树下演奏圣诞颂歌。

圣诞时节,以物易物进行得如火如荼。我们家能拿去交易的货物,有从菜地摘下来的带茎的小圆白菜,包在报纸里用来做果泥的苹果,最好的是一年一度用院子里种的酸樱桃酿的樱桃白兰地,那些樱桃浸泡在通往纳尼亚的橱柜深处达半年之久。

我们用自家的货物去交换烟熏鳗鱼,那鱼酥脆得像磨碎的玻璃,还会换一颗用布包着蒸成的布丁——最正统的方式制作的布丁,硬得像一枚炮弹,以水果点缀,模样仿佛巨大的鸟蛋。一片片切开后布丁也不会散开,我们淋上樱桃白兰地,点上火,爸爸熄了灯,母亲把它端到客厅。

火焰照亮了她的脸。炭火照亮了我和爸爸。我们很快乐。

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母亲会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出门——她不说上哪儿去——父亲则和我一起把我做的纸链悬挂起来,从客厅天花板檐口挂到中央的吊灯上。母亲回来时,样子像遭遇过一场冰雹,也可能那是她心头的天气。她带回一只鹅,一半露出袋子,鹅头耷拉在一边,如同一个无人能记起的梦。她交给我——鹅与梦——我拔掉它的羽毛,扔进桶里。我们留着羽毛,用以填塞任何需要重新填充的东西,存起刮出的厚厚鹅油,过冬时烤土豆用。除了甲状腺有问题的温太太,我们认识的每个人都瘦得跟雪貂一样。我们需要鹅油。

圣诞节是每年一次我母亲出门走进世界,且看起来世界不仅是一片苦海的时候。

她穿戴整齐,来参加我们学校的音乐会——这指的是穿起她母亲的裘皮大衣,戴上黑色羽毛做的发箍半帽。帽子和大衣大约是一九四〇年的,当时已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但她穿戴起来仍派头十足,她总是姿态优雅,况且整个北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都与时代脱节,没人注意时装。

音乐会抱负不凡;上半场是令人敬畏的乐曲,比如福雷的《安魂曲》或《圣安东尼颂歌》,需要合唱团和管弦乐队全员协力,通常还有曼彻斯特哈雷管弦乐团一两位独奏者加入。

我们有一位音乐老师在哈雷乐团演奏大提琴,她也是为电器所束缚的那一代女人,因束缚成了一半疯子一半天才。她希望女生们了解音乐——要歌唱,要演奏,要绝不妥协。

我们很怕她。她在校会上弹钢琴的话,会弹拉赫玛尼诺夫,她的黑发垂覆在施坦威钢琴上,指甲永远鲜红。

阿克灵顿女子中学的校歌是《现在让我们来赞扬那些著名的伟人》 [12] ,一所女校选这首作为校歌很糟,不过倒是助我成为一名女性主义者。著名的女人——确切地说,任何女人——在哪里,我们为何不赞扬她们?我暗自发誓,我要成名,要回来接受赞扬。

这似乎不太可能,我是个糟糕的学生,松散又难管,年复一年成绩不佳。我无法集中精神,许多东西也听不懂。

我只擅长一件事:文字。我比其他人读过更多文字,多得多,我深知文字如何发生作用,正如有的男孩熟知引擎如何运作。

那是圣诞节,学校里灯火通明,温特森太太穿着裘皮大衣、戴着羽毛帽子,爸爸洗完脸、刮好胡子,我走在他们中间,感觉一切正常。

“那是你妈妈吗?”有人问。

“基本上是。”我说。

过了几年,我在牛津大学第一学期结束后回到阿克灵顿,那天下着雪,我出了火车站,走在那条绵长的街道上,数着路灯柱。我快走到沃特街二百号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背对面街的窗户,背影笔挺、庞大,用她的新电子琴弹奏着《萧瑟仲冬》,加了爵士连复段和铜钹音效。

我透过窗子看她。始终是透过窗子——我们之间有一道屏障,透明却实在——不过圣经上不是说了吗,我们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 [13] 。

她是我的母亲。她也不是我的母亲。

我按响门铃。她侧转过身:“进来,进来,门开着。”

[1] 本系列图书属于启动于1899年的“维多利亚郡县史”项目,是讲述英国本地历史最宏大的出版项目,试图对英国自古至今的土地和人民的情况做出百科全书式的记录。兰开斯特现往往指兰开夏郡的一城市名,历史上也曾用作该郡名。

[2] 英王威廉一世1086年颁布的土地调查清册,又名《最终税册》。

[3] 马莎百货创始人之一迈克尔·马克斯出身于白俄罗斯一户犹太家庭。

[4] 英国免费为公民提供法律咨询服务的机构。

[5] fay wray(1907-2004),加拿大女演员,在1933年的电影《金刚》中担任女主角。

[6] 出自《出埃及记》第三章,神在燃烧的荆棘中向摩西显现。

[7] kathleen ferrier(1912-1953),英国著名女低音歌唱家,其歌唱剧目既包含民歌民谣,更有巴赫、勃拉姆斯、马勒的经典曲调,因癌症英年早逝。

[8] aria cals(1923-1977),著名美籍希腊女高音歌唱家,被誉为20世纪“歌剧女王”。

[9] chrish willibald gck(1714-1787),德国歌剧作曲家。

[10] horatio herbrt kitchener(1850-1916),第一代基钦纳伯爵,英国陆军元帅。

[11] 引自《我看见他双唇血红》(i saw his round outh&039;s crin ),诗作描写一名在“一战”中口吐鲜血、战死沙场的士兵。

[12] 由英国作曲家拉尔夫·沃恩·威廉斯作曲的赞美诗,歌词出自《次经·西拉书》第四十四章,“伟人(n)”一词在英语中有“男人”之意。

[13] 典出《哥林多前书》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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