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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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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房子是一座狭窄的小屋,夹在狭长的一排连栋房屋之中。门外是石子路。人行道的路面由坚硬的约克石铺成。我们的房子是二百号,几乎在路的尽头。

走进屋内是一道逼仄昏暗的门厅,墙上有一排衣帽挂钩和一只投币式煤气表。穿过门厅,右边是家中最好的客厅,特别摆设了一盏落地灯、一台收音电唱两用机、三件套仿皮沙发和一个陈列柜。

过了这扇门,有一道通往楼上的陡峭楼梯。而直接往里走会经过我们的起居室、厨房、院子、煤库,还有室外厕所,我们叫它“管家婆”。

楼上有两间卧室,左右各一间。我十四岁那年,左边潮湿漏水的那间隔成了一个我的小卧室和一个我们共用的卫生间。在那之前,我们放一只便桶在楼上。在那之前,我们都睡同一个房间。那个房间里有我父亲睡的双人床,如果父亲不在,母亲也睡那张床,还有我睡的靠墙的单人床。我从以前就很能睡。

两张床中间是一张小桌子,桌上靠近我的一边摆了一盏地球仪台灯,靠近她的那一边则是一台带电动旋转芭蕾舞者装饰的闹钟兼床头灯。

温特森太太喜爱那种设计匪夷所思的多功能电器。她是最早穿上发热胸衣的女性之一。不幸的是,那种胸衣过热时会发出哔声提醒穿着者。胸衣,顾名思义,就是穿在衬裙、连衣裙、围裙和外衣里面的,她也没什么办法降温,只能脱掉外衣,去院子里站着。如果下雨,她只好站在“管家婆”里。

那是个好厕所;刷成白色,小而紧凑,门后挂着一支手电筒。我会把书偷带进去悄悄阅读,谎称便秘。这很冒险,因为温太太热切推荐使用栓剂和灌肠剂。但为了艺术总要付出些代价……

煤库可不是个好地方;漏水,肮脏,寒冷。比起被锁在门外坐在台阶上,被锁进煤库简直令我痛恨。我常大喊着捶门,但毫无作用。有一次,我设法把门撞开了,却招来一顿打。母亲从不打我。她等父亲回家,告诉他打几下、用什么家什打……塑料藤条、皮带或者直接用手。

有时候一整天过去了才执行惩罚,所以在我眼里,罪过与惩罚已不相干,惩罚也就来得肆意而无谓。我并不因此而对他们多出敬意。过了一阵子我便不怕受罚了。惩罚没有修正我的行为,倒是使我恨他们,不是一直都恨,而是无助的人心怀的仇恨;一种涨而又消的恨,逐渐成为我们关系的基础。一种由煤而生、像煤一样缓缓燃烧的恨,每当我再犯罪过、再受惩罚时,恨便再度煽起。

工人阶级的英格兰北部惯常是个野蛮世界。男人打女人,或者用dh劳伦斯的话来说,“轻拍”她们一记,要她们安分。女人打男人比较少,倒也不至于没听过,如果男人犯下以一般道德观看来“活该”的事——醉酒、沉迷女色、拿家用钱去赌博——那么他们也甘愿挨揍。

小孩多数日子都被父母赏巴掌,挨揍较少见。小孩之间成天打架,不分男孩女孩,我从小到大都不在意皮肉之苦。我打过以前的几任女友,后来我意识到这是不可以的。即使是现在,我发火时也想要挥拳把触怒我的人击倒在地。

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知道,我也花了很多时间理解自己的暴力。我的暴力还不是花拳绣腿。有些人绝无可能杀人。我不是那类人。

了解这件事是好的。最好要了解在极度刺激之下你是什么样的人,心里藏着什么,能够做什么,可能做什么。

我父亲与第二任妻子结婚几年后开始打她。莉莲打电话到我科茨沃尔德的家说:“你爸开始摔东西了。我也摔了几样回去。”

他们当时还住在一栋养老院的平房里,不像会发生家庭暴力的地方,况且我爸已经七十七岁了。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们摔什么东西?假牙?

我知道在我父母皈依基督之前,他打过我母亲,我也知道母亲和她的母亲曾遭我外公毒打,但从小到大,爸爸只有在我母亲的指令之下才会打我。

第二天,我历时四小时来到阿克灵顿,爸爸被支开去买炸鱼薯条了。莉莲为我泡了一杯茶,用塑料杯端给我。屋里到处是破碎的陶器。

“我的茶具,”莉莲说,“成这样了……花我自己的钱买的,不是他的钱。”

她很气愤,尤其因为温特森太太一生都在收集皇家阿尔伯特牌瓷器,陈列柜里存放着一套讨人厌的怀旧餐具。莉莲说服爸爸卖掉那套餐具,重新买过。

莉莲身上有瘀伤。爸爸面露窘色。

我开车带他出门,驶向鲍兰山谷。他喜爱兰开夏郡的丘陵和山谷——我们俩都喜欢。他年轻力壮时,常让我坐在脚踏车后架,骑大约十英里路到彭德尔山,然后我们散一整天步。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他从不多话,笨嘴拙舌的,而我妈和我辩论争执起来则是伶牙俐齿、唇枪舌剑。但我猜想是温特森太太耶和华式的会话风格——实则是一场毕生的独白——使他变得比天性更为沉默。

我问他摔碎的陶器是怎么一回事,约莫半小时他一言不发,然后他哭了。我们从保温瓶里倒了些茶来喝,接着他开始谈论战争。

他参加了诺曼底登陆。他所在的是第一波强攻部队。他们没有弹药,只有刺刀。他用刺刀杀了六个人。

他对我说起当时放假回利物浦的事。他疲惫不堪,随意走进一间废弃空屋,拆下窗帘盖在身上,在长靠椅上躺下。黎明时分,一个警察摇他肩膀把他叫醒——难道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爸爸环顾四周,半梦半醒。他还盖着窗帘躺在靠椅上,但房子已经不见了。在夜里被炸毁了。

他告诉我,大萧条时期,他父亲曾带他在利物浦的码头转来转去找工作。爸爸生于一九一九年,是庆祝“一战”结束而生的婴儿,然后他们忘了庆祝他的出生。他们完全忘了照料他。他是养大后赶上第二次大战的那一代人。

应征入伍那年他二十岁。他了解忽视与贫穷,也知道在生活打击你之前,你得先打它。

不知怎的,爸爸沉入心底多年的这些事情全都浮出水面。随之而来的是关于温特森太太和他们早年婚姻生活的噩梦。

“我真的爱过她……”他不住地说着。

“你爱过,现在你也爱莉莲,你不能朝她扔茶壶啊。”

“康妮不会原谅我再婚的。”

“没事的,爸爸。你幸福,她会高兴的。”

“不,她不会。”

我心想,除非天堂不只是一个地方,除非上天堂会将人格整体移植,否则,不,她不会的……但我没有说出口。我们只是吃了巧克力,安静下来。然后他说:“我一直很害怕。”

“别怕,爸爸。”

“不怕,不怕。”他点点头,觉得安慰,像个小孩。他从来都是个小孩,而我很难过没能看顾他,难过有那么多小孩从未得到看顾,因此未能长大。他们会变老,但无法长大。长大需要爱。如果你幸运的话,爱会在以后到来。如果你幸运的话,就不会朝挚爱脸上打去。

他说他再不会这么做了。我带莉莲去买了些新茶具。

“我喜欢这些大口杯……”她说。我喜欢她把马克杯叫作“大口杯”。这是个不错的俗称——将口浸入的东西。

“我怨康妮,”她说,“她对你和你爸做了那些事,他们该把她关起来才是。你知道她疯了,对吧?耶稣啊,整夜不睡啊,把你扔出家门啊,枪,胸衣,到处贴满该死的圣经经文。我叫他把那些从墙上给刮下来了,你知道的。他一直很爱你,可她不让。他从来都不想要你走的。”

“莉莲,他没为我争取。”

“我知道,我知道,我跟他讲过……还有那间可怕的屋子……还有那套可怕的皇家阿尔伯特瓷器。”

我母亲是下嫁的。所谓下嫁是指没钱也没前途。下嫁是指展现给大街上的每个人看,即使你没有更富裕,你还是过得更好。更好指的是一个陈列柜。

省下的每一分钱都投进了一个标着“皇家阿尔伯特”的饼干罐里,每一件皇家阿尔伯特都摆进了陈列柜里。

皇家阿尔伯特瓷器缀满玫瑰图案,镶了金边。不用说,我们只有在圣诞节和母亲一月的生日时才会用这套餐具。其余时间它陈列 着。

我们都得了“皇家阿尔伯特热”。我存钱。爸爸加班。我们这么做是因为每摆置一个盘子或肉汁壶,都使她前所未有地接近幸福。幸福仍在玻璃门的另一边,但至少她能透过玻璃看见,有如一名囚犯得到朝思暮想的爱人探访。

她想要幸福,我想这是我令她如此恼怒的主要原因。我就是没法活在一个合上盖子的浩瀚的垃圾桶里。她最喜欢的歌曲是《上帝涂抹你的过犯》,而我最爱的是《要喜乐,上帝的圣徒》。

我依旧唱这首歌,还把它教给我所有的朋友和教子,它十分荒唐,我觉得它相当美妙。全部歌词如下:

要喜乐,上帝的圣徒,

没有任何事好忧虑;

没什么能使你恐惧,

没什么能叫你怀疑;

要记住耶稣拯救你;

所以何不信他高呼,

明朝,你将后悔曾经忧虑。

所以,我妈会边弹钢琴边唱《上帝涂抹你的过犯》,而我会在煤库里唱着《要喜乐,上帝的圣徒》。

领养的麻烦是,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将得到什么。

我们家的生活有些古怪。

我五岁才上学,因为我们住在外公家,照料垂危的外婆。上学的事难以兼顾。

外婆垂危的那段日子里,我常走进面朝玫瑰园的起居室,爬上她那张高高的大床。那是一间温馨明亮的屋子,我总是第一个醒来的人。

小孩和老人可以相处得非常融洽,我喜爱钻进厨房,站在凳子上,做些乱糟糟的果酱奶油三明治。这是患喉癌的外婆唯一能吃的东西。我喜欢三明治,不过只要是食物,什么我都喜欢,再说,那时候还没有亡灵在厨房徘徊。也可能只有我母亲看得见他们。

三明治做好后,我拿去高高的大床边——我想那时我大概四岁——唤醒外婆,我们吃掉三明治,果酱滴得到处都是,再一起读书。她读我听,我读她听。我擅长读书,如果启蒙的书是圣经,你必定会擅长朗读……不过我从最初就喜爱文字。

她给我买了凯瑟琳·黑尔 [1] 全套的《橘子酱花斑猫奥兰多》。奥兰多特别橘黄,特别儒雅。

那段日子很美好。有一天,我父亲的母亲来访,他们向我介绍说那是“你的祖母”。

我说:“我有一个祖母了,不想再要一个。”

这着实伤了她和我爸的心,也愈加确凿地证明了我邪恶的本性。但是没人想明白,在我小小的等式里,两个母亲意味着第一个永远离开了。两个祖母不就意味着同样的事吗?

我如此害怕失去。

外婆走的时候,是我发现的。我不知道她已走了。我只知道她没有读故事,也没有吃果酱奶油三明治。

后来我们收拾行李,离开了有三座花园、背倚陡峻山林的外公家。

我们搬回沃特街那栋两上两下的房子。

我想,母亲的抑郁症就肇始于那时。

我住在家里的十六年间,父亲不在工厂轮班,就在教堂。这是他的模式。

母亲整夜清醒,终日抑郁。这是她的模式。

我上学,去教堂,跑进山间,秘密读书。这是我的模式。

我自幼便学会隐蔽。藏匿我的心。掩饰我的想法。自母亲决意相信我躺的是“错误的婴儿床”时起,我的一切行为都坚定了她这一信念。她警惕地注视着我,留心是否有被魔鬼附身的迹象。

有一回我耳朵听不见了,她不带我去看医生,因为她相信这要么是耶稣堵上我的双耳,以隔绝世事,力图改造我破碎的灵魂,要么就是撒旦耳语我的声音太大,穿破了我的耳膜。

对我很不利的是,我发生耳聋与发现阴蒂差不多是在同一时期。

温太太极其守旧。她知道自慰会使人失明,因此不难推断,也会使人失聪。

我认为这有失公允,我们认识很多人戴助听器和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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