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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书的麻烦……(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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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有六本书。

一本圣经,两本圣经注释。我母亲有写宣传册的气质,她明白印刷品能煽动叛乱、燃起争议。我们不是世俗的家庭,母亲决意不让我受到任何世俗的影响。

我问母亲为什么我们家不能有书,她说:“书麻烦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书里有什么,等你知道时又为时已晚。”

我自忖:“什么事为时已晚呢?”

我开始偷偷地看书——没别的办法——每次翻开书页都心想,这一次是不是为时已晚;会不会成了改变我的致命一击(剂),就像爱丽丝的瓶子、《化身博士》中惊人的药剂、左右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命运的神秘药水。

在神话、传说和童话里,在所有借鉴这些元素的故事里,尺寸与形状粗略而易变。这包括心的尺寸与形状,心中挚爱可能瞬间遭厌恶,憎恨之人也可能变爱人。看看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的剧情,迫克涂在拉山德眼睛上的草汁,让后者从一个在女人之间摇摆不定的男人变成了一个忠诚的丈夫。莎翁笔下的魔汁并未改变欲望对象——女性仍是本身的样子——而是迫使男性以不同的眼光看待她们。

同样在该剧中,提泰妮娅短暂地爱上了一个戴驴头的蠢材。这是变易魔汁的恶作剧,却向现实提出疑问:我们看见的,是自以为看到的东西吗?我们如自己相信的那样在爱着吗?

成长是件难事。很奇怪,即使我们的身体已停止成长,我们的情感似乎必须继续成长,这包含扩张与收缩,有些部分发育,有些部分则一定要随之消失……一成不变从来行不通,到头来我们的尺寸将与自身世界不合。

我曾抱持的愤怒大到可以塞满任意一间房子。我曾感觉那么无望,像大拇指汤姆 [1] 一样,得躲进椅子底下逃避践踏。

记不记得辛巴达如何哄骗妖怪?辛巴达打开瓶子,跑出来一个三百英尺高的妖怪,想将可怜的辛巴达置于死地。辛巴达迎合他的虚荣心,打赌说他无法钻回瓶子里。待妖怪一回瓶中,辛巴达塞住瓶口,让妖怪学会老实点。

荣格与弗洛伊德不同,他喜欢童话,因为童话对我们讲述人性。有时候,我们心中往往有既多变又强大的部分——那高涨的愤怒能够毁掉你和他人,有倾覆一切的势头。我们无法与强大又暴怒的那部分自己协商,除非我们教它变得老实,意即把它塞回瓶中,证明谁才是掌权者。这不是压制,而是找寻一个容器。在心理治疗中,治疗师扮演了容器的角色,收纳我们不敢释放的情绪,因为它太可怕,也收纳那些偶尔溜出来损毁我们生活的情绪。

童话提醒我们,根本没有标准尺寸这种东西,这是工业生活的错误观念,农民仍在与之斗争,他们设法向超市供给规格统一的蔬菜……不,尺寸是独特且易变的。

神借着人形出现——降到凡间的神明——的故事也是反对以貌取人的故事,事情的真相并非表面的样子。

在我看来,因应你的世界保持适合的尺寸——知道你和你的世界大小永不固定——是学习如何生存的一条珍贵线索。

温特森太太远大于她的世界,但她阴郁而别扭地蹲在矮架下,时而爆发成完整的三百英尺高,矗立在我们面前。随后,由于这高度无用、累赘、仅具破坏性,至少看似如此,她又败而退缩。

我身材矮小,因此喜欢小个子或弱势者的故事,但这些故事并非简单地讲一种尺寸对抗另一种。试想一下,例如《杰克与豌豆》,基本上是一个庞大、丑陋、愚蠢的巨人与矮小、机灵、跑得快的杰克的故事。好,但不稳定的元素是豆蔓,它从一颗豌豆长成参天大树一般,杰克攀着它抵达城堡。连接两个世界的这座桥梁变幻莫测,十分惊人。后来,巨人试图跟着杰克滑下来,豆蔓必须立马砍断。这告诉我,追求快乐,也可以说是生活本身,充满令人惊异的短期元素——我们来到原本到不了的地方,在旅程中获益,但我们不能留在那里,那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不该让那个世界崩塌,撞毁我们可以居留的世界。豆蔓必须砍断。但“另一个世界”巨大的财富可以被带进我们的世界,就像杰克偷走会唱歌的竖琴和金母鸡。无论我们“赢得”什么,它们都将适应我们的尺寸和形态——就像缩小的公主和青蛙王子那样,变成它们及我们未来生命所需的真实形态。

尺寸确实重要。

在我一九八九年的小说《给樱桃以性别》中,我创造了一个名为“狗妇”的人物,一个住在泰晤士河边的女巨人。她因自己的体形大于她的世界而痛苦。她是我对母亲的又一次诠释。

六本书……母亲不想让书落入我手中。但她未曾想到,是我坠入书丛——我置身其中,以保安全。

温特森太太每周都会派我去阿克灵顿公共图书馆取她预先藏起来的谋杀悬疑小说。是的,这很矛盾,但我们的矛盾在我们眼中从不矛盾。她喜欢埃勒里·奎因 [2] 和雷蒙德·钱德勒 [3] ,我质疑她说的“书麻烦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书(北部口音)里有什么,等你知道时又为时已晚……”,她回答说,如果你提前知道会有尸体出现,故事就不怎么吓人了。

我获准阅读有关国王、女王与历史的非虚构书籍,但绝不可以读虚构作品。小说就是麻烦所在……

阿克灵顿公共图书馆藏书丰富,由石材建造,笃信自助与改良的时代价值观。靠卡内基基金会的资助,最终竣工于一九〇八年。馆外有莎士比亚、弥尔顿、乔叟与但丁的头像雕刻。馆内铺设新艺术风格瓷砖,装着一面硕大的彩绘玻璃窗,上头写了些实用的句子,像是“勤勉与谨慎战胜一切”。

图书馆藏有所有英国文学名著,像格特鲁德·斯泰因 [4] 那样的惊喜也不少。我不知道该读什么书、照什么顺序读,就按作者姓氏字母顺序读下来。感谢上帝,简·奥斯汀的姓以a开头(aten)。

家里的六本书中,有一本出人意料,托马斯·马洛礼的《亚瑟王之死》。那本书是带插图的精美版本,原先是她一个放荡不羁、受过良好教育的舅舅的藏书。她保存下来,我读了那本书。

亚瑟王、兰斯洛特、桂乃芬、梅林、卡米洛城与圣杯的故事像化合物中缺失的分子,停泊进我心里。

我穷尽一生继续研究着圣杯故事。这些故事关于丧失、忠诚、失败、认可和第二次机会。我以前得把书放下,回头快速翻阅柏士浮追寻圣杯的章节,他曾一睹圣杯真貌,却因未能问出关键问题,圣杯消失了。柏士浮耗费二十年在林中流浪,寻找他曾找到、曾得到的东西,看似唾手可得,实则不然。

后来,当我工作遇挫,感觉迷失,对无以名状的东西感到厌恶时,都是柏士浮的故事给我希望。可能会有第二次机会……

实际上,机会不止两次——还有许多。五十年后的今天,我已明白,寻获与丧失、遗忘与记忆、离去与归来从未停止。生命的全部即关乎再一次机会,我们有生之日,直到最后一刻,永远都有再一次的机会。

当然我也爱兰斯洛特的故事,因为故事里全是渴望与得不到回应的爱。

是的,故事很危险,她说得没错。书是一张载你飞往他方的魔毯。一本书是一扇门。你打开它。你踏出去。你还回来吗?

我十六岁那年,母亲险些将我永远扔出家门,因为我违反了一条重大的规矩——比禁书还要严重。这条规矩不只是“禁止性行为”,而且绝对“禁止与同性发生性行为”。

我很害怕,也不快乐。

我记得去图书馆取谋杀悬疑小说,母亲要的书里有一本是ts艾略特的《大教堂凶杀案》。她以为那是关于凶恶修士的血腥故事——任何对教皇不敬的故事她都喜欢看。

那本书在我看来薄了一点,悬疑小说通常很厚,于是我翻开看了看,发现它以诗体写成。这显然不对劲……我从没听说过ts艾略特。我想他可能是乔治·艾略特 [5] 的亲戚。图书管理员告诉我,他是一位美国诗人,大半生住在英国。他一九六四年逝世,得过诺贝尔奖。

我当时没有读诗,因为我的目标是照字母顺序,从a至z读完英国文学散文 [6] 部。

但这本书与众不同……

我读到“这是一个时刻,/但须知还有别的时刻/会以突然让人疼痛的快感猛袭你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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