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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错误的婴儿床(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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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不相信我的父母爱我。我设法爱他们,但徒劳无功。我花了很长时间去学会如何爱——付出爱与接受爱。我着了魔似的、巨细靡遗地书写爱,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认为它是最高的价值。当然我早年爱上帝,上帝也爱我。那算是爱。我也爱动物和自然。还有诗。人才是问题。你如何爱另一个人?你如何相信另一个人爱你?

我不知道。

我以为爱是失去。

为什么要用失去衡量爱?

这是我一九九二年的小说《写在身体上》的开场白。我跟踪爱,诱捕爱,失去爱,渴望爱……

真相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件复杂之事。对一个作家来说,略去的东西与写出来的东西表达了同样多的内容。在文字的页边空白以外有着什么?摄影家框起照片,作家框起他们的世界。

温特森太太不喜欢我写进书里的那些事,在我看来,我略去的事是那个故事沉默的双胞胎。有许多事我们无法说出口,因为它们太过痛苦。我们希望能说出口的事情会抚慰余下未说的事,或以某种方式平息它。故事是弥补。世界不公平,不公正,不可知,不受控制。

讲故事时,我们在施行控制,但这种方法会留下一道空隙、一个缺口。它是一种版本,但绝非最终版本。或许我们希望那些沉默会被某个人听见,然后这个故事就可以继续,可以被重述。

写作时我们展示故事,同样传达沉默。文字是沉默中能说出来的部分。

温特森太太宁愿我保持沉默。

还记得菲洛墨拉 [8] 的故事吗?她遭人强暴,又被施暴者割掉舌头,叫她永远无法诉说。

我相信虚构作品以及故事的力量,因为通过它们我们开口说话。我们没有失声。我们所有人都是,在深受创伤时,会发现自己迟疑了,结巴了;在我们的言语中有长长的停顿。想说的话哽住了。我们从他人的语言中找回自己的语言。我们可以求助于诗。我们可以翻开书本。有人在那里等我们,深潜于文字中。

我需要文字,因为不幸的家庭是沉默的同谋。打破沉默的那个人永远不被宽恕。他或她不得不学着宽恕自己。

上帝是宽恕——至少那个故事是这么说的,然而在我们家上帝是《旧约》里的上帝,不做出重大牺牲就得不到宽恕。温特森太太不快乐,我们就得跟着她不快乐。她在等待《启示录》里的世界末日。

她最喜欢的歌是《上帝涂抹你的过犯》,歌的本意是涂抹罪恶,实际上她想的却是任何曾惹恼她的人,即每一个人。她就是不喜欢任何人,她就是不喜欢人生。人生是一副背到坟墓才能丢弃的重担。人生是泪之谷 [9] 。人生是死亡预备期。

每天温特森太太都会祷告:“主啊,让我死吧。”这让我和爸爸很不好受。

她自己的母亲是一位有教养的女士,嫁给一个花花公子后,把钱都给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玩女人将一切挥霍殆尽。有一阵子,大概从我三岁到五岁那段时间,我们不得已搬去和我外公住,好让温特森太太看顾她罹患喉癌、时日无多的母亲。

温太太是非常虔诚的教徒,却又相信有亡灵,也因此外公的女友让她很生气,那个女人非但是个染一头金发、上了年纪的酒吧女侍应,还是个灵媒,她在我们家前厅办降神会。

几次降神会后,我母亲抱怨屋子里满是从战场回来的穿军装的男人。我走进厨房拿咸牛肉三明治,她要我等亡灵走了之后再吃。这可能得等上好几个小时,对四岁的孩子来说太难熬了。

我只好到街上晃来晃去讨东西吃。温特森太太跟在我后面,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魔鬼与婴儿床的黑暗故事……

躺在我隔壁婴儿床里的,是一个名叫保罗的小男孩。他是我幽灵般如影随形的兄弟,因为我不听话的时候,圣洁的保罗总会被召唤来。保罗绝不会把他的新玩偶丢进池塘(我们根本没讨论这离奇的可能性问题,那就是首先有谁给了保罗一个玩偶)。保罗不会往小狗睡衣袋里塞满西红柿,然后通过挤压动作进行一场“血淋淋”的胃部手术。保罗不会把外公的防毒面具藏起来(不知何故,外公还留着战时的防毒面具,我很喜欢那个面具)。保罗不会戴着外公的防毒面具,到一个欢乐的生日聚会去当不速之客。

假如他们领走的是保罗而不是我,一切会变得不同,变得更好。我本该是来与她做伴的……就像她陪伴她的母亲那样。

后来她母亲过世了,她将自己封闭在悲痛中。我把自己封闭在食物储藏室里,因为我已经学会怎么使用那把开咸牛肉罐头的小钥匙了。

我有一段记忆——真实的还是不真实的呢?

那段记忆被玫瑰环绕,这很奇怪,因为那是一段狂暴而痛苦的回忆,不过我外公热衷园艺,特别爱种玫瑰。我喜欢看他身穿针织背心,挽起衬衫袖子,用一只擦得光亮的压力喷嘴铜水壶给花朵洒水。他以一种古怪的方式喜欢我,他不喜欢我母亲,我母亲则恨他——不是愤怒的那种恨,而是阴晦的屈从的怨恨。

我穿着最爱的一身衣服:一套牛仔装和一顶流苏帽。我小小的身体佩着玩具左轮手枪左摇右晃。

有个女人走进花园,外公叫我进屋去找我母亲,她和平常一样,正在做一堆三明治。

我跑了进去,温特森太太脱下围裙去应门。

我从过道这一头偷看。两个女人争执起来,吵得很激烈,可我听不懂,她们之间有一种猛烈可怖的感觉,像是本能的恐惧。温特森太太砰地关上门,倚门站了片刻。我从偷看的地方溜了出来。她转过身。穿着牛仔装的我就在她眼前。

“那是我妈妈吗?”

温特森太太打了我,那一下击垮了我。然后她跑上楼去。

我出门走进花园。外公正在为玫瑰洒水。他没理我。那里根本没有人。

[1] 美国清洁上光剂品牌。

[2] 下文简称《橘子》。

[3] 基督新教教派的一支。

[4] 著名网络通信软件。

[5] 英制重量单位,1英石≈635千克。

[6] 一种类似涤纶的合成材料。

[7] 典出《耶利米书》8:20。

[8] 希腊神话中雅典国王潘狄翁之女,被姐夫忒柔斯强暴,后与姐姐普洛克涅逃亡时,她化作燕子,而姐姐化作夜莺,也有其他版本是她化作夜莺,而姐姐化作燕子。

[9] 基督教教义中的说法。譬喻人间和人生充满痛苦和眼泪,唯有离开人间进入天堂才能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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