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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给所有人的忠告:诞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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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九五九年生于曼彻斯特。那是个适合诞生的好地方。

曼彻斯特位于北英格兰南部。

它的精神包含一种对立——南北联合——既天然淳朴、不具都市气派,同时又左右逢源、老于世故。

曼彻斯特是世界上第一个工业城市;这里的织布机和纱厂改造了它,也改变了英国的时运。曼彻斯特有运河,自由通向重要的利物浦港,也有铁路,载着思想者与行动者往来伦敦。它的影响遍及全世界。

曼彻斯特全然是混合体。它是激进的——马克思与恩格斯曾在这里。它是专制的——曾出现彼得卢屠杀与《谷物法》。曼彻斯特织出了超越任何人大胆梦想的财富,又将绝望与堕落编入人性。它是功利主义的,因为一切都要经受“这有用吗”的检验。它是乌托邦式的——这里有贵格会、女性主义、废奴运动、社会主义、共产主义。

曼彻斯特的炼金术与其地理结合,密不可分。它是什么样子,这里就是什么样的地方……罗马人公元七十九年在这里筑起堡垒,而很久之前凯尔特人已在此地敬拜梅德洛克河女神。这里曾名为“a-ceaster”——“a”的意思是母亲,是乳房、生命力……活力。

曼彻斯特南部毗邻柴郡平原。柴郡是不列颠群岛迄今发现最早有人类居住的地方之一。这里有村落,奇怪的是宽广深邃的默西河上还有航道,直通后来成为利物浦的区域。

曼彻斯特的北面与东面是奔宁山脉——低矮起伏的荒凉山脉贯穿英格兰北部,早期山上居民零星,在此离群索居的男男女女,通常过着漂泊的生活。平坦的柴郡平原文明安定,而地势起伏、杂草丛生的兰开夏郡的奔宁山脉则是忧思之地、逃离之地。

在郡界变更之前,曼彻斯特部分地处兰开夏郡,部分地处柴郡——这使它成为一座植根于无尽活力与种种矛盾的双重城市。

十九世纪初,纺织业的繁荣将周边村庄及卫星聚落吸入一台巨大的赚钱机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全世界百分之六十五的棉花都在曼彻斯特加工。它别称“棉都”。

想象一下吧——一座座用煤气灯照明的大型蒸汽动力工厂,草草建于其中的一间间共用后墙的廉价公寓。污物、烟雾、染料及氨气的恶臭、硫黄和煤炭。钞票,夜以继日无休无止的活动,织布机、火车、电车、石板路上的运货马车以及人们操劳攒动的生活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噪音,尼福尔海姆 [1] 般的地狱,劳力与决心的胜利之作。

每个到访曼彻斯特的人都赞赏它,却又感到惊骇。查尔斯·狄更斯以它为背景展开了小说《艰难时世》;最好的时代和最坏的时代都在这里——有机器造就的一切,也有人们付出的沉重代价。

男男女女衣衫褴褛,精疲力竭,酒醉病弱,一周工作六天,每天轮班十二小时,耳朵变聋,肺部阻塞,不见天日,他们让自己的孩子爬到骇人的、喀喀运转的织布机底下,捡绒毛,扫地,因此而断了手、缺了胳膊、少了腿的,都是些幼小、孱弱的孩子,没受过教育且常常是没人要的,女人和男人一样卖力干活,她们同样负担着家计。

一大群妇女和孩子到处走来走去,穿得破破烂烂,就像在垃圾堆和烂泥坑里打滚的猪一样肮脏……没有铺砌,也没有污水沟。到处都是死水洼……成打的工厂烟囱冒着黑烟……难以想象的肮脏和恶臭。

——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八四四年

在曼彻斯特,没什么能瞒天过海,无法控制的崭新现实所带来的成功与羞耻俯拾即是,曼彻斯特生活的粗犷将这座城市抛入一种激进主义,从长远来看,其影响比棉花贸易更为深远。

曼彻斯特是主动的 。潘克赫斯特家族受够了光说空话却没有选票,一九〇三年积极地成立了妇女社会政治联盟。

英国工会第一次会议于一八六八年在曼彻斯特举行。会议的目标是改变,而非谈论改变。

二十年前的一八四八年,卡尔·马克思发表了《共产党宣言》,其中许多内容是他在曼彻斯特居住期间与友人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共同撰写的。他们两人停留在这个无暇思考、狂热实践的城市时,也由理论家转变为活动家——马克思希望把这种势不可当的凶猛行动力变成有益之物……

恩格斯在曼彻斯特期间为他父亲的公司工作,这让他接触到了工人阶级生活的残酷现实。《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在今日依旧值得一读,读来令人又恐惧又难过,书中描述了工业革命对普通人的影响——当人们“把彼此仅仅看作有用的东西 [2] ”时会是怎样一幅景象。

无论全球化专家们有怎样的说辞,你诞生何处——出身、地点、当地历史以及它如何与你的个人历史交融——标记了你是谁。我的生母是工厂机械工。我的养父曾做过道路修理工,后来在发电厂轮班铲煤。他每次连续工作十小时,精力允许的时候还加班,为了省公交车钱骑自行车上下班,单程六英里,赚的钱最多只够每个礼拜买两次肉,每年一周的海边度假已经是最具异国风情的旅行。

比起我们认识的其他所有人,他没有比较富裕,也没有比较穷。我们是工人阶级。我们是工厂门前的平民大众。

我不想成为工人阶级拥挤民众的一员。我想要工作,但不是像他那样。我不想消失。我不想除了在海边的一周之外,由生至死都待在同一个地方。我梦想逃离——而工业化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使逃离成为必需。在一个生产平民大众的体系中,个人主义是唯一出路。但如此一来,社群以及社会将发生些什么呢?

玛格丽特·撒切尔首相本着友人罗纳德·里根的精神,认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唯我”的这十年 [3] ,如她所说:“根本就没有社会这种东西……”

但我小时候不关心这些——也不理解。

我只是想走出去。

他们告诉我,我的生母是兰开夏郡动力织布机边的一个红发小丫头,十七岁生下我,像猫生小猫一样随便。

她来自布莱克利村,维多利亚女王的婚纱就是在那里制成,不过在我母亲和我出生的时候,布莱克利已经不是村庄了。乡村被迫变为城市——这是工业化的故事,故事里有绝望,有兴奋,有残酷,有诗意,所有这些也都印在我身上。

我出生时织布机已经不在了,长长的一排排低矮连栋屋还在,有些是石砌的,有些是砖盖的,石板瓦的屋顶缓缓倾斜。用石板瓦铺的屋顶坡度可以小于三十三度——用石瓦的话,坡度必须达到四十五度甚至五十四度。一个地方的样貌与就地可取的材料息息相关。较陡的石瓦屋顶能引导雨水缓慢流动,因为要流经石头的凹凸纹理。石板平坦,水流较快,如果石板屋顶过陡,水就会漫过檐沟飞流直下。坡度放缓了水流速度。

北部工业化的典型屋顶景色:单调、灰暗、难看,但简明实用而高效,和这些房屋内兴起的工业一样。你与之和平共处,努力工作,不追求美感或梦想。房屋并非为景观好看而建。厚重的石板路,窄小简陋的房间,阴暗的后院。

如果真的爬上屋顶,映入眼帘的只有一丛丛粗短的共用烟囱,正将煤烟吐向遮蔽天空的阴霾中。

然而……

兰开夏郡的奔宁山脉是梦想之地。山势低缓浑圆,壮硕,坚实,山脊永远清晰可见,仿佛一个粗壮的守卫,无力保护心爱之物,却义无反顾地留守,俯身围裹人类制造的丑陋。遍体鳞伤仍守在原地。

从曼彻斯特沿着62公路驶向我成长的阿克灵顿,就会看见奔宁山脉,你会惊异于群山兀然出现而沉静无声。这是一片寡言的风光,不苟言笑,不屈不挠。这不是恬适之美。

但它很美。

我在六周到六个月大之间的某天,被人从曼彻斯特接走,带往阿克灵顿。我和那个生我的女人之间,一切都结束了。

她走了。我也走了。

我被领养了。

一九六〇年一月二十一日那天,工人约翰·威廉·温特森和办事员康斯坦丝·温特森得到了他们以为自己想要的那个婴儿,把她带回兰开夏郡阿克灵顿沃特街二百号的家中。

一九四七年,他们用两百镑买下了这栋房子。

一九四七年,二十世纪英国最冷的一个冬天,积雪高过立式钢琴顶端,他们将钢琴推进了家门。

一九四七年,大战结束,我爸爸退役,竭尽所能赚钱过活,他的妻子把婚戒扔进阴沟,拒绝一切性关系。

我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她是不是没法怀孩子,或者只是不愿经受那些必须经历的事。

我知道他们在皈依耶稣之前,都喝点儿小酒,也抽烟。我认为母亲那时候并不抑郁。在那次帐篷布道会之后,他们成为五旬节福音派基督徒,都戒了酒,只在过新年时喝点樱桃白兰地,而我爸爸的忍冬牌香烟换成了宝路薄荷糖。母亲没有戒烟,她说抽烟能帮她控制体重。不过抽烟这件事必须保密,于是她放一罐空气清新剂在手提包里,还声称那是灭蝇喷雾。

似乎没人觉得手提包里放灭蝇喷雾有什么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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