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2)
历史是人类发明出来的,只是为了让过去有所秩序。进化却不是人类的发明,而是真正的事实和主人;人类如果充分理解了这一点,将在生活的环境中创造出未来之秩序,最终理解自身的过去。
——约翰·威廉森
威廉森的过去是从大萧条开始的。他生在亚拉巴马州莫比尔市南边的沼泽地里,那里懒散无名,随处能见到松树林和柏树林、木头房子和抱团的家庭。每天早上,人们会捕鸟类、松鼠和兔子来吃,人和动物一样,都受原始本能的驱使。
男人们打猎,用的是弹弓和来复枪,女人们则用烧木柴的铁炉子做饭,这也是木屋里唯一的热源:这里的冬天雨雪交加,木屋周围的地面都是冰块。边远林区的夏天炎热潮湿,很少有风,树叶都纹丝不动,鸟儿也噤声蜷在树枝上,水边唯一的声响,是凝滞的水面上偶尔冒出几个气泡,这是水下看不见的生物在啮咬东西。
晚上,树林里会响起蟋蟀和蚂蚱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蛇在地上爬的声音,但住在空地上六间木屋里的二十几个人——就是约翰·威廉森的家人和亲戚——毫无畏惧地由熟悉的路径穿过这暧昧不清的伊甸园。他们宁愿在这里,也不喜欢外部世界精致、不稳定的文明。男人们即便能在外面的农场和磨坊里找到全职工作,也宁愿待在林地里。他们熟悉这里的声音,与世隔绝的回响,学会了打猎、打鱼、私酿威士忌,然后卖给私酒贩子,再由他们贩卖到禁酒的村镇里。
蒸馏器就搁在沼泽地里,威廉森的舅舅负责煮玉米和糖,晚上,他独臂的父亲克劳德就开车把威士忌运到酒贩子那儿去。这车破旧得生了锈,千疮百孔,可是内部机械什么毛病也没有。
克劳德·威廉森是个瘦长结实、黑色头发、脾气暴躁的男人。他年轻时试图爬上一辆运行中的运货列车,结果左胳膊被轧断了。他学着适应少了一只手臂的生活,可是精神上很难调整过来。事故之后很久,他还觉得原先左臂和手指的部位会疼,有时还梦见小虫子钻进埋在土里的盒子,吃他的断臂。他还觉得,被埋的胳膊一定是别扭地弯曲着,所以他才会总这么不舒服。最后,他挖出了埋葬断臂的盒子,发现先前想的确实没错。他把胳膊摆正、封死了木盒上的一道缝以防虫子入侵之后,顽固的疼痛便离开了他的身体。
约翰·威廉森的母亲,康斯坦丝,出生在中西部,她和克劳德来亚拉巴马的林地里定居,几乎就是对自己所蔑视的母亲的反抗。她母亲出生在芝加哥,是个丰满漂亮的巡回演出舞女,到处游乐、性情放荡,为一个英俊的赌徒离开了康斯坦丝的父亲。这段恋情终结之后,又和其他男人有风流事。康斯坦丝是独生女,晚上常被留在家里,或者托给不太熟的人照管,有时在别人家一住就是几星期甚至几个月。
少女时代的康斯坦丝十分孤独,但能适应环境。她思想独立,善于反思,在念过的几所学校里都努力学习,阅读兴趣广泛。她不像喜欢炫耀的母亲那样打扮得轻佻时髦,总想着吸引男人注意,康斯坦丝不在乎自己穿什么衣服、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她相貌平平,圆脸、金发,蓝眼睛没半点儿情绪,而且她从年少时起,一直都体重超标。
母亲在莫比尔市和卖纳什汽车的新丈夫定居以后,15岁的康斯坦丝逃出了家。母亲找到她时,康斯坦丝已经和林地中的人住在一起,怀了孕,与19岁的克劳德·威廉森结了婚。她死也不愿和母亲、继父再回去,就和威廉森留在林地里。1924年,她生了个女儿;八年之后,康斯坦丝已经两度离开酗酒的克劳德,但每次又都回到他身边,1932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这就是约翰·威廉森。
虽然和克劳德在一起生活条件原始,没什么诗情画意,康斯坦丝却在这公社一般的群体中获得了安慰,土气质朴的陌生人,却让她有家人的感觉。人们种的蔬菜、打的猎物和鱼,都会互相交换,谁有了个人问题和繁难的家务,别人也会主动分担。男人们互相帮忙盖房子、扩建、盖储藏室,女人则志愿为孕妇接生。每家的孩子都自由地在户外疯跑,要是受伤了或受了惊吓,不一定径直去找父母,经常是跑到最近的大人家里。
孩子们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每天早上一起走路上学,有时都不穿鞋,走过一英里长的小路,到一条土路边上,会有公车过来接他们,再开上十英里到乡村学校。傍晚放学,他们就回来帮着大人们打扫、准备晚饭、劈柴烧火。闲暇的时候,在树林和灌木的掩护下,孩子们有不少性冒险,而且由于这些家庭与世隔绝,年轻表亲男女之间的性接触十分常见。约翰·威廉森第一次性交,就是12岁时与一个小表姐。但所有人都遵守不得与直系血亲有乱伦行为的准则。
这里很多人都有法国血统,受过天主教的洗礼,比较虔诚的人和克里奥尔人 [49] 周日会去路边的小教堂做礼拜,听一个耶稣会的老神父做弥撒,他是从20英里外的莫比尔开车赶来的。康斯坦丝·威廉森后来也皈依天主教,在教堂里弹着管风琴唱歌,可家里别的人都不信教,特别是她漂亮的女儿玛丽昂,这个黑眼珠、浅黑肤色、体态丰满的女孩儿。正直的女人觉得她已经受到了撒旦的引诱,不然不足以解释她粗野放荡的做派。
玛丽昂·威廉森穿衣服都挑最紧身的,从14岁起,林地里没有一个男人不想得到她的身体。她知道了这一点,举止更加轻浮,尽情享受自己在异性身上激起的反应;但年轻的玛丽昂觉得,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她垂青,他们也给不了她真正想要的东西——逃离,离开这个闭塞、静如死水的木屋,离开她乖戾的父亲和死气沉沉的母亲。
她觉得母亲简直像经历了什么隐秘的悲惨事故,像是荒野里生长的狼孩,玛丽昂觉得自己和母亲半点也不像,倒是和外婆比较相像。外婆是个上了年纪的舞女,母亲极少时候会带玛丽昂去莫比尔看她。外婆相貌漂亮,喷着香水,染着黑头发,做工精细的袍子下峰峦突起。她住得很舒坦,家具一应俱全,还有一辆宽敞的汽车,是个健壮的德国人留给她的,他是她第二任丈夫,却不是最后一任。她喝马提尼,一根接一根地抽切斯特菲尔德烟,有幽默感又充满活力。玛丽昂看着这个风尘女子,又看看自己没见过世面、苍白的母亲,觉得看到了进化的倒退,她年轻的头脑很快判断出了哪个女人更聪明。
玛丽昂渴望出逃,还因为这时整个莫比尔地区来了几千个花钱无度的飞行员和海军士兵,等待在战争中接受征调。这是1940年,广播新闻上说着日本和德国的进攻,每天莫比尔的沼泽地上空都隆隆作响,那是附近的布鲁克利空军基地的飞机,或是佛罗里达州海岸边的彭萨科拉海军训练营来的飞机。莫比尔的造船厂都忙着签国防协议,很快船厂就会需要大量工人,连林地里的人也被招工,受雇的工人之中就有玛丽昂那独臂的父亲。
一到周末,临海城市的人行道上全是沿街看女人的飞行员和水手,很快他们就会看到长相比实际年龄成熟、面带微笑的玛丽昂·威廉森。她从家里跑了出来。父母再听到女儿的消息之前,她就嫁给一个军人,15岁时当上了新娘。
婚姻并没遏制住她的躁动不安,没有几个月,军事合作行动开始,她的婚姻也告终结。不过,16岁她又结婚了,这次丈夫是个海军飞行员,比她大十岁。他叫约翰·威利·布洛克,把她从彭萨科拉带去了诺福克 [50] 。1941年2月,他们有了一个儿子。
后来,布洛克被派去驻守珍珠港,玛丽昂和儿子搬到了蒙哥马利市,与丈夫的父母同住。1941年12月日本突袭珍珠港之后,布洛克死里逃生,玛丽昂带着孩子去了加利福尼亚,对公婆说她想离丈夫近些,等他回来。但在加州她认识了另一个男人,开始偷情,把襁褓中的孩子扔在儿童福利院里;很快,亚拉巴马州的公公婆婆就收到了儿子愤怒的来信。布洛克正在企业号航空母舰上,写信向父母告知了妻子的行为,让他们坐飞机到加州去找回孩子。他们去了,把孙子带回了蒙哥马利,尽管玛丽昂不断反对,但他们后来还是成了孩子的合法监护人。同时,海军少尉布洛克修改了遗嘱和军人保险的受益人,还为儿子建了个信托基金。这是他去世前做的最后几件事之一。中途岛战役中,日军的高射炮打中了他的鱼雷轰炸机,布洛克坠机身亡。
1943年,玛丽昂嫁给了一个名叫理查德·麦克利戈特的海军军官,他是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毕业生。她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但这段关系仍旧不能磨灭她与其他男人冒险的冲动。没多久,她离开了海军军官,嫁给了哥伦比亚电影公司公共关系部门的一个职员,又生了一个儿子,再后来她又离开了这个丈夫,嫁给一个巴西牧场主。
她像羽毛鲜艳的鸟儿一样,方向不定、不知疲倦地飞行着。在她离开林地以后的无尽冒险中,去过美国、欧洲和南美的众多城市短暂定居,还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在里约热内卢当导游,在托雷莫利诺斯 [51] 当酒吧女招待,在纽约萨克斯第五大道百货公司做助理采购,在贝弗利山一家叫“卢奥” [52] 的夏威夷风餐厅做收银员;而且她还定期、从不打招呼地回亚拉巴马州看父母和外婆。外婆去世前玛丽昂最后一次看她,是在亚拉巴马州和密西西比州交界处的一家下等酒馆,两个女人,外加玛丽昂抽着大麻烟袋的女儿,随着自动点唱机的音乐跳跳舞,玩着老虎机,度过了一晚。
玛丽昂认识的所有男人中,最理解她这种流浪天性,而且还努力效仿的,可能就是弟弟约翰了。他还很感激姐姐,让他第一次有了看到树林外更大世界的机会。上学的时候,姐姐两次邀请他去外地,同自己和第三任丈夫,也就是海军军官理查德·麦克利戈特一起住。第一次是1943年——理查德被派到了波士顿一艘巡洋舰上。11岁的威廉森就在他们坎布里奇的公寓里住了六个月,上波士顿的公立学校。1947年,威廉森15岁,暑假就和麦克利戈特一起去了加州的阿尔汉布拉市,离洛杉矶不远。他在那儿认识了一帮十几岁的改装赛车和老爷车的爱好者,帮他们修理维护发动机。约翰·威廉森年纪轻轻,却已经是个熟练技工了。
在亚拉巴马州时,放学后他就去修车厂里给修车师傅打工。修车厂离家不远——因为战争期间父母用滚圆木的方式把房子挪到了林地外面。威廉森喜欢安安静静地修东西。他身材精瘦、神色阴沉、金发泛白,手指总脏兮兮的,因为时常摆弄农场卡车坏掉的零件、出故障的来复枪、不响的唱机。他对机械部件间的关系十分敏感,凭直觉就能修好东西。12岁的威廉森自己做过收音机,用的是在林子里找到的电线和废弃金属,其中一个铜片是从私酿酒厂偷来的,害他遭父亲一顿暴打。
他上了乡村中学,科学和数学成绩很好,历史很差。班里有18个同学,但他并不对某个人特别好。父亲脾气不好,他放学后从不带同学回家,愿意独自待着,看看书,摆弄机械,或是用业余无线电设备和遥远地方的陌生人对话。
他也偶尔和附近的农场姑娘睡觉,还有一个同意让他拍裸照,可他从没把这当一回事,他幻想的内容也主要是独自一人从南方的农村逃出去。1949年高中毕业以后,姐姐写信说帮他在安纳波利斯学院安排了面试,可他想到要受学校的严格约束就不愿意,于是报名参加了海军。在圣地亚哥经过了新兵训练,又在加州北部的海军学校经过电子学培训之后,威廉森被向西远送几千里外,加入了南太平洋上原始岛屿群的美国驻军,接下来四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那里就是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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