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有情有义怜难侣,无法无天振饥民(1/2)
周绮在乱军之中与众人失散,满眼望去,全是清兵,随手砍翻了几名,只见兵卒愈来愈多,四面八方的涌到,心中慌乱,纵马乱奔。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队官兵,她不敢迎战,回头落荒而走,黑暗中马足不知在甚么东西上一绊,突然跪倒。她此时又疲又怕,坐得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头在硬土上重重一撞,晕了过去。幸而天黑,清兵并未发现。
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响,接着脸上一阵清凉,许多水点泼到了头上,周绮睁开眼来,只见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忽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来。周绮吃了一惊,忙从地上抓起单刀,正想砍去,突然两人都惊叫起来,原来那人是徐天宏。
徐天宏叫道:周姑娘,怎么你在这里.周绮在乱军中杀了半夜,父亲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虽然素来不喜此人,专和他拌嘴,毕竟是遇到了自己人,饶是俏李逵心胆豪粗,不让须眉,这时也不禁要掉下泪来。她咬嘴唇忍住,说道:我爹爹呢.徐天宏忽打手势叫她伏下,轻声道:有官兵。.周绮忙即伏低,两人慢慢爬到一个上堆后面,探头往外张望。
这时天已黎明,大雨之中,见数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尸,一面掘地,一面大声咒骂。
过了一会,尸体草草埋毕,一名把总高声吆喝:张得标、王升,四边瞧瞧,还有尸首没有.两名清兵应了,站上高地四下张望,见他二人伏在地下,叫道:还有两具。.
周绮听得把自己当作死尸,心中大怒,便要跳起来寻晦气。徐天宏一把拖住她手臂,低声道:等他们过来。.两名清兵拿了铁锹走来,周徐二人一动不动装死,待两兵走近俯身伸手要拉,突然各刺一刀,深入肚腹。两兵一声也来不及叫,已然丧命。
那把总等了半天,不见两兵回来,雨又下得大,好生不耐烦。口中王八羔子的骂人,骑了马过来查看。徐天宏低声道:别作声,我夺他的马。.那把总走到近处,见两兵死在当地,大吃一惊,正待叫人,徐天宏一个箭步,已窜了上去,挥刀斜劈。
那把总手中未拿兵器,举起马鞭一挡,连鞭带头,给砍下马来。
徐天宏挽住马缰,叫道:快上马!.周绮一跃上马,徐天宏放开脚步,跟在马后。
众清兵发见敌踪,大声呐喊,各举兵刃追来。徐天宏奔不得几十步,左肩上被金针射中处愈来愈痛,难以忍受,一阵昏迷,跌倒在地。周绮回头观看敌情,忽见徐天宏跌倒,忙勒转马头,奔到他身旁,俯身伸手,将他提起来,横放鞍上,刀背敲击马臀,那马如飞而去。众清兵叫了一阵,哪里追赶得上
周绮见清兵相离已远,将刀插在腰里,看徐天宏时,见他双目紧闭,脸如白纸,呼吸细微,心中很是害怕,不知怎么是好,只得将他扶直了坐在马上,左手抱住他腰,防他跌落,尽拣荒僻小路奔驰。跑了一会,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催马进林,四周树木茂密,稍觉安心,这时雨已停歇,她下了马,牵马而行,到了林中一处隙地,见徐天宏仍是神智昏迷,想了一想,把他抱下马来,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休息,让马吃草。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这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无策之余,不禁悲从中来,抱头大哭,眼泪一点一点滴在徐天宏脸上。
徐天宏在地上躺了一会,神智渐清,以为天又下雨,微微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张俏脸,一对大眼哭得红红的,泪水扑扑扑的滴在自己脸上。他哼了一声,左肩又痛,不由得叫了声啊哟.。
周绮见他醒转,心中大喜,忽见自己眼泪又是两滴落在他嘴角边,忙掏出手帕,想给他擦,刚伸出手,骤然警觉,又缩了回来,怪他道:你怎么躺在我跟前,也不走开些。.徐天宏嗯.
了一声,挣扎着要爬起。周绮道:算了,就躺在这儿吧。咱们怎么办呀你是诸葛亮,爹爹说你鬼心眼儿最多的。.徐天宏道:我肩上痛的厉害,甚么也不能想。姑娘,请你给我瞧瞧。.
周绮道:我不高兴瞧。.口中这么说,终究还是俯身去看,瞧了一会,说道:好端端的,没有甚么,又没血。.
徐天宏勉力坐起身来,右手用单刀刀尖将肩头衣服挑开了个口子,斜眼细看,说道:这里中了三枚金针,打进肉里去了。.金针虽细,却是深射着骨,痛得他肩上犹如被砍了三刀一般。周绮道:怎么办呢咱们到市镇上找医生去吧.徐天宏道:这不成。昨晚这一闹,四厢城镇谁不知道咱们这一身打扮,又找医生治伤,直是自投罗网。这本要用吸铁石吸出来,这会儿却到哪里找去劳你的驾,请用刀把肉剜开,拔出来吧。.
周绮半夜恶斗,杀了不少官兵,面不改色,现在要她去剜徐天宏肩上肌肉,反倒踌躇起来。徐天宏道:我挺得住,你动手吧……等一下。.他在衣上撕下几条布条,交给周绮,问道:身边有火折子么.周绮一摸囊中,道:有的,干么呀.徐天宏道:请你捡些枯草树叶来烧点灰,待会把针拔出,用灰按着创口,再用布条缚住。.
周绮照他的话做了,烧了很大的一堆灰。徐天宏笑道:成了,足够止得住一百个伤口的血。.周绮气道:我是笨丫头,你自己来吧!.徐天宏笑道: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周绮道:哼,你也会知错.右手拿起单刀,左手按向他肩头针孔之旁。
她手指突然碰到男人肌肤,不禁立刻缩回,只羞得满脸发烧,直红到耳根子中去。
徐天宏见她忽然脸有异状,虽是武诸葛,可不明白了,问道:你怕么.周绮嗔道:我怕甚么你自己才怕呢!转过头去,别瞧。.徐天宏依言转过了头。周绮将针孔旁肌肉捏紧,挺刀尖刺入肉里,轻轻一转,鲜血直流出来。徐天宏咬紧牙齿,一声不响,满头都是黄豆般大的汗珠。周绮将肉剜开,露出了针尾,右手拇指食指紧紧捏住,力贯双指一提,便拔了出来。
徐天宏脸如白纸,仍强作言笑,说道:可惜这枚针没针鼻,不能穿线,否则倒可给姑娘绣花。.周绮道:我才不会绣花呢,去年妈教我学,我弄不了几下,就把针折断了,又把绷子弄破啦,妈骂我,我说:‘妈,我不成,你给教教。’你猜她怎么说.
徐天宏道:她说:‘拿来,我教你。’.周绮道:哼,她说:‘我没空。’后来给我琢磨出来啦,原来她自己也不会。.徐天宏哈哈大笑,说话之间又拔了一枚针出来。
周绮笑道:我本来不爱学,可是知道妈不会,就磨着要她教。妈给我缠不过,她说:‘你再胡闹,告诉爹打你。’她又说:‘你不会针线哪,哼,将来瞧你……’.说到这里突然止住,原来她妈当时说:将来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徐天宏问道:将来瞧你怎么啊.周绮道:别罗唆,我不爱说了。.
口中说话,手里不停,第三枚金针也拔了出来,用草灰按住创口,拿布条缚好,见他血流满身,仍是脸露笑容,和自己有说有笑,也不禁暗暗钦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虽矮,倒也是个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会不会大叫妈呢.想到爹娘,又是一阵难受。这时她满手是血,说道:你躺在这里别动,我去找点水喝。.
一望地势,奔出林来,走了数百步,找到一条小溪,大雨甫歇,溪中之水流势湍急,将手上的血在溪中洗净了,俯身溪上,突然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见头发蓬松,身上衣服既湿且皱,脸上又是血渍又是泥污,简直不成个人样,心想:糟糕,这副鬼样子全教他看去了。.于是映照溪水,洗净了脸,十指权当梳子,将头发梳好编了辫子,在溪里掏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一定口渴,可是没盛水之具,颇为踌躇,灵机一动,从背上包里取出一件衣服,在溪水里洗干净了,浸得湿透,这才回去。
徐天宏刚才和周绮说笑,强行忍住,此时肩上剧痛难当,等她回转,已痛得死去活来,周绮见他脸上虽然装得并不在乎,实在一定很不好受,怜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张开嘴,将衣中所浸溪水挤到他口里,轻轻问道:痛得厉害么.
徐天宏一直将这个莽姑娘当作斗智对手,心中不存男女之见,哪知自己受伤,偏偏是这个朋友中的惟一对头护持相救,心中对她所怀厌憎之情一时尽除,这时周绮软语慰问,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枪林中厮混,便是在阴谋诡计中打滚,几时消受过这般温柔词色,心中感动,望着她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周绮见他发呆,只道他神智又胡涂了,忙问:怎么,你怎么啦.徐天宏定了一定神,道:好些了,多谢你。.周绮道:哼,我也不要你谢。.徐天宏道:咱们在这里不是办法。可也别上市镇,得找个偏僻的农家,就说咱们是兄妹俩…….周绮道:我叫你哥哥.徐天宏道:你要是觉得我年纪大,那么就叫我叔叔。.周绮道:呸,你像吗就叫你哥哥好啦。不过只在有人的时候叫,没人的时候我可不叫。.徐天宏笑道:好,不叫。咱们对人说,在路上遇到大军,把行李包裹都抢去啦,还把咱们打了一顿。.两人商量好了说话,周绮将他扶起。
徐天宏道:你骑马,我脚上没伤,走路不碍。.周绮道:爽爽快快的骑上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笑笑,只得上了马。两人出得树林,面对着太阳拣小路走。
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处处桑麻,处处人家,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又饥又累,好容易才望见一缕炊烟,走近时见是一间土屋。行到屋前,徐天宏下马拍门,过了半晌,出来一个老妇,见两人装束奇特,不住的打量。徐天宏将刚才编的话说了,向她讨些吃的。
那老妇叹了一口气,说道:害死人的官兵。客官,你贵姓.徐天宏道:姓周。.周绮望了他一眼,却不说话。那老妇把他们迎进去,拿出几个麦饼来。两人饿得久了,虽然麦饼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说是姓唐,儿子到镇上卖柴给狗咬了,一扁担把狗打死,哪知这狗是镇上大财主家的,给那财主叫家丁痛打了一顿,回家来又是伤又是气,不久就死了。媳妇少年夫妻,一时想不开,丈夫死后第二夜上了吊,留下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
老婆婆边说边淌眼泪。
周绮一听大怒,问那财主叫甚么,住在哪里。老婆婆说:这杀才也姓唐,人家当面叫他唐六爷唐秀才,背后都叫他糖里砒霜。他住在镇上,镇上就数他的屋子最大。.周绮问道:甚么镇怎样走法。.老婆婆道:那个镇啊,这里往北走五里路,过了坡,上大路,向东再走二十里,那就是了,叫文光镇。.周绮霍地站起,抄起单刀,对天宏道:喂……哥……哥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休息。.徐天宏见她神情,知她要去杀那糖里砒霜,说道:要吃糖嘛,晚上吃最好。.周绮一楞,明白了他意思,点点头,坐了下来。
徐天宏道:老婆婆,我身上受了伤,行走不得,想借你这里过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穷人家没甚么吃的,客官莫怪。.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我们,那是感激不尽。我妹子全身都湿了,老婆婆有旧衣服,请借一套给她换换。.老婆婆道:我媳妇留下来的衣裳,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对付着穿穿,怕还合身。.周绮去换衣服,出来时,见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儿子房里的炕上睡着了。
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乱语起来,周绮在他额角一摸,烧得烫手,想是伤口化脓。她知道这情形十分凶险,可是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办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举刀在地上乱剁,剁了一会,伏在炕上哭了起来。那老婆婆又是可怜又是害怕,也不敢来劝。周绮哭了一会,问道:镇上有大夫吗.老婆婆道: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事是最好的了,不过他架子很大,向来不肯到我们这种乡下地方来看病。我儿子伤重,老婆子和媳妇向他磕了十七八个响头,他也不肯来瞧…….周绮不等她说完,抹了抹眼泪,便道:我这就去请。我……哥哥在这里,你瞧着他些。.老婆婆道:姑娘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来的。.
周绮不再理她,将单刀藏在马鞍之旁,骑了马一口气奔到文光镇上,天已入夜,经过一家小酒店,一阵阵酒香送将出来,不由得酒瘾大起,心道:先请医生把他的伤治好再说,酒嘛,将来还怕没得喝么.见迎面来了一个小厮,问明了曹司朋大夫的住处,径向他家奔去。
到得曹家,打了半天门,才有个家人出来,大剌剌地问:天都黑了,呯嘭山响的打门干么报丧吗.周绮一听大怒,但想既然是来求人,不便马上发作,忍气道:来请曹大夫去瞧病。.那家人道:不在家。.也不多话,转身就要关门。
周绮急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提出门来,拔出单刀,说道:他在不在家.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真的……真的不在家。周绮道:到哪里去啦快说。那家人道:到小玫瑰那里去了。.周绮将刀在他脸上一擦,喝道:小玫瑰是甚么东西在哪里.那家人道:小玫瑰是个人。.周绮道:胡说!哪有好端端的人叫小玫瑰的.那家人急了,道:大……王……姑娘。小玫瑰是个婊子。.周绮怒道:婊子是坏人,到她家里去干么.那家人心想这姑娘强凶霸道,可是世事一窍不通,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不言语了。周绮怒道:我问你。怎么不说话.
那家人道:她是我们老爷的相好。.周绮才恍然大悟,呸了一声道:快领我去,别再罗唆啦!.那家人心想:我几时罗唆过啦,都是你在瞎扯。.但冷冰冰的刀子架在颈里,不敢不依。
两人来到一家小户人家门口,那家人道:这就是了。.周绮道:.你打门,叫大夫出来。.那家人只得依言打门,鸨婆出来开门。那家人道:有人要我们老爷瞧病,我说老爷没空,她不信,把我逼着来啦。.那鸨婆白了他一眼,拍的一声把门关了。
周绮站在后面,抢上拦阻已然不及,在门上擂鼓价一阵猛敲,里面声息全无,心中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脚,喝道:快滚,别在姑娘眼前惹气。.那家人被她踢了个狗吃屎,口里唠唠叨叨的爬起来走了。
周绮待他走远,纵身跳进院子,见一间房子纸窗中透出灯光,轻轻走过去伏下身来,只听得两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心中一喜,怕的是那大夫在跟婊子鬼混,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用手指沾了唾沫,湿破窗纸,附眼一张,见房里两个男子躺在一张睡榻上说话。一个身材粗壮,另一个是瘦长条子,一个妖艳的女子在给那瘦子捶腿。
周绮正想喝问:哪一个是曹司朋,快出来!.只见那壮汉把手一挥。她一怔,那女子站了起来,笑道:哥儿俩又要商量甚么害人的花样啦,给儿孙积积德吧,回头别生个没屁眼的小子。.那壮汉笑喝: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着走了出来,把门带上,转到内堂去了。周绮心想:敢情这女子就是小玫瑰,真不要脸。不过她话还说得在理。.
只见那壮汉拿了四只元宝出来,放在桌上,说道:曹老哥,这里是二百两银子,咱们是老交易,老价钱。.那瘦子道:唐六爷,这几天大军过境,你六爷供应军粮,又要大大发一笔财啦。.周绮一听又喜又怒,喜的是那糖里砒霜竟在此地,不必另行去找,多费一番手脚,怒的是大军害得她吃了这许多苦头,原来此人还帮害人的大军办事。
那壮汉道:那些泥腿子刁钻得很,你道他们肯乖乖的缴粮出来么这几天我东催西迫,人都累死啦。.那瘦子笑道:这两包药你拿回去,有的你乐的啦。这包红纸包的给那娘儿吃,不上一顿饭功夫,她就人事不知,你爱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这可用不着兄弟教了吧.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瘦子又道:这包黑纸包的给那男人服,你只说给他医伤,吃后不久,他就伤口流血而死。别人只道他创口破裂,谁也疑心不到你身上。
你说兄弟这着棋怎么样.那壮汉连说:高明,高明。.
那瘦子道:六爷,你人财两得,酬劳兄弟二百两银子,似乎少一点吧.那壮汉道:曹老哥,咱们自己哥儿,明人不说暗话,那雌儿相貌的确标致。她穿了男装,我已经按捺不住啦,后来瞧出来她是女子扮的,嘿嘿,送到嘴边的肥肉不食,人家不骂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没积阴功么那个男的,真的没多少油水,只是他们两人一路,我要了那雌儿,总不能让那男的再活着。.那瘦子道:你不是说他有一枝金子打的笛子单是这枝笛子,也总有几斤重吧.那壮汉道:好啦,好啦,我再添你五十两。.又拿出一只元宝来。
周绮越听越怒,一脚踢开房门,直抢进去。那壮汉叫声啊哟.,飞脚踢她握刀的手腕。周绮单刀翻处,顺手将他右脚剁了下来,跟着一刀,刺进心窝。
那瘦子在一旁吓得呆了,全身发抖,牙齿互击,格格作响。
周绮拔出刀来,在死尸上拭干血渍,左手抓住瘦子胸口衣服,喝道:你就是曹司朋么.那瘦子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求……姑娘………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周绮道:谁要你的性命起来。.曹司朋颤巍巍的站起,双膝发软,站立不稳,又要跪下。周绮将桌上五只元宝和两包药都放在怀里,说道:出去。.
曹司朋不知她用意,只得慢慢走出房门,开了大门。鸨婆听见声音,在里面问:谁呀.曹司朋不敢做声。周绮叫他去牵了自己坐骑,两人上马驰出镇去。
周绮拉住他坐骑的缰绳,喝道:你只要叫一声,我就剁你的狗头。.曹司朋连说:不敢。.周绮怒道:你说我不敢剁我偏偏剁给你看。.说着拔出刀来。曹司朋忙道:不,不,不是姑娘不敢剁,是……是小的不敢叫。.周绮一笑,还刀入鞘,心道:我还真不敢剁你的狗头呢,否则谁来给他治病.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已来到那老妇家。周绮走到徐天宏炕前,见他昏昏沉沉的,烛光下但见满脸通红,想是烧得厉害。周绮一把将曹司朋揪过,说道:我这位……哥哥受了伤,你快给他医好。.
曹司朋一听是叫他治病,这才放下了几分惊疑忧急之心,瞧了徐天宏的脸色,诊了脉,将他肩上的布条解下,看了伤口,摇了几下头,说道:这位爷现在血气甚亏,虚火上冲…….周绮道:谁跟你说这一套,你快给他治好,不治好,你休想离开。.曹司朋道:我去镇上拿药,没药也是枉然。.
这时徐天宏宁定了些,听着他二人说话。周绮道: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开药方,我去赎药。.曹司朋无可奈何,道:那么请姑娘拿纸笔来,我来开方。.
可是在这贫家山野之居,哪里来纸笔周绮皱起了眉头,无计可施。曹司朋颇为得意,说道:这位爷的病耽搁不起,还是让我回镇取药最好。.徐天宏道:妹子,你拿一条细柴烧成炭,写在粗纸上就行了,再不然写在木板上也成。.周绮喜道:究竟还是你花头多。.依言烧了一条炭,老婆婆找出一张拜菩萨的黄表纸来。曹司朋只得开了方子。
周绮等他写完,找了条草绳将他双手反剪缚住,双脚也捆住了,放在炕边,再将徐天宏的单刀放在他枕边,对老婆婆道:我到镇上赎药,这狗大夫要是想逃,你就叫醒我哥哥,先把他砍死再说。.
周绮又骑马到了镇上,找到药材店,叫开门配了十多帖药,总共是一两三钱银子,一摸囊中,适才取来的五只元宝留在老婆婆家里桌上,匆忙之中没带出来,说道:赊一赊,回来给钱。.店伙大急,叫道:姑娘,不行啊,你……你不是本地人,小店本钱短缺…….周绮怒道:这药算是我借的,成不成将来你也生这病,我拿来还你。.店伙道:这是医治刀伤的药,小的……小的不跟人打架。.周绮怒道:你不会给刀砍伤哼,说这样的满话!.刷的一声,拔出单刀,喝道:我便砍你一刀,瞧你受不受伤.店伙见了明晃晃的钢刀,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随即钻入了柜台之下。
周绮是富家小姐,与骆冰不同,今日强赊硬借,却是生平第一次,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取药上马,天色渐亮,见街上乡勇来往巡查,想是糖里砒霜被杀之事已经发觉。她缩在街角,待巡查队过去,才放马奔驰,回到老妇家时天已大明,忙和老婆婆合力把药煎好,盛在一只粗碗里,拿到徐天宏炕边,推醒他喝药。
徐天宏见她满脸汗水煤灰,头发上又是柴又是草,想到她出身富家,从未做过这些烧火煮汤之事,心中十分感激,忙坐起来把碗接过,心念一动,将药碗递到曹司朋口边,说道:你喝两口。.曹司朋稍一迟疑,周绮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连说:对对,要他先喝,你不知道这人可有多坏。.曹司朋只得张嘴喝了两口。徐天宏道:妹子,你歇歇吧,这药过一会再喝。.周绮道:干么.徐天宏道:瞧他死不死。.周绮道:对啦,要是他死了,这药就不能喝。.将油灯放在曹司朋脸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一眨不眨的瞧着他,看他到底死也不死。
曹司朋苦笑道:医生有割股之心,哪会害人.周绮怒道:你和糖里砒霜鬼鬼祟祟的商量,要害人家姑娘,谋人家的金笛子,都给我听见啦。还说得嘴硬.徐天宏一听金笛子,忙问原因。周绮将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并说已将那糖里砒霜杀了。
她说到这里,忙出去告诉老婆婆,说已替他儿子媳妇报仇雪恨。那老婆婆眼泪鼻涕,又哭又谢,不住念佛。
徐天宏等周绮回进来,问曹司朋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怎样一个人女扮男装的又是谁.周绮拔出单刀,在一旁威吓:你不说个明明白白,我一刀先搠死你。.
曹司朋害怕之极,说道:小……小人照说就是……昨天唐六爷来找我,说他家里有两个人来借宿,一个身受重伤,另一个是美貌少年。他本来不肯收留,但见这少年标致得出奇,就留他们住了一宿,后来听这少年说话细声细气,举止神情都像是女子,又不肯和那男子同住一房,所以断定是女扮男装的。.周绮道:于是他就来向你买药了.曹司朋道:小人该死。.徐天宏道:.那男的是甚么样子.曹司朋道:唐六爷叫我去瞧过,他大约二十三四岁,文士打扮,身上受了七八处刀伤棍伤。.徐天宏道:伤得厉害吗.曹司朋道:伤是很重,不过都是外伤,也不是伤在致命之处。.
徐天宏见再问不出甚么道理来,伸手端药要喝,手上无力,不住颤抖,将药泼了些出来。周绮看不过眼,将药碗接过,放在他嘴边。徐天宏就着她手里喝了,道:多谢。.曹司朋瞧在眼里:心想:这两个男女强盗不是兄妹,哪有哥哥向妹子说‘多谢’的.
徐天宏喝了药后,睡了一觉,出了一身大汗,傍晚又喝了一碗。这曹司朋人品虽坏,医道却颇高明,居然药到病除。再过一天,徐天宏好了大半,已能走下炕来。
又过了一日,徐天宏自忖已能勉强骑马上路,对周绮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我十四弟,不知怎么会投在恶霸家里。那恶霸虽已被你杀死,想无人碍,但我总不放心,今夜咱们去探一探。你瞧怎样.周绮道:他是你十四弟.徐天宏道:他到你庄上来过的,你也见过,就是我们总舵主派他第一个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人。.周绮道:喂。早知是他,将他接到这来,和你一起养伤,倒也很好。.徐天宏笑了笑。过了一会,沉吟道:那女扮男装的却又是谁.
到得傍晚,周绮将两只元宝送给老婆婆,她千恩万谢的收了。周绮将曹司朋一把提起,手起刀落,将他一只右耳割了下来,喝道:你把我哥哥医好,才饶你一条狗命,以后再见到你为非作歹,嘿嘿,那糖里砒霜就是榜样。我一刀刺进你心窝子里。.曹司朋按住创口,连说:不敢。.周绮怒道:你说我不敢.曹司朋道:不,不,不是姑娘不敢,是……是小的不敢。.
徐天宏道:咱们过三个月还要回来,那时再来拜访曹大夫。.
曹司朋又说:不敢,不敢!不……不是英雄不敢拜访,是……是小的不敢当,不敢当。.
周绮道:你骑他的马,咱们走吧。.两人上马往文光镇奔去。周绮问道:你说咱们过三个月再回来,干么呀.徐天宏道:我骗骗那大夫的,叫他不敢和那老婆婆为难。.周绮点点头,行了一段路,说道:你对人干么这样狡猾我不喜欢。.
徐天宏一时答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姑娘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对待朋友,当然处处以仁义为先,但对付小人,你要是真心待他,那就吃亏上当了。.周绮道:我爹爹说宁可自己吃亏,决不能欺负别人。.徐天宏道:这就是你爹爹的过人之处,所以江湖上提到铁胆庄周老爷子,不论是白道黑道、官府绿林,无人不说他是位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人人都是十分钦佩。.周绮道:你干么不学我爹爹.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天性仁厚,像我这种刁钻古怪的人怕学不上。.周绮道:我就最讨厌你这刁钻古怪的脾气。我爹爹说,你好好待人家,人家自然会好好待你。.
徐天宏心中感动,一时无话可说。周绮道:怎么你又不高兴了又在想法子作弄我是不是.徐天宏笑道:不敢,不敢,是小的不敢,不是姑娘不敢。.周绮哈哈大笑,道:也不拣好的学,却去学那狗大夫。.徐天宏笑道:甚么狗大夫是治狗的大夫呢,还是像狗一样的大夫.周绮格格而笑,道:是治狗的大夫。.
两人一路谈笑,颇不寂寞。经过这一次患难,徐天宏对她自是衷心感激,而周绮也怕有恩于人,人家故意相让,反而处处谦退一步。周绮道:以前我只道你坏到骨子里去了,哪知…….徐天宏道:哪知怎样.周绮道:我瞧你从前使坏,是故意做出来的。你干么老是存心怄我呀我这人教你瞧着生气,是不.徐天宏道:一个人是好是坏,初相识常常看错。我当初哪知姑娘是这样一副好心肠。.周绮笑道:你那时以为我又骄傲又小气,是不是.徐天宏笑了笑不答。
两人等天黑了才进文光镇,找到糖里砒霜的宅第,翻进墙去探看。徐天宏抓到一名更夫,持刀威吓,问他余鱼同的踪迹。
那更夫说唐六爷那天在小玫瑰家里被曹司朋大夫杀死,家里乱成一团,借宿的两人一早就走了。周绮道:咱们追上他们去。.
不一日过了皋兰,再走两日,徐天宏在路上发现了陈家洛留下的标记,知道大伙要在开封会齐,忙对周绮说了。周绮听说众人无恙,大喜不已,她一直记挂着爹爹,此时才放了心,打三斤酒喝了个痛快。这时徐天宏肩上创伤已经收口,身子也已复原。两人沿路闲谈,徐天宏说些江湖上的轶闻掌故,又把道上一切禁忌规矩,详加解释。她听得津津有味,说道:你早跟我说这些不好么以前老跟人家拌嘴。.
这一日来到潼关,两人要找客店,一打听是悦来老店最好,到得客店一问,上房只剩下一间了。徐天宏拿出一串钱塞给店小二,要他想法子多找一间。店小二十分为难,张罗了半天,回来说:别的店房确实住满了。这位爷和这位姑娘不知是甚么称呼.徐天宏道:她是我妹子。.店小二道:既是亲兄妹,住一间房也不打紧啊!.周绮怒道:要你多罗唆…….话未说完,徐天宏突然一扯她衣角,嘴一努,说道:好,一间就一间。.周绮一路跟他行来,见他对待自己彬彬有礼,确是个志诚君子,此刻忽要同住一房,又害羞,又疑心,在店小二面前只好闷声不响。
到得房间,徐天宏立即把门带上,周绮满脸通红,便要发话,徐天宏忙打手势,叫她不可作声,轻声道:刚才见到镇远镖局那坏蛋么.周绮惊道:甚么带了人来捉文四爷、害死我弟弟的那个东西.徐天宏道:刚才我瞥见一眼,认不真,我怕他瞧见咱们,所以赶紧进屋,待会去探一探。.
店小二进来泡茶,问要甚么吃的,徐天宏嘱咐后,说道:北京镇远镖局的几位达官爷也住在这里,是不是.店小二道:是啊,他们路过潼关,总是照顾小店的生意。.
徐天宏等店小二出去,说道:这童兆和是元凶首恶,咱们今晚先干掉他,好给你弟弟及四哥报仇。.周绮想到弟弟惨死,铁胆庄被烧,气往上冲,不是徐天宏极力劝阻,早已拔刀闯了出去。徐天宏道:你躺一会儿,养一下神。到半夜里再动手不迟。.说着坐在桌边,伏案假寐,不再向周绮瞧上一眼。周绮只得沉住气,斜倚炕上休息,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实在按捺不住了,拔出单刀,说道:走吧。.徐天宏低声道:他们人多,怕有好手。咱们先探一探,想法子把那小子引出来,单独对付他。.周绮点点头。
两人在院子中张望,见东边一间上房中透出灯光,徐天宏一打手势,两人蹑足过去,周绮在窗上找到一条隙缝,附眼往里窥看。
徐天宏握住兵刃,站在她身后望风,见她忽然站起,右腿飞起往窗上踢去,不由得一惊,忙闪身挡在她面前,周绮一脚踢出,刚刚踢到徐天宏胸前。急忙缩转,这一踢势道过猛,用力收回,不由得倒跌数步。徐天宏跟着纵到,低声问:怎么.周绮道:快动手。我妈妈在里面,给他们绑住了。.徐天宏大惊,忙道:快回房商量。.
回到房中,周绮气急败坏的道:还商量甚么我妈妈给这些小子抓住啦。.徐天宏道:你沉住气,我包你救她出来。房里有多少人.周绮道:大约有六七个。.徐天宏侧头沉吟。周绮道:怕甚么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徐天宏道:不是怕,我在想法子,又要救你妈妈,又要杀那小子,这两件事总要同时办到才好。.周绮道:先救妈妈。那小子杀不到就算啦。.
正在此时,门外一阵脚步声经过,徐天宏忙摇手示意,只听得有人走过门口,口中唠唠叨叨的抱怨:三更半夜的,不早早挺尸,还喝甚么烧刀子他妈的,菩萨保佑教这班保镖在半路上遇到强人,将镖银抢个精光!.徐天宏一听,知是店小二,保镖的半夜里要他送酒,因此满肚子不高兴,灵机一动,对周绮道:那曹司朋有两包药给你拿来啦,是吗有一包他说吃了便人事不知,快给我。.周绮不明他用意,还是拿了出来,问道:干么.徐天宏不答,向她招招手,开窗跳出,周绮跟在他身后。
徐天宏走到过道,悄声道:伏下,别动。.周绮满腹狐疑,不知他捣甚么鬼,等了一阵,不见动静,正待要问,忽见火光闪动,店小二拿了烛台、托了一只盘子过来。徐天宏在地下捡了一块小石子掷出,扑的一声,蜡烛打灭。店小二吃了一惊,骂道:真是见了鬼,好端端的又没风,蜡烛也会熄。.放下盘子,转身去点火。徐天宏等他转了弯,疾忙穿出,火折子一闪,看清盘中有两把酒壶,将那包药分成两份,在两把壶中各倒了一份,对周绮道:到他们屋外去。.
两人绕到镖师房外伏定,徐天宏往窗缝里望去,果见一个中年妇人双手被缚在背后,坐在地上。几个人坐着高谈阔论,他识得其中一个是铁琵琶手韩文冲,一个是钱正伦,另一个便是童兆和,此外还有四个未曾见过的镖师。
只听童兆和道:人家说起铁胆庄来,总道是铜墙铁壁,哪知给老子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哈哈,这叫做:童兆和火烧铁胆庄,周仲英跳脚哭皇天!.周绮在窗外听得清楚,原来烧庄的果然是他。徐天宏怕她发怒,回手摇了摇。
韩文冲神气抑郁,说道:老童,你别胡吹啦,那周仲英我会过,这里咱哥儿们一齐上,也未必是他对手。他日后找上镖局子来,有你乐的啦!.童兆和道:照哇!咱们是福星当头,偏偏铁胆周的婆娘会找上咱们来。现下有这女人押着,他还敢对咱们怎的.说到这里,店小二托着盘子,送进酒菜来。
众镖师登时大吃大喝起来。韩文冲意兴萧索,童兆和不住劝他喝酒,说道:韩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你栽在他们手里,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下次咱们约齐了,跟他们红花会一对一的见过高下。.一名镖师道:别人一对一那也罢了,老童你跟谁对.童兆和道:我找他们的娘儿…….话未说完,突然咕咚一声,跌在炕下,众人吃了一惊,忙去扶时,忽然手酸脚软,一个个晕倒在地。
徐天宏将单刀伸进窗缝,撬开了窗,跳进房中。周绮跟着跳进,只叫得一声妈.,眼泪已流了下来,忙割断缚着母亲双手的绳索。周大奶奶乍见爱女,恍在梦中,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徐天宏将童兆和提起,叫道:周姑娘,你给兄弟报仇。.
周绮挥刀砍去,童兆和登时了帐。此人一生为非作歹,兴风作浪,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今日终于命丧徐天宏与周绮之手。
周绮挺刀又要去杀其余镖师,徐天宏道:这几个罪不至死,饶了他们罢。.周绮点点头,收回单刀。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