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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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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早该明白命运如同一场局,我们都是这场局里的一颗棋子,厮杀到最后,都是生不如死。

上帝,如果你觉得你无所不能,就请将你曾给予我的一切统统拿去吧,把我的骄傲和美丽,还有我的悲伤、思念和痛苦,一切的一切,统统拿去吧。

你对我已经没有丝毫的悲悯,赶尽杀绝也好,打击和折磨也好,其实都表明你已经厌倦了我。既如此,我就不再奢望你能给我幸福,你干脆就在这一刻把我毁灭,从肉体到灵魂让我在这冰冷的世界消失吧,因为我也已经厌倦了自己!

过去的一切已经结束,我原本想重新开始的,只因了对他的誓言,无论多么疲惫空乏,多么深沉而痛苦,还是强迫自己将破碎的过往从我生命里剔除,一干二净,彻底地将过去忘记。因为我失去的那些,哪怕是从头来过都不能再找回,索性洗心革面为他好好地活着,可是上苍还是不肯给我这样的机会,硬生生将我钉上十字架,又将我从死神手里拉回来,好让我继续承受这无边无际的痛苦。

在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我觉得我压根就不该醒来,在另一个世界等着心爱的男人有什么不好连死都不让我死,我究竟前世犯了什么错!

病房里很寂静,门外有老外在说话。

“miss cathy is fine now, but……(cathy小姐现在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不过……)”

“but what(不过什么)”这是耿墨池的声音。

“the baby was died。(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保住。)”

“baby what baby(孩子什么孩子)”

“you mean she is pregnant(你是说她怀孕了)”这是祁树礼的声音。

“yes。the baby is about 3 month old。(是的,胎儿已经三个多月了。)”

又是一阵死一样的沉寂。

“她怀孕了你怎么不知道”祁树礼质问耿墨池。讲的是中文。

“我,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她天天跟你睡在一起!”

“我……我们没有性生活……”

“什么没有性生活”祁树礼突然放大声音,极度愤怒,“那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不是你的,是谁的!”

耿墨池没有出声。

只有祁树礼呼呼地在喘息,“……是我,我的”

那个可怜的男人还是沉默。

四周静得可以听得到时间的嘀嗒声。

“不——”祁树礼突然一声咆哮,冲进了病房,扑到床边抱起虚弱的我,“考儿,我的考儿啊,怎么会这样,我们的孩子……没了,你知不知道我盼了这么多年,就是想跟你有个孩子,我头发都等白了,你看到没有啊,考儿,考儿——”

祁树礼的泪浸湿了我的衣服。

“上天怎么这么残忍,不让我得到你的爱,连我的骨肉都夺去,我们祁家就剩我一条血脉了,弟弟死了,妹妹杳无音讯,老天给我留个后代就这么难吗我奔波半生创下的家业留给谁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考儿,你回答我,是你残忍,还是老天残忍,你怀孕了应该知道那是我的孩子,可你吭都不吭一声,枉我爱你这么多年,考儿,你知不知道你好残忍……”

“放开她,她现在还很虚弱。”耿墨池过来拉他。

“你给我闭嘴!”祁树礼松开了我,却扑向耿墨池,揪住他的衣领两眼通红,目光如噬人的野兽,“你这个浑蛋,你不是要死吗怎么到现在都没死如果不是你缠着考儿,你老婆怎么会跑到西雅图来闹,她不闹我的孩子怎么会说没就没了,耿墨池,我恨你!恨你!……”

耿墨池被抵到了墙上,祁树礼不罢休,继续咆哮嘶吼:“我前辈子欠了你吗这辈子怎么就还不完,我知道你的日子不多了,才允许她回到你身边,免得你做鬼也来纠缠,可是你比鬼还可恶,夺走我的骨肉,杀死我的孩子,你是间接凶手!你老婆就是直接凶手,你老婆呢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祁树礼放开耿墨池又跑出病房,没一会儿就抓米兰进来,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拖到床边把她踹得跪下,“给我赔罪,给我的孩子赔罪,你这贱货!”

说着猛甩几耳光,下手很重,米兰被打得口鼻流血,祁树礼还不解恨,又把她拖起来抵在墙上掐她的脖子,“贱货,我要你偿命,我今天就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亏我还给你安排住处,给你配车,给你钱用,为的就是让你别找考儿的麻烦,谁知道你这个贱货竟然杀死了我的孩子,你还敢活在这世上吗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米兰挣扎着,双眼圆睁,嘴唇开始发乌,耿墨池过去拉开祁树礼。

“你听我说,如果你真要杀她,让我来动手!”他一边掰祁树礼的手一边虚弱地说,“我反正是快要死的人,杀了她偿命也无所谓,如果你杀她,你就要偿命,你偿了命谁来照顾考儿,我死了考儿就是你的,是你的……”

“我的”祁树礼松了手,米兰烂泥一样地滑到了地板上,“哈哈……”他忽然放声大笑,眼睛瞪着耿墨池,手指着我,脸色煞白,“事到如今,我还会要她吗她是个灾星,只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幸,我弟弟娶了她连命都没了。我对她掏心掏肺,结果还是一无所获,现在连我的孩子也没了,我恨你,也恨这个女人,我诅咒你们,就是下到十八层地狱我也诅咒你们!你们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我歪在床上,耳中开始轰鸣,腹部一阵绞痛,身下顿时汹涌澎湃,我感觉生命的热能在体内迅速褪去,我的爱,我的恨,都已成过眼烟云。我的意识亦开始模糊,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一条被鲜血染红的河面上,天空那么遥远,风声在呜咽,上帝嘲弄的眼神冷酷地注视着我,我一直就这么漂着,没有方向,直到生命的终点。

依稀有护士过来,掀开了被子。

“不好了,cathy小姐大出血!”这是我听到的现实世界里最后的声音。

我死了吗但愿。

十天后。

天空有点宽,云在机舱的左方

离开你住的西岸,飘浮在天上

加州的月光,停在飞机翅膀上

结束这一段爱情,让我更勇敢

你说一切明天再讲,我不这么想

我很善感,你爱幻想

我们不一样……

西雅图的晚上,和你最后的一餐

我觉得这个地方,不再是我的天堂

西雅图的月亮,把我送出太平洋

在降落前这么想,再见吧那些时光

……

听着《再见,西雅图》疲惫无助的歌声,我常常以泪洗面。我回来了!回到了我阔别三年的故土。没有跟任何人道别,一个人拎着行李踏上了返程的飞机。当时正是晚上,西雅图不眠的海港就在我脚下,璀璨夺目,生生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你听着,只要你还留在耿墨池身边一天,你们就休想得到安宁,我要他到坟墓里都不得安宁,他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凭什么要你陪在身边我是他太太,凭什么你可以得到他的一切,我却落个一无所有!你不就是个陪他上床窥伺他财产的贱货吗凭什么你可以得到两个男人的爱,而我却差点被他们掐死白考儿,你尽管留在他身边吧,不信就走着瞧,看耿墨池最后到底是死在我手里,还是死在你手里。还有祁树礼,你们都是一伙的,我恨你们,恨你们每一个人!只要我米兰还有一口气,你们就不得好死!!……”

这是我还在医院时米兰亲自跟我说的话,当时她就站在我床边,面目狰狞,咬牙切齿,似乎我真的跟她有血海深仇,她要我用血来偿还。我从来没觉得她有这么可怕过,扭曲的面孔让我晚上连连做噩梦,出院后都还在做噩梦。

米兰果然不罢休,又先后几次找上门吵闹,或打电话恐吓,扬言要回日本召开记者招待会,向世人昭告love系列曲非叶莎创作,我知道,她始终握着这张王牌,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这足以置耿墨池于死地。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灼,旧病复发、子宫大出血让我的身体再次垮了下来,迅速地消瘦下去,我又恢复到了三年前来美国时的瘦骨嶙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比耿墨池更像一个垂死的人。

想想这场爱情纠葛到如今,我真的已筋疲力尽,老天到底不是那么慷慨的,连最后陪着心爱的男人死去的愿望都不能实现,还这么连累他,让他时刻不得安宁!还有祁树礼,他跟我根本就是一类人,爱一个人爱到粉身碎骨,只可惜我给不了他想要的爱,我的爱今生都给了耿墨池,这个真正已经垂死的男人,即使他真的死去,我的爱也没有活着的可能。虽然耿墨池说随米兰去了,他都是要死的人了,他管不了了,但是我做不到视若无睹,不是我有多仁慈,也不是假惺惺地想要去维护叶莎的名誉,我只是害怕两个男人都死在我手里,怕今生欠下的孽债,来世他们还追着我还,所以我还是离开吧,让一切都归于平静。

其实我早该明白命运如同一场局,我们都是这场局里的一颗棋子,厮杀到最后,前进或后退,都是生不如死,我何苦让这悲剧雪上加霜呢

临行前的晚上,我邀耿墨池到西雅图码头区一家很有名的西餐厅用餐,算是最后的晚餐吧。我竭力让自己平静,不敢透露丝毫离别的情绪。可还是被芥末呛个半死,喉咙里像是着了火,我灌进大半杯冰水才缓过劲来,被辣得眼泪汪汪,“不好意思,我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很没吃相。”

他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倒映着灯光,里面有我的影子。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他缓缓伸出手,抚摸我瘦削的脸,目光哀凉。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这么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隔着模糊的泪光,只觉他瘦了许多,瘦得脸颊的颧骨都凸起来了,眼角也已经有了细纹。

他梦呓般地喃喃诉说起来:“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老是做噩梦,梦见你一个人走了,把我孤零零地丢在这儿。我很害怕……在这世上除了母亲,我无依无靠,现在你就是我的依靠,真是很抱歉,本来应该我是你的依靠才对,让你受了这么多苦,让你失去了孩子,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是罪人,我不明白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但是我知道,有些错误已经没有办法弥补,我给不了你幸福,反而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你没有记恨我,还一直守候在我身边,不离不弃。这时候我才明白,上天原来待我不薄的,把这么好的一个你送到我面前,我在感激中渐渐学会了宽容和接纳,比如宽容祁树礼,让他在我死去后继续我无法继续的爱,给你幸福,给你快乐,我真的改变了很多……”

我的眼泪簌簌地落在餐桌上,手紧紧地抓着台布,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不起,最近老是动不动就落泪。”

他看着我,目光忽闪如摇曳的烛火,似要把我的心照得通明。我一阵发慌,他却忽然发现我的无名指空空的,一脸惊诧,“戒指呢怎么……”

我把领口的丝巾解开给他看,“戴着呢!”

戒指已经被我用一根细细的铂金链子穿着戴在脖子上了。

他笑,“怎么戴脖子上呢”

“因为……我无法名正言顺地戴上这枚戒指,但我要戴着,到死都戴着,所以就挂脖子上了,挺好啊,《魔戒》里的弗罗多不就是把戒指挂脖子上的嘛。”

“谢谢!”他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瞬间低下头,似乎不敢跟我直视。

“我拿什么送你呢我身上没值钱的东西……”我也低下头假装在包里找东西,其实是想擦掉满脸的泪。

这时,琴声戛然而止,餐厅一角的钢琴师起身离座了,大概是演奏已告一段落。我灵机一动,也起身离座,径直走到钢琴边,坐到了琴凳上。一首久违的《离别曲》从我指间飞了出来,多年前在星城的某间琴行里,他曾为我第一次演奏了此曲,第一次听他弹琴就弹《离别曲》,似乎从一开始就预示了离别的宿命,从祁树杰和叶莎沉入湖底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摆脱不了这宿命。

他始终没问我为什么弹这首曲子,出了餐厅,我们手牵着手漫步在艾利略湾码头的街边,皓月当空,西雅图过于灿烂的灯火让月亮有些黯然失色。我们谁都不愿意说话,真希望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一直走,直到生命的最后。太空针就在我们身后闪烁,我看着灯光下让我今生刻骨铭心的脸,突然就扑过去,紧搂着他的脖子,送上自己颤抖不已的冰冷的唇。

还是跟多年前第一次亲吻一样,温软得不可思议,带着某种迷离的气息,惊心动魄,唯一不同的是,现在更多了份锥心的痛楚。

“我爱你,墨池!”我仰望着他,轻轻地呼着气。

“我也爱你,白痴!”他搂着我的腰,也笑,可是眼中有泪光在闪动,西雅图迷人的港湾在他眼中竟有了种永恒的味道。

回到家,我跟往常一样照顾他服药,但在最后给他泡牛奶时加了一粒安眠药,他睡觉很不踏实,一点点的响动都听得到。安顿他睡下后,我开始收拾行李,又写了两封信,还把他每天该服用的药物用英文写在一个册子上放到了厨房,茱莉娅明天一早就可以看到的。

卧室的灯光温暖而伤感,我提着行李站在门口很久都挪不开步子,他睡在灯光下,面孔安详,虽然瘦削,但每一根线条都还是那么的柔和,他的眉心是舒展的,仿佛明早醒来就会看见我一样。可是他将要看不到了,我也看不到他,此一别必是最后的诀别!

“墨池啊!……”

我丢下行李扑到他床边低声饮泣,窗外淅淅沥沥地似乎下起了小雨,我一直流着泪,好似这一生的眼泪,都会在这一夜流尽,仿佛只要在心底拼命呼喊,他就会留在这世上。这样的离别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可还是让我痛到无法呼吸,模糊的泪影里,他的脸,他的眉眼,他的唇……在视线中忽近忽远,心上的烙印却越来越清晰。

雨越下越大,我哭了很久,最后无法再耽搁一秒才离开床头轻轻地带上门,那些曾有过的爱恋,那些刻骨铭心的时光,一点一滴,都被我关在了这扇门后。

我悲怆地走进茫茫夜色。

经过祁树礼家的门前时,我将写好的另一封信放到了他花园的信箱里。他房间里的窗帘是拉着的,还隐约透出暗淡的灯光,显然他还没有入睡。自从在医院得知我流掉了他的孩子,他就再没有和我见过面,足不出户,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我想他是在诅咒我。

当飞机起飞的一刹那,我也在诅咒,恨不得飞机即刻就掉进西雅图离别的港湾,所有的人都生还,只有我死去。

可是十几个小时后,飞机还是平稳地降落在地球的另一边——中国上海。瑾宜在接机口迎上来,给了我一个深深的拥抱。

此次回国,我只告诉了她一人。连我父母都不知道。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让那些伤口慢慢地平复,而家人,永远只有没完没了的盘问和絮叨。我很感谢瑾宜,什么都没问,把我接到她家后默默地安排我的生活,体贴入微地照顾着我。

三年了吧,她还是老样子,清秀素净的一张脸,笑起来淡淡的。其实这几年我跟她的联络并不多,只偶尔通下邮件,或互寄些明信片,连电话都没打过。就像耿墨池说的,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知道对方安好就够了,过多的打搅不利于忘记伤痛,所以即便是耿墨池屡次病重我也没有告诉瑾宜,但我相信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病情,她只是不说而已。

初春的晚上,春风沉醉,我跟瑾宜在她家的院子里喝茶,空气中弥漫着花香,月光透过密密的树叶洒下斑驳的月影。瑾宜穿着白色的毛衣外套,月光下更显皎洁如玉。

她一边给我沏茶,一边说:“考儿,我们都应该接受现实好好地生活,善待每一个人,结善缘才能得善报。虽然你什么都没跟我说,但我什么都知道,米兰小姐如果哪天真的将那件事捅出来,其实也无妨了,我跟墨池已经通了电话,他也说随她去了,只要我们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希望这场悲剧到此为止,不要再有人受伤,你明白吗”

“你跟墨池通了电话”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心底就牵起痛。

瑾宜点点头,“是的,他知道你来找我了,他要我告诉你,希望你好好地生活,不要再想起过去。虽然他很遗憾你不能陪他到最后,但他不怪你,他说是他对不起你。”

“我没有恨他,我离开不过是想还他一份平静,也是想让自己平静。”我忍着没有让泪水掉下来,我甚至觉得自己恍惚还是笑着的,“陪不陪他到最后已经不重要了,我们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呢,我会再遇见他的,瑾宜你呢,如果有下辈子,你最想遇见的人是谁”

瑾宜茫然了,一双大眼迷迷蒙蒙地看着我,“考儿,你真的相信有下辈子吗”

“你要信,瑾宜,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们总该给自己一些念想,让自己坚强地活下去。活着有多么不容易,若没有心中的那份执念如何活得下去”

“考儿……”

两天后,我乘飞机返回星城。黄花国际机场人头攒动,跟三年前离开时一样,陌生而熟悉,我拖着行李盯着候机厅,时光交错,精神迷乱,仿佛看到耿墨池又跟多年前一样,穿着件风衣,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瞅着我笑。

“带这么多行李准备嫁到上海去吗”

“是啊,听说上海男人是最适合做丈夫的,我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肯定没有。”

“何以见得”

“全上海最优秀的男人就站在你面前。”

……

我没有哭,却比任何时候都伤心欲绝,置身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置身于一个空虚的舞台,主角是我,对手是寂寞,从开始到结局只有离别。我入戏太深,看戏的人都已离去,我还在舞台上独自寂寞。在市区一家酒店下榻后已是傍晚,我站在窗前打量着城市的灯火居然很不适应,感觉降临在了另一个星球,没有了咖啡的浓香,连空气都变得陌生。这边的夜色或许没有西雅图那么绚烂迷人,但却有我今生不能舍弃的牵挂,几乎没多想,我连晚饭都没吃就直奔位于星城市郊的彼岸春天。

雅兰居已经易主,三年前我亲自卖掉的,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主人。隔壁的近水楼台亮着灯光,听祁树礼说过,房子现在给他国内的一个经理居住着。在水一方则是黑灯瞎火的,显然主人不在家,那房子我没有接受产权,耿墨池后来就派人自己处理了,听说房子早已出手,好像还转了两次手,现在在谁的手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徒步来到在水一方,凝神静思,明明没有任何响动,却好像隐约听到了钢琴声,仿佛来自一个久远的时光隧道,才不过三年啊,一切就已物是人非!

周围忽然寂静得可怕。

没有一个人。

我呆呆地站在门外的路灯下,仿佛有一只手,在慢慢地揉着心头的伤口,疼痛犹如暗黑的潮水,自心底慢慢涌上来。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是这么的留恋,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一点一点地聚积在心头,又一点一点地消散在这微凉的夜风里。我风尘仆仆满心疲倦地回到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剩了,我茫然四顾,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回来这里。

“小姐,你找谁”身后突然有人问我。

亲爱的,请不要在夜晚的时候突然跟一个发呆的人打招呼,否则你不把她吓成鬼,她也会把你当成鬼的。就在我惶恐地回过头的一刹那,我就把身后的人当成了鬼,当然,他也把我当成了鬼,我们几乎同时尖叫出声:

“考儿!”

“啊,高澎!”

当我跟爸妈提出要去深圳工作的时候,他们就一句话:“你就是瞎折腾,到哪儿都折腾,再这么折腾下去,迟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对于此次回国,我没有跟他们作过多的解释,但他们心里都有猜测,不打招呼突然回来,肯定是被祁树礼甩了,对我不闻不问为的是照顾我“脆弱”的自尊心。还是我妈心疼我,看我瘦得剩把骨头,每天又是乌鸡又是红枣地给我炖着吃,调养了一个来月,气色有所好转。其间我打过电话到美国,询问耿墨池的病情,是茱莉娅接的电话。

“先生走了,你走后的第二天他就走了。”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他没说。”

“隔壁的祁先生呢”

“不清楚,也很久不见他了。”

“是谁在漫天黄沙的跋涉里把你想起是谁在长夜的孤独里念起你的名字是谁在布达拉的藏歌里一声声呼唤你是谁在仰望雄鹰盘旋时为你掩面而泣是谁在苦难的年华里感叹不能与你生死相依又是谁期望在往后与你携手魂归故里亲爱的,是我啊,你永远不知道,我深情的目光穿越万水千山一直在追随着你……”

当这段话从高澎的嘴巴里吐出来的时候,我好半天都是愣着的,当时我们正在湘北一家海鲜酒楼里吃螃蟹,他大老远从星城赶过来,我当然得好好地招待他。

“高澎,你这是说给我听的吗”

“当然。”

“你真该去当作家!”时隔这么多年我还是这么觉得。

“别这么看我,考儿,怎么我说什么你都当我是在说台词呢”高澎啃着螃蟹,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你想想,我在罗布泊死里逃生,最先想到的就是你啊。后来到西藏,也天天想起你,一直不敢回来见你是因为总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让你刮目相看。回内地后,我还是没勇气来见你,一个人到深圳闯天下,事业有了点起色,就巴巴地回湖南来找你,谁知一打听,你老人家早就飞到美利坚晒太阳去了……”

“那你怎么买了彼岸春天的房子”

“还不是想念你,经常过来转,偶然一次来,看到在水一方贴出‘本房出售’的告示就买下了,反正漂了这么多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而且那房子很不错,主人迁居外地低价贱卖……”

我瞅着他,心里莫名地感动,其实鬼都知道,他买下这房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爱的男人曾住在那里,在心理上他希望更接近我向往的男人一点,从而更接近我一点。但他傻啊,房子是房子,人是人,完全是两码事嘛。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他,他有着一般城市男人少有的气魄,现在的高澎已经不是小有名气了,他因为两年前拍摄的一系列西藏照片而名声大噪。据说还经常受邀出国展览,但是摄影如今对他来说只是业余爱好,他现在的身份是深圳某广告公司的老板,扎实的艺术功底,加上聪明智慧的头脑和洒脱的个性,这小子在那边居然混得风生水起,难怪他可以一口气买下在水一方,我知道这房子再贱卖也不会低于两百万,有了实力连说话都有底气了。

“你现在是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双丰收啊。”我喜欢拿他打趣,看到他这么有成就,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过去精神颓废、自卑自贱的高澎真的一去不复返了,看来罗布泊的生死之旅成就了他的希望。

“这么跟你说吧,考儿,人从生死线上迈过来后,很多东西都看穿了,不用太去计较什么,活得真诚热烈才是最重要的。在罗布泊捡回一条命后我到了西藏,那里无论是天空还是人的心灵,都纯净得不带一点杂质,我拍了很多照片,在那里待了一年,精神一直很饱满,脑子也空前的单纯……”

高澎嚼着满口的螃蟹,果然见他脸庞黑亮,眉目清澈,眼神中有种大彻大悟的东西在缓缓流淌,但他看我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是不由得皱起眉头,“考儿,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我不清楚在我离开后你遭遇了什么,不过亲爱的,你看我九死一生,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凡事看开点,顺其自然最好。”

我叹口气,直摇头,“可是高澎,世间的事,千灾万难皆能渡,就怕天不遂人愿啊,我也想解脱的,很难……”

“不难!”他打断我的话,抹了把嘴,“跟我去深圳吧,我们好好闯荡一番事业,你一定可以走出来的,像我这么个烂鬼都可以脱胎换骨,你有什么不可以”

“扯淡,我去能干什么,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经好几年没工作过了。”

“你不是会写吗做做广告文案,绰绰有余!”

我还是摇头,高澎继续不遗余力地说服我,最后我答应去深圳并不是因为他真的说服了我,而是我觉得如果再这么待在家里,半死不活地耗下去,我怕我会疯掉,出去换换空气也未尝不可。

去深圳前我在星城滞留了两天,拜访了过去的一些老同事,天天在外面聚会,暂且忘却了很多过往的伤痛。可是当高澎邀我上他家做客时,站在露台上,面对满湖的春水,我的心又陷入了深深的哀痛。客厅的那架钢琴还在,高澎说主人走前留下的,算在房价里了。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钢琴上,黑亮的漆面折射出夺目的光辉,这高山流水的琴注定了跟它的主人相聚无望,见琴如见人,我相信他会理解的,我的离开并不仅仅是为了逃避米兰,其实我更害怕面对他的死亡,无法想象,一点点都不能去想。而我答应了他的,要好好地活下去,他的目光如同上帝无处不在,如果我就此沉沦,他会失望的。

当我在钢琴上奏响一曲love主题曲时,高澎吃惊得差点从露台上栽下去,“乖乖,你……你什么时候学会弹钢琴的”他端着杯红茶说话结结巴巴。

“三年前就会了。”

高澎无奈地叹着气,“看来他在你心中的位置真的无可替代。”

“你知道就好,高澎,”我坐在琴凳上侧身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答应跟你去深圳,并不表示我给你机会,而是我真的想换个环境,好好地活着。”

“考儿,你太低估了我纯洁的心灵,我是那种乘虚而入的小人吗说实话,你现在的样子真是让人很不忍,那天晚上在门外碰见你就把我吓一跳,我以为见到的是你的亡灵……我很心疼。考儿,你挽救过我,现在我也想挽救你,让你到另一个陌生的空间找回属于你的勇气和希望,爱就不用找了,我知道你会让他一直住在你心里,我又怎么可能占据得了你的心呢我一直就有自知之明,否则三年前就不会跑去罗布泊玩命,哪怕现在事业有了点起色,我对你也不会有非分之想,有一种爱,是只能在内心存活的,拿出来就见光死了。何况我对你一直心存感激,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找得到爱和希望,从而扬眉吐气地活到现在”

“高澎,你这浑蛋!”我骂他把我都看透了。

“是啊,我女朋友也一直是这么骂我的,”高澎嘻嘻地笑着,他这人不正经惯了,猛一正经让人很不适应,“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有女朋友了!”

“是吗臭小子,有本事啊你。”

“谢谢你,考儿。”他又恢复了“正经”,但看上去还是很不正经。他眯着一双小眼睛,对自己作了一番总结,“我这人吧,就是这样,生命力顽强,什么样的打击都承受得住,在西藏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对生活、对生命彻底地领悟了,差一点就去当喇嘛了……后来我还是决定回到现实世界,因为躲避是弱者的行径,我怎么着也是个大男人,卓玛跟我说,是男人就应该像雄鹰一样在天空翱翔……”

“卓玛是谁”

“这个……”高澎一怔,面露难色,“以后有机会我再跟你讲吧,在西藏我经历了一次生死之恋,也就是这次的经历彻底改变了我。”

“经历有时候是种财富。”我由衷地说。

“是啊,我现在很珍惜以前的经历,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都值得我用生命去珍藏,因为若没有那些经历便成就不了今天的高澎……你知道吗我的朋友都叫我‘骆驼’,骆驼知道不就是沙漠里最顽强的动物,什么样的风沙都……”

“等等!”我突然打断他,像见了鬼似的指着他问,“你……刚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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