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惆怅此情(2/2)
锦书对平安道:“能见着他一定给你捎话。”
平安忙不迭地打千儿,“姑姑真是好人,谢谢姑姑了。”
一路上春荣都在笑,“你如今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啦,抱猫的小娟感念你,恨不得把你供起来,你可救了她一条命。今儿平安又一口一个好人,你这好人当的,不嫌累得慌。”
锦书也不反驳,只道:“他们只知道面上的,不知道真正的好人是你们几个,你和苓子,还有入画、大梅,你们都是心眼最好的。”
春荣敛去了笑,长长叹口气,“你啊,别整天苦大仇深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乐呵呵的多好。”
锦书笑道:“少混说,我哪里苦大仇深了!你瞧瞧我,不是该乐就乐,该笑就笑吗!”
“乐不进心里去,笑在脸上有什么用。”春荣摇摇头,“你一个聪明人,何必自苦。”
锦书的嘴角渐渐耷下来,“要真正打心眼里的高兴,这辈子恐怕是不能够了。”
行至隆宗门前,她拉了春荣一把,“我在宫门上等着你,里面就不去了。你问了吉祥就出来,咱们好上造办处库里去。”
春荣知道她的难处,崔总管大约是糊涂了,怎么让她一道来问安,倘若叫老祖宗知道了又要生事端。便点头道:“好,你别走远了,在墙根下等我。”
两人往乾清门上去,路过内右门时看见太子身边的冯禄在连廊下探头探脑的,春荣也没在意,整整辫穗子就进宫门找李总管去了。
冯禄迎上来,“姑娘来了叫我们爷好等!昨儿一晚上没睡着觉。您稍候,我这就请他去。”
锦书忙道:“我也没什么话,就想知道万岁爷有没有为表的事罚他,问你也是一样的。”
冯禄不听她说,边跑边道:“还是您自己和他说吧,我怕传不好话。”眨眼就没了踪影。
锦书往墙上靠了靠,一夜没合眼,浑身上下都透着酸痛。雾大湿气重,手脚冻得发疼,春袍子挡不住寒气,她咬牙忍着不打摆子,可是心在腔子里抖,就捡个背人的角蹲着,蜷缩起来好像能暖和些。乾清宫宫门上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来人已经到了面前。
太子心里一紧,俯身把她圈进怀里搀扶起来,嘴里问怎么了,握了握她的手,只觉冷得冰碴子似的,便回身喊冯禄,“没眼色的!把大氅拿来。”
他的手那样温暖,她一时忘了挣脱,傻愣愣地让他替她搓揉,然后结结实实包裹在掌心里,等回了神要想抽出来,他却握得更紧。锦书红了脸,低声道:“快放手。”
太子年轻的脸上浮起促狭的笑意,眉眼间神采飞扬,坏道:“不放,好容易抓住的,怎么能轻易撒手!”
锦书有些恼,可是看见他满脸的关切,又有些不忍,那一身的刺便放了下来。心道罢了,暂且忘了仇恨吧,他是真的对她好,自己也贪恋这样的温暖。不知怎么,只要他在就很踏实。她咬着唇想,多像自己的兄弟啊。
他和老十六同岁,当初和永昼很要好。两个愣头小子戴着荷叶做的遮阳帽,六月里的大中午,觉也不睡,划着被小太监称作“瓢扇扇”的小船,永昼做艄公,东篱扮采莲人,一路摇桨往玉带桥去。吓得内侍们魂飞胆丧,串粽子似的在他们船后跟了一溜小瓢扇。两个孩子游完了知春亭,又要览西堤六桥,直折腾到太阳下山才回来。那时永昼是主,东篱是客,如今客人取而代之,主人倒漂泊在外,不知所终了,世上的事真是难料。
浓雾之后的冯禄故意咳嗽一声,太子不得已才松开了手,接了羊皮一斗珠的大氅给她披好,仔细系上领口的黄绸带,温声问:“怎么样可好一些”
那样情意绵锦的嗓音!锦书尴尬地点头,冯禄识趣地退开去,茫茫天地间似乎只剩他们两个,太子又问:“那块怀表怎么叫皇父得着了他没有难为你吧”
锦书窒了窒,又不好告诉他被皇帝拉着出宫的事,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我才要问你,万岁爷训斥你了吗有没有为了这事罚你”
太子心里开出了花,她果然是关心他的,挨饿受冻地跑来瞧他,就是为了怕万岁罚他。他欢喜地笑着摇头,“没什么,申斥两句就完了,并没有降罪。我只担心你,你那么难,万一有个什么我赶不及,岂不叫你受苦横竖我是男人,就算受上两杖也挺得住,你是女孩儿,腚上开花多难看啊。”
锦书的脸愈发的红,嘀咕道:“什么腚上开花,你混说什么!”
那股扭捏的小性子叫太子稀罕到骨头缝里去,仗着四下无人,不管不顾地揽她到怀里,悄声道:“锦书,别怕,一切有我扛着。若是他们问起来,你就往我身上推,左不过我拼着不做太子了,和你同生共死。”
她原先还挣,叫他这么一说便愣住了,喉头哽了下,眼眶慢慢红起来,低下头去喃喃,“这可……怎么好。”
太子抚抚她的发,笑道:“我原就不想做什么太子,你知道庄亲王吗就是铁帽子王爷长亭。我心里一直想做他那样的人,一壶酒,一支箫,寄情山水。倘或咱们因此获罪,那就离开皇宫,做对亡命鸳鸯,好不好”
他言之凿凿,待她情深义厚。锦书的心思平复下来,顺从地靠在他肩头的四爪团蟒纹上,“你不怕我害你吗”
太子闷声笑,胸腔在她耳边嗡嗡地震荡,“我不怕,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以赤诚对你,如果你要害我,那就当我还了宇文氏欠你的债,我命该如此,怨不得别人。”
她抓紧他腰侧的衣裳,说不出的彷徨矛盾。怎么就动心了真是没出息透了!惨死的父母兄弟可会在下面痛哭流涕,怨她无用,非但不能替父兄报仇,还对仇人的儿子芳心暗许。她心里噎得难受,太子软语安慰,她无奈至极,泪眼婆娑道:“我没脸面对慕容家的列祖列宗。”
太子收紧了臂膀,“我知道你的难处,只不过国仇家恨向来是男人的事,如果永昼还活着,他要来找我决一死战,我定然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你是女人,女人不该掺和进来,咱们两情相悦没错,不论慕容家也好,宇文家也好,实在难容也没办法,大不了咱们死后不进祖坟,也就是了。”
锦书笑着擦泪,“大正月里,又死又活怪吓人的。”
太子抽了汗巾子出来给她掖眼睛,“可不,这么高兴的事生生晦气了。不说了,咱们且死不了,要长长久久地活着。”
锦书脱下大氅递给他,低着头道:“你回去吧,省得又生是非。”
太子见她羞红了脸,再不像以往那样的拉着清水脸子,竟有种前所未有的娇俏之态。他一面欣喜,一面暗自庆幸,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这份感情来得不易,更是脆弱不堪一击的,要加倍地呵护才好。像这样牵牵手,能让他抱在胸口,已经叫他感激不尽了。
太子嗯了声,把她鬓边垂落的碎发绕到耳后,“今儿辛苦你了,在这大雾里站了半晌,下回再不叫你来找我了,我去瞧你。”
两人你侬我侬正依依不舍,冷不防内右门里有人大声的清嗓子。锦书被吓了一跳,太子伸手把她揽到身后,沉声道:“是谁在那儿装神弄鬼”
浓雾之后探出李玉贵那张哭笑不得的脸来,他哟了一声,忙打千儿笑道:“太子爷怎么在这儿万岁爷才刚还说要到上书房听各位爷做学问呢!”
太子脸色极难看,他一哼,冷笑道:“你这杀才,打量我不知道是怎么的皇父这会子龙体抱恙正歇着呢,你敢拿这个来吓我,好大的胆子!”
李玉贵仗着自己是皇帝跟前的红太监,所以并不怵,只不过也不敢太过造次,毕竟眼前这十五六岁的少年是储君,将来的大英皇帝,他要是不知死活的得罪了,往后有他好日子过的。转而膝盖骨一软,咚地就给太子跪下了,磕了个头道:“千岁爷息怒,奴才就是长了颗牛胆也不敢糊弄您啊!奴才说的是实话,万岁爷歇了一早上好多了,身上也有了力气,还在回廊里溜达来着,顺路溜达到了上书房。您要不信可以问大师傅去,奴才句句实话,请太子爷明鉴。”
太子斜眼乜他,气呼呼道:“好,我倒要看看你能下出什么蛋来!要叫我知道你满嘴跑马,仔细爷当场法办了你!”转身对锦书眨了眨眼,故意冷声道,“回去代我向太皇太后请安,节下差事多,课业也忙,等回头撂了手就去给老祖宗磕头。”
锦书会意了,深深肃下去,“奴才恭送太子爷。”
太子微勾了勾唇角,背着手朝上书房去了。
李玉贵忧心忡忡地看着太子和锦书联手演双簧,其实聪明人心里门儿清,太子是为了见她才告假出来的。可怜了万岁爷,一听说是锦书陪着春荣一块儿来的,着急忙慌地打发他从月华门出来拦锦书。万岁爷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念得紧,他琢磨主子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消万岁爷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该干什么,所以紧赶慢赶地从凤彩门直奔出来,刚要迈出内右门,便听见太子和锦书说的那些话。
到底还是孩子,张嘴都是意气话,什么不做太子,不进祖坟,只因还年轻,万事都欠考虑,以为有了喜欢的人就能什么都不要了。真要这样,再过两年瞧瞧,准得后悔。
李玉贵神色复杂,摇着头,对锦书谓然长叹。看上去挺机灵的丫头,怎么就不开窍呢!万岁爷一次又一次地折腾,难道她一点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既然能接受太子,怎么不能接受皇帝放着现成的好福气不要,倒去够那风里的铃铛,惹得万岁爷发了火,废太子的事儿未必干不出来,到时候大家脸上不好看,这又是何必呀。
锦书心有戚戚焉,雾气浓,也不知李玉贵听了多久的墙角,要是把话捅出去怕要坏事!她谨慎地道个万福,“谙达忙呢”
李玉贵歪了歪嘴角,“万岁爷知道你来了,来了怎么不进去他老人家正上火呢,你还是随我去请个安吧。”
锦书莫名的心虚,嗫嚅道:“万岁爷怎么知道我来了”
李玉贵咂了咂嘴,“我说姑娘,咱们万岁爷是什么人有什么事能逃过他的法眼你当春荣圣驾前敢说假话他直剌剌地问,春荣敢不答吗”
锦书垂下了眼,“我还要等荣姑姑上库里取烟丝呢!”
李玉贵惊愕地低呼,“我的姑娘,您这是叫我为难呢!取个烟丝值什么,圣上传召,你还想抗旨不成再说春荣姑娘已经走了,你就是等到雾散了也不中用了。”
锦书茫然立着,怎么走了明明说好在这里碰面的,这回撂下她一个人算怎么回事
李玉贵看她呆愣,便道:“荣姑娘何等的聪明人,你这会子下了值,谁管你的下落万岁爷既然问了你,自然要见你,她还等着,那她岂不成了傻子姑娘,快走吧!天冷,湿气又大,回头受了寒可不好。”
锦书磨磨蹭蹭,万般无奈。一想到皇帝要见她,心里就嗵嗵直打鼓,要是现在来道旨意让她回去该有多好!她挪着步问:“谙达,您知道万岁爷找我有什么吩咐吗”
李玉贵瞥了她一眼,“这我哪知道!万岁爷的心思谁也说不上来。其实这话原不该我这个做奴才的说……姑娘,您是一点儿不明白”
锦书咬着嘴唇不说话,她也不想听什么金玉良言,女孩家天生灵巧,这个年纪上尤其是十样心思。她又不是木头人,这一来二去的总隐约能感觉到些什么,可她对皇帝既恨又怕,皇帝是九五之尊,天字第一号的霸主,难保进了他的寝宫不会出什么事……
锦书渐行渐慢,终于顿足不前了。李玉贵回头看,那张脸白得跟鬼似的,生生地把他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不走了我瞧姑娘脸色不好,是身上不爽利”
锦书带着哭腔道:“谙达,我不想去,请您在万岁爷跟前回个话,就说奴才已经回榻榻里去了,成不成”
李玉贵慌忙摇头,“这是欺瞒皇上,要掉脑袋的死罪,姑娘快别拿我开涮了,去不去的由不得你啊,还是快走吧。”
锦书只觉五脏六腑缩成了一团,腿肚子突突地抖,忍不住打起了颤。李玉贵看她那模样着实可怜到家了,便好声好气地劝慰道:“你眼下不去,依着万岁爷的性子,又得指派二人抬去接你,我们费点事倒没什么,倘或闹开去,只怕你的名声就大了。上到太皇太后,下到妃嫔小主都要找你的茬,你想想,这样好吗其实万岁爷召你也没别的,无非说说话,扯扯闲篇,了不起让你伺候着进点茶水,用个药什么的,就是要临幸……”
锦书几乎瘫软下来,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李玉贵。李总管被她看得发毛,咳嗽几声干笑道:“也要敬事房记档上牌子。姑娘,说句不怕您恼的话,要是万岁爷这会子就……您可升发啦,晋答应,晋贵人,再往上到嫔,到妃,到皇贵妃……哎哟我的姑娘,您是前程似锦哪。”
锦书屈腿肃下去,哀声央求,“谙达,我和太子爷您也知道,求您替奴才回明万岁爷,奴才实在没法子。”
李玉贵寒起了脸,上上下下打量她,压着声道:“姑娘这是不要命了宫女和皇子私通是什么罪,姑娘是宫里长大的,应该比我清楚。在这深宫之中别说活得好,就是要活下来,也要深思熟虑不能踏错半步,您怎么还往自己身上揽您自己舍得一身剐,那太子爷呢您忍心把他拉下马”李玉贵站直了身子拿眼眄她,“您要是真这样,我可就当您是存了心报复二位主子爷了。”
锦书哆嗦着说不敢,自己死活无关紧要,真要害了太子可了不得。
李玉贵看她有了松动,连哄带骗地拉到了凤彩门前,这是乾清宫的偏门,万岁爷歇在后殿的东小室寝宫里,过了养心殿再往前就到了,眼看着差事能卸下了,她又扒在门上不肯挪步了,那神情像是要推出去杀头似的。李大总管头疼欲裂,左右都有轮值的太监,况且是皇帝要见的人,骂又骂不得,道理又讲不通,怎么办呢
他只有好言道:“您是个爽快人,今儿怎么积糊起来!敢情前边我和您说的话全都白搭,您一句没听进去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到您这儿怎么串味儿了皇上这样尊崇的人,又年轻,样貌又生得好,您就是跟了他也不亏啊,怕什么!”说了半天回过味来,怎么连他也绕进去了,忙道,“万岁爷没说要临幸你,你放心吧!”
廊子下站南窗户的小太监掩着嘴吃吃地笑,锦书闹了个大红脸,这才不情不愿地提着袍子跨过门槛,追上李总管问:“您才刚不是说万岁爷临驾上书房的吗”
李玉贵啊了声,“巡视完了回来,照旧歇着了。”
穿过养心殿正间,前面是二小门的穿堂,穿堂那头的东梢间就是“又日新”,万岁爷在炕上躺着呢!李玉贵转回身来,看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很是担忧,央道:“姑娘,您笑一个吧,就像在太皇太后跟前一样。万岁爷可是正经主子,您哭丧着脸,叫我跟着揪心哪。”
锦书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谙达,您瞧这样成吗”
李玉贵无奈地点头,“凑合吧。”说着领她过了穿堂,在东梢间门前站定,隔着绣线软帘哈腰通禀,“主子,锦书到了。”
皇帝语调冷淡,只道“进来”,锦书屏气凝神应个嗻,有些畏惧地看李玉贵,他往边上让了让,打起软帘使眼色让她进去,见她犹豫便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锦书踉跄着进了“又日新”,暗想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会子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于是深吸一口气走到皇帝床前,蹲下去恭恭敬敬请了个双安。皇帝说免礼,她也不敢抬头,垂着手退到墙边站着。
皇帝蹙了蹙眉,“你拘着干什么朕这么叫你害怕”
她忙摇头,“万岁驾前奴才不敢造次。”
那边缄默了半晌,方缓缓道:“朕赦你无罪,抬头吧。”
皇帝靠着床架子,背后垫着秋香色的绣云龙条褥,妆蟒绣堆的幔子半副高挂,半副低垂,外面罩着明黄罗帐,西墙根前燃着的通臂巨烛映照过来,那黄色荡出一圈一圈的晕影,模糊而温暖。
皇帝一手执书,就着火光微微倾侧身子,倒不似平日的机警敏锐,脸上透出股子慵懒从容来。鬓边的发结成小辫汇进顶上的冠带中,齐眉处勒着二龙出海的抹额,金丝勾勒的纹路在烛光里灼灼地闪,真正是眉如墨画,鬓若刀裁。见锦书定睛瞧他也不恼,反倒自得地勾起了唇角,心想这丫头别的都好,就是有时候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换了别人敢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早就办了大不敬下大狱去了,她不一样,他愿意让她细细了地打量,这样才能知道她眼里装下了他。
皇帝的心情还不差,慢吞吞撂了书坐直,锦书端过茶盅里的莲子茶来,小心地问:“万岁爷,您哪儿不好”
皇帝接过茶喝了一口,复递还回去,顿了顿方道:“没什么要紧,想是昨儿歇得晚了,早晨起来头晕。”说完了忍不住咳嗽起来,直伏在床头的案几上咳得掏心挖肺一般。
锦书悚然上前替他拂背心,他大咳不止,半天方缓过劲来,渐渐止住了,歪在大引枕上眼泪汪汪地喘。锦书又抽了帕子给他拭,忐忑道:“发作得这样厉害,奴才伺候万岁爷吃药吧。”
皇帝摇了摇头,“不必……”又咳了数声,道,“方才已经用过了。朕问你,你是陪着春荣一道来的,到了宫门上怎么不进来”
殿内的苏合香从鼎内萦萦地升起来,随着空气的流动四下飘散开去。窗前养了一盆迎春花,那金腰儿花枝繁茂,细长的藤蔓从紫檀木的高台上垂下来,只抽了极少的几片叶子,却开满了金灿灿的花。她就立在那盆迎春花旁,面色如白玉一般,楚楚地看他一眼,复低下头去,讷讷道:“奴才是上内务府取牌子去的,并不是陪着荣姑姑到乾清宫来的。”
皇帝听了气结,别转脸去又是一阵大咳。她不由紧走两步上前轻轻替他捶背,只觉他身上发烫得厉害,热度透过衣裳直传到她手上去,这才发现皇帝只穿着一件石青色的花绸单袍,便暗自腹诽御前这些人是怎么伺候的,这样大冷的天,就是穿夹袍都嫌不够,他还病着,倒由得他贪凉。遂回身取了件玄狐皮端罩来,福了福道:“万岁爷,奴才给您添件衣裳吧,还是仔细圣躬,这会子正热着,吃了药再捂出一身汗来就好了。”
皇帝原本最讨厌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嫌累赘不自在,可听她一说也没了脾气,顺顺当当就把端罩套上了,由她扶着半卧半躺下。隐约闻见她袖笼中飘出的似有若无的香气,暂时忘了全身焦灼的疼痛,心思也平复下来,半合着眼问:“昨天咱们出去的事没叫太皇太后知道吧”
锦书应个是,“亏得李谙达给我找着了猫,否则真是瞒不过去。”
皇帝哦了声,“没出事就好,我原当要有一番动静的。”
锦书替他掖好被角,见他颊上泛红,心里琢磨他一定病得不轻,便肃了肃道:“万岁爷,您睡会子吧!”
皇帝的目光落到条案上,那里码着厚厚的一摞折子,今天的叫起虽免了,折子照旧递上来。那些个公文从四面八方汇总过来,都是大事,都巴巴等着皇帝御览圣裁的,今天撂下了,明天就有更多。他不能像慕容高巩那样让后妃抓阄定夺,他得一个字一句话地看进脑子里去,反复地斟酌思量。都说让他保重圣躬,可身子疲累事小,国家大事耽搁不得。
皇帝抬手示意,自己挪了炕桌过来。锦书知道劝也不中用,只好把奏章一股脑地搬到他面前,低声道:“万岁爷勤政是天下人之福,只是也要保重身子才好。”
皇帝手上一顿,也不应,只抬眼看她。她心头一跳,忙跪下去磕头,“奴才多嘴,请主子责罚。”
皇帝拿了本折子在手里,淡淡道:“你起来,朕没怪你。”复问,“昨晚又轮着你侍寝”锦书道是,低眉顺眼地往砚台里量水,取了朱砂墨块缓缓地研磨。
皇帝往垫子上靠去,暗想难怪看着憔悴,昨儿忙得够呛,侍寝也不得安睡,正想叫她回去歇着,外面李玉贵高声地喊,“奴才给皇后主子和各位小主请安啦。”
锦书慌了神,要是叫皇后知道她在这儿,回头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恐怕要罚她到北五所当秽差去。转眼看皇帝,他倒笃定,只顾歪着看折子。锦书顿下手上的动作,凝神听外面的动静,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李玉贵道:“主子且留步,万岁爷有吩咐,不叫人进去打搅,这会子怕是歇下了。请主子稍候,奴才瞧瞧去,倘或没睡,奴才再来回主子。”
皇后有些不悦,“怎么我每回来万岁爷都歇了总管,你不会是在糊弄我吧”
李玉贵忙打起了哈哈,“主子恕罪,奴才就是长了十个胆也不敢瞒骗皇后主子。奴才是万岁爷身边的一条狗,万岁爷说什么,奴才就照着做,还请主子见谅。”
皇后哼了一声,“好,本宫在这里等着,请总管速去速回。”锦书吓得大气不敢出,抓着墨块的手簌簌地颤,满脸的惊恐畏惧。
皇帝抬起眼打量她,她站在炕桌前愣神,动也不动,只闻轻轻浅浅的呼吸,如丝一样把他的心密密捆缚起来。皇帝眼角微扬,抿唇笑了笑,“别怕,朕的寝宫,没有朕的允许,连皇后也不得擅闯。”
一会儿李玉贵到了床前,打千道:“万岁爷,皇后领着几位小主来瞧您呢,给奴才挡在外头了,依这主子的意思,宣是不宣”
皇帝道:“人多聒噪,叫她们回去。”
李玉贵瞥瞥锦书嗻了声,却行退到殿外,对皇后道:“回主子的话,万岁爷圣躬不豫图清净,说难得皇后和诸位小主有这份心,万岁爷心里都知道,只是今儿精神头不济,就不见了,请主子和各位小主回去歇着。”
多贵人的嗓音传来,“万岁爷到底在不在里头,总管可别蒙咱们啊。”语调之中大有怀疑的意思。
皇帝脸上浮起厌恶的神色,捂着嘴又闷声咳喘。门外大概是听见了,也确定了皇帝在寝宫里,再没有由头闹了,便纷纷隔着菱花格扇门道:“请万岁爷保重龙体,臣妾们等您大安了再来瞧您。”嘈嘈杂杂一阵花盆底磕在金砖上的咔咔声,来请安的人像潮水般地退去了。
天色比先前亮堂了很多,雾气渐次散了,晨曦穿过薄雾照在坤宁宫的单檐歇山顶上,皇后放开左右宫女搀扶的手,笔直地立在正殿的月台前。晨光打在石青的八团喜相逢缎褂上,折射出乌沉沉的光晕。
她凝眉眺望,乾清宫离得那样近,又日新的后窗户就在眼前,她却被挡在一道金丝藤红漆竹帘外进不去。心下是说不出的愁滋味,近来皇帝和她愈发的生分平日虽说不上多热络,可好歹还算贴心。现如今见了面脸上仍旧笑着,神态语调却难掩的疏离,到现在竟将她拒之门外……她莫名的恐惧,愁肠百结的预感,似乎要出什么娄子了。
一众妃嫔见皇后面露愁容,自然各怀心思,个个缄口不语。
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叫初寒,在坤宁宫待了六年,是皇后的心腹。主子有晃神的时候,她要替她周全到,眼看着皇后要失仪,便上前一福道:“主子,万岁爷那里有太医们照顾,必然保万岁龙体安康,请主子放宽心。清早的寒气重,还是回暖阁里去方好,诸位小主们还等您的示下呢。”
皇后回过味来,看身后的淑妃、懋嫔、还有多贵人皆恭肃而立,忙笑道:“瞧瞧我,真是失礼了,叫三位妹妹在外头受冻,连口茶都不给喝,回头该怨我了。”
三人都说不敢,跟着皇后往配殿里的东暖阁去,等落了座,懋嫔才道:“万岁爷这会子不知怎么样呢,又不肯见人,怪道皇后娘娘要忧心。”
多贵人道:“可不!好不好的让咱们见一见,也好叫咱们安心不是!”
皇后伸出戴着镂金护甲的右手端起茶盏,吹了吹茶沫子道:“万岁爷喜静,咱们人多,吵得他不得安生。他既然不肯见,那一个人养着也好。”
淑妃笑道:“今儿是来得凑巧,乾东的人怪齐全的。可说句大不敬的话,万岁爷这事办得,不好!嫌着我们也就罢了,怎么连皇后娘娘都不让进以往有什么总是打发了我们把娘娘留下的,是不是”
别看淑妃平时闷声不响的,要紧的时候会把人往死路上逼。皇后讪讪的,搁下了杯子道:“这话说岔了,万岁爷是大家的万岁爷,我什么时候也没独占啊!我如今人老珠黄,不受待见也是有的,不像各位妹妹,风华正茂,各个鲜花似的,往后圣眷且隆着呢。”
众人一听皇后自嘲的话,皆被吓得一凛。淑妃赶紧赔笑道:“瞧娘娘说的,年轻值什么,过几年都一样。您可不同,您和万岁爷是少年夫妻,风雨里一起过来的,咱们再投两回胎也不能够和您比。”
皇后还是冷着脸,懋嫔岔开话题道:“近来万岁爷总是‘叫去’,也不知是怎么了。旁的倒没什么,只怕是身上不好,硬撑着不说。”
皇后的嘴角扬起一个寡淡的弧度,“万岁爷忙,那样多的国事要处理,精力总归有限,咱们多体谅他吧!”
既然皇后都没牢骚,下头位份低到尘埃里去的人还有什么话可说!忙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屏息敛神诺诺称是。
初寒托着雕花漆盘来,到皇后面前一蹲,“主子,该用药了。”
皇后漫不经心道:“过会子再用吧。”
那三个也是识趣的,都上了药了,摆明了是在轰人,正好坐在这里也活熬出油来,便顺着台阶往下溜,唱个万福道:“咱们叨扰了皇后娘娘这么久,也该回去了。娘娘快歇着吧,奴才们告退了。”
“也好,你们出来有时候了。”皇后颔首,“我就不送了,都去吧。”
皇后坐在南窗户下,拿起绷架子绣那方兰草的帕子。引了线,针尖在头皮上篦两下,正待要落针,心里又繁杂不安,来来回回比划了好几次,最后只得作罢了。
初寒在一旁看着,几番犹豫才道:“主子既静不下心来就别绣了,没的伤着自己。”
皇后撂了手,半倚着炕桌长叹一声,失神看着窗外。天气很好,满目跳跃的金,她的眼里却是压抑的死寂,喃喃念叨:“要坏事。”
初寒心头一颤,皇后母仪天下,向来是谨言慎行稳如泰山的,从没见过她怔忡失措的样子,莫非是为给李玉贵拦在外头的事不痛快么她惶惶不安地问:“主子这是怎么了万岁爷不过是偶染风寒,太医诊治了就会好的。”说完猛然想起那桩事,顿时便明白过来。
真真是棘手到家的一团乱麻,儿子五迷三道地陷在里面,还没来得及料理,老子又牵扯进去。这慕容锦书到底有什么能耐,叫那父子俩念念不忘地挂在心上呢
这是皇家的家务事,又关系到体面,她做奴才的不方便说什么,只开解道:“主子先别急,事情还没闹明白,万一不是咱们猜的那样,岂不白操了那些心”
皇后摇头,“这事九成九的没错,初一天地人大宴散了,他上这儿来就失魂落魄的,我那时只当他政务上遇着不如意了,并没有往深了想,如今回过头去琢磨,果然是大大的不一般!你进宫这些年,何尝见过他那样他是个兜水不漏的精明人,针鼻大点儿的事都记在心上,结果那天布菜出了岔子。后来又有个‘二人抬’,到昨儿下半晌无缘无故丢了半天……依着我,料想是有些眉目了。”
初寒道:“这事儿光猜也不成,要不我打发人往午门上问去,看万岁爷昨天下午出没出宫。”
皇后斟酌道:“各门上的禁军统领都是皇帝的亲信,当初跟着他打江山的,只要他一声令下,掉脑袋的事都肯干的主儿,能让你轻易打听到他的行踪吗况且他未必走午门这条道:十有八九是从神武门出去的……回头你上顺贞门去一趟,和门子上的太监打听,那起子下等奴才,给两个子儿连祖宗都能卖,有什么是问不出来的”
初寒应个是,“要是万岁爷真带锦书出宫去了,娘娘打算怎么办”
皇后还真给问住了。怎么办是啊,怎么办……皇帝眼下正在兴头上,贸贸然动了他的玩意儿,他一恼,伤了夫妻情分不是因小失大吗要动手也不能是自己,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儿子,倘或有个闪失,皇帝恨她,太子怨她,到时候闹个里外不是人,那活着还有什么奔头
皇后霍地站了起来,初寒叫了声主子,不知道皇后要做什么,只听她说:“我去找太后商量。”
初寒一时愣了,暗想皇后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吗!太后深居简出,整天的青灯古佛诵经参禅,一心想着白日飞升呢,哪会理这等红尘俗事!找她商量,无非得着两句“阿弥陀佛”,还能有什么!
“这才是正经打算。”掀了膛帘子进来的高嬷嬷,把敬献的糖蒸酥酪和枫露茶搁到炕几上,一面道,“您早该找太后去了,讨了她一个示下,干什么都放得开手脚不是”
皇后着紧地披上了猞猁狲大氅,像是海心里头飘着,突然找着了北,脸上的神情松泛下来,嘴唇抿得也不那么紧了,还有那么点喜滋滋的味道。
初寒是开国以后选秀进宫的,南苑时期的事她并不知道,也不便和她说。别瞧太后如今无欲无求,想当年也是出了名的一把好手,宫里的老人们都知道,她的这位婆婆面上既恬淡又和气,私底下怎么样就不好说了,总之合德帝姬是死了,她也成了太后,成了最大的赢家,之所以蛰伏着,那是因为上头还有太皇太后,将来老祖宗百年,这大英后宫只怕就是她的天下了。
皇后收拾停当,上了肩舆往寿安宫去。风和日丽,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皇后微微地眯起了眼。皇太后这会儿再要清静,事关她儿子和孙子,绝不能袖手旁观。要论肚子里的锦绣文章,谁也比她不过,皇帝的性子其实就像她,那样可怕的深沉和警醒!知道自己要什么,随侍保持一颗冷静的头脑,从前慕容合德抢了她的丈夫,如今慕容锦书又来祸害她的儿子,孙子,叫她知道了会怎么样
皇后冷冷一哼,八成会咬牙切齿地说上一句,“慕容家的女人都是狐狸精!”
步辇在夹道里匆匆而过,一路行至寿安门前,皇后下辇往春禧殿去,宫里的孙总管迎上来,因着皇太后免了后妃们的晨昏定省,总是难得才见着皇后,便按规矩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笑道:“什么风把主子吹来了”
皇后抬手叫他起来,“谙达快别多礼。今儿天好,来瞧瞧太后。”
孙太监嘴上抹了蜜一样,奉承道:“到底主子是不一样的,可比旁的人贴心多了,皇太后常说花好稻好,比不上嫡亲的好,这话一点不假。”边说边引道,“太后娘娘在萱寿堂呢,主子请随我来。”
寿安宫前后分为三进院落,东西各有跨院,萱寿堂就在第三进里,园里叠石为山,风景极是雅致。从出廊过去只闻笃笃的木鱼声,皇后问孙太监,“皇太后这会子正礼佛吗劳烦谙达给我通传一声,我到福宜斋候着。”孙太监打千儿应个嗻,先送皇后去了东次间,这才脚下生风地往萱寿堂去。
皇后在小殿里坐着,槛窗开了两扇,园子里才抽芽的绿意隔着屉子透过来,倒有一片欣欣向荣的意境。直等了一炷香的工夫太后还未现身,她也不急,品着内用的红茶,赏赏这满院春光,和皇太后跟前伺候的嬷嬷闲聊两句,间或整整脖子上的赤金盘螭璎珞圈,再扶一扶顶上的累丝点翠花篮钿子,悠哉悠哉,气定神闲。
又过一阵,隐隐听见有脚步声,她抚了正龙团花的褂子站起来,冲门口进来的皇太后肃下去,“奴才恭请皇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和颜悦色地点头,“起身吧。我才刚的经正念了一半,又不好中途撂手,叫你好等了。”
皇后笑道:“是奴才叨扰额涅了,事先也没打发人来回禀,就这么急匆匆地赶了来,坏了额涅的规矩。”
太后只说没什么,“正是念得时候长了,想歇一歇呢,可巧你来了,咱们娘两个好好说会子话。”
太后穿着石青色缎绣三蓝花蝶袷坎肩,把子头摘了两边的络子,白玉扁方下插着根银镏金镶多宝簪,胸前挂着伽南念珠,到底是吃斋的人,那打扮也素净庄重。看皇后站着,便让她坐下,问:“你今儿怎么得闲上我这儿来上回就听说准备二月二的东西了,这会儿怎么样了”
皇后应道:“额涅放心吧,该备的都齐了,就剩吃食没料理了。”
民间传说着二月初一龙睁眼,二月初二龙抬头,二月初三龙出汗。自打年下前后宫里就张罗上了,该扫炕席了,冬天儿的炕,怎么说也比外面露天地里暖和,这炕缝里、炕的犄角旮旯、炕被的下头,保不齐藏着钱串子、潮虫什么的。一到二月二,这些虫子活泛起来,万一被叮了咬了,大年初儿的,怎么说都晦气。还有就是藏剪子,这三天不论主子也好,宫女子也好,谁都不许碰针头线脑的东西,说是怕戳瞎了龙眼,戳破了龙皮。
吃食也讲究,吃好了,身子骨硬实才能腾飞。各宫这天不用厨子,但凡是女人,主子奴才都得上手,要备上元宵,春饼,褡裢火烧,还有面条,馒头鸡爪子,再来个芥菜缨炒黄豆嘴儿,来盘豆腐,用白菜头包着桌上的饭菜,使劲捧着吃图个好说头儿,这就齐全了。
原本二月二是个欢快的日子,可皇后有点乐不起来,她心里装着事,听太后在那儿数叨棉裤变夹裤,棉袄变夹袄的老惯例,不过应景儿地凑上两句。太后是明白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于是屏退了左右,等着皇后开口。
皇后张了张嘴,“额涅,奴才有件事儿,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太后老家是科尔沁的,这样的称呼只在南苑时用过,进了宫,老辈子里的习惯就改了,要不是太后,要不是额涅,叫额涅的时候少。皇后这么一声,倒勾起她一些从前的回忆来。愣了会子神道:“你说说,出了什么纰漏”
皇后犹豫了一下,事到临头不知怎么又顾忌起来,隔了半晌才慢慢道:“太皇太后跟前敬烟的锦书,额涅记不记得”
太后想起了那丫头,虽然穿着宫女的衣裳,可浑身上下有股宫廷的气派,像宝石玉器一样,由里到外透出润泽来。慕容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且不说明治皇帝为政有多不合格,单就他那种做派,还真是无人能及的。太后恍惚又忆起了合德帝姬,先帝就是喜欢她那点,以至于迷迷瞪瞪,到死还念念不忘。
皇后看见皇太后眼里泛起一层寒冰来,知道触到了她的伤心处,不过也顾不上那些,继续说:“眼下锦书要走她姑爸的老路子了,奴才没了主意,特地来回禀额涅。”
太后大惊失色,一种急痛直攻进心底最深处,她霎时挺起了脊背,颤声道:“你是说皇帝”
皇后本是极雍容镇定的,可这话一旦出了口,就如大山将崩似的,她看着太后,疲累道:“不光是万岁爷,还有太子。”
手里的念珠似有千斤重,皇太后被皇后那席话震得魂不附体。什么讲儿、礼儿、令儿,统统都想不起来了,直恨不得找到皇帝爷俩一通臭骂。
宇文家真是好造化,小一辈子和老一辈子一样的毛病。这话还不能和皇后说,多丢人啊!皇帝这是中了邪了,早晚非栽在姓慕容的手上不可!皇后嫁过来时只听说嫡王妃和王爷多恩爱,并不知道皇帝对他嫡母存着那样的心思,如今要是告诉了她,只怕皇帝脸上挂不住。皇太后咬着后槽牙想,这样的亏还真是吃不怕,有一便有二,头里和老子抢,现如今和儿子争风吃醋,真有他的!
“你们万岁爷人呢”太后沉声道,“我要问问他,他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做皇帝的人怎么也没个忌讳那丫头是个什么东西,留着一条贱命都是天大的恩典,他这会子是要抬举她么在床上安个弓弩子,命还要不要了”
皇后怕她闹开去,回头不好收场,只好安抚道:“额涅先别急,这不过是我的猜测,到底是不是的还要接着查。我原想把锦书弄到坤宁宫来的,可老祖宗那里说什么也不肯放人,这事就作罢了。咱们稳了阵脚再说,好歹想个法子把苗头给掐了,兴许还有救。”
太后愈发的痛心疾首,“东篱这孩子也叫人糟心!整个朝廷的大家子小姐里就挑不出一个合心意的,竟瞧中下等奴才了,真叫我恨铁不成钢!”
皇后噎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委屈得直想掉眼泪。太后捂着胸口气喘了半天,才问:“你同太皇太后说起过吗锦书是她宫里的人,要处置也得她发话才成。”
皇后低声道:“太皇太后应该是知道的,只不过一味地不做决断,奴才也闹不明白她的意思。”
皇太后冷声一哼,“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瞧太皇太后真是上了年纪,要做好人了。可这善心得看用在什么上头,这么油盐不进的耗着,非得等她把天捅个窟窿出来,然后再收拾残局吗”
屋子里都是贴身的近侍,倒不担心他们把这儿说的话往外传。太后拧着眉头想了会儿,看皇后,只低头坐着,也没句痛快话儿。论理要办那丫头有的是法子,却不知她怎么就畏首畏尾的,眼巴巴看着皇帝和太子被人祸害吗自己如今吃斋念佛,那些个杀伐的事做不得,就指着她了。
“到底怎么样了我瞧着你也放不开手脚,难不成他们爷俩就死心塌地了这才几天的光景!”太后视线在她身上一绕,“该怎么办你也不必请我的示下,你是六宫之主,要办个丫头不是一抬手的事儿!”
皇后有点傻眼,面上只不动声色。她的原意是叫太后动手,她和皇帝的情分总要保全的,太后如今要做菩萨了,冷眼旁观着她的左手捏了个拳,心想要下帖猛药才成,便道:“要不这事先缓缓再说吧,太皇太后那里不撒手,我做孙子媳妇的总不好硬问她讨人。额涅,旁的没什么,锦书那丫头要是能一心一意跟着太子或是万岁爷,还则罢了,怕只怕她不安分,她心里恨着宇文家,倘或从中挑唆,弄得父子反目成仇,于家不利,于社稷不利……额涅啊,咱们可要痛断肝肠了。”
皇太后一思忖,是这话!宇文家的爷们儿耳根子软,心里真有了这个人,上刀山下油锅,眼睛都不带眨的。她缓缓往雕龙椅背上靠过去,和皇帝的母子情,和太子的祖孙情还顾不顾万一那丫头早就扎了根,她处置了她不得让那爷俩记恨她一辈子可又不能放着不管,怎么办才万全呢……
太后道:“皇帝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私情和国事还是能分开的,就像先帝,他和敦敬皇贵妃那样的情深义厚,还不是背着她夺她皇兄的江山!我料想皇帝也应当有高皇帝心怀天下的胸襟。”
皇后恍然想起在南苑王府时,一天游园无意间听到太后贴身丫头的一段话,那时就领教了太后的沉沉心机:
合德帝姬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她偏安一隅不喜热闹,王府里的事鲜少过问,高皇帝不敢把他的宏图大业告诉她,每每拿练兵来搪塞她,她也不察,仍旧过她的安稳日子。
当时她极受宠,阖府上下的姬妾哪个不嫉妒,就差没活撕了她。众人都远着她,偏太后讨喜,姐姐长姐姐短的一刻不离口,合德帝姬也喜欢她,拿她当姐妹,结果怎么往呢高皇帝出征去了,她就把南苑王府谋反的事告诉了合德帝姬。这下嫡王妃的天塌了,一下就病倒了,她还常去探望她,火上浇油地把前方战事转述给病榻上的人,可怜合德帝姬一条命就这么断送了,临死都没出卖她,八成还是领着她的情,当她是知心朋友。
皇后怅然,这就是大宅子里的妻妾争斗,杀人不见血,多可怕!为了生存,什么样的手段使不出来只可惜,赢了天下又怎样皇后喃喃,“谁曾想高祖爷是那样的实心眼儿,皇考皇贵妃一走就连饭都不吃了,到最后饿得没了样,瘦成了两层皮,那梓宫抬着,就剩寿材的份量了。”
皇太后一怔,心上被狠狠剜了一刀似的,猛醒过味儿来,“不成!那丫头不能杀,千万要留着一条命!我算是明白太皇太后的用心了,要是杀了她,回头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事来,她再搭上那爷俩,那可真是要了人命了!”
皇后只觉背上冷一阵热一阵,迷茫茫没了方向。“这么说来就由着她去额涅,她是慕容氏的遗孤啊,等着吧,迟早要出乱子。”
太后头痛起来,正因为她是合德帝姬的侄女才不能轻易动!皇帝八成是在她身上找着她姑爸的影子了,这才是真正不好办的原因,这会子一脑门子扎进死胡同里了,哪儿还出得来!
“额涅。”皇后的心凉到了脚脖子,“奴才听您的,您给个话儿吧。”
太后摆了摆手,“皇帝和太子要有个好歹,我死了也没脸见祖宗。你别急,再想想法子。”
一直在一旁侍立的高嬷嬷上前请了个双安,“奴才有个主意,想看看皇太后的意思。”
那高嬷嬷是皇后的奶娘,皇后大婚那会儿跟着陪嫁过来的,在芳嘉园那片有个府邸,人们管那儿叫奶子府沙家。平时不常在宫里住,只有皇后传了才进园子里来。太后一瞧自己人,就点头道:“你说。”
那高嬷嬷是个话篓子,出发点是好的,只是不相干的忒揪细,从南苑说到大内,从绣工说道宫女,像倒了核桃车似的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套,直说得太后耳朵里生了茧子,忍不住大皱其眉,叹着气儿道:“您老到底想说什么呀,甭扯闲篇了,你主子急断了肠子,你还有这兴致侃呐快拣要紧的,麻利儿说吧。”
高嬷嬷一迭声应是,又绕了好大一个弯子,可算是说上正经的了,没别的,就两个字,赐婚!
皇太后掏了掏耳朵,“赐婚赐给谁宗族里谁敢要还有你们万岁爷那儿,非把人家弄死不可!”
高嬷嬷道:“怎么能赐给王府门第呢,还让她过阔绰日子享福去啊往下边赐,往狠了办她,指给太监!”
皇太后个皇后倒抽了口气,这也忒缺德了,好好一个大姑娘嫁了太监,那往后还能活吗太监都是些脸酸心眼子小的玩意儿,落到他们手里不得要了大半条命去!
高嬷嬷自顾自地絮叨,“奴才觉着这个好!万岁爷就是要法办,杀个奴才不值什么,过了礼上了花轿,太监死了她就是个寡妇,万岁爷和太子爷也没念想了。”
理是这个理儿,可这损阴德的事谁来做皇后垂下了眼,皇太后老僧入了定,谁也不吱声。
一室静谧。隔了老半天,皇太后像是想明白了,和丢了性命来比,叫儿子恨,孙子怨也没什么,拼了这几年的道行不要了,就这么办!
太后木着脸拍板,“二月头上皇帝要上西山健锐营去,趁着那当口颁懿旨吧,不能让个女人毁了整个大英。”
皇后咬着牙说嗻,高嬷嬷笑道:“太后您圣明。”
打定了主意,大家都松了口气,太皇太后那里再忌讳也构不成阻碍,只要背着老太太放了恩旨,立马把人带出宫去就齐全了。
皇后没事人一样闲喝两口茶,琢磨把人配给谁合适,高嬷嬷说:“就配给圆明园里养鸽子的管事刘登科,那狗不拾的东西好色,死都不怕的种子,就他合适。”
刘登科三十来岁,养鸽子是行家,腿不瘸眼不瞎,就是背佝偻,据说是净身的时候没把腿抻好,站着就像只虾子,这一生都伸不直了。
皇太后一听也蹦出了点怜悯之心来,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皇后有了底儿,忙换了个话题,笑眯眯地又说上二月二来了。说刚忙完年下还没缓过劲来,又要张罗换季的事,下头人起早搭黑,点灯熬油的做针线不容易,得放赏。
太后顺着话头子说:“各宫正月里还有多少鸡鸭鱼肉,省着吃也好,费着吃也好,到二十三这天都得拾掇干净喽,二月二吉利了,这一年都吉利,可要紧着点子心。”
皇后从圈椅上站起来,规规矩矩肃了肃,“谨记皇太后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