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烟陵旧人(2/2)
心血潮涌,刹那之间。
高手相争,从来争的也只是刹那!
那啸声不过短短一霎,一霎间几经转折,孟扶摇心一紧再一收再一晕,眼前便是一黑。
随即听得对方轻细一笑,身子一挪便挪出自己刀下,劈面风声一凉,有人向自己面门抓来。
孟扶摇一低头,欲让还未让开之际,对面风声一掠,一人滑了过来挡在她身前。
孟扶摇立刻将他往身边一带。
他又立即将孟扶摇带回来。
两人身法都滑如游鱼,刹那间你带我我带你走马灯似的一转,都想将自己代替对方送入杀手之下,倒看得那人咭咭一笑,道:“这一对情深意重的,转得我眼都花了。”
他笑声里满是戏谑,突然手臂格格一响,一个九十度转折,竟然蛇一般越过挡在前面的长孙无极,绕过他挡住的孟扶摇前心,抓上了她的后心!
“啊!”
惨呼声响彻窄小阴暗的牢狱,四面里喷开罂粟般艳红的血。
利爪般的手指下的身体痉挛的扭几扭,不堪这非人的痛苦,麻花似的盘绕起来,喉头里发出格格的断声,血沫突突的涌出来,堵住欲待出口的言语。
随即便是即将失去生命的躯体重重坠落地面的声音。
“砰——”
那幼细的声音有点惊愕有点不甘的“呀”了一声,轻轻道:“可惜。”
也不知道是可惜机会的失去还是可惜那突然扑上来的人。
随即他百无聊赖的叹一声,衣袖一拂,青烟一般悠悠退出去,道:“算你们运气……”
青影一散,淡淡的雾气便散尽,现出地下的尸体。
那个隔壁牢房的邻居。
孟扶摇一拳将隔壁牢房墙壁打塌,三人战场早已转到隔壁,一直打到那邻居身边,三个人都没将这人算成人,直接视若不见,任他缩在脚底浑身发抖的看着,直到刚才那人手臂蛇般绕向孟扶摇后心时,他突然扑了上去。
假长孙无极的心思都在前面,留了一只手阻挡长孙无极转身,却没想到后面还有人愿意做人肉盾牌。
孟扶摇也一脸愕然,看着脚下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半晌蹲下身,问:“为什么”
那人看着她,许是回光返照,眼神比先前更亮了亮,张了张嘴欲待说什么,却被涌出的血沫堵住,孟扶摇伸手,把住他的脉门,又拍一拍他后心,拍出一口淤血。
那人振了振精神,吸一口气,盯着孟扶摇断断续续道:“你……是……她的……吧……”
他声音细微不可闻,中间有几个字模糊不清,孟扶摇听不清,侧头过去问道:“碗”
那人无声抽噎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在哭。
孟扶摇想了想,知道这人五脏俱碎,指望他说得清楚已经不可能,只得自己问:“那碗,活着还是死了”
“死……”孟扶摇刚露出“我就知道这样”的表情,那人又道:“活……”
孟扶摇抽嘴角,这才想起这人原本就是半疯,能说出个什么来
还是她直捣黄龙吧。
“她在哪里她是谁”
“宛……烟林……下……”
“燕岭烟陵彦林”孟扶摇抓狂,中国字同音的太多,这样哪里问得出头哇。
“你会写字不”
那人眼中最后那点神光却已经散了,眼眸淡灰混沌,突然身子挺了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两只眼珠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嘶嘶哑哑的喊:“宛……我错……”
他抽搐得厉害,已经无法再完整清醒的表达任何一个意思,却再不住的咕噜着一个“错”字,将那个字连同连续不断的血沫不断推出咽喉,咕咕的不肯咽下。
孟扶摇看着他这样吊着一口气不肯死,像是在等着什么,这般模样多活一刻都是折磨,想了想,道:“你等她的原谅吧如果……我和她有关系的话……我代她原谅你。”
“原谅”两字出口,便似捆身的绳索突然解开,那人身子剧烈一颤,仰头吐出一口长气,眼睛大大睁开,那一直混沌的瞳仁,突然慢慢褪去淡灰的颜色,渐渐黑了起来,随即,定住不动了。
月色跨过半毁的墙壁,照上永恒静默的人的衣襟,一般的苍白僵硬。
孟扶摇默然坐在暗影里,想着他死前最后几个字,想着他神情里隐约透露的不甘和负罪,想着他临死前念念不忘想要得到她原谅的那个宛儿,突然觉得心底有凉意隐隐的浸上来,像是大雪之中本就已经冻僵了身体,却还要看见前方有绕不过去的冰湖,还没靠近,便激灵灵打个寒战,全身的热气便似已经被吸干了。
身后有人轻轻将手放在她肩上,道:“扶摇,不知有不知的好,知道是知道的命,无论如何,有我陪你。”
孟扶摇“嗯”了一声,笑笑,抬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肩上肌肤渐渐被捂热,下行至心口,熨帖的温暖。
因为冷,更温暖。
世事如此森凉,一路黑暗,彻骨阴冷。
全因为有了那些爱,寒冬里及时燃起的篝火,永远点亮在她崎岖道路前方,她才未曾真正冻僵了心。
孟扶摇倾下身,擦了擦那人的脸,为他整理了仪容,污秽拭尽,现出一张普通的中年男子面目,从眉目来看倒也忠厚,只是,谁说忠厚的人不会犯错误呢
也许正是因为某个积淀在记忆里的大错,使他一生耿耿于怀至死不忘,并因为相似的一张脸,寻求了最后的解脱。
她和长孙无极对视一眼,放下尸体,站起身。
过了一阵子,远处听见声音躲在一边的狱卒才畏畏缩缩过来,看见两间牢房全毁,地上一具尸体,原先关在牢房里的那个道士和老者已经不见,赶紧报告上司,因为牢房毁得离奇,官沅知县不敢怠慢,又报紫披风,紫披风大队人马进驻官沅大牢,将那两间被毁的牢房仔仔细细看完,一脚便将知县给踢了出去。
“混账!抓到这么个人为什么不上报!”
知县委屈的抱着大腿,一转身“啪”的甩了几个抓孟扶摇长孙无极进来的狱卒一个耳光。
“混账!抓到那两人怎么不报给我!”
狱卒捂着脸,诺诺连声的退后,互相怨恨的瞅一眼——牢里胡乱抓来的人多了,以前也没报过啊,活该这次倒霉罢了。
“大人……我们一定好好彻查,好好彻查。”知县涎着脸请示。
“查个屁!”紫披风又是一脚,“没看见牢都塌了!人怕是都出官沅了!”
他们呼啸成风的大步出去,连连呼喝:“城里城外,好生搜捕!”
知县咕哝一声:“跑了才好,天天好吃好喝女人小倌的侍候着,都快贴我的老本!”听得身后衙役请示那尸体如何处理,不耐烦的道:“叫家人来收尸,顺便交三两银子收尸费!”
“这人没有家人。”主簿哗啦啦翻了阵册子,摇头。
“没家人什么事关进来的”
“我翻翻啊……”主簿点起蜡烛仔细翻,半晌道:“不知道,往前翻六年都没有,还是上上任手中的事。”
“一团乱帐!”知县一甩袖,知道有些衙役月入微薄,有时也靠些下作手段挣钱,一点小事抓了人来,有钱的就放,没钱的就关,这个大概就是关久了,关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来历,这些事他们做知县的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得糊涂嘛。
“拉出去乱葬岗扔了!”
大老爷们咚咚的出去,牢里恢复了安静,谁也没对地上尸首多看一眼,谁也没想到去把牢里再看上一遍。
油灯的光惨惨亮着,照着人去牢空的那两间牢房,也照着隔壁的几间牢房。
就在被毁的牢房隔壁,有人靠着牢壁,在那线昏黄光影里,露出讥诮的冷笑。
孟扶摇。
她和长孙无极根本就没有离开。
天下没有谁能比她和长孙无极更会利用人的思维盲点,谁都以为打成这样人一定走了,他们偏偏不走。
如果说刚才的大牢最危险,现在就是最安全,那个假冒伪劣受了伤不会再来,紫披风更不会来,就让他们在官沅县城里掘地三尺的找吧。
至于那个人的尸体……隐卫会跟到乱葬岗收殓的。
和紫披风和县老爷一墙之隔的孟扶摇,听见了最后那段话,眉头微微一皱,这人很久之前就在这里他原先在哪里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一呆许多年他和那个婉儿又是什么关系而在当年,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子身上,到底发生了怎样惨烈的事,以至于这个男人背负罪孽,苟延残喘的活在这个牢狱之中,用一生的时间,等她的原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些事,想避已经避不得。
一旦向前走,她伸出的指尖,迟早会触及那些隐伏在黑暗里尘封多年的往事,也许就那么轻轻一戳,“啪”一声,血色殷然的尘灰便会滚滚飘出,扑了她一身。
孟扶摇闭上眼,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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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孟扶摇和长孙无极施施然“出狱”了。
按照隐卫留下的记号,一群人在城北一间不起眼的民居集合,那是宗越当年建立的地下势力“广德堂”一家分店的二老板的外宅,目前的璇玑,外来势力已经很难立足,会日日遭受盘查骚扰,然而该二老板却是土生土长的璇玑人,在官沅当地已经生活了数十年,最是老实巴交广结善缘的一个人,平日里上下都打点得好,但就算如此,他现在也是一日三惊——紫披风满城乱窜,全城已经有数百人因为“可疑、通敌”等罪名,被投入城南知县大宅紫披风目前的驻扎处,据说进去的都是富有家财者或者平日里对紫披风颇有微词者,而一旦进入那座大宅,家人便得捧上大笔银子,保不准还有去无回。
“乱了!乱了!”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田舍翁的广德堂老板连连叹气,“紫披风那群大爷满城里发布告示,设了‘秘闻箱’鼓动全城百姓互相私下告发,但凡家中窝藏重犯者,一旦发现立即抄没家产全家杀头,有些人趁机报复,胡乱投信,紫披风不管真伪,一概抓起来严刑拷打,全城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很多人筑暗道,听见狗叫声便躲入地下室,一夜数次觉都睡不安稳……唉……”
孟扶摇和长孙无极对望一眼,慢慢道:“那我们就把他们带走吧。还官沅一个安宁。”
“怎么带走”二老板愕然道:“城外近万人呢,城内知县大宅住的是各级头目,就有几百人,听说在靠近南境的必经之道上丰府,还有近万紫披风和铁卫,专门等着你们。”
“他们不是有秘闻箱么”孟扶摇笑笑,“拜托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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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难得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城南知县大宅前,端端正正放着一个紫红色的箱子,箱子密封,上头开着一道窄窄的缝,背后有锁。
“秘闻箱”,每日清晨开启取信,每天夜晚等待密信,等那些夜晚窜在城南的鬼鬼祟祟的暗影,送来紫披风的财路,并终结无辜者的命运。
几个路人经过,看见那箱子都露出憎恨畏惧神色——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箱子,装载了人心里最阴暗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使无数人家破人亡,无数人遭受酷刑,无数未嫁女儿被侮辱悬梁。
这已经不是普通木箱子,是官沅人闻之如鬼魅的灾难之箱。
“吱呀”一声大门开启,路人赶紧避了出去。
负责开秘闻箱的几个紫披风打着呵欠,说笑着去开箱。
“今天不知是哪家地主遭事儿……”
“我只关心,他家有没有漂亮女儿”
“得了吧,上次还有个又没钱又没女人的也投进来,白费力气,要给我知道是谁投的,非活剥了他不可!”
几个人嘻嘻哈哈,取了信,漫不经心的掂着进门去,几个路人畏怯的看着,按着砰砰跳的心,猜测着会是谁家倒霉遭殃。
当夜。
几名紫披风在知县衙门内莫名暴卒。
那夜紫披风们一夜没睡,满城点了火把寻找凶手,然而一无所获,因为那几个紫披风死得离奇,周身无伤痕,也没有任何挣扎,最后查了,说是中毒,于是又把知县大宅翻个底朝天。
第二日,又死几个。
第三日,又死。
死的人都是当夜值班第二天休息的,一开始众人都往值班时的事儿上想,直到第三日,终于有人想起了秘闻箱。
回头开箱,没找到线索,那些密信看完随手就扔,早不知道扔在哪个垃圾堆上了,到哪去寻
找了个名医来,探头在箱子里闻闻,说似乎有异味,密信中有毒。
当日,秘闻箱取消,官沅百姓奔走相告抚额欢庆。
秘闻箱取消当夜,紫披风在知县大宅里连夜开会,会开到一半,两个小队的紫披风骂骂咧咧的互相揪扯着回来,都说对方抢了自己女人,骂到一半,齐齐倒地而亡。
于是开会议题变成不许再出去随意寻欢。
寻欢寻不成了,每日供应的水米食物中,又开始出现问题,紫披风们入口的食物都验过毒,这些东西都被验过才进了厨房,然而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明明没有毒,但每日都有人吃了上吐下泻,直至衰竭而死。
紫披风回头查整个食物送来的环节,却发现无迹可寻,谁也不会在意一个送菜的农夫到底长什么样子。
到了这个时辰,知县大宅再也不敢住,紫披风撤出大宅,也不敢分散了再住到其他富户家中——也没什么好住的,都给他们搞得家破人亡了。
当日紫披风只好匆匆出城,家家户户赶紧关起门来默默烧香。
紫披风人多,分小队出城,在离城门不远处一座酒楼上,一对男女负手而立,面含笑意眼神却冷冽的静静看着底下的紫色洪流。
半晌那男子轻轻握了握女子的手,含笑道:“天干物燥,适合杀人。”
那女子侧首,瞟了瞟衣甲整齐的紫披风,眼神清泉般一流,答:“月黑风高,正宜裸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