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我只想吃你(2/2)
……
景横波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眼看见远处屋檐上,一只鸟落了一根羽毛。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多年近视眼的人,忽然戴了一副合适的眼镜,可她确定自己并没有戴眼镜。
或许,这就是明月心法带来的好处吧,月光普照,万物澄明。
她侧身,看见穆先生一动不动贴墙睡着,很安静。
这种安静又让她恍惚——这样早晨醒来,看见一个男人背对自己睡着,好像是老夫老妻间才该有的场景
而且她居然对这样的场景,和这样的一夜没有任何奇异反应,好像……顺理成章一样。
是自己越来越放松,还是这样的事儿多了,渐渐麻木了
和陌生男人共度一夜的事,她想想,似乎,从出帝歌以来,确实不少。
身后有动静,她回头,穆先生拥着被子翻个身,睡得头发乱乱的,眼神迷离,似乎还没清醒。
像一只慵懒的猫。
她那诡异的感觉又来了——他那床上翻身,迷离看她的姿态,和普通家庭早晨起床的老公是不是一样……
“醒了”穆先生居然在和她打招呼,对从她床上抱着她被子醒来这件事,态度自然。
这语气,神情,她那种“居家生活”的错觉又来了。
她觉得有点受不了。
“醒了”她反问他,笑得颇假,“看你气色不错,想来伤势痊愈。恭喜恭喜,好走不送。”
说着去掀他的被子,准备请他速速滚蛋。
他躺着不动。
“我想在你这先避一避。”
“啊”景横波决定装没听见,“想马上走好的,我送你出去。”
“我不走。”他又道。
“外面的人去吃早饭了,正好趁这时候走。”她道,忙忙碌碌叠被子。
叠被子的手被按住,她顿住,眼光落在他手背上,修长干净的手,很好看,只是皮肤有点苍白,好在指甲微红,别有美感。
“嗯”这一声是鼻音,她自己觉得很有压迫感。
可惜这压迫感对他不存在,他仰起头,迎着她眼睛,清晰地道:“让我在你这避一避。”
“不干。”她嗤之以鼻,“你吃定我了我凭毛要给你避我又不是你姐。”
“现在叛徒应该在全城搜捕我。”他自顾自道,“我在这里避上一日,等稍微好转,天黑了,你送我回影阁总坛。”
“做梦。”她道。
“路上可能有点危险,不过我有办法。”
“关我毛事。”她道。
“送我到总坛之后,我有重礼相谢。”
“姐有答应你吗……嗯什么重礼”
“你想要的。”他加重语气,“在玳瑁生存的很多必要的东西。”
她不说话了,托着下巴,眼神飞来飞去,似在精密计算。
他却好像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了,又舒舒服服躺下去,果然是吃定她的样子。
她很想让他吃瘪,可是现在她已经不是那个,凡事只求自己痛快的简单女子,她已经学会了将个人意愿放在一边,先考虑利益。
影阁能在大荒遍地势力已经成型的情况下,还挤进了这铁桶江山里,可见能力不小,穆先生所能提供的好处,也许真值得她冒冒险。
话说回来,她要做黑水泽女王,掌握玳瑁,也不能和所有的玳瑁势力交恶。正常情况下,应该扶植被排挤的,拉拢势弱的,打压最强的,现在穆先生被玳瑁江湖势力联手暗害,正是她适合拉来做同盟的对象。
心里愿意了,脸上还不肯放软,她哼了一声,道:“给点押金先。”
这话原是挤兑他,她想着他受伤在外,哪可能带着什么好东西,谁知道他真的伸手入袖,掏出一个藤编的圆圆的东西递给她。
景横波接过来,拿在手里才觉得挺有分量,显见藤条里包着什么东西。那藤触手温软,看上去极有韧性,她试着撕扯一下,果然没有扯开。
“锦罗藤。”穆先生道,“姬国特产。不惧火烧不畏刀剑永不腐烂。对其中包裹的任何物体都有滋养作用。姬国贵族女子有用它做衣服的。”
“藤条里是什么”她问。
“不知道。”他答得妙。
“不知道你给我万一里面是毒药呢”
“锦罗藤极其名贵,能用它来包裹的东西当然更名贵。哪怕是毒药也是珍贵毒药,你不亏。”
“话是这么说,但既然这藤打不开,我要它有什么用”她把玩这东西,觉得这造型平平无奇,根本看不出里头会是什么。
“藤条不能以外力打开,但这是藤条编的,自然可以解开。”他道,“只是编得特别复杂,得慢慢研究。这是女子活计,不适合我们男人做,所以,送你了。”
看她还是一脸不满意模样,他又道:“锦罗藤之所以叫锦罗,是因为这藤本身就有温养肌肤,令肌肤细腻光洁,如锦如罗的功效。你便是解不开这藤条,戴在身上,也自有好处。”
这话倒中了景横波的意,笑眯眯地道:“瞧不出你一个大男人,倒和女人一样细心。”便将这东西佩在腰上香囊里,并没有贴身戴,打算等和司思汇合后,让他看过有没有毒再说。
戴好之后,一抬头,却见他凝视自己腰部,眼神颇有些奇怪。似欢喜似惆怅,又似有深深的寂寥。
看她看过来,他又转眼。两人又陷入了不说话的尴尬中,片刻,他拿起身边的人皮面具和银面具,一一戴上。
她看他慢慢抹平人皮面具的接缝,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忍不住要刺他一下,“要不要给你找点粉来,把接缝抹平些”
他手一停,随即淡淡道:“也行,记得拿上好的天宫粉。”
她嘿嘿冷笑,“干脆拿女人皮给你再贴一层”
他手又一停,唇角一弯,“你能不这么恶心吗”
“吃人肉不恶心”她大白眼翻得像媚眼。
他的声音似叹息,“我没有。”
“我看见了。”她嫌恶地退后一步,无法原谅他竟然把那手夹到自己盘里。
哪怕是虚应那些江湖大佬,她也觉得这样的男人,太没血性。
他沉默,似乎并不打算再解释,唇角一抹笑意,还是那般淡淡羞涩,却又生出成熟男子的魅力,很奇特的气质。
他似乎并不太在乎她怎么想,存在自有欢喜。
景横波觉得那种神秘又粘稠的感觉又来了,赶紧转移话题,问他:“今天精神咋样”
他看样子又要躺下来,“不行。”
窗户缝里透出微光,晨曦初露,新一天开始了。
景横波爬上床,跪在他身边,低头看他,露出恶意的笑意,“受伤是不是很无聊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他定定地看她。
然后眼神,慢慢变了。
景横波脸上,渐渐出现了变化,雪白的肌肤上,蔓延出一片片黄色,像一片黄色淤泥,渐渐漫过雪地,涂染了一地斑驳。
这忽然的变化着实有点可怖,她冷笑看着他,双手按住他的肩,准备等他吓得要起身的时候,凑上去装女鬼好好吓吓他。
他却没有惊叫,也没有起身,却微微抬起手,似乎想要摸她的脸,那眼神……
那眼神,有紧张,似乎还有……怜惜。
他的手抬起一半,随即落下,并没有失态——因为他看见了她恶作剧的眼神。
这眼神让他确定这脸,其实没有事。
她看他稳稳地躺着,有点失望,冷哼一声,无趣地放开他,坐起身整理头发。
对面就是桌子,桌上有镜子,镜子里能看见半个自己,和半个躺在被褥上的他。
景横波理着头发的手,忽然一顿。
她发现他在看她。
模糊的黄铜镜,映不出清晰面貌,却能感觉到他的眼神。
不是厌恶,不是嫌弃,是……怜惜。
比刚才更深,更明显的怜惜。
似乎他从这张斑驳的脸上,看到了她的努力和放弃。
努力去做一个合格的强者,放弃了当初最在乎的美丽。
怜惜她这一路,得到多少便不得不失去多少,在艰难竭蹶中,将自己慢慢变了模样。
景横波梳理的手指停了停,冷笑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样的眼神,她特别烦躁。
似乎久已压抑的情绪,便这般被翻起,时间的巨掌轻轻一拍,往事就哗啦一声冲到眼前。
不,不要。
她三把两把将头发扎好,笑道:“看完没有”
身后静了静,他并无被发现的尴尬,只轻轻道:“你换了位置,我看不见了。”
言下之意你赶紧换回来我好再看。
景横波被他的厚脸皮气乐了,哈哈一笑道:“那再给你看个精彩的。”
手一挥,哗啦一声头顶瓦片飞出屋顶,一些碎瓦砸下来,砸破了床顶,灰尘簌簌落,他拖起被子挡住。
景横波手又一挥,他连着被子飞起来,在床顶上滚了滚,啪一声砸落在床上。
头顶泥尘滚滚下,落了他一头一背。
景横波露出报复成功的笑意,嘴里却发出尖叫。
“啊啊啊你是谁啊啊啊啊救命啊!”
她的叫声很有穿透力地传出去,穆先生还在和被窝挣扎。
门砰一声被踹开,那些罗刹门炎帮的人冲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那领头男子,行色匆匆,似乎刚赶回来,急声问:“怎么回事”
“他——”景横波指着穆先生,满面惊惶,“他刚才砸破屋顶,落在了我床上,吓死我了!”
一帮汉子们听见了屋顶破裂的声音,此刻抬头看见,果然屋顶有个大洞,而床上的人趴着,满身灰尘,一看就是从屋顶掉落的。
这些黑道汉子满面凝重,领头汉子手一挥,其余人各挺刀剑,逼近了穆先生。
趴着的穆先生慢慢转头,看着景横波。
景横波背着手,笑嘻嘻地看着他——叫你看,叫你嘚瑟,叫你赖我,现在该慌了吧,怕了吧
结果她又失望了。
穆先生不仅没露出失望惊慌之色,还对她眨了眨眼。
他好像一点都没被卖的痛苦,仿佛这只是一个游戏。
景横波眨眨眼,盯着他,他眨眨眼,看着景横波。
景横波觉得这真是比拼定力的一个游戏,而且她好像要输了。
最前面一个炎帮帮众的刀已经快要触及他的喉头。
他依旧浅浅笑着,唇角一弯,只看她,似乎真的将命交给了她,又似乎这是他对她的一个考验。
景横波觉得莫名其妙——这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开始印象还不好,怎么就敢这么有底气怎么就敢将命交给她
那就死吧,哼。
那刀将要横劈而下。
他依旧不动。
她只好一声大叫:“啊!”
这一声充满惊讶,劈下的刀停住,那群汉子齐齐回头看她。
景横波却只说了这一句,便紧紧闭嘴——她心中不甘,非得看他怎么做。
床上的他,终于动了,颤巍巍伸手,哑声道:“……牡丹,你不记得我了”
牡丹
牡丹!
景横波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脸上青红白绿地变幻了一阵——她好像又输了……
她咬牙,却只得“惊讶惊喜”地冲上去,拦住那持刀汉子的胳膊,大声道:“啊!原来是你,英大哥!你怎么戴了面具还有你怎么忽然这么娘娘腔了,活像我们镇上小倌馆的兔子哥哥,我都没认出来你!”
穆先生的脸色黑没黑她不知道,她眼神里满满的恶意她知道。
可惜穆先生似乎也是个演技高手,就好像没发现她的恶毒,一边咳嗽一边笑道:“……受了点伤,中了毒……在这里掉下来……没想到遇见你。”
景横波暗赞——这吃人肉的家伙,脑子当真快,这没有事先对戏,甚至没看过剧本,偏就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立刻就接上了。
这演技,比裴枢强多了。
“他是谁。”领头汉子警惕地问。
景横波笑眯眯地道:“英大哥啦,前段日子常见的,人很好的。”踮脚悄悄在领头汉子耳边道:“和你们要找的美人姐姐一起的,我听美人姐姐喊他英白,我们都喊他英大哥。”
领头汉子眼睛亮了。
英白!
传言里他被国师免职,逐出帝歌,之后据说他投奔了女王。
不过英白不是武功很高吗怎么会落到这样狼狈的境地难道女王那边遇上了什么事
领头汉子,是罗刹门下一个小头目,叫王进。他奉命带人寻找女王下落,好用美男计先拉拢女王。昨晚罗刹前来关家川,他赶去伺候并汇报这边的进展情况,谁知道玉楼出事,门主重伤,眼看着罗刹门要大变,他正惶惶不安,怕自己这个门主亲信,很快会因为门主失势被清算。昨晚他赶去见门主,门主重伤之下,也在忧心怕权柄被夺,关照他无论如何要把女王这事做好,如果能抓女王在手,那依旧是有力筹码,最起码别人想夺权就不大容易。
王进因此匆匆赶回小院,决心一定要找到女王,此刻听说此人是英白,顿时大喜过望。
英白自然和女王在一起,如今他受伤流落此地,说明女王还没和十三太保汇合,他们还有机会先找到女王,拉拢她的心。
“既然是你的朋友,我们自然要好好招待。正好也请他帮忙,找到你那位姐姐。”王进对景横波耳语,“你帮我问问他怎么成了这样,咱们稍后再出发,如何”
“好啊好啊。”景横波笑嘻嘻将人送了出去,关上门,对着穆先生,嘿嘿奸笑了一声。
“够淡定。”她道,“你是不是吃定了姐很善良,不会真卖了你”
“哦。”他慢吞吞地道,“我方才,只是伤势发作,一时说不出话而已。”顿了顿,他诚恳地道,“没想到你这么舍不得我,我很感动。牡丹,多谢多谢。”
------题外话------
拥着被子翻个身,眼神迷离地对你们伸出手:
早……上……好……我……只……想……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