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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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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小妹梳洗完,用了些早点,一个人静静在窗前摆弄着一瓶梅花,插了一遍,左右看看,似不满意,又取出来,再插一遍。

一旁服侍她已久的宫女都是见怪不怪,不发一言,要么垂目盯着地面,要么双眼直直盯着前面。

上官小妹身材娇小,偏偏椒房殿内的摆设为了彰示皇后的凤仪威严,件件都十分堂皇的大。

新来的侍女橙儿看了半晌,只见皇后来来回回摆弄着一瓶花。从她眼中看过去,皇后就是一个小人儿,穿得刻意老成稳重,缩在坐榻一角,十分堪怜。

橙儿笑道:“娘娘想要什么样子,告诉奴婢,奴婢帮娘娘插。这些琐碎事情让奴婢干,不值得耗费娘娘的时间。”

一室安静中,忽闻人语声,人人都有点不习惯,全都扭了头,看向橙儿。

橙儿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惶恐地跪下。

上官小妹听到橙儿的话,手微微顿了下,轻轻放下了花。

从她六岁起,时间就是用来耗费的,她的时间不用来耗费,还能做什么

椒房殿外的世界,她不能轻易踏入,在所有宦官宫女眼中,她并非后宫之主——皇后,而是代表着钳制皇帝的势力。而椒房殿内,小妹微笑着扫过四周的宫女,她们中应该有一半都是祖父的眼睛,剩下的也许有刘弗陵的,也许有朝廷内其他臣子的,不知道这个橙儿是谁的

小妹看向跪在地上的橙儿,笑道:“你学过插花本宫正发愁呢!过来帮本宫一块儿插吧!”

橙儿看小妹笑容甜美,方放下了悬着的心,磕了个头,跪到小妹身侧,帮小妹择花。

上官小妹边和橙儿商量着如何插花,边随意聊着天,“你进宫多久了”

“快三年了,从进宫起就在昭阳殿。”

上官小妹心内思索,因为刘弗陵没有册封过妃嫔,东西六宫都空着,昭阳殿内并无女主人。橙儿在一个空殿里一做三年,想来家中应该无权无势,只是为何突然来了椒房殿

小妹诧异地说:“昭阳殿内现在好似没有住人,一个空屋子还需要人打理吗那你不是每天都很清闲”

橙儿笑起来,真是个娘娘,贵人不知低下事。这皇宫里,就是没有人的殿,照样要有人打扫、维护,要不然哪天陛下或者娘娘动了兴致想去看看,难道让刘弗陵和娘娘看一个满是灰尘的殿堂

“回娘娘,虽然没有人住,还是要精心照顾,奴婢每天要做的活也很多。要打扫殿堂,擦拭家具,还要照管殿堂内外的花草。以前在昭阳殿住过的娘娘留下了不少名人诗画、笔墨用具、琴笛乐器,这些东西都经不得怠慢,需常常查看,小心维护。”

小妹听到橙儿的话,忽想起了句话:人已去,物仍在。不知这昭阳殿内又锁过哪个女子的一生心中有感,不禁侧头问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官,“昭阳殿内住过先皇的哪位娘娘”

女官凝神想了会儿,摇头:“回娘娘,奴婢不知道,自奴婢进宫,昭阳殿好像就空着,如果娘娘想知道,也许找个已经不当值的老婆子能打听到,或者可以命人去查一下四十年前的起居注。”

小妹摇摇头,虽然对昭阳殿空了四十多年很好奇,可也不愿为了前尘旧事如此兴师动众。

橙儿小声说:“奴婢知道。”

小妹笑搡了把橙儿,孩子气地嚷:“知道就快说,惹得本宫都好奇死了。”

昭阳殿是后宫中除了椒房殿外最好的宫殿,富丽堂皇虽不及椒房殿,可雅趣幽致更胜一筹。如此重要的宫殿,竟然在先皇时期就空着,对后宫佳丽三千的先皇而言,实在非常奇怪,所以周围的宫女也都生了兴趣,竖着耳朵听。

橙儿说:“李夫人曾住过。”

众人闻言,立即露了疑惑尽释的表情,继而又都想,自己真笨,能让昭阳殿空置那么久,除了传闻中倾城倾国的李夫人,还能有谁

一旁的老宫女也生了感触,轻轻叹了口气,“可怜红颜薄命。”

上官小妹凝视着手中的梅花,甜甜笑开。

可怜吗她一点不觉得李夫人可怜。如果一个女人生前尽得爱宠,死后还能让帝王为她空置着整座昭阳殿,那她这一生已经真正活过。只要活过,那就不可怜。可怜的是从没有活过的人。

上官小妹笑问橙儿:“这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知道你还知道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都讲给本宫听。”

橙儿不好意思地笑:“奴婢要日日打扫昭阳殿,还需要时常把字画拿出去晒一晒,日子久了,会偶尔看见先皇和李夫人留下的只言片语,因为还认得几个字,所以推测是李夫人。”

宫里极少有识字的女子,小妹十分意外,“你还识字”

橙儿点点头,“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学堂就设在家中,奴婢边做家事边听,不知不觉中就粗略认得一些了。”

“那你为什么又不在昭阳殿做事了呢”小妹说着话,把一枝梅花插到了瓶子中,仔细端详着。

“前段时间云姑娘去昭阳殿玩,看到昭阳殿的花草和布置,就问是谁在照顾花草、布置器玩,奴婢吓得要死,因为一时胆大,奴婢擅自移动了一些器具。不曾想云姑娘是极懂花草的人,很中意奴婢养的花草,她和奴婢说了一下午的话,后来就问奴婢愿不愿意来椒房殿,照顾一株奇葩。奴婢想了一晚上,第二日告诉云姑娘愿意,于总管就把奴婢打发来了。”

上官小妹手下失力,不小心碾到花枝,枝头的花瓣纷纷而落。橙儿忙从她手中接过花枝,“奴婢来吧!”

殿外叽叽喳喳一阵喧哗,一个宫女赶着进来通传,还没来得及说话,云歌已经迈着大步进来,“小妹,今天是小年,我们应该庆祝一番。和我一块儿去玩,我这几日做了个很好玩的东西,你肯定喜欢。”

殿内的宫女已经震惊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云歌身后的抹茶一脸无奈,静静地给小妹跪下行礼。

上官小妹理了理衣裙,娇笑着站起“好!云姐姐做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要是不好玩,就罚云姐姐给我做菜吃。”

云歌随手指了几个宫女,“麻烦几位嬷嬷、姐姐给小妹找些厚衣服来,越厚越好,但不要影响行动。橙儿,你也来,记得穿厚一些。”

称呼乱、礼仪乱,偏偏这个女子乱得天经地义,几个宫女已经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在皇后的宫殿中了,晕乎乎地进去寻衣服。

橙儿想为皇后带个手炉,云歌不许她带,笑嚷:“带了那东西,小妹还怎么玩况且冬天就是要冻呀!不冻一冻,哪里是过冬天”

云歌挽着小妹出了椒房殿,有两个年长的宫女急匆匆地也想跟来,小妹对这些永远盯着她的眼睛,心中虽十分厌恶,可面上依旧甜甜笑着。

云歌却是不依,一跺脚,一皱眉,满脸不高兴,“有橙儿就够了,你们还怕我把小妹卖了不成再说了……”云歌嘻嘻笑看着两位宫女,“这是我们小孩的玩意儿,有两位嬷嬷在旁边,我们都不敢玩了。大过年的,就让我们由着性子闹一闹吧!”

云歌一会儿硬,一会儿软,脾气一时大,一时无,虽只是个宫女,气态华贵处却更胜小妹这个皇后,搞得两个宫女无所适从,还在愣神,云歌已经带着小妹扬长而去。

汉初萧何建长乐宫和未央宫时,“每面辟三门,城下有池周绕”。之后武帝建建章宫,为教习羽林营,也多建湖池,所以汉朝的三座宫殿都多湖、多池。

未央宫前殿侧前方的人工河被称作沧河,宽十余丈,当年萧何发万民所开,与渭河相通,最后汇入黄河,气势极其宏大。夏可赏沧花,冬天待河面结冰时,又可赏天地萧索。

可今日的河面,却无一点萧索感。

河面上,一座六七层楼高,冰做的,像飞龙一样的东西,蜿蜒伫立在阳光下。最高处好似龙头,从高渐低,有的地段陡直,有的地段和缓,交错不一,回绕盘旋着接到沧河冰面。

飞龙在光晕下反射起点点银芒,晶莹剔透,华美异常。

云歌很得意地问:“怎么样是我画的图,让于安找人凿冰浇铸的。”

上官小妹呆看着河面上的“长龙”,美是很美,可修这个做什么难道只为了看看

一旁的宦官早拿了云梯过来,搭到“龙头”上。

云歌让小妹先上,自己在她身后护着。

小妹颤巍巍地登到了“龙头”上。冰面本就滑溜,现在又身在极高处,小妹害怕地紧抓着云歌的手。

阳光下。

光溜溜的冰面,反射着白茫茫的光,刺得小妹有些头晕。

小妹突然恍惚地想,这条龙是云歌建造的,也是她自己要上来的,她若失足摔了下去,肯定不能是我的错。一只手下意识地紧握住了身侧的冰栏杆,握着云歌的那只手却开始慢慢松劲,改抓为推。

此时云歌身在小妹侧后方,一只脚刚踩到龙头上,一只脚还在梯子上。

一个身影忽地映入小妹眼帘。

那人披着黑貂皮斗篷,正从远处徐徐而来,白晃晃的冰面上,那一抹黑格外刺眼。

他好像看到云歌登上了高台,蓦地加快了行走速度,吓得他身后的于安,赶上前护着,唯恐冰面太滑,他会摔着。

小妹的手颤抖着,只要这个女人消失,我和陛下就仍会像以前一样。没有别的女人,陛下迟早会留意到我的……

只要她消失……

小妹暗中用力将云歌向外推去……

“云歌,小心点!”刘弗陵仰头叫。

小妹心神一颤,立时方寸大乱。

猛然一缩手。

“呀!”

云歌手上突然失去小妹的搀扶,身子摇摇晃晃地往后倒去。

生死一线间,小妹却又突然握住云歌的手腕,把她用力拽了回去。

云歌忙借力跳到了龙头上。

下面的人看来,不过是云歌身子晃了晃,谁都没有看出来这中间的生死转念,只有当事人能体会出这一来一去。

云歌定定看着小妹。

小妹如同骤遇强敌的猫一般,背脊紧绷,全身畜力,双眼圆睁,戒备地盯着云歌,好似准备随时扑出,其实身体内是一颗毫无着落的心。不料云歌看了她一瞬,忽地拍了拍心口,呼出一口气,笑着说:“好险!好险!小妹,多谢你。”

小妹身上的力量刹那间全部消失,用力甩脱云歌的手,身子轻轻地抖着。

云歌忙扶着她坐下,“别怕,两边都有栏杆,只要小心些,不会摔着的。”

刘弗陵仰头静看着她们。

云歌笑向他招招手,蓦然弯身把小妹推了出去。

小妹“啊”地惊叫着,沿着砌好的龙身飞快滑下,她的惊叫声,伴着云歌的大笑声在沧河上荡开。

龙身砌成凹状,感觉惊险,实际十分安全,人只能沿着凹道滑下,并不会真的摔着。

小妹害怕恐惧中,却分辨不出那么多,只是闭着眼睛惊叫。

耳畔风声呼呼,在黑暗中,她的身子下坠、再下坠,就如她的这一生,没有亲人,没有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她只能一个人在黑暗中坠落下去,而且这个坠落的过程不能出声。不但不能出声,还要不动声色,即使知道坠落后的结局悲凉无限,依旧要甜美地笑着,沉默地笑着。

可是至少,这一次的坠落,她可以叫,她可以把她的恐惧、害怕、迷茫、无助都叫出来,把她的悲伤、她的愤怒、她的仇恨都叫出来。

小妹拼了命地尖叫,觉得她这一生从没有叫过这么大声,好似把她在椒房殿内多年的压抑都发泄了出来。

小妹已经滑到龙尾尽头,坐到了冰面上,可她依旧闭着眼睛,双手紧紧握成拳,仰头对着天,满面泪水地尖叫。

橙儿和抹茶呆呆看着她,看着这个像孩子、却又不像上官小妹那个孩子的人,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云歌高声笑着从飞龙上滑下,滑过之处,飘荡着一连串的笑声。在笑声中,她也滑到了龙尾,冲到了依旧坐在龙尾前尖叫着的小妹身上,云歌大笑着抱住了小妹,两人跌成了一团。

只看冰面上,两个人都穿着皮袄,如两只毛茸茸的小熊一般滚成一团。

小妹睁开眼睛,迷惘地看着云歌。我没有死吗

云歌笑得乐不可支,伸手去刮小妹的鼻子,“羞,羞,真羞!竟然吓得哭成这样!哈哈哈……”

云歌躺在冰面上笑得直揉肚子。

上官小妹怔怔看着云歌,心里脑里都是空茫茫一片,有不知道怎么办的迷惘,可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好似在叫声中把一切都暂时丢掉了,丢了她的身份,丢了她的家势,丢了父亲、祖父、外祖父的教导,她现在只是一个被云歌欺负和戏弄了的小姑娘。

小妹的泪水管都管不住地直往下落。

云歌不敢再笑,忙用自己的袖子给小妹擦眼泪,“别哭,别哭。姐姐错了,姐姐不该戏弄你,姐姐自己罚自己,晚上给你做菜,你想吃什么都行。”一面说着话,一面向刘弗陵招手,要他过去,“陛下,你来安慰一下小妹,这丫头的眼泪快要把龙王庙冲跑了。”

刘弗陵没有理会云歌,只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们。

于安想上前去化解,刘弗陵轻抬了下手,于安又站回了原地。

上官小妹呜呜地哭着,把眼泪鼻涕都擦到了云歌的袖子上。

云歌赔着小心一直安慰,好一会儿后,小妹才止了眼泪,低着头好似十分不好意思。

云歌无奈地瞪了刘弗陵一眼,叫橙儿过来帮小妹整理仪容。

机灵的富裕早吩咐了小宦官去拿皮袄,这时刚好送到,忙捧过来交给抹茶,换下了云歌身上已经弄脏的袄子。

云歌走到刘弗陵身侧,笑问:“你要不要玩很好玩的。”

刘弗陵盯了她一眼,看着冰面上的飞龙没有说话,云歌凑到他身旁,小声说:“我知道你其实也很想知道是什么滋味,可是堂堂一国天子怎么能玩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在这么多宦官宫女面前,怎么能失了威仪呢咱们晚上叫了小妹,偷偷来玩。”

刘弗陵没有搭理云歌,只问:“这是你小时候玩过的”

云歌点头:“听爹爹说,东北边的冬天极其冷,冷得能把人耳朵冻掉,那边的孩子冬天时,喜欢坐在簸箕里面从冰坡上滑下。我听到后,嚷嚷着也要玩,有一年我过生日时,爹爹就给我做了这个。我当时就想着,可惜你……”

刘弗陵微笑:“现在能玩到也是一样的。”

云歌满脸欣喜,“你答应晚上来陪我和小妹玩了”

刘弗陵未置可否,云歌只当他答应了。

上官小妹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过来给刘弗陵行礼,“臣妾失仪在先,失礼在后,请陛下恕罪。”

刘弗陵让她起来,淡淡说:“性情流露又非过错,何罪可恕”又对云歌叮嘱了一声:“别在冰面上玩太久,小心受凉咳嗽。”说完,就带着于安走了,云歌叫都叫不住,气得她直跺脚。

刘弗陵来后,周围的宦官和宫女如遇秋风,一个个都成了光杆子树,站得笔直,身上没一处不规矩,刘弗陵一走,一个个又如枯木逢春,全活了过来,跃跃欲试地看着“冰飞龙”,想上去玩一把。

云歌笑说:“都可以玩。”

抹茶立即一马当先,冲到梯子前,“我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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