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击(1/2)
信纸在半空中划一道凌厉的弧线,斩断所有人紧张关注的目光,落在宁国公身后那位中年御史手中。
那御史合身上前扑住信笺的姿势,像在保护他的孩子,生怕君珂突然暴起,夺信杀人。抢到信后将信纸往怀中一揉,先看向远处台阶顶端的纳兰述。
纳兰述恰到好处表现出震惊的神情。
宁国公却没有如其他人一样,时刻观察纳兰述的反应,今日之事,不管纳兰述怎么想,他是一力要坚持到底的。
因为他心虚。
他是尧国步氏皇族辈分最高地位最尊者,原先尧帝在位时,一呼百应从者如流,如今改朝换代,虽说纳兰述有一半尧国皇族血统,尧国国号不变,但实际上,步氏皇族已经不存在,虽然还顶着皇族的爵衔,但一落千丈今非昔比是必然的。
有人认命便有人不甘,尤其如他这种习惯万人之上的人,迫于生存不得不韬光养晦,内心里却不免经常将往昔与今日对比,于如今落魄淡泊境遇之中,越发怀念往昔大权在握的煊赫。
于是铤而走险,接受了尧国末帝的诱惑,暗中发动力量,撺掇纳兰述亲自前往南方受降,并收买随行官员,制造事端修改路线,使御驾经过了最利于伏击的五丈营。
只是后来的结果出乎他意料,他自然不知道纳兰述将计就计,纳兰述以自身为饵,不仅要钓出大庆沈梦沉,也要钓出潜伏在朝中的不安分人士。
在他的情报里,这事情是给神兵天降的君珂搅黄的,他对君珂自然恨之入骨,但最关键的是,纳兰述回朝,以皇帝的精明,必然要对五丈营被伏击事件进行彻查,他很容易就会被暴露,除非此时用别的事端牵扯住皇帝注意力,将一团浑水,搅得更浑,他才可能逃出生天。
所以他分外卖力煽动“皇后威胁论”,串联百官,百般造势,正好君珂刚回归,就在南境来了那么一段轰动天下的昭告,借此机会,他终于在国内掀起反对皇后的高潮,并来了这么一出大典大戏。
机会难得,怎可放过借皇后惹出的风潮,如果不仅能令纳兰述转移注意力,甚至能令他为政失措引起百官和民众不满,他说不定还有机会救出司马家族,煽动边军,再联合尧末帝,将纳兰述拉下皇位呢!
“皇后!”宁国公张开双臂,母鸡护崽一般挡在那御史面前,“您休要咄咄逼人,依势抢夺,我等纵死,也不会让您接近一步!”
君珂啼笑皆非看看自己——我有上前一步吗不都是你在那上蹿下跳吗
宁国公还在表演,“我等昭昭之心,可鉴日月!便纵今日血溅祠堂,肝脑涂地,亦不为强权所夺,定不使圣聪为奸人蒙蔽!”
底下的人被台阶所挡,看不见君珂的身形,只看见宁国公张臂拦阻,慷慨激昂,人人面露愤然之色。
宁国公一边“拦住”君珂,一边又踩住那御史袍子,示意他不要立即读,他可不是傻子,这“情书”如果真当众宣读,陛下颜面扫地,无法下台,到时要有多少人头落地他首当其冲。
“国公。”纳兰述声音从上头遥遥传下来,“朕很感动,泪流满襟,不过你是不是该进入正题了”
宁国公一怔,没想到纳兰述竟然愿意当场读信,他是对君珂太有信心呢,还是太急迫忘记利害关系
“陛下。”他想了想,提醒纳兰述,“微臣或可稍后将此信奉到御前,由陛下亲览。”
“既然在大典上提出,那就大家都听听。”纳兰述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天子无私事,正好便让天下悠悠众口,做个评判。”
宁国公心中一喜——陛下难道真的如传言所说,对皇后不满,也想借此机会,将她废后吗
是嘛,天下就没有不介意妻子出墙的丈夫。
“褚杰,快读!”
那中年御史褚杰展开信笺,先眯眯眼,头一晃,下意识做吟哦状。
宁国公一巴掌拍过去,火烧火燎,“快!”
“岂非相逢之愿,若有别离之心,三载长伴,一生乍隔,终难越疆域茫茫之土,倾长河浩浩之思……”
君珂心中一震,手心微微沁一层薄汗——这似乎还真的是纳兰君让的口气,这沉默巍然的男子,不喜欢将心事诉诸言语,难道真的会选择这样笔端倾诉的方式,将内心里炽热的情感宣泄
这些凝练着内心澎湃,岩浆般欲待喷发的情感,静默于纸上,原本打算永久尘封,却在此时此境,被无知外人,大声昭然于天下。
底下一片哗然,他们只看见台阶上为一封信争夺,却并没有听见宁国公对君珂的低语,万万没想到,今日在大典之上,竟然能听见一封“情书”。
这情书虽然没有称呼抬头,但此时宣读,摆明就是和皇后有关,何况还有“三年长伴”字样,皇后出走三年,据说和某男人同住荒野,这八卦大家都听说过。
文字不长,不过寥寥几句,写这段话的人,能够让人感觉出其个性沉稳凝练,不善言辞,但每字每句,人人听出深情蕴藏,相思万种。
君珂心乱如麻——她已经确定这是纳兰君让语气,甚至背面透出的字迹也是他的,他写字很用力,每个字都饱蘸浓墨,每个笔划的边沿,都平端厚重,收拢得滴水不漏。
这个内敛的人,写起这样的文字,却热辣得让她心惊。
她忍不住抬眼看向纳兰述,遥遥立在台阶顶端的他,无喜无怒,眼神深得云遮雾罩,听情书似乎还听得很认真。
君珂觉得自己也开始有点捉摸不透这个男人了,是不是皇帝当久了,会越来越非人类他那巨大的醋性呢她怎么捕捉不到应有的酸味他又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信,被宣读于万众之前
君珂此时心中复杂得五味俱陈——震惊、无奈、小小感动大大不安、迷茫、不解、担忧、失落……
随即她自嘲地笑了笑——担心他吃醋,他一旦不吃醋,她又失落,女人啊,永远都这么纠结德行。
忽然看见纳兰述嘴唇动了动,隐约说了几个字,君珂凝神揣摩他的口型,在掌心里慢慢划——
她的手指忽然一顿,听见了情书后面几句话,一怔之下,勃然大怒!
情书用词语气忽然一转!
“卿骨纤体丰,肌盈肤润,香肩轻窄,可足吾一掌之遮;圆脐巧致,恰能容海珠之纳……”
褚杰的神色变得陶醉,眯起眼,昂起头,将这些香艳的语句读得一唱三叹,尾调悠长,已经忘记这是庄严尊贵入宗大典,还以为是他家叠红拥翠后花园。
声音虽然放低了些,前头的众人还是听见了,神色变得精彩——刚才虽相思情深,但笔风庄重,用词含蓄大气,能感觉到写书人的自重身份,也感觉到他对女子的不敢亵渎的敬慕,忽然就变成了俚词艳曲,淫邪猥亵,用极其暧昧的语句,细细描写对方的身体——肩膀只够自己一掌宽,肚脐可爱,可以容纳一枚珍珠……
这种香艳直观到了极致的文风,直接的后果就像八九十年代的青少年,通过秘密渠道初次接触三a级别“大片”,全场血脉贲张,呼吸急促,两手发潮,心跳一八零……
一直在阶下的戚真思,脸色铁青,手慢慢握住了剑柄。
宁国公脸色有点古怪——信是真的,是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大燕那里得来的,为此还死了人,不过这后半截是假的,是他命人寻来模仿高手,模仿第一页的笔迹,添加上去的内容,当时他的嘱咐是尽量香艳,要让人联想到房事秘事,如此才能敲定皇后不贞,信由刘家借送皇后冠服的机会送到时,他只打开匆匆扫了一眼,确定没错便赶紧收起,也没仔细看过后面内容,没想到居然如此艳情轻佻,偏偏这特意选出的有点傻大胆的御史禇杰,不知轻重,居然就这么读了出来……这下侮辱过狠,要如何收场
宁国公也暗暗怨怪,底下的人办事没个分寸,这是哪里找来的三流文人,写得这么不堪入耳的文字
众人再次哗然,比刚才还要猛烈。皇族命妇们脸色羞红,背转身去,低低骂“不知廉耻!”
人人看向君珂,君珂凝立不动,仔细看浑身似乎在发抖,坚硬鸟毛随意串住的凤冠,都开始微微倾斜。
心虚了——众人想。
这回可真赢了——宁国公想。
都去死!——君珂想。
鹄骑已经落了下来,这些山野长大没读过多少书的汉子,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词,却隐约感觉到四周的敌意,虎视眈眈地从四面向中央围拢来。
君珂霍然回首,手一招,一个忍无可忍的杀手手势!
她不爱杀人,但不能无辜被辱!
“小珂。”纳兰述的声音忽然传到了她耳边,“再等等。”
君珂一怔,手停在半空,仰望着纳兰述——他的声音有点痛苦,是因为这信,还是以高深内功远处传音影响了身体
心疼之下,她缓缓放下手,闭上眼,深呼吸。
纳兰让她等,她便等,她不能任性置他身体于不顾。
至于这信,没什么好说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阴谋的刀锋,真正能伤着的,只是不信任的内心。
但这些无耻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禇杰也停了下来,面红耳赤——后面的句子,连他也不好意思当众读出来。
四面一片静默,众人看君珂的目光充满不屑和惋惜。不屑这女子当真不守妇道,惋惜她如此人品如此尊贵身份,却不知珍惜,生生将自己毁了。
没人认为在这个时刻,陛下还会有所容忍。此刻台阶上陛下一言不发,只怕冲击太过,少顷,便会有雷霆之怒。
人们近乎窒息的等待,空气中的紧张如绷紧的弦,一点音波便要怒箭飞射,搅碎这庄严大典。
少顷,纳兰述的声音,终于从顶端传下来。
无喜无怒,隐隐几分杀机。
“听了许久,未知作书者何人受信者何人”
众人一怔——何必呢明摆着的事,非要闹到最尴尬的境地您今儿个是气昏了头皇室颜面都不要了还是恨绝了皇后,一心要她被踩入尘埃万劫不复
“这个……”禇杰求助地看宁国公——落款要不要读
宁国公避开他的目光,他此时也觉得不安,事情似乎有点超出想象之外,纳兰述到底是什么想法,他也揣摩不出。
禇杰得不到指示,只好掀开最后一页信笺,落款单独落在了最后一页上。
“苍松居士字呈……”
他突然顿住,张大嘴,眼珠同时慢慢瞪大,瞪到快要突出眼眶,一声响亮的倒抽气,清晰而古怪地从他咽喉里冲出来。
随即他尖叫一声,手一撒,转身就向下奔。
“拦下!”
君珂眼疾手快,一步冲前,一把兜住了四散落地,眼看要被宁国公抢到的信纸,同时头也不回向鹄骑下令。
随即她的眼光就落在信纸上,一眼之下,也是一怔,随即手一张,仰天大笑。
她的清亮笑声惊得所有人都一颤,面面相觑,正准备暴起杀人的戚真思一怔,抢上台阶,将信纸取过,看了一眼,浑身一抖。
随即她“噗”地一声,回头看了纳兰述一眼,将信纸往脸上一盖,就见信纸在她脸上,被呼吸吹得不断作响。
众人惊讶更甚——戚统领这几年冷面示人,少有笑容,谁见过她这个模样
“好辞,绝妙好辞!”君珂搭着戚真思肩膀,大笑看着宁国公,“未曾想国公老当益壮,文思泉涌,使坏设计一把好手,写起艳词来也不让三流妓馆文人,只是这口味……”她憋住笑,瞟一眼被鹄骑挡住,抓着头发一头扎在巨鹄肚皮下的禇杰,“实在特别,实在特别。”
“实在特别,实在特别。”戚真思笑容有点古怪,大步走下去,一手抓着信笺,一手抓起禇杰,大步走到最前面一个贵族面前,“来,读出来!”
那位侯爷愕然看了戚真思一眼,拿过信纸,一眼扫过脸色也变了,“这个……”
四面的人凑过来一看,震惊之后,脸色大变,眼神古怪看看禇杰,再齐齐扫向宁国公。
“皇后您说什么”宁国公开始心跳,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猜到肯定是落款出了问题,退后一步,色厉内荏,“好端端怎么扯上微臣谁做谁当,不是么”
“对,谁做谁当。”君珂冷笑,“现世报听过没有好端端你们扯上我,好端端自搬石头自砸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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