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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翻译家的朋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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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她向他道歉,“我也想见你,想见到你,跟你撒娇。要是和你在一起,或许还能忘掉烦恼。”

“那就——”

“但我不能那样。峰子当时一定非常痛苦,我不允许自己逃到你那里。为了一点点幸福的感觉而忘掉峰子,哪怕是一小会儿,我都觉得很卑鄙。”

耕次再次沉默不语。他大概是想体会多美子的心情。

她说的都是真心话,但并未全部说出。她一直认为,如果她那天不去见耕次,峰子就不会被杀。如果她带着这种心情和耕次见面,就无法像以前一样与他交往,甚至可能连快乐的回忆也会变成痛苦。

她不能将这一烦恼告诉他,否则他肯定也会自责。毕竟让多美子改变计划的正是他。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谢谢。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她听到耕次深深叹了口气。

“我恨凶手,恨之入骨。她杀了你的朋友,犯下大罪,而我无法原谅的是他将你伤害成这样。我甚至想杀了他。”

多美子用空着的那只手按了按太阳穴。

“求求你,现在不要提‘杀’这个字。”

“啊,对不起……”

“我的痛苦无所谓,我只想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那么善良……警察问了很多,我都无法回答。我真是没用。”

“你不必因此自责。我觉得答不出来是正常的。”

“但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她的好朋友。”

“我也有朋友,但我也并非知道他的全部。都是这样的。”

多美子沉默了。她明白耕次的意思,但这样的说法让她感到难受。

“实际上,今天刑警又来了。”耕次说道,“不是上次那个,是一个姓加贺的。”

“我知道他。我也见过他好几次。”

“他很奇怪吧?还给我带了礼物,是鸡蛋烧。”

“鸡蛋烧?”

“他说是人形町的特产。他给我拿来那种东西,却问我平常吃饭是不是用刀叉,这问题很傻吧?我跟他说,我比一般人还会用筷子。”

“关于案件,他问了你什么吗?”

“首先他问我见没见过峰子,我回答我们三人一起吃过两次饭。他又问我还记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我说细节不记得了,应该是说了我们俩怎么认识之类的。那个刑警说他也想听听。”

“关于我们俩是如何认识的?他为什么打听这个呢?”

“不知道。我问了,但他巧妙地岔开了话题,反正是个很奇怪的人。后来他问我有没有手机,我说当然有,他就要我给他看。”

多美子闻言吃了一惊,想起白天加贺说过的话。

“那你给他看了吗?”

“给了。他还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个手机。真奇怪!”

“是啊。”多美子虽这么回答,心中已明白了加贺的目的。加贺怀疑用公用电话和峰子联系的人可能就是凶手,于是想确认耕次有没有丢手机。也就是说,加贺在怀疑耕次。

真愚蠢,多美子心想。在发现峰子的尸体前,她一直和耕次在一起。警察只要稍微调查一下就会知道,耕次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或者是……

加贺是在怀疑多美子,还是认为耕次比多美子早一步到了峰子的房间呢?

的确,多美子跟加贺说过,因为要去伦敦,她和峰子的关系变得尴尬起来。但在一般人看来,这不会成为杀人动机。难道他怀疑多美子另有动机?

多美子对加贺的第一印象并不差。他是一个替别人着想的人,让多美子感觉可以信赖。虽是第一次见面,她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但多美子无法确定他是否也敞开了心扉。或许他只是装成亲切的样子,实则在怀疑多美子的泪水并非出自本意,并用心观察。

“喂,多美子,听见了吗?”耕次喊道。

“啊,嗯,听见了。他还问什么了?”

“就这些。他迅速出现又迅速离开了,有点令人不快。”

“你不必担心,肯定是在确认什么。”

“我觉得也是。”耕次轻松地说道。

“对不起,我有点累,要休息了。”

“啊,对不起,电话打得太久了。你好好休息吧。”

“谢谢。晚安。”

听到耕次说了“晚安”,多美子挂断电话。她放下手机,躺在床上。

多美子在想象将来的日子。会不会有一天悲伤淡去,能够像以前一样与耕次快乐地生活呢?即便如此,峰子的事又该如何了结?她是怎样看待我的?是否该告诉自己多想无益,或者即便不告诉自己,也会自然而然地忘掉呢?

多美子闭上眼睛。她努力想入睡,却没有一丝睡意,只感到头昏昏沉沉的。

“你已经决定了吗?”忽然,耳边响起了峰子的声音,她那张眉头紧锁的脸出现在眼前。她很少露出那样的表情。

那是多美子对她说自己打算跟耕次一起去伦敦的时候。

“嗯……我想去。”多美子吞吞吐吐。

“那你的工作呢?翻译怎么办?”

“这……把手头的活干完,可能就不再做了。到了伦敦,也不会再有出版社找我翻译。”

峰子的眼神中出现了困惑,游离不定。

多美子见状慌忙补充道:“当然,你的事情我在考虑。我会给你介绍翻译公司,出版社也会有人帮忙,别担心。”

峰子扭过脸去。“你说会帮我,我才决定离婚的……”

多美子无言以对。

“对不起。”她只能道歉,“我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峰子把手放在额头上说道:“这下麻烦了。早知如此,我应该多要点钱。”她像在自言自语,好像是指离婚时的财产分配。

“没关系,以你现在的水平,应该能找到很多翻译工作,足够支撑一个人的生活。”

峰子闻言冷冷地看着她说道:“别说不负责任的话,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是说真的。”

“好了,我不想指责你。喜欢的人向自己求婚,和朋友的约定一般都会忘掉的。”

“不是那样的。我也感到很抱歉,请你理解。”

“你要是觉得抱歉……”峰子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好了,是我自己不好,原本就不该靠别人,自己的事情还得自己做。”

“峰子……”

峰子把饮料的钱放到桌子上,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咖啡馆。

那是多美子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峰子。

多美子非常后悔那时没多和峰子说说话。她应该追上峰子多说几句,直到互相理解。峰子是个聪明人,只要有诚意,她肯定会理解。

可此后的两周,这件事一直搁置着。峰子可能已对多美子失望了,而且好不容易要见面,多美子却无法在约定时间赶去,推迟了一个小时。打电话时,峰子只说了一句“那就八点吧,我知道了”。她当时大概很生气。

这一个小时夺去了峰子的生命。

对不起,峰子!案件发生后,多美子说出了在心中盘桓已久的话。她以后大概会经常这样自言自语。但不管如何道歉,对方都听不到了。

4

一打开玻璃门,闷热的空气便迎面袭来。多美子感到汗水瞬间从毛孔里渗了出来,但她还是穿上拖鞋。她还没心情到外面走动,但整天待在阴暗的空调房中已让她感到不适。即便室外的空气里混杂着各种废气,她还是想离开房间。

已经多久没到阳台上来了?当初选择这套房子,正是因为可以从阳台上俯视小公园。但住进来后,多美子到阳台的次数却屈指可数,洗完的衣服也总是用烘干机烘干或挂在浴室晾干。

她想把胳膊撑在栏杆上,又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栏杆上遍布油污和灰尘。

她回房间取抹布时,手机邮件的提示铃声响了,是耕次发来的,内容如下:

我要开始做回国计划了,你的时间如何?等你回信。

多美子合上手机,叹了口气。耕次一定着急了。若不确定何时回伦敦,就无法确定工作计划。这样的邮件措辞本不应如此柔和,而是该强调事情的紧迫,但耕次没那么做。这正是他的体贴之处。

多美子拿着抹布回到阳台,边擦栏杆边思考耕次的事。她不能总因为耕次对她好便不知好歹,也明白人死不能复生,必须放下峰子的事情。但她如果这样去了伦敦,真的就会万事大吉了?难道不会后悔吗?

栏杆终于恢复了原本的光泽。她轻轻吐了口气,却无意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公寓走来。是加贺。他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

多美子盯着他,而他也忽然抬头看了过来,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多美子的房间在三层,或许他是偶然看到的。他朝着多美子微笑,多美子也微微点头致意。

来得正好,多美子心想,要问问他去耕次那里的真实目的。

大约两分钟后,加贺来到房门口。

“今天不是甜食,而是仙贝。”他递过塑料袋。

多美子苦笑。“您调查时总会带礼物吗?”

“啊?不,那倒不是……您不喜欢仙贝吗?”

“不,喜欢。我只是觉得总收您的东西,很不好意思。”多美子接过塑料袋,“请,但房间里还是很乱。”

加贺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他将胳膊抱在胸前,好像在思考什么。

“怎么了?”

“今天不想出去一下吗?”加贺说道,“我想带您去一个地方。或者这么说更合适一些,是想让您看件东西。”

多美子紧张起来。“去哪儿?”

“您很熟悉的地方,人形町。离三井女士的公寓步行大概十分钟。”

“为什么去那里……”

“去了您就知道了。我在下面等您,别着急,请慢慢准备。”加贺说完便转身走向电梯间。多美子未及回答。

到底要去哪里呢?他想让我看什么?多美子不安地化起妆来。她已很久没有好好化妆了。

她收拾妥当后下楼,加贺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对了,那个您吃了吗?我前几天带来的西式点心。”车一开动,加贺便问道。

“非常好吃。我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但那个味道很清爽。加贺先生,您真会买东西。”多美子发自真心地说道。

“不,这和会不会买东西没关系。您要是喜欢就再好不过了。”

“听说您给他带了鸡蛋烧?”

“您已经听说了啊。我不知道该给日裔英国人带什么,最后就带了那个。橘先生没生气吧?”

“没有,就是说这个刑警与众不同。”

“人形町有很多能买到礼物的商店。但刑警给人拿鸡蛋烧,可能多少让人觉得恶心吧。以后我会注意的。”加贺笑了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在水天宫前的路口拐弯时,加贺让司机停下车。在宽阔的单行道对面,大大小小的商店鳞次栉比。他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

不久,他在一家陶瓷器店门前停下脚步,门口的招牌上写着“柳泽商店”。他喊了声“你好”,走了进去。

应声出来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女人,染着黄头发,戴着耳坠,裤子上有几个破洞。

“啊,又是加贺先生啊。”女人一脸讨好的笑容。

“对不起,我不是来买东西的。”

“哎呀,没关系。今天您有何贵干呢?”

看来加贺经常来这家商店,而且并不怎么受欢迎,可能与案件调查相关吧。

“前几天您给我看的东西还有吧?”加贺问道。

“有啊。您都说了让我放好嘛。”

“您能拿出来吗?”

“好啊。”

见女人走进去,加贺回头对多美子说道:“我想让您看一件东西。三井峰子女士在被害前几天来过这家商店买筷子,好像是给谁的礼物。我想让您想想她是给谁买的。”

“筷子?这我怎么会……”

女店员回来了,手中多了一个细长的盒子。“这样就可以吧?”她说着将盒子递给加贺。

加贺打开盒子,点点头,递到多美子面前。“请看。”

盒中有两双筷子,大的是黑色的,小的涂着朱漆,像是夫妻筷套装。

“如果只凭这些,我还是不知道。”多美子说道。

“您拿起来好好看看,上面有花纹。”

多美子依言拿起筷子,上面的确有细小的花纹。看到花纹时,她吃了一惊。

“如何?”加贺问道,“有樱花花瓣的花纹吧,据说那些银色的花瓣是用天然贝壳做的。”

“这是峰子……”

“据说三井女士来时,这种筷子正好卖完了。”加贺转向女店员,“请您讲讲当时的情况。”

女店员点点头,向前迈了一步。“三井女士以前见过这种筷子,但来买的时候正好缺货,她非常失望地回去了。后来我又订了货,昨天才到……”

女店员还没说完,多美子就感到体内有种热乎乎的东西涌了上来。她感到脸颊发烧,泪水随即夺眶而出。

“您明白她要给谁买礼物了吧?”加贺说道。

多美子抿了抿嘴,点点头。“我想,是给我……送给我和他的。”

“樱花对于您和橘先生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回忆,对吧?你们是在千鸟渊相遇的,我记得你们是去那里赏夜樱。”

“您说得对。他感慨说从没见过那么多樱花,因此樱花成了我们幸福的象征。”

“所以您的手机链是樱花瓣形状的,橘先生也一样。”

多美子瞪大了眼睛。“所以您才要求看他的手机啊。”

“当我看到您的手机链时,就觉得三井峰子女士买礼物是要送给您。但如果在没有确证的情况下让您看,一旦不是,就会进一步伤害您。所以我才找橘先生问了很多问题。”

“我还以为您怀疑他呢。”

“如果总被警察纠缠,一般都会这么想。请代我向橘先生转达歉意。”

多美子又看了看筷子。峰子已经原谅了多美子,并打算将这双筷子作为礼物送给即将前往伦敦的两人,让他们到了那边也能想起樱花。

“前几天我给您的百香果和杏仁豆腐果冻,就是三井峰子女士在案件发生前想买的东西。”加贺说道,“我想她原本是想买了和您一起吃。但遗憾的是,那种果冻当时不巧卖完了。”

“果冻……”

“我在西饼店一听说这件事,就觉得三井女士应该是想跟您和好。所以我才想查明她是给谁买的礼物。”

多美子用手背擦去眼泪,看着加贺。“加贺先生,原来您不是在调查案件啊。”

“当然在调查啊,但刑警的工作不止这些。有人会因案件而留下心灵创伤,他们也是受害者。刑警的职责就是寻找能够拯救受害者的线索。”

多美子深深鞠了一躬,眼泪落到了她紧握筷子的手上。

头顶上的风铃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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