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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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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上说,多数人说了一辈子话,只有临终遗言才有人听;如果临终遗言都没人听,这人差不多就白活了。父亲一辈子话少,遗言也不多,我想我还是应该听的。大师能不能找到且不说,至少要去找,付诸行动,给父亲一个安慰。这样,葬好父亲后,我便去找林阿姨打听西安大师的地址。那时候我经常回国,没少去看他们老两口,每年一次是个底子,只多不少。去多了,就有了经验,要夏天去,最好是五六月份。这是养蚕的最好时节,也是上校最好的时间,好得跟个正常大人似的——用阿姨的话说,走进蚕房,他跟大人没区别,只会比大人更好。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还有这一面、这一手——完全是养蚕高手!

九八

印象很深,我第二回去看他们,正好是五月中旬,前次光秃秃的桑树一律枝繁叶茂,绿得蓬蓬勃勃的,看不见一个枝头,风吹过,密不透风的桑叶像山上竹林一样碧浪滚滚,绿得发亮。那是我第一次带着八个集装箱的垃圾回去,挣了钱,特意给上校买了一箱画画用的纸和笔。想不到阿姨见了,对我说:

“这时节他哪有时间画画,你应该买一箱点心才对,他现在每天熬夜,点心是最能讨他欢喜的。”

说完,阿姨带我从后门出去。后院有一间用毛竹片搭的简易蚕房,蚕房里有两排像脚手架一样高的木架子,架着几十个篾编的方匾,每个匾里都躺满淡绿色的蚕宝宝。它们真的是宝宝,娇气得很,冷热不行,要常温——最好是摄氏二十四度,每隔三小时进食一次,夜里也慢怠不得,一夜不进食,第二天只能当鸡食。进食的桑叶必须鲜嫩,洗干净,当日吃,吃了过夜或不干净的桑叶,蚕宝宝就过不了夜了。因为娇气,养蚕的人必须花足力气,每天日出之前和日落之后两次去采桑叶,夜里至少两次起夜添食,总之要起早摸黑,熬更守夜。一般养这么两架蚕至少得双人,但上校一人比两个人还顶用,还养得好。

阿姨告诉我说:“村里有一半人家养蚕,公认养得最好的是老头子,他养的蚕个大,病少,出匾率高,出丝率也高,卖的价钱也高。”

我问:“有什么窍门吗?”

她说:“认真,他像孩子一样认真听话,我教他什么他做什么,决不打折扣。”

或许,和正常人相比,上校最大的特点——也是弱点——是不会打折扣,不会偷懒,不会像大人一样算计,甚至也不会疲倦。我曾多次到现场看他干活,那个恪尽职守,那个专注潜心,只有机器才能跟他比。比如采桑叶,人家一把把抓,他一片片摘,老的不要,虫啃过的不要;清洗也是,一片片洗,摸着洗;喂食严格听闹钟的,闹钟一响,拔脚就走;天气热了,他给蚕宝宝扇扇子,一匾匾换着扇;冷了,用报纸糊住四面漏风的竹排缝,用干稻草铺满架子添暖。他可以一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守着蚕宝宝,也会为几只蚕宝宝的死大把大把地流泪,涕泪滂沱。

阿姨告诉我,她曾教过他多种作业:种菜、烧饭、养鸡鸭等,包括养猫,都学不会,唯独养蚕,一教就会,一做就喜欢,一头扎进去,一年比一年得心应手,好像命中注定要来这个以养蚕为业的桑村跟她会合,当养蚕高手;也好像,命中注定他要一辈子在各方面施展才华,哪怕被命运打趴在地,依然要绝地反击,在蚕宝宝面前露一手,正常的大人都不是他对手,像一个小孩子运动员。

以后,我经常趁养蚕季节去看他们,我喜欢看上校在蚕房里忙忙碌碌的样子,那种出神忘我的样子,那种行家里手的样子,是可以欣赏的,我经常为之感到安心。但有时也会莫名伤心,像看到贪玩的女儿挨了打后比平时更加认真地在做作业,欣慰和伤感冰火一般交织在一起。他在桑蚕面前表现出来的孩子般的心智和成人的举止,经常在我心底唤起意想不到的柔情。有一次,我看他一下午都在给蚕宝宝扇风,扇得挥汗如雨的,看得我特别伤感,忍不住去抱住他哭了。他对我嘘一声,说:

“别吵,蚕宝宝在睡觉呢。”

报纸上说,生活是如此令人绝望,但人们兴高采烈地活着。这说的是晚年的上校吗?我视晚年的上校如父,所以一直坚持去看望他们,尽量奉献一个晚辈的孝心和责任。

这一次,我带着父亲的死讯和遗愿去看他们,没进村就遇到上校,驼个背,拎一篮子桑叶,刚从桑园回来。这两年他明显见老,身体瘪下去,背驼下来,脸上手上长满老年斑,体力大不如从前,已经挑不动担子,只能拎篮子去采桑叶,所以养蚕的数量锐减。质量似乎也在下降,因为耳朵也不灵了,经常听不到闹钟响,娇气的蚕小子受不得他怠慢,不肯去为他创优争光了。但这么一把年纪还在伺服蚕小子的,全村也只有他了,毕竟已八十多岁,能活着就是争光。阿姨说他的记性和智力也在衰退,现在像个三四岁的孩子,已经不大能说长句子,眼前的事说忘就忘,包括年年来的我有时也会走出他记忆,看见我怯生生的,有时我待一天都躲着我,亲近不起来。倒是阿姨没什么大的变化,还是那样精瘦又精干,看上去老得只剩一副骨架,可说话做事仍然思路清楚,有条有理。

说起三十几年前的神医大师,阿姨根本不记得他地址,只记得确有这么个神医。

“可神医也续不了自己寿命,”她说,“我记得那时他都已是七老八十,现在该早作古了吧。”

其实,即使人活着,地址记着,该也是寻不着人的,中国现在已没有几个老地址可供人寻的。再说即使人活着,我寻着他,甚至寻着比他更牛的大师神医,我想也还不了小瞎子一双手,多少年前的陈伤旧病,回天比补天还难。常识总比真理知道得多,常识告诉我这是一个荒唐的愿望。

阿姨是医生,比我更确定这件事的荒唐性。“谁要说他能帮你如这个愿,他就不是什么大师,而是大仙、大骗子。”阿姨说,“你父亲老糊涂了,他说这话说明他的智力已经跟我老头子差不多了。”

我知道,对父亲的遗愿,自己只能尽心,尽不了力了。

这回,我告别时上校正在吃午饭,他的饭量比我还大。阿姨送我到门口,对我苦笑道:“你看他这胃口,我真担心自己活不过他,先走了。”这话像游荡在这屋里的幽灵,每次来我都会冷不丁撞到。每次撞到,我都会看到她被乌云笼罩的脸和被恐惧刺伤的心,有时脸上挂着两行泪,努力地向下蜿蜒——有时我觉得这是两滴血,有时我觉得这就是他们两个人,两个人的生活,活得吃力、孤独、凄苦,凄苦得只有用眼泪来洗掉眼泪,用孤独来驱散孤独。

九九

父亲去世后,我侄子也迁出村庄,搬到县城定居。他偶尔还会回村里去看看,我除清明节回去上坟,一次都不多回。这也是父亲的遗嘱之一:卖掉老宅,少跟这村庄往来。这一条我执行得坚决,不像另一条——还小瞎子一双手——我只是心到为止,没有真正花力气去执行。话说回来,能不能执行是一回事,有没有花功夫去执行又是一回事:我是没有,心里有时不免为此内疚。这也是阻遏我回村的原因之一,因为回去总会看到小瞎子,看到他我心里就会被一种混乱的感觉填满,不见则罢,眼不见为净。客观上,这边的造纸厂因为人工和地皮成本的增加,都在往江西、安徽一带迁转,我的生意也在随之往那边转移,家乡这点小生意由我侄子代理,我完全可以放手不管。

父亲去世多年后——应该是二〇〇八年夏天吧,有一天我正在qq上跟朋友说事,忽见窗口弹出来一个叫“可怜虫”的新人,直呼我名字,说有事找我,要我加他。我没理他,心想知道我名字的人多着,谁知道谁,少啰唆为好,我也没时间跟莫名其妙的人打字,除非经常交往的朋友。是朋友,请报上尊姓大名。

对方似乎懂我的心思,马上发一条:“你爷爷讲过,天大地大别自大。”爷爷在世时确实说过这话。看来这人一定是老家的,不是朋友,至少是乡亲。“乡亲面前自大不得的,即使你升到月亮上,你的祖宗还在他们脚下。”对方又敲出一行字。听这话的腔调和理论,又是我爷爷的。爷爷生前给我留下很多类似的话,把着我做人行事。

“是哪位?”我加了对方,问他。

“猜猜看~”对方马上给我回过来。

“是表哥吗?”

“你可怜你表哥是不~看到可怜虫的网名就想到他~”对方打字速度比我快,“你表哥在替人家养孩子~起早末(摸)黑在忙你的垃圾~哪有工夫上网~”从错别字判断,对方输的是拼音,“再猜猜看~看你能不能猜着~”

我又猜四五次,都不对。

他很自信:“我肯定让你猜一百次也猜不着~”

确实,我无论如何猜不着的,一百次猜不着,一千次也猜不着:他是小瞎子!那个双手捧不住一只饭碗的真正的可怜虫,现在居然在键盘上可以跟我飙速度,我怎么猜得着?正如漫天下着大雨,所有雨点都在往地上落,有一滴雨点却在往天上飞,匪夷所思,任何人都猜不着的。

时代变了,连可怜人的形式和内容都变得花花绿绿,什么计算机和网络都有人送。网络是村里接通的,家家户户都布了线路,世界就在线里头。计算机是野路子送的,淘汰下来的台式计算机,丢了是垃圾,送给小瞎子成了宝贝,天天捣鼓,废寝忘食。他的手已经被废几十年,终于有一样东西可以摆弄,而且这东西是那么神奇,指头戳着,等于张口说话,联上网络,可以跟全世界人对话。后来我发现,他qq好友里什么人都有,从达芬奇到秦始皇,从杜十娘到伊丽莎白,从牛鬼蛇神到当红明星,五花八门的网名,让人眼花缭乱。他的qq头像是一只举着断翅的嗷嗷待哺的企鹅,也许是对他现状的某种暗示:手是废的,肚皮是空的。

但他现在的精神世界是不会空虚的,因为有一堆人围着他,顶着他。他把自己扮成一位出身算命世家、精通阴文的算命先生,跟这人聊生死,跟那人谈得舍,说得头头是道,忙得不亦乐乎。他几乎无时不刻不在网上出没,像雇着几个替身,什么时间都在线上,什么问题都能对答如流。生活摧残了他,让他过着活鬼一样的生活,也让他穿越了生死恐惧和世态炎凉,变得大彻大悟,笑傲江湖。他在网上人气很高,人缘很好,众星捧月的。他找到了自己的江湖,在虚拟的世界里生龙活虎,活蹦乱跳。后来他把“可怜虫”改为“可联虫”,又是对他新现状的一种暗示:朋友遍天下,吃喝都不愁。据我侄子说,网上有给他捐钱的人,也有跟他网恋的人,其中有两位妇女勇敢地从虚拟的世界跳出来,来村里会他。虽然两位都没看中他,只开花不结果,但他一点不气馁,伤心不丧气。他相信一定会有下一个,最后一定会有一个留在他身边,正如报纸上说的:网络让无数的人在希望中死去,在绝望中诞生。

从“可怜虫”到“可联虫”,他时不时找我搭讪,我没时间陪他闲聊,三言两语应付过去。转眼到冬天,一天我住在江西新余的宾馆里,外面在下雪,约的人一时来不了宾馆,我上网浏览新闻,他恰好又来搭讪我,时机对上,便跟他闲聊起来。聊着聊着,我心里一个念头醒来,敲下一行字,发过去——

“我倒一直想问你,你想说就说,不想说也无所谓,就是当初你是怎么看到上校肚皮上的字的?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云谲波诡的夜晚,像矗立在城市中心广场的雕塑一样雄踞在我心底,多数时间我看不到它,却总有某个时刻会冷不丁看到。

“很荣幸他疯了~现在只有我才能回答这问题~”

“纠正你一下,这不叫荣幸,这叫不幸。”

“是的~他确实让我够不幸的~痛苦一生~但看他最后比我还不如~我至少脑筋没有断掉~他脑筋也断了~我就不痛苦了~只有荣幸~”

“都年近花甲的人了,有点怜悯心好不好?”

“谢谢你怜悯我~但我不准备怜悯谁~我怜悯人就是穷人怜悯富人~没资格~你有资格的~再次谢谢你怜悯过我~”

“不说这些好吗?”

他不同意,继续跟我瞎掰胡扯,大多是胡言、瞎话、脏话、风凉话。我威胁要下线,他才言归正传——

“好吧~跟你说说那天夜里的事吧~那天夜里他把我们的酒都喝了~加上几天没好好睡觉~后来睡得跟头猪似的~鼾打得比雷还响~我在他洗澡时已看到他肚皮上的字但没看清内容~我看他睡得那么死~只穿一条大裤衩~人又是捆着的~很诱惑我去偷看~我开门进去~先找了根棍子戳他~试他有没有睡死~戳几次都没反应~知道是睡得死沉~我便靠上去~小心解开他裤带~大裤衩一扒拉就下来~但没想到里面还穿着贴身内裤~不是三角裤~是那种内裤~紧身~高腰~腰线快到肚脐眼~要扒下它可没有扒下那大裤衩那么容易~可我还是去扒了~扒了也没事~他还是没反应~确实睡得很死~”

他说得错别字连天又啰唆,这是我滤过一遍的。他告诉我,那天虽然有月光,但屋子里还是黑,根本看不清字。好在他带着手电筒,装三节电池的那种,他一直捏在手里,万一上校醒过来,可以当家伙打他。

“后来事情恰恰出在电筒上~三节头的电筒雪亮~他好像对亮光特别敏感~我在照字时他突然醒过来~一脚把我踹翻在地上~他力气大得你无法想象~哗啦一下把绑住他的整部风车掀翻~风车把刚站起来的我又压倒~没等我从风车下钻出来他已经从捆他的绳子里挣脱出来~对我一番拳打脚踢~最后用脚踏着我审我~他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没看见什么~老实说我虽然看到那句话~但时间很短~加上是繁体字~又是倒着写的~有的字上还有疤痕~我确实没看清那句话~至于箭头两边的字我就根本没注意到~我注意力全在那句话上~所以我真的什么也没看到~但他不相信~狠狠揍我~威胁我~一定要我说~可我就是说不出来~怎么回忆都没用~一片空白~但他就是不相信~后来他在墙上写了一个繁体的“島”字让我认~虽然我们不学繁体字~但这字我认得~因为街上有写祖国宝岛台湾的标语~想不到就这原因~我认识这个“島”字~居然让他对我起了杀心~以前我一直觉得这不可思议~那时我也不知道有个女汉奸叫“川岛芳子”~我是上网后才知道这人的~川岛芳子~是一个出名的大汉奸~”

这儿他说得尤为啰唆,首先他认定女汉奸就是川岛芳子,然后他分析上校对他下手的原因,认为“川岛芳子”四个字里有三个简体字,而且笔划少,很容易一眼认下,唯一难认的是“島”字,上校发现他认得这个字后,便认定他已掌握这四个字。可以想象,即使小瞎子不知道这是个人名,但必定会说出去,私隐处刻字,多稀奇,稀奇就要炫耀;说出去后自有人会知道,这是个女汉奸的名字。一个女汉奸的名字刻在那私处,在那个大家政治嗅觉比狗鼻子灵的年代里,这秘密像一颗炸弹,随时可能被引爆,上校怎么可能置之不管?必须把炸弹引线拆掉,否则他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这个夜晚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噩梦和猜想里,但这些细节和情节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我认为他说的是实话,否则当初他哪需要胡扯什么鸡奸犯的瞎话,只要把女汉奸的名字捅出来——不管是不是川岛芳子,都可以把上校钉死在汉奸的耻辱柱上。所以,现在我的问题是——

“你明知道上校肚皮上的字跟鸡奸犯无关,为什么非要说他是鸡奸犯?”

“因为你爹是鸡奸犯~”

“放屁!”

“你不信是吧~告诉你~千真万确~我要放一个屁~天打五雷轰我~”

像真吃到一个屁,我心里又气又恼,不理他。

过一会儿,他发过来一大段,当然又是啰里啰唆加上一堆错别字,需要我滤一遍——

“你知道的~你爹是不叫的狗最会咬人~平时都经常出手打人~何况老子动了他的奶酪~我回到村里后最怕见到他~我猜他一定会报复我~对我下手~却想不到会下手那么狠~手段那么毒~他第一次欺负我是我出院回家后第三天~我第一次出门~烟瘾发作想去小店买烟~刚拐入祠堂弄里~他像个鬼一样冒出来~把我揪住掼倒~拖到一堆狗屎前~按着我头让我吃了一嘴狗屎~第二次是让我吃牛粪~他说他要把村里所有牲口的屎粪都叫我吃个遍给疯子(上校)报仇~吓得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单独出门~后来时间长了有点好了伤疤忘了痛~我又开始单独出门~有一天他守在疯子家院门后~我刚走到门口被他一把拖进院门~又拖进屋里~我使劲摇头怕他又灌我什么屎粪~没想到他扒下我裤子鸡奸了我~这是第一次~”

以后尽管他时时防备,却总是防不胜防,被一次次袭击,吓得他要死。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看得我要吐,要关电脑,又忍不住要看——

“那时我也不知道疯子身上的字是有罪的~但我从你爹鸡奸我这事上我怀疑那些字一定跟鸡奸犯有关~我嘴不能说手不能写~去说你爹的事哪说得清~而疯子身上有字不止我一个人看到~是什么字无人知~我便编出他是鸡奸犯那些字~他是鸡奸犯大家自然会想到你爹也是鸡奸犯~村里本来对他们就有这方面的传闻~你爹以为我揭发不了他~没想到我放了一个大招~这叫一箭双雕~一石两鸟~”随后是一串又笑又哭的表情符号。

外面在下雪,四周一片寒冷,我心里却冒着火,咬着牙,把父亲让我给他找人看病的事说一通,一边臭骂他一顿。试想,如果他这些鬼话可信,父亲怎么会让我给他找人治病?以他的德行,手治好了,保证要打父亲,甚至还可能写状子告父亲。这怎么可能?父亲老糊涂也不可能糊涂成个傻子,自取其辱。他妈的,我真是气死了,父亲都死了,死者为大,他还不放过,还要作践他。父亲也真是瞎了眼,到死都还在要我给他找大师,搞得我没花力气找心里还好一阵内疚。

我不指望他良心发现,但至少要占领道德高地,用强大的证据戳穿他的谎言。没有铁的谎言,只有铁的证据,证据面前,谎言就像他这人一样,不过是个废物!

想不到,他更加放肆,编出更加厚颜无耻的瞎话——

“首先我相信你说的~他私下也同我讲过~要给我看病~其次他相信我不会报复他的~因为我们好着呢~我们是一对~他最后把病也传染给了我~你想不到吧~你没有经历是无法理解这种事的~确实开始我非常恨他~但后来~事情在变的~当你完全被人抛弃~成了垃圾~猪狗不如~生不如死时~有一个人却需要你~对你九十九个好~只有一个不好~你会怎么样~你会咽下那个不好去享受那九十九个好~然后慢慢地你对那个不好也就习惯了~然后就成瘾了~我就这样被他培养成了他想要的人~说实话我一点不恨他~因为要没他供我养我对我好~我早饿死冻死病死了~死一百回都够了~我能活到今天全托你爹的福~他为了供养我把疯子的家底都掏空了~包括他的宝贝疙瘩~一皮包用金子打的手术刀具~都被他偷了卖了~”

放屁!

放屁!

他妈的,就你这个样子也配说金子?呸!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以前的鬼样,一身臭,猪狗都不如,还有人供养你?鬼养你!我很清楚,父亲是怕你死了变成恶鬼对我作恶才想对你讨个好,给我讨一个安耽。等你死了去问老保长吧,上校是不是鸡奸犯?不是!上校不是哪来父亲的是?混蛋,看看你在网上说的那些话,哪一句是真的?你整天鬼话连篇不就是想骗财骗色,现在又想来敲诈我是不?见鬼去吧!

我真有种冲动,想对他破口大骂。但我只是愤怒地关掉电脑,明智的选择。

刚关上,又启动,联上网,用狠狠一键把他从好友名单里删除,好像只有在这样加强的程序和动作中才解气,好像这样是把他杀了,这样才过瘾。

杀死了吗?我得承认,没有。老实说,很难,像一个人要甩掉影子一样难。父亲担心他死后变成鬼来对我作恶,其实他没死就变成我的恶鬼了,老是偷鸡摸狗潜入我心底,一口口咬着我,时时刻刻羞辱我,我想找一句报纸上的话来安慰自己都找不到:找到的都不称心,好像都被虫蛀过。

一百

现在是北京时间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二日,深夜九点四十三分。这是上校去世的时间,他在没有任何痛苦和恐惧中结束了最后一次心跳,身上盖着一床藏青色的羊绒毛毯,身边守着我和林阿姨。房间里弥漫着豆油和蜡烛燃烧滞留的沉闷气味,林阿姨一边咳嗽一边最后一次为老伴行使了作为医生的职责,戴上耳挂,把听诊头贴在他脖颈左侧动脉处听诊。放下听诊器,她看看床头闹钟,幽幽地对我说:

“九点四十三分,他走了。”

上校生于民国七年即一九一八年,差不多活了一个世纪,寿高到几乎超出所有活人的想象和死者的等待:战友、亲人、朋友、敌人,有多少死者在地下等他!这些年我每次来看他们,林阿姨总对我说一句话:“他真能活啊。”眼看要往百岁大寿冲刺,四天前下楼时一脚踏空,一个跟头摔下来,当场不省人事。阿姨是医生,知道这次是要走了,给他擦好身子,穿好寿衣,守在床前,等他气绝。一线游丝一样的气息,居然又挺了四天。我正好在国内,第二天赶来为他送终,三天里阿姨至少又对我说过十几遍:“他真能活啊。”同时也说自己:“我总算熬过他了。”一种庆幸跃然脸上,像受尽恩赐。

我赶来想做些事,却无所事事,所有善后事宜在我赶来前阿姨已全部做完,大到收拾所有遗物,小到给他剪指甲、修鼻毛。墓地在十年前就选好,在我老家后山坟地,在一向阳的山坡上,筑好墓穴,刻好墓碑,包括阿姨自己的:她是上校妻子,理当葬在我们村。她为婆婆送葬的哭声至今还盘在我家乡上空,挂在老人们的嘴边。所有老人都希望最后有这样一个撼天动地的哭声来纪念他们的死,和她葬在一起他们会感到荣耀的。

三天里我只有一个任务,陪阿姨等上校闭上最后一口气。我们没想到这个时间会被一再拖延,正如上校来世时因胎位不正而大费周折一样,他去世时同样大大考验了我们的耐心。他大脑早已死亡,只有心跳和体温,阿姨每隔一会儿去摸他额头、捏他手,感受他静脉血液的流动。第一天我和阿姨隔床而坐,几乎没说一句话,也许我们都觉得需要用一种肃穆的仪式送他上路。房间里燃着一盏豆油长明灯、一对红蜡烛,这也是将亡之人应享受的仪式。十二月的上海乡间潮湿而阴冷,豆油和蜡烛燃烧散发的浊气油味封闭在房间里,令人窒息,却窒息不了奄奄一息的上校。

晚上,我照例睡在上校玩具间,地铺上。阿姨通宵握着他手和他相拥而寝,形同他只是发烧昏迷。第二天早上,我去看他们,阿姨已经坐在床前,拉着他手,见到我时第一句话说:“他脉搏似乎比昨天更有力了。”第二句是一句老话:“他真能活啊。”正是这两句话像另一种仪式的启动仪式,我们开始打开话匣。多年来的多次会面已经把我们掏空,我们说的其实都是一些老调重弹的事,直到次日下午的晚些时候,她才对我说一件新事,正好也碰及我一直难以启齿的心事。

那时,阿姨发现他脉搏明显变得虚弱,以一种医生的职业口吻通知我:“应该熬不过今夜。”也像医生一样淡然,既不表现痛苦也不感到恐惧。她想起身,却被椅子粘住似的,朝我伸出手。我搀她起身,感觉到她手冰凉又轻薄,仿佛真是一只冰手,已被上校最后的体温销蚀得只剩下骨头。她领我去了上校玩具间:我曾在这儿多次过夜,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空敞整洁,所有玩具和画画用品已作为上校遗物收拾得一样不剩,打成包,放在楼下客厅,等待和上校一起去火葬场;唯独画画的案台原样不动,铺的桌布都还在,上面还放着一把起子和榔头。

阿姨进屋,不假思索地走到案台前,叫我拿起起子和榔头,然后亲自扯下桌布,让我撬开面板。案台是一扇旧门改的,上面压着一块装饰打底的五厘板,由几颗钉子钉着,时间久了板子已经很脆,我用起子轻轻一撬便松开。我取掉面板,看到门板上平躺着一只熟悉的黑色皮包——我一眼认出这是上校的皮包,以前上校经常夹着或拎着它出门。

阿姨示意我打开。

我像对付一只炸药包一样小心翼翼拉开拉链,打开,眼前顿时跃出一片闪闪金光……我终于看到传说中的东西:金子打制的医用手术刀具,大到剪子,小到缝针,大大小小,十好几来件,样样簇新,光芒闪烁,仿佛几十年的封存和黑暗把它们擦得更锃亮,憋得光芒要一口气喷薄四溅,刺得我当场流泪。

阿姨告诉我,这套东西救过很多人的命,也见证过不少人的死。

“但死在它们手上的人不会有怨恨的。”阿姨拿起一把柳叶刀,轻抚一会儿,抬起头对我说,“我老头子救不了的人一定是谁也救不了的。”

正因此,阿姨相信这些金器比金子还要值钱。她把刀子放回包里,合上,拉好拉链,交到我手里,然后抚着我的手背说:“你留着吧,它们会给你带来吉祥的。”我想推辞,她又抢先说:“难得你这么多年一直惦记着我和老头子,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得到它。我把它交给你,也把我们的后事托付给你。”说着朝她房间努努嘴,“他过不了今夜,我想我也活不了太久了,你就答应我吧,留着它,把你叔叔和我的后事办好。”

我没有理由拒绝,只有安慰她,保证一定会把上校和她的后事都办好。我说:“如果你觉得需要,等我们办完叔叔后事后,我可以把你接去村里住,那样你可以经常去看他,现在山上修了路,可以开车上去了。”

她毫不迟疑,爽快答应:“好的,那就麻烦你了。”

随后我们回到上校床前,阿姨预感他所剩时间不多,一直握着他手。五个多小时后,她松开手,戴上耳挂,颤颤地为老伴作最后一次听诊,罢了通告我上校的死讯和死亡时间。在她示意下,我配合她一层层揭掉盖在上校身上的棉被和毛毯,然后她独自忙起来,吩咐我下楼去打水,准备为上校洁身,换寿衣。我从楼下拎来一桶温水,眼看着上校的睡衣已被阿姨脱下来,马上要脱裤子。我相信此刻她和上校一定不希望我待在身边,所以默然离去。

“你别走。”

我听到阿姨在背后对我说,回头看见上校的裤子已捏在她手里,上校从头到脚是一片晕人的白光。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听到阿姨对我说:

“睁开眼,老头子希望你来看看。”

我睁开眼,看到阿姨苍凉地坐在床沿上,左手撑着身子,右手放在上校小腹上部,低着头,目光凝滞地盯着右手四周,轻轻又坚定地说:“你来看,这是我三年前花了几个月时间给他弄的。”

我愣着。她努了下嘴,又说:“现在文身技术简易了,村里都开了铺子,我学会了。”

我准备上前,仿佛已隐约看到她手下按着一排墨绿色大字。但上前后我震惊了,我几乎一时有些晕眩,怀疑出现了幻觉。我没看到一个字,我看到的是一幅画,一棵树,褐色的树干粗壮,伞形的树冠墨绿得发黑,垂挂着四盏红灯笼。为了送上校踏上归途,房间里所有灯火都亮着,顶灯、台灯、油灯、蜡烛,包括我心中的记忆之灯,无不通明,以致把上校小腹上的四盏灯笼也照亮了,帮助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和想见这幅画的前世今生。毫无疑义,粗壮的褐色树干是红色箭头的演变,墨绿伞形的树冠巧妙地把可能有的一排字覆盖,而从树冠钻出的两根绿藤,挂落,是为了串起四盏红灯笼,灯笼里隐隐含着蓝色火焰——这是要把女汉奸名字烧死的意思,而且绝对烧死了,断胳膊缺腿的,火光冲天的,谁也无法让它们恢复真身。

我痴痴地看着,欣赏着,感动着,泪水流下来。

阿姨在一旁静静地对我说道:“我不能写上他要的字,我只能这样。我想这也一定是他要的。你看这儿,这儿,”她指着树冠两处,那儿显明有隆起的疤块,颜色发暗,“他曾试图把它们抠掉,但没成功。给自己剃头总是很难的,人也总是想不周全,会有侥幸心理。早知这字会给他惹这么大祸,别说剃头,即使割头我想他也下得了手。现在好了,”她握住上校的手,深情地呼唤着,“老头子,我替你成全了,你就安心走吧,下辈子你就放放心心娶我。”

说着,她毅然决然地开始为遗体擦洗身子,擦完身子穿寿衣,最后盖上一块白布,从头盖到脚,从头到脚用颤抖的手熨一遍,一边噙着泪花对我说:

“死人不怕冷,只怕脏。”

白布崭新,一尘不染,在电灯和油灯、烛光的交相辉映下,透出一种暖色的柔光,仿佛上校的体温尚存。她一遍遍默默又细致地用双手熨着白布,其实是在抚摸上校遗体,是一副舍不得。我注意到她泪水滴下来,滴在白布上,一滴一个印。

她默默啜泣的样子使我忍不住哭起来。她像被我的哭泣惊醒似的,抬起头看我,示意我过去。我走到她面前,她替我拭去眼泪,一边对我说:“你去睡吧。”她紧紧握着我的手,似乎舍不得我离开,却坚决命令我走:“去吧,你留着泪。能为他哭丧的人不多,就咱俩,今晚交给我,你明早来接我。”

我在一片恍惚中离去,回到地铺上坐着。我没有关门,是不准备睡的,我想也是睡不着的。按照风俗,守灵的人必须以哭服丧,灵屋必须开着门,让死者可以随时接受阴阳两界的亲朋好友来吊慰。也许是太疲倦了,也许是她暂时并不想让外人打扰,只想一个人和老伴相守,她的哭声并不响亮,一直是嘤嘤的,只够在楼上听见,楼梯都下不去。我做好准备,听她嘤嘤地哭一夜。但疲劳折磨着我,后来我睡着了一会儿,醒来是四点多钟,发现嘤嘤声消失了。我想她可能是累倒了。

我在犹豫要不要过去看她,不知怎么的目光落到上校的皮包上,它就在我枕头边。黎明前天是最黑的,灯是最亮的,照得皮包生出一层辉,黑得要燃起来一样。我不由自主地将它拿在手上,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刺眼的金光:下午它刺得我流泪,其实不是因为光芒强烈刺激的,而是激动。我激动不是因为它是金子,值钱;也不是因为受人重托,感动;而是想到小瞎子说的,父亲把上校这宝贝家底偷去卖了钱,花在了他身上。我一直苦于找不到证据反驳他,这个混蛋!现在证据就在眼前,在我手上:它确实是吉祥的,灵丹一样的,一下驱散了蛀噬我多年的心病。我轻轻抚摸着包,心底暖洋洋的,感到有一只温软之手在抚慰我,也许正是上校在天之灵的手吧。

隔壁始终没有动静,阿姨一定是累倒了,睡着了。我想让她多睡一会儿,一直等到八点钟才过去看他们。阿姨确实睡在床上,但样子有些异常,换过衣服:是一套崭新的黑色西服,和上校穿的寿衣一模一样;床头柜上,端端正正放着一页信笺,上面压着一对黄金婚戒;床头柜前,立着原先置于墙角的移动输液架,架上吊着一只最小的药瓶。药瓶滴出的一般总是治病救人的药水,但这回却是夺人命的。

一切都是蓄谋已久的,作为一个前麻醉师,阿姨以最专业的方式结束了自己,追随爱人而去。她不能选择和上校同时生,却可以选择同时死。她选择和上校同时死,是为了来生与他同时生吗?

阿姨,我知道,你选择和叔叔同死同生,是为了来生和他相爱一生。叔叔、阿姨,你们一路走好!我放声大哭,准备把喉咙哭哑为止,像三十八年前妻子死在我怀里时一样。只是我已经六十二岁了,我担心我哭不了多久喉咙就哑了。报纸上说,没有完美的人生,不完美才是人生。我哭着,想着,不知道我的哭声能传到多远,能唤来多少阴阳两界的灵和人为他们送行?

2018年8月完成初稿

2019年3月2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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