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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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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爷爷的病一天比一天见好,对父亲是一下子见好:彻底好,一口口叫父亲的小名,好得我都有点替他难为情。以前爷爷连父亲大名也不大叫的,有事——如果在身边,总是哎或嗨一声;如果不在身边,要叫才叫得应,爷爷是不亲自叫,要让我或旁人叫。爷爷的变化让我心里暖烘烘的,但父亲照旧对爷爷爱理不理,不变。自从鸡奸犯的问题冒出后,父子俩关系仇敌一样的,见面不是互相甩冷眼就是吵架,冷战加嘴仗,家里不是冰冻三尺,就是烽火连天。

爷爷讲:“两人心头都装满恨,一个是羞恨,一个是怨恨。”

现在爷爷的羞恨化为内疚,一口口叫父亲的小名,是内疚的体现,也是想唤醒父亲的温情,陪他来好好聊场天,化掉父亲的怨恨。有一天就聊了,爷爷把老保长对他讲的,从头到脚对父亲讲一遍。我发现尽管父亲同上校关系好到门,但对上校同“那些号”的事还是知之不多,听了很意外,连着几次讲:

“我怎么不知道呢?”

父亲几乎有些生气,盲目地责怪上校:

“这人真是,连我都瞒。”

爷爷告诉他,老保长肚皮里还藏着不少货色,“往后的事”只字没提。“我估算啊,”爷爷长吁短叹,“那些事也都是你不知晓的。”

于是两人变成战友,一起谋略,怎么样去撬开老保长闭紧的嘴。

一日午后,爷爷拿出私钱,叫我去七阿太小店买两斤烧酒、四包烟。我从小店回来,看见父亲正在装一盘炒花生米,装在一只茶缸里,然后带着烟酒,和爷爷一道出门去。我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去找老保长,用酒把他灌醉,套他讲出“往后的事”。

老保长住在村口,在老虎的尾巴上,一间孤零零的石头屋,以前是地主家存放棺材的寿屋,造得也同棺材一样,只有门,没有窗——仅有两孔窄小的气窗,开在东西两堵侧墙的天花板下,像个狗洞。老保长去上海吃喝嫖赌的下场就是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从全村最富豪有势的头人,沦为最贫落孤零的贱人,一度如猫狗一样的,吃住在寺庙里,解放后才分到这屋。

爷爷讲:“这是轧姘头最好的地方,四边无耳目,像在棺材里一样安全。”

当然也是谈论机密的好地方,敞开门大呼小叫,都不一定有人听得见。这也是爷爷和父亲所以不在家里,而是专程上门请老保长吃酒的原因,就是要“四边无耳目”。他们一定想不到,其实还有我一副耳目。屋西侧垛着一堆干柴,我爬上柴堆,气窗就在眼前,屋里每句话都送进我耳朵。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奇怪,那么多事都躲不掉我的耳目,好像我有搞侦探的天才,将来可以去当大特务。

五九

“这是什么。”

“烧酒。”父亲应答老保长,“十足两斤。”

“我当然晓得这是烧酒,你们没进门我就闻到了,我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老保长自问自答,“我知道什么意思,老巫头已跟你讲了太监的事,然后你们还想听他后事,就想灌醉我,叫我酒后吐真言是吧?”

“不是的,不是的。”爷爷连声否认,感觉满脸堆着笑,“我是来谢你的,这不我下床了,没死,多亏你救我啊。我得的确实是心病,你那场话确实是最好的药水,把我从阎罗王手里要回来,今天是专门来谢你的。”

“谢我是对的。”老保长讲,“给我送酒也是对的,我最爱吃酒。”

“还有烟。”父亲递上烟,几包听不出来,我猜应该是两包。

“送烟也是对的,我也爱吃烟。”老保长讲,“但你们的想法是不对的,你们以为我吃醉酒就什么都会讲?也不想想,我吃了一生世酒,酒醉糊涂的时节多了去,可你们见我跟谁提过太监那些事?那天对你(爷爷)讲是因为看你要死了,救你命,才讲的。这些事我绝对是第一次同人讲,想必你(父亲)也没听过吧。他同你这么好,好得要被人怀疑是鸡奸犯也不对你讲,为什么?因为不能讲啊,以后你们也不能对外讲,要保证!”

“他在上海当军统特务的事有什么不能讲的,”父亲给老保长递烟,点烟,一边讲,“这我早就知道,他都当故事给我讲过。这是替国家做事,杀鬼子,杀汉奸,光荣的,有什么不能讲?窑子里的事他也同我讲过一些,只是那大婊子和女鬼佬绣字的事,我确实没有听他讲过。”

老保长的口气坚决:“你不知晓的事多着呢。”

刚才他们一直站着讲。爷爷大病一场,身体虚弱,拉出凳子先坐下,一边讲:

“所以还是想请你讲一讲啊,我们保证不会对外讲。”

“要讲可以,”老保长也坐下,“但你儿子得先讲。”

“我讲什么?”父亲笑道,“我能讲的你都知道的。”

“有不知道的。”

“哪个方面的?”

“他在哪里?现在!”老保长的口气比刚才更加坚决,给我感觉应该是瞪着眼,用手指着父亲,“你去看过他是不是?必须讲实话!”面对沉默,老保长给父亲打气,“知道就是知道,莫非你还怕我揭发他?我只是也想去看看他。我心里惦记着他呢,他是我活着唯一的惦记呢。”

父亲仍是沉默。

老保长接着讲,感觉蛮动感情的:“这村里人全死光光我都无所谓,只希望他别不得好死。如今这世道真他妈的作孽,把一个大好人糟蹋成这样,拖着老母亲四方流浪,要藏着躲着过日子。这都是小瞎子这畜生害的,要早二十几年我当着保长,必定把这畜生枪毙了。糟蹋一个好人就是罪,活该枪毙。你们不晓得他为国家立过多大功,又受过多少罪?那个罪过啊你们想不到的,生不如死啊!他是个英雄你们知道吧,只是……只是……怎么讲呢,人是有命的,他命苦,总被人糟蹋。这不,到今天还在吃苦,我真替他难过。”声音颤颤的,我怀疑他流泪了,屋里静得可以听到爷爷的喘气声。

过一会儿,老保长的精神头又起来,吊着嗓门叫爷爷:“老巫头,劝劝你儿子,知道就告诉我,我要去看他,哪怕红卫兵要我的命也要去。”

不等爷爷劝,父亲已开口:

“你放心,他都好的。”

声不响,音不高,却震耳欲聋,像雷劈。

我不知道爷爷当时的表情和心情,我是吓坏了,因为我知道这是犯法的,公安四处在寻上校,父亲隐瞒不报,可能还偷偷去看过他,这不是知法犯法吗?上校出走那天夜里,因为来过我家,这成了我们家一个炸弹,导火线就在我手上。我突然后悔来偷听,家里多了一个炸弹,我身上也多了一根导火线。

更气人的是,本来约好的,父亲讲,老保长也讲,临时他却假惺惺当好人,讲起什么狗屁大道理:

“有些事你们还是不知道为好,知道是罪,就让它们烂在我肚皮里吧。”

这不是耍无赖嘛,气得爷爷骂他。

父亲似乎是想搞激将法,对老保长讲:“其实他后来的事我也知道,他一个手下被76号逮捕,受不住严刑拷打,叛变,把他出卖,于是被鬼子抓去湖州长兴战俘营挖煤。这是民国三十二年的事,是不是?”

“然后呢?”老保长问,“关键是进了鬼子战俘营怎么出来的。”

“因为他救了一个鬼子大官的命。”父亲讲。

老保长哈哈笑,是嘲笑。“你以为鬼子是新四军啊,医药水平差?告诉你鬼子的医药水平是全天下第一。”老保长讲,“一次我发高烧,连着三天神志不清,讲胡话,那些号都以为我要死了。七号可怜我,去求那大婊子,求到两粒药片,就这么丁点儿大,绿色,扁圆的,像粒被压扁的绿豆。我吃下一颗,不到半个时辰,烧眼看着退下去,像一盆炭火裸在雨天里。那个奇迹啊真像是仙丹,死人都救得活的。你想,鬼子这么好的医药水平,凭什么大官的命要他救?没脑筋的,这种鬼话也要听。”

“那你就同我们讲讲人话吧,”爷爷恶声恶气又是讨好的样相,巴巴地望着老保长,“他究竟是怎么出去的?”

“我敢讲就怕你不敢听,听了是罪知道吧。”老保长振振有词,“刚才你骂我无赖,可我是为你好,你一大家子,有老有小,身上担那么多罪,担得起吗?你比不得我,独孤孤的一人,老不死一个,天大的罪都担得起,大不了一个死,早死早了。我现在唯一惦记的就是死之前想去看看他,现在好了,既然你(父亲)知道,有地址,可以去了,礼物也有了。这酒我不会自己吃的,我要送给太监。”

我听着,心里不由害怕起来,像看见父亲领着老保长去看上校,公安在后面悄悄跟着。我讨厌这个棺材屋,这个下午,全是晦气,什么故事都没有听到,反而身上多了一个炸弹,夜里一定又要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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