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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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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爷爷爱在祠堂门口享太阳,嚼舌头。老人都爱在那儿享太阳,嚼舌根,包括老保长。老保长和爷爷是一对舌头冤家,都爱嚼七舌八,却嚼不到一起,常拌嘴。老保长嚼的多是下流话,荤故事,男欢女爱,奸杀淫乱,色情淫秽。祠堂坐北朝南,堂堂正正,四通八达,五十米开外是一条沙砾铺就的国道,遇到赶集日,人来车往,尘土飞扬,热热闹闹,像一个世界在路过,勾引人看。老保长总是盯着女性看,看着嚼着,这人长,那人短,最后都嚼到床上去。他形容自己是个梦想家,在梦里和所有见过的女人都上过床。他形容最喜欢的女人叫“红烧油肉”,只要吃得到,愿意死。

红烧油肉,暗红色,油汪汪,香喷喷,绵密的香气仿佛有魔力,村里没有一个人不为它着魔。人是铁,饭是钢,肉是梦,红烧油肉是我能做的最美好的梦。但我说的红烧油肉跟老保长讲的不一样,我说的是真正的肉,猪肉;他讲的是比喻,专指那种又白又胖的女人,白得洁嫩,像剥了壳的茭白,胖得饱满,像熟透的水蜜桃。有一次,他看见这样一个女人从公路上走过,嘴巴流出口水,眼睛睁得比嘴巴大。

爷爷捉弄他,张开手掌,挡住他眼,嘲笑他:“看什么看,撑死眼睛饿死屌,有什么好看的,看了也是白看。”

老保长打掉爷爷的手,继续看,一边奚落爷爷:“饿死的是你的屌,我的屌经常吃红烧油肉,你的屌连骨头都吃不到。啊,多好的一块红烧油肉啊,跟她睡觉一定像睡在乌篷船上一样舒坦。”

爷爷骂他:“你个老流氓,下辈子一定做乌龟。”

老保长笑,“你个老巫头,下辈子保准做乌鸦。”

巫头和巫婆是一个意思,男的叫巫头,女的叫巫婆,专指那些爱用过去讲将来的人,用道理讲事情的人。爷爷就是这样的人,爱搬弄大道古理,爱引经据典,爱借古喻今,爱警世预言,爱见风识雨。享着太阳,看着人来人往,听着是是非非,爷爷经常像老保长讲下流话一样,讲一些高深莫测的大道理。

有一次,我看到爷爷像发神经,在对一只狸花猫讲:“人世间就这样,池塘大了,水就深了,水深了,鱼就多了,大鱼小鱼,泥鳅黄鳝,乌龟王八,螃蟹龙虾,鲜的腥的,臊的臭的,什么货色都有。”

我像一只狗,赶开猫,冲到爷爷面前问:“爷爷,你在讲什么?”

爷爷捋着胡子讲:“我在讲啊,一个村子就像一个池塘,池塘大了,什么鱼都有,村子大了,什么人都有,配齐的。”

我问他:“上校算什么人?”

爷爷讲:“什么上校,太监。”

我应着:“那太监是什么人?”

爷爷讲:“他是个怪胎,像前山,深山老林,什么都有。”

我们村叫双家村,大家姓蒋,小家姓陆,大大小小五千多人,是全县排头尖的大村。因着人多,怪胎也少不了,老保长是一个,门耶稣是又一个,凤凰杨花是再一个。老保长怪的是,他有一双识别婊子的火眼金睛,什么女人守不住身子,他一看一个准,所以七十多岁,而且穷得叮当响,照样有人跟他轧姘头,因为他看准对方是个婊子,要淫荡。门耶稣怪的是,他把一个光着身子的西洋人当菩萨,供在家里,日日夜里对他跪拜,跟他诉苦,有时还对他哭,眼泪一把把流。凤凰杨花怪的是,她跟一百个男人睡觉也下不了一个蛋,因为她是只石鸡,比木鸡还要木。

当然最怪的人是太监,这不用讲,大家公认,看得见,摸得着。我觉得村里所有人的怪古加起来也顶不上太监一个人,他绝对是全村最出奇古怪的人,怪古的名目要扳着指头一个一个数——

第一个,他当过国民党,理所当然是反革命分子,是政府打倒的人,革命群众要斗争的对象。但群众一边斗争他,一边又巴结讨好他,谁家生什么事,村里出什么乱子,都会去找他商量。即使我爷爷,平时很讨厌他跟我父亲搅在一起,但只要家里遇到什么要紧事,照样要去请他拿主意,好像他才是真正的巫头,天下事都知晓。

第二个,他从前睡过老保长女人,照理是死对头,可老保长对他好得不得了。爷爷讲太监最后是被解放军镇压回来的,刚回村里时各种风言风语的罪名把他涂成一个恶鬼,狰狞得跟染上麻风病似的,即使父亲也一时不敢去贴他;大家都怕他,避他,奚落他,只有老保长一人张口“侄郎”闭口“侄子”地叫他,帮衬他,宣扬他,慢慢替他立起后来的威信。最该恨他的人却对他最好,这就是古怪。

第三个,他是太监,不管是怎么沦成太监的吧,反正是太监,那地方少了那东西。但每到夏天,大家都穿短脚裤的时候,我们小孩子经常偷看他那个地方,好像还是满当当的,有模有样的。而且,好几次我看他在外面撒尿,照样像其他男人一样,脚站着,手把着,一点儿不像太监。据说,古代太监撒尿跟女人一样,是蹲着的。

第四个,他向来不出工,不干农活,不做手工(包括木工,他的老本行),不开店,不杀猪,总之什么生活都不做,天天空在家里看报纸,嗑瓜子,可日子过得比谁家都舒坦,抽大前门香烟,穿三接头皮鞋和华达呢中山装。更气人的是,他家灶屋好像公社食堂,经常飘出撩人的鱼香肉味。

第五个,他养猫的样子,比任何人家养孩子都还要操心,下功夫,花钞票,肉疼、宝贝得不得了,简直神经病!

村里无人不知晓,太监家有两只猫,一只全黑,一只全白,都跟小豹子一样,腰身长长的,头圆圆的,走路一脚是一脚,慢腾腾,雅致得很。我经常看见他用香皂给猫洗澡,用长柄木梳给它们梳毛,从头梳到脚,用金子小剪刀给它们剪趾甲,剪完又用砂纸磨。最气人的是,还专门给它们买上好的鲞吃!我父母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好过,我吃过的鲞还没有他家猫多。

我宁愿做他家的猫。我敢说,这也是我身边所有小孩子的想法。

表哥说,他还跟猫一起睡觉。但表哥也承认,只是听人说,没有亲眼见过。我倒是亲眼见过他跟猫讲话,而且猫好像也听得懂他讲的话。那年我才五岁,父亲给我三分钱,叫我去跷脚阿太开的小店买香烟。父亲告知我,三分钱可以买八支半前进牌香烟,如果他给我九支,我要对他鞠一个躬,叫一声“七阿太”;如果只给八支就不理他,甚至可以骂他跷脚佬,反正他是跷脚,追不上我。

跷脚阿太的小店开在祠堂门前,太监家在祠堂背后,我去小店必须经过他家门口。跟大多数人家不一样,他家有围墙,围着一个小院子——爷爷讲是以前的猪圈改造的,猪圈里放过毒炮弹壳。院门平时间不开,因为怕狗欺负他家的猫,那天却开着,我看见院子里有一畦菜地,种着香葱和芹菜,他满头白发的老母亲拎着一只洋铁桶在给菜地浇水,太监自己则像个老爷一样,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享着太阳,抽着香烟,看着报纸,脚跟边躺着一白一黑两只猫。

白猫最先发现我,对我昂头咪地叫一声,好像在通知主人,有人在门口。太监听了,放下报纸,抬起头,看见我。看了两眼,笑了,问我是不是老巫头的孙子。我摇头——那时我还不知道爷爷的绰号呢。

他母亲笑道:“怎么可能不是,简直跟他爹生一个模样。”

他哈哈大笑,扮着我爷爷的样子和口气招呼我:“哎,我的乖乖,进来吧。”

我看着两只虎视眈眈的猫,不敢进门。

他对它们一挥手,发命令:“你们进去。”

两只猫完全是听懂的样子,甩甩尾巴,立起身,对我龇一下牙,掉转身,一前一后,往黑暗的屋子里去。我不知道为什么阳光那么白亮,台地上明晃晃的,连太监手上的烟在冒气我都看得清明,可几步之后的屋子里,却是那么一团黑,一片黑,像被阳光抹黑似的。五岁的我不知道这是自然现象,以为这是鬼屋的现象,又想到刚才猫对我龇牙,好像要吃我,吓得我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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