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念珠(1/2)
1
电话震动的时候,直树正在打工的铁板烧餐厅表演华丽的烧烤秀。虽然已经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正在震动,但他依然继续双手挥动厨具。不仅要帅气地切肉,还要让火苗高蹿,取悦顾客。今晚的客人中还有小朋友,所以他比平时更卖力地表演。手机震了一会儿就停了。
客人们围坐在直树所掌铁板台的三面,其中有三名日本人。从他们聊天的内容可以发现他们并非游客,而是在波士顿工作的白领及其家人。他们的孩子是个十几岁的男孩。
“没想到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能吃到铁板烧。”看上去像是父亲模样的人开口说,“而且价格还很公道,真是太好了。”
“是啊,我一开始还以为必须去纽约才能吃到呢。”和男人对话的人看上去像他的妻子。
“欢迎你们常来。除了铁板烧,这里还有其他各种日式料理。”直树说着把烤好的肉送到他们各自的盘子里。
“我们会常来的。真的好开心这里还有乌冬面和盖饭。”说完,妻子模样的女人抬头看着直树,“其实我刚才就想说,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是吗?可能是因为我长了一张大众脸。”
“不是的。你那么帅,做厨师可惜了呢。对吧?”
“嗯,是个帅哥。”丈夫都没好好正眼看直树就随声附和了一句,然后开始动筷吃肉。他只是敷衍一下,其实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
“谢谢您的夸奖。请慢用。”直树欠身致意,然后暂时回了厨房。
他取出手机,查阅未接来电,惊讶地发现刚才那通电话是他姐姐贵美子从日本打来的。虽然他早就告诉过姐姐他在这里的电话号码,但姐姐几乎从没打来过。而这一次姐姐不仅打来电话,还发了邮件,让他看到后尽快联系。
直树觉得回邮件太麻烦,于是直接打电话。
“喂,是直树吗?”电话很快就接通了,直树听到电话里的贵美子的声音,清楚得让人很难想象这是国际长途。
“是我。有事吗?不知道你那里现在是几点,但我现在正在工作呢。”
“哦,那我直接说正题吧。你下周十四号能回来一趟吗?日本时间十四号的话,你那里应该是十三号。”
“太突然了吧?那天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你忘了?十四号是爸爸的生日,我想给他办个小小的庆生会。”
“啊?搞什么!为这种事特地打长途到美国?我忙着呢。”
“希望你无论如何都回来一趟。”
直树感到姐姐的语气有点儿奇怪,但还是说:“肯定不行,我怎么可能为了这种理由特地飞回去?”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什么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见爸爸的机会。”
直树惊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调整一下呼吸后才继续问:“怎么回事?”
“他得了癌症,是晚期,已经转移到肝脏、胰脏,还有……”
直树觉得自己心跳加速。他完全没想过会有这种事:“为什么之前一直没告诉我?”
“是我和妈妈商量后的结果,不到万不得已,不告诉你。毕竟你现在也是关键时期,我们不想让你分心。”
直树再次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这才发现,原来家人一直都在为自己着想。
“确定是……癌症吗?一点儿办法都没了吗?”
“医生说能做的已经都做了,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爸爸本人看上去好像挺精神的,但其实应该浑身都在疼。”
直树紧紧握着手机。那么精神的爸爸居然快死了?上一次见他的时候,还觉得他老当益壮呢。直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喂?”贵美子说,“你能回来一趟吗?我想让爸爸最后再看你一眼。”
直树做了个深呼吸:“我觉得他一定不想见我。”
“为什么?”
“还用说吗?是他提出要和我断绝关系,把我赶出家门的,我们已经七年没见了。事到如今,老爷子肯定觉得我这种不肖子还是眼不见为净。”
“没那回事!”贵美子脱口而出,“天底下哪里会有父亲临死前不想再见儿子一面的?虽然之前发生过很多事,但我知道,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一定很想见你。爸爸也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就当是我求你,回来一趟吧!”
姐姐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直树的内心深处回响不已,他感到有一股强大的无形力量正在对抗着自己此刻意气用事的倔强。
“我下周要参加一场海选。”直树压低声音说,“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我不想错过。”
“你要去参加海选?……这样啊,没办法调整一下吗?”
直树在脑子里算了算:“庆生会是日本时间十四日?那我参加完庆生会,坐第二天一早的飞机赶回来,应该能赶上参加海选。”
“那样……太辛苦了吧。”贵美子语气低落,开始不想再逼弟弟回来了。
“你让我再想想吧。想好了我就回去,但也可能不回去。”
“知道了。”
“我还在上班,先挂了。”直树说完挂断电话。
他回烧烤台之前先去了趟洗手间,对着镜子整理一下自己的着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想起了父亲真一郎。别人常说他长得像他爸爸一样风度翩翩,但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不爱听这种话。
度会家是当地的豪门,代代都是当地财政界的中流砥柱。真一郎同时掌管着好几家企业。
直树从当地的国立大学毕业后,曾就职于当地一家由真一郎担任董事长的电子零部件制造公司。当然,他完全没得到任何特殊待遇,而是像其他普通员工一样被上级安排工作,被比较工作能力,被点评工作业绩。
直树在那家公司做了一年就辞了职,却并非因为对这种待遇感到不满,也不是讨厌上级安排给他做的工作。理由只有一个——他有自己想做的事。
他喜欢演戏。从高中起就开始对演戏、特别是电影非常感兴趣。进入大学后,他加入电影社团,和同学们一起拍摄小短片,每次都由直树担任主角,没人对此有异议。他的梦想是出演好莱坞的电影。
在公司就职后,他一直非常苦恼——该不该放弃成为演员的梦想?如果就这样一直做公司职员,自己的人生能否称得上无怨无悔?
纠结许久之后,他没和任何人商量就独自做出了决定。他决定想做就做,走自己想走的路。他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勇于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因为没有挑战就不会有幸福。这是他自己的人生,别人无权阻挠。
结果他受到了众人的严厉劝阻,而其中最生气的当然就是真一郎。
“才上了一年班就丢下工作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只会是徒劳。你想做演员?出演好莱坞电影?真可笑。你最好的结局就是做个没有角色名字、没有台词的龙套。我可不是为了让你去跑龙套而让你从小就学英语的。别再说傻话了,赶紧给我回公司,就当你没交过辞职信。这件事我会搞定。”
“我并没有随随便地丢下工作。交给我的工作我全都已经好好地完成了。但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没办法继续在公司上班。”
“幼稚!每个人都会对现在的工作或地位感到不满,但大家都在好好地工作,在工作的过程中发现人生的价值。”
“没有梦想的人生哪还有什么价值?”
“你这种想法太天真。你不想想,一直以来,你是靠谁才衣食无忧、生活富裕?现在应该是你贡献力量的时候。”
“我想以别的形式作出贡献。”
“少说胡话!我没空陪你做白日梦。”
“我没叫你陪。”
“你的意思是叫我这个度会家的一家之主不要管独生子的痴人说梦?”
父子俩说再多也都像平行线一样,谈不到一块儿去。不耐烦的真一郎最后使出绝招。
“既然你都说到这分上了,那我就真的不管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爸爸,你也不再是我儿子。当然,我也不会给你一毛钱。就算你饿死街头,我也不会去为你收尸!”
七年前,直树说完“好!我这就去做我想做的”后就离开了家。之后很快来到美国,一边打工一边学习表演。对想要在美国成功的人而言,会说英语是最基本的条件。直树因为从小就学英语,所以语言方面基本上没遇到问题。
然而,现实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
因为在日本没什么工作经验,他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一份工作,而戏剧的世界里更是充满艰辛。在这里,对于日本演员的需求本来就很少。就算偶尔有需求,他也必须与众多韩国或中国演员竞争。因为就算角色设定是日本人,但在美国人眼里,亚洲人长得都一样。
但他还是成功地出演了几部独立制片人的作品和电视广告,于是渐渐地开始有大制作公司主动找他。当然,让他演的全是些没有台词的小角色。刚才那位女客人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估计就是在哪部作品里看到过的。
但这一次的海选很不一样。因为在这部已经确定将在全球上映的大制作电影中,关键人物是一个日本人。扮演这个关键人物的演员将由海选决定,默默无名的演员也可以自由参加,让人不禁感慨这儿真是个充满机会的国度。直树很早就提交了报名表,也通过了材料审核。其实能走到这一步,已属不易。
直树的梦想开始膨胀——如果能从海选中脱颖而出,他就能参演这部大制作电影。他希望这部电影在日本热映的时候,那些曾嘲笑过他的人会目瞪口呆。而他最想看到的,就是当他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时,那位老爷子的表情。
然而——
按照姐姐刚才说的情形来看,父亲也许撑不到他在海选中取得成功的那一刻。
2
坐在从成田机场开往市中心的列车上眺望窗外,直树感慨万分。自己居然真的回来了。离开日本不过七年时间,对眼前的风景也没有太多的亲切感,但他还是隐隐感到有一股遥远的记忆正在刺激着他的神经。
见到大家的时候,该开口说什么?如果他们问起自己的近况,该怎么回答?直树觉得自己最好还是说实话。他觉得为了虚荣而说谎会很累。直接告诉他们自己吃了很多苦,还不是太顺利,但是在持续努力,这样说反而可以心安理得。直树在心中下定决心——就这么办,不用假装自己过得很好。
从机场到达东京站后,他朝新干线的站台走去。到家还得再坐两个小时的车。
正当他走近售票机想买票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直树以为又是贵美子打来的。
“是直树吗?”电话里的对方问。声音压得很低,有些沙哑。
“是我。”
“是我。听得出来吗?”
“啊……爸?”
“对,你现在在哪里?”
“哪里?……你干吗要问我在哪里?”
“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现在在哪儿?已经回日本了吧?”似乎真一郎知道直树回日本的事。
“东京站。马上要去坐新干线。”
“是吗?你终于还是发现了吧?”
“发现?什么事?”
“发现自己之前的所谓梦想有多愚蠢。不过没事了,你还年轻,容易走弯路,很多人也都和你一样,误以为自己是钻石,总会闪光。我以前也曾——”
“等一等。”直树打断真一郎,“你在说什么?什么是愚蠢的梦想?”
“就是你以前吹嘘的所谓梦想,出演好莱坞电影什么的。”
一听到“吹嘘”这个词,直树一下子来了气:“我还在继续追求我的梦想,并没有打算放弃。”
“你不是已经放弃了吗?所以才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回来吗?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根本没理由放弃。事先声明,我并不是因为受挫才回国的,是姐姐求我回来给你过生日,我才不情愿地坐上飞机的。我本来打算在你的庆生会上露个脸,然后马上飞回波士顿。因为我要去参加一场重要的海选。”
直树听到电话里传来不屑的咂舌声。
“省省吧。像你这种人怎么可能被选上?还是踏踏实实地留在日本找份工作吧!我会帮你都安排好。”
“不用你操心。试都没试,怎么知道不会被选上?”
“我就是知道。凡是取得成功的人,都是事先做好万全准备的人。胜利女神绝不可能眷顾你这种大战当前还有心思吊儿郎当地飞回国的人。”
“你居然对不远万里辛苦地赶回来想为你庆祝生日的人说这种话?”
“我又没有求你为我庆生。我都这把岁数了,庆不庆生都一样。不过既然你已经回来了,我们就见个面,好好地聊一聊你的将来吧。”
“没必要!”直树拿着手机,直接扭头离开售票口,“我回来不是听你说这些的。我这就直接回美国,回去准备参加海选。”
“别傻了!你回美国肯定是徒劳一场。”
“回家见你才是徒劳。”说完这一句,直树直接挂断电话,大步走向开往机场方向的列车车站。他一开始还担心父亲会不会再打来,但还好父亲再无来电。当然,直树自己也完全不想打过去。
直树满怀复杂的心情,坐上了开往机场的列车。之前刚刚看过的风景再一次进入他的眼帘。直树一边看风景一边给贵美子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就通了。
“直树吗?你平安到日本了吧?现在在哪里?”姐姐什么都不知道,语气听起来很高兴。
“我刚才到了东京站,但现在正在返回成田机场的车上。”
“啊?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贵美子的声音听起来困惑不已。
“什么事?你去问问那老爷子就会知道。总之,我不回去了。”
“爸爸?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跟你说了嘛,你自己去问那老爷子。”
直树最后说了句让姐姐替他向其他人问好之后,没等贵美子再开口就挂断了电话。他一边把手机放回口袋,一边想着从今以后应该再也见不到父亲了。一方面,他觉得很遗憾,因为直到最后父亲都没能理解自己的梦想;但另一方面,他也有些冷漠地感到自己与父亲真的合不来,只能说这辈子无缘再做父子。
3
三周后,直树又一次回到日本。和上次一样,他先从成田机场来到东京站,再换乘新干线。这一次,真一郎没再打电话给他,因为他已经离开人世。
两天前,贵美子联系直树说父亲已经去世,希望他能回日本参加守夜和葬礼。在此之前,贵美子也曾联系过直树,告诉他父亲突然病情恶化,已经处于病危状态,所以直树已经做好了随时回国的准备。
直树回到家时,母亲聪代和姐姐贵美子正在忙着准备守夜。终于见到好久不见的直树,她们都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他。
“之前贵美子说你会在你爸生日的时候回来,我本来还盼着在庆生会上能见到你呢。”聪代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埋怨。
“那件事我已经在电话里对姐姐说明了。”直树看着姐姐。
“关于那件事,我其实到最后都没搞懂。我按照直树说的去问过爸爸,但他什么都不肯说,只说了句‘随他去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已经到了东京站,正准备坐新干线回家的时候,老爷子打电话给我。”
直树把三周前和真一郎通电话的经过说了一遍。
“真奇怪,爸爸怎么会知道直树回来?”贵美子和聪代面面相觑,歪着脑袋想不明白。
“不是姐姐告诉他的吗?”
“我没说。连庆生会的事都是瞒着他,想给他个惊喜。”
直树听贵美子说,庆生会是在真一郎住院的特别病房里举行的。当时不只有亲戚,父亲的老朋友和熟人也都来了。庆生会办得非常热闹。
“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准备庆生会。爸爸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肯定有人事先告诉了他。”
“我觉得不太可能。只有我和妈妈知道你会回来。”
“我可没说哦。”聪代说。
“还有一个问题,爸爸怎么知道你的手机号码?”贵美子皱着眉头。
“我一直以为手机号也是你告诉他的呢!”直树在美国的手机号只告诉过姐姐。
“我可没说,爸爸也没问过。”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觉得奇怪。”
这件事确实非常不可思议。真一郎到底用了什么“魔法”?
其实还有一件事让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真一郎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给直树打电话?如果没有那通电话,直树已经回家了。如果他真想当面教训儿子,本可以等他回到家再说。
“对了,直树,你参加海选的结果怎么样?”贵美子问。
然而,这是直树最不想听到的问题。他耸耸肩说:“没戏。”
姐姐一脸明显失望的表情:“哦。”
“不过我进入了最后一轮。”
这其实是谎话。事实上,在那之前他就被淘汰了。他并不知道理由是什么。评委们不会一一说明淘汰的理由,他们只负责挑选影片需要的人选。直树不是他们所需要的人,仅此而已。一开始,那部电影的制片人说这个角色的设定是日本人,所以作为日本人的直树应该很有希望。但事实上,留到最后一轮的是韩国人和中国人。
这让直树很受打击,好久都缓不过劲儿来。其实他到现在都还没有重新振作。他变得什么都不想做,每天浑浑噩噩地混日子,甚至开始萌生放弃做演员的念头。就在那个时候,他接到了真一郎的讣告。
4
父亲生前是当地的名人,因此守夜会也办得非常隆重,丧宴就像个小派对。作为遗孀的聪代最为辛苦,得不断向到场的社会名流和公司相关人士致谢寒暄。直树虽然是长子,但因为常年离家,所以这份重担没落到他的肩上。对此,他心存歉意。
等外人都离开后,亲戚们围坐到直树等人身边。对这个七年来没回过一次家的长子,亲戚们都温柔以待。大家都知道直树在美国学表演,也知道真一郎直到最后都没对此予以认可。被问到近况时,直树坦言还和之前一样,在底层打基础,等机会。
“直树,没事的。你是度会家的长子,一定会成功的。”真一郎的表兄,一个相当于直树伯父的男人如此断言。
“是啊,毕竟你的身体里流着度会家的血。”伯母也如是说。
直树苦笑道:“如果仅凭血脉就能成功,那还用吃什么苦?”
这时,刚才发言的那个男人一脸严肃地摇摇头说:“你可不能小瞧度会家的血脉,真正的较量刚刚开始。在度会家,当上一代的一家之主死去,下一代的继承人就将发挥才能。直树,你也听说过水晶念珠的事吧?”
“啊……那个啊。”
“真一郎‘走’了,现如今轮到你继承念珠。希望你不辜负祖祖辈辈的一家之主们的心愿,创造属于你的辉煌。我并不是说要你去干多大的事业,创造多雄厚的财富。你只要坚持不懈,有度会家长子的样子就行,日后自会有结果。这就是那串念珠的力量。”
对这番激情澎湃的发言,直树只是默默地歪了歪脑袋。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