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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他完全没跟我提这档子事,所以我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心想,怎么可能?父亲分明想要让志摩子变成他所独占的女人。
“我们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解释道。“结婚并不代表一切。人长大之后,有些事情是很复杂的。”她一副想说“等哪天你就会知道了”的样子。
“可是,我家被你给害了。”
“此话怎讲?”
“我家完全没钱了。我爸最近都没去喝酒,对吧?他是没钱去。”
听我这么一说,她“哼”地冷笑一声。“怎么可能?你家有那么大一间高级公寓,房租收都收不完了。你爸没来店里,是因为在忙吧?”
“那不是什么高级公寓,而是一间破公寓。我们不但欠了一屁股债,而且我爸已经将这个月的房租花光了。”
“不会吧?”
“我说的是真的。所以,请你别再让我爸花钱了。”
“这……”
水蒸气从茶壶口冒出,发出“咻咻”的声音。志摩子关掉瓦斯炉的火,但没打算泡茶。
“你这么说,我很伤脑筋。是田岛先生自己要来找我的。这间屋子也是他租给我的。”
我哑口无言。其实看到父亲拿出钥匙的时候,我就察觉了这点。
这个时候,放在瓦楞纸箱上的电话响起。志摩子向我说声抱歉,接起话筒。
“喂……噢……那个,我现在刚好有朋友来家里。所以……嗯,好的。”她很快地挂掉电话,看着我说:“是店里的人。嗯……刚才说到哪?”
“你可以和我爸分手吗?”
听到我这么一问,她偏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我会考虑。”
“我爸一定是脑袋有问题。”
志摩子一脸认真地盯着我的脸,然后说:“也许吧。”
回到家后,父亲躺在电视机前面喝啤酒。我走进隔壁房间,坐在书桌前假装在做功课的样子,其实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愤怒。他让我们的生活过得如此寒酸,却让那个女人极尽奢华之能事。除了租高级公寓给她,他一定还买了家具和电器用品给她。
这个时候,我的心中第一次对父亲涌现杀意。当然,我不是真的想要弑父,但确实幻想过好几次。每当看到父亲像北海狮[12]一样,邋里邋遢地醉倒睡着的背影,就会想要掐住他的脖子。
我也想过要杀志摩子。对于杀她的幻想心情上带有几分的认真。想到志摩子脸上浮现的轻蔑,我在脑中幻想过好多次用力掐紧她那细长脖子的情景。我想,我有足以杀人的动机。我不会受到罪恶感的苛责,说起来,这应该算是一种正当的杀人行为。
然而,每当我想要付诸行动时却总是差那么临门一脚。尽管杀害志摩子的幻想让我的情绪亢奋,但一想到事后一定会遭到警方逮捕,想杀她的念头就会打住。
在一个寒冷的傍晚,终于来了三个地狱使者。
三人一身西装革履打扮,年纪约莫三、四十岁,其中一个戴着金边眼镜,提着黑色大公事包;另外两人则像手下一样站在他身旁。
金边眼镜男问我:“你爸在吗?”当时,我刚好在管理员室里。我告诉他,父亲人在里头的房间。三个人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打开了通往里头房间的门。
我听见父亲惊慌失措的声音。有人擅自进入家里,理应是生气,但父亲似乎是在害怕。三个人进屋之后,用力地甩上门。我几乎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有一句父亲的话从门缝中泄了出来。他说:“我会想办法。”他的声音很小,而且在发抖。
不久之后,三个男人打开门,走了出来。他们瞧也不瞧我一眼。金边眼镜男走出管理员室的时候,回头说了一句:“那么,就下个月了。”
父亲在里头的房间低垂着头。
“什么下个月?”等到那三个男人回去之后,我问父亲。
“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
“啰嗦!”父亲突然躺在地上。“这事跟小孩子无关。”
看着父亲的背影,我确定即将发生不祥之事。
从那天起,父亲变得益发憔悴。不过我事后回想,或许父亲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憔悴不已了。他很清楚,将有索命的地域使者会到家里来。
父亲日渐消瘦。他气色很差,脸上总是浮着一层油光,眼窝凹陷,皮肤毫无弹性,脸颊的肉丑陋下垂。而眼睛充血大概是因为睡不好吧。
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时外出。他一定是去志摩子那里。我想,他大难临头,但仍想沉溺在短暂的快乐之中吧。
两个星期后,晚饭吃到一半时,父亲突然说:“和幸,你觉得住在松户的姑姑怎样?”
“住在松户的姑姑?”她是父亲这边的亲戚,没见过几次面。“什么怎样……?”
“你不讨厌她吧?”
“不会呀,既不讨厌也不喜欢……”
“是吗?”原本在吃素食乌龙面的父亲放下筷子。
“你暂时到松户的姑姑那边去。我会事先跟她打声招呼。”
“去她那边是什么意思?”
“嗯。我说和幸啊,我们很快就不能住在这里了。”
我想,该来的总算来了。筷子从我手上滑落。“这是怎么一回事……?”
“嗯,这里啊,我卖给别人了。”
“卖给别人……可是,为什么?”我感觉血液往脑门冲。
“说来话长,以后我会告诉你。总而言之,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你这么做,以后怎么办?爸,你会做其他的工作吗?”
“嗯,会。”父亲避开我的视线,小小声地回答。
“做什么?”
“这我还没决定。”
“可是。”
“没问题的。我马上就会去接你。在那之前,你就待在松户,知道了吗?我会拜托你姑姑让你去念高中的。”
“不要。我才不要住在那种陌生的地方。你为什么要卖掉公寓?你别卖嘛。”
“事情已经决定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给我忍耐一点!”
“我不要!打死我都不要!”我站起来。
“和幸!”
“什么嘛!一下子说跟小孩子无关,一下子又说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给我忍耐一点,你太自私了吧!”我踢倒餐桌。餐桌上的大碗翻倒,白色面条和汤汁全洒了出来,里头却没有像样的料。
我直接穿鞋,冲出家门。我没有听见父亲出声阻止。
我不记得在夜里的街头徘徊了多久,只记得在公园、车站和商店街不停乱晃。
回家后,不见父亲的身影。我弄倒的餐桌整理过了,弄脏的地方也打扫干净了。我想喝水,到厨房去。
我打开流理台下面的门,原本应该插在门上的菜刀不见了。
我霎时全身发烫。我察觉父亲去了哪里,再次穿上鞋子,骑上放在公寓前的脚踏车。
我在志摩子住的高级公寓前下车,冲上楼梯。我来到门前,转动门把。
门没上锁。我冲进屋里。屋里一片漆黑。我摸索墙上的电灯开关,打开开关,灯却没亮。
我打开门,靠着屋外照进来的光线,看见了一双似曾相识的旧皮鞋。那是父亲的鞋子。除此之外,看不见其他鞋子。一关上门,屋里再度笼罩在黑暗之中。
我抹黑往里头前进一脚踏进饭厅,觉得和先前来的时候不太一样。我伫立原地,等待眼睛习惯黑暗。
过了一会儿,屋内的模样朦胧地浮现眼前。我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一言以蔽之,这里的样子完全变了。屋内空无一物。餐桌、我坐过的椅子、瓦楞纸箱全不见了。
我看了隔壁的房间吓了一跳。那里一片空荡荡,只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在房间的正中央。那个人影一定是父亲。他背对着我,盘坐在地上。
我顿时明白了。志摩子逃走了。她一定是从父亲的憔悴模样,猜测到这个男人已经身无分文了。没钱也就罢了,说不定会还赖到自己身边来,那可就麻烦了。她一定是这样想,所以在昨天晚上或今天早上消失了。当然,连同从父亲身上骗来的东西也一并带走了。
一把菜刀掉在我的脚边。大概是父亲带来的吧。父亲说不定是想杀死志摩子,然后自杀。我捡起那把菜刀,再度看着父亲的背影。
那是一个何其悲惨的背影,那是一个何其愚蠢的人啊!
我心底涌现的不是憎恨,反倒更接近于厌恶。厌恶自己因为是这种蠢人的儿子,所以要受到这样的煎熬。那个背影令人如此不快。
我的手握着菜刀,向父亲走近一步。
“你想捅我吧?”父亲突然说。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古老的井底发出来的。
我浑身僵硬。
“想捅就捅吧。”父亲说,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向我。他端坐原地,低下头来。“抱歉,有我这种不成材的父亲。”
看到他那个姿势的瞬间,我感到极度厌恶。我高举菜刀至肩膀位置,之后只要用力挥刀砍人就是了。
这个时候,父亲抬起头来。“还是,我们一起死吧?”
我看见父亲的脸上布满泪水,但他却在笑。一抹失魂落魄的笑。
我感到一股寒风吹过心中,同时带走了某些东西。一种称之为一时冲动的东西。我失去了挥下菜刀的勇气。
“怎么了?”父亲问。
我无力回答。我放下右手,菜刀从手中滑落。
我随即掉头往玄关走去。连穿上鞋走出大门,也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