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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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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年轻的时候,有过一年流浪的生活。”灰田开始说道。“事情发生在1960年代末。正值大学里纷争乱斗的暴风雨刮的正猛烈,同时反主流文化的热潮也是最盛的时期。具体没有细问,父亲好像在东京上大学时,目睹了几件他无法认同的愚蠢闹事,结果父亲痛恨起政治斗争,从那些活动中抽身退出了,随后他提交了休学申请,孤身一人毫无目的地遍访全国各地。他一边做着体力劳动来挣生活费,一边在空暇时候读书,与形形色色的人接触,积累着人生的实地经历。父亲常说,有时想想那段日子对他而言,也许是最幸福的时候了。从那样的生活中,学到了很多重要的事。小的时候常听父亲说起当初那段经历。就像士兵之间口耳相传,古老时代那遥远的土地上所发生的战事一般。结束流浪生活后,父亲回到大学,进入了平静的学术生活中去了。再也没有第二次出过远门。就我所知,父亲的生活基本只有家和大学两点一线。很不可思议吧,无论表面看似多么平稳的人生,一定在某处有过崩溃的时期。可以说是一段需要疯狂的日子吧。人生中是需要这样的阶段的吧。”

那年冬天,灰田的父亲在大分县山里的一处小温泉旅馆那儿当杂工。他彻底喜欢上了那个地方,决定暂时在那里呆一阵。每天做些固定的体力劳作,解决完吩咐下来的杂活,剩下的时间他就可以自由处置。尽管工资很有限,但包三顿饭和带房间,而且温泉可以随便泡。还能在空闲时间,横卧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尽情的读书。周围的人对他这个沉默而奇特的“东京来的学生小哥”很亲切,提供的伙食虽然朴素,但是用当地的新鲜食材做出来的很美味。最重要的事那里与世隔绝,因为信号很差看不了电视,报纸也只有延迟一天的。最近的公交车站在山路往下走三公里的地方,能够勉强往返于车站到旅馆间恶劣路面的,只有旅馆所有的一辆破旧的吉普。通上电也是刚不久的事。

旅馆前有美丽的小溪流淌,能从溪里捕到很多颜色鲜艳、肉质紧致的河鱼。鸟儿们尖声鸣叫着活泼的在河面上飞来飞去,时不时还能看到野猪和猴子。山中是野菜的宝库。在这样孤独僻静的环境中,灰田青年肆意的沉浸于读书和思考之中。现实世界发生的繁多之事已经不能吸引他的注意了

住在这家旅馆里过了两个月的时候,他和一个投宿的客人说了话。是一个看上去40多岁的男人,个子高且手脚细长,头发很短,额头的地方有些凸了。他戴着副金属框架的眼镜,头的形状像刚生的蛋那样圆而滑。他肩上扛个塑料的旅行包,一个人爬着山路上来,一个礼拜前住进了旅馆。外出的时候打扮一直是穿皮夹克、蓝色牛仔裤和工作靴walkboots。天冷的话带上绒线帽,脖子里围着藏青色的围巾。他名字叫绿川。至少他在登记簿上留的是这个名字,和东京都小金井市的住址一起。性格像是很一丝不苟,每天上午把前一天的帐用现金结掉。

(绿川?这里也有一个,名字带有颜色的人。但作没有插嘴,继续听着灰田所说)

自称叫绿川的这个男人什么也不做,只要有一空下来就去泡露天的温泉。他去附近的山里散步,或是在暖炉里埋头读着带来的文库本小说(大多是无害的推理小说),晚上一人正正好好喝上两合(一合为十分之一升)热了的酒,不多也不少。他的沉默不输灰田的父亲,除了必要的情况之外不和任何人说话。旅馆的人因为习惯了这一路的客人,倒也不怎么在意。特地跑到这么偏僻的山坳里来泡温泉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怪异,呆的时间长的话就更是那样了。

灰田青年在天亮前去泡河边的露天温泉,碰巧绿川也来泡,绿川先向他搭话了。不知为何绿川好像从见他第一面起,就对这个打杂工的青年起了不小的兴趣。绿川看到灰田休息时坐在廊下翻着乔治?巴代伊(esbataille)选集了,这也许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绿川说自己是从东京来的爵士钢琴家。因为自己遇到了些无聊的事,而且为每天的工作所累,想找个安静的环境休息一阵子,所以一个人跑到这深山里来了。其实是信步而游,碰巧进到这山里来的。因为这里没有扰人的杂事,所以很合我心意。你也是从东京来的吧。

黑暗中,灰田泡在温泉里,一边简略的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交了休学申请之后就漫无目的的四处旅行。反正大学现在也是闭锁的状态,继续留在东京也没有意义了。

绿川问他,对现在东京正发生的动乱,你不关心么?每天四处都上演着各种闹事纷乱,还是值得一看的不是吗。简直这个世界要彻底变得天翻地覆了一般啊,错过这种场面你不觉得可惜么?

世界不会这么简单就天翻地覆了的,灰田答道。天翻地覆的是人这一方。错过了也不觉得可惜。灰田那冷淡而直截了当的口吻好像很得绿川的喜欢。

他问灰田青年,这附近可有什么地方可以弹钢琴的?

翻过一座山的地方有所中学,放学后在那儿的音乐教室里说不定能让你弹钢琴。灰田说道。绿川知道了很高兴。绿川说道,麻烦你啊,待会儿能给我带路去那里么?灰田询问了一下旅馆的主人,主人说这样的话你带着去就是了。主人给中学打了电话,帮忙交涉让他们借出钢琴。两人吃过午饭后,翻了山去了那所中学。因为刚下过雨,山道很滑,绿川把挎包斜背在背上,稳稳当当的快步前进着。看上去是城市里长大的,但意外的腰腿像是很强壮。

音乐教室里的直立式钢琴键盘上的按键都不齐,音调也不怎么理想,但整体来说还算在能接受的范围。钢琴师坐在嘎嘎作响的椅子上,伸展手指把八十八个键都试了一下,确认了几个和弦的音。五度、七度、九度、十一度。他看上去并不算满意那琴声,但只是通过这样按着键盘,像是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物理上的满足。灰田觉得这样敏捷而强韧的手指动作,一定是相当有名的钢琴手吧。

大致上搞清楚钢琴的状态后,绿川从挎包中拿出一个用布做的小袋子,小心的放在了钢琴上。袋子是用上等的布料做成的,开口的地方用纽扣扎了起来。灰田想到这里面说不定是谁的骨灰。他的动作给人一种印象,演奏钢琴时这样把袋子放在钢琴上,已然是他的习惯了。

接着,绿川有些犹豫似的弹起了“roundht”。一开始,像是把脚伸到小溪里试探一下水流速度、找寻落脚的地方那样,他用心仔细地一个一个弹着和音。主旋律结束后,紧接着是一长段的即兴adlib。随着时间过去,他的手指就像如鱼得水那样,更加敏捷而开阔的活动了起来。左手鼓舞着右手,右手刺激着左手。灰田青年虽然不怎么懂爵士,但凑巧知道塞隆尼斯?孟克thelonioonk所做的这首曲子,感受到了绿川的演奏实在是出色——

他的演奏里埋藏着深邃的灵魂,足以让人可以忽略钢琴的音高问题。在深山里的一所中学的音乐教室里,只有自己一个作为听众来倾听,身体内部的污秽感觉就像被洗净了一般。音乐那份率直的美与充满臭氧的清爽空气、透明冷澈的溪流重合呼应在一起。绿川也专注于演奏,现实中的杂事像是从他的身边消失泯灭了。灰田青年还没有见过投入到这种地步的人。他的眼睛丝毫没有离开过绿川那像独立的生物一样动着的十根手指。

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曲子弹完了,绿川从包里拿出厚毛巾把脸上的汗细细擦拭去,然后像是冥想一般闭了一会眼睛。一会儿后说道:“这样就可以了,已经足够了。差不多回去了吧。”他伸出手拿起钢琴上的小布袋,再次郑重地放回包里。

“那个袋子里是什么?”

“是护身符哟。”绿川坦言。

“像是钢琴的守护神之类的么?”

“不,大概可以说是我的分身吧。”绿川说道,略带疲倦的微笑浮现在他嘴角。“这又是件有些奇妙的故事了。但故事很长,现在要说那个的话太累了啊。”

在这里灰田暂时中断了故事,看了看墙壁上的钟,然后看了看作。当然在作眼前的,是身为儿子的灰田。但是因为年龄基本相同,在作的意识中他们父子的形象自然的重合在了一起。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像是两个不同的时间领域会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作忽然生出种错觉,也许这些遭遇实际上不是父亲所经历的,而是在这里的儿子本人。也许是他假借父亲的身份,来叙说自己的体验呢。

“说得太晚了呢。要是觉得困了的话,后续就下次再说吧。”

作说,没关系,还一点都不困。实际上,因为想听下去,困意彻底没了很是清醒。

“那样的话就继续说了。我也还不困。”灰田说道。

绿川在灰田面前弹钢琴,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中学的音乐教室里十五分钟弹完《roundht》之后,他对钢琴的兴趣就彻底消失了。即便灰田青年暗示说:“不弹钢琴也可以么?”,他也只是沉默的摇了摇头。绿川再也不打算弹钢琴了,因此灰田也放弃了。尽管就他自己而言,很想再一次好好听一听绿川的演奏的。

绿川有着真正的才能。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的音乐具有在物理上肉体上打动听者的能力。集中精神听他的音乐的话,就会真切的感觉自己前往别的地方去了。可不是简单就能有的感觉。

拥有这种非同一般的资质,对他本人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灰田青年没有实感理解不了。那对拥有者是至福,还是重负呢?是恩宠,还是诅咒呢?或者是同时包含着以上所有呢。不管哪一种,绿川给人印象他并不怎么幸福。他脸上的表情大抵就是在忧郁和不关心之间反反复复吧。偶然浮现在嘴角的微笑也是压抑而带着理性的嘲弄的。

有一天,灰田青年在后院砍好柴火搬运的时候,绿川向他搭话道。

“你喝酒么?”他问道。

“会喝一点儿。”灰田青年说。

“一点儿就行了。今天晚上能陪我么?一直一个人喝也厌了。”绿川说道。

“就是傍晚有杂活,要到七点半左右。”

“那样就行,七点半左右来我房间。”

七点半时,灰田青年去了绿川的房间。晚饭让人预备了两人份的,也准备了热好的酒。两人相对而坐地喝酒,吃饭。准备的饭菜绿川一半都没吃,专注着自酌自饮。他不说跟自己有关的事,询问着灰田的老家(秋田),在东京的大学生活的种种。知道他是哲学系的学生之后,问了几个专业性的问题。关于黑格尔的世界观,关于柏拉图的著作。这么谈着,灰田便知道绿川曾系统的精读过那些书,好像也不是只读无害的推理小说的。

“这样啊,你相信逻辑啊。”绿川说道。

“是的。基本上相信逻辑,并且依赖着它。本来哲学就是逻辑的学问。”灰田青年说。

“会讨厌不符逻辑的东西么?”

“没有什么喜欢或是讨厌。不会从脑中去抗拒不符逻辑的东西。因为我并不是信仰着逻辑。我觉得逻辑的事物中寻求它与逻辑性的接触点,这也是很重要的工作。”

“比方说,你相信恶魔么?”

“恶魔?那个长角的恶魔么?”

“没错。但实际长不长角就不知道了。”

“如果是作为恶的比喻的恶魔,当然能够相信了。”

“那要是恶的比喻现实中有形态的恶魔呢?”

“那样的话,没真的看过的话不好说呢。”灰田说道。

“等到真的看到那东西,就太晚了啊。”

“不管怎样,我们说的不过是假设。要是这么探究下去,就需要具体的例子。就像桥需要桥梁一样。假设这东西越深入的话就会变得弱,得出的结论也会变得漫无边际。”

“具体的例子么。”绿川说道。他喝了口酒,皱起了眉。“但有时,那种具体的例子根据情况可以归结到一点上,就是你接受或不接受,你相信或不信。两者之间没有过渡。就是所谓精神的跳跃。逻辑在这里没什么用处。”

“也许这种情况是没什么用。因为逻辑并不是好用的指导书anualbook。但是到后面的话,恐怕逻辑还是有适用的可能的吧。”

“有时候到后面就太晚了。”

“晚不晚,与逻辑性又是别的问题了。”

绿川笑了。“的确和你所说的一样。就算到后来太迟了,这与逻辑性又是别的问题了。正是正确啊,没有反驳的余地。”

“绿川先生有类似经验么?接受了什么东西,相信着它,产生了超越了逻辑性的跳跃。”

“不。”绿川说道。“我什么都不相信。既不相信逻辑,也不相信无逻辑。不信神,也不信恶魔。没有假设的延长,也没有像什么跳跃。只是把它当成“那样东西”,默默接受而已。这是我最根本的问题所在啊,我没法把主体和客体加以区分开。”

“但绿川先生你有音乐的才能。”

“你这么觉得么?”

“你的音乐中毫无疑问有着率直的力量能够打动人。虽然我不太懂爵士,但这点还是明白的。”

绿川像是嫌麻烦似的摇了摇头。“唉,才能这东西确实有时候让人快活。门面好看,也惹人注目,顺利的话也能赚钱。女人也自然靠过来。比没有还是有好吧。但是,灰田君,才能这东西,需要坚韧的身体和意识集中起来,才会发挥作用的啊。要是脑子里的一根螺丝掉了,或是身体一处的接线啪的断掉了的话,集中什么的,就像是天明时的露水那样消失了。比如说单单就是臼齿疼,单单就是肩膀僵得厉害,钢琴就会弹不好。这是真的。我实际这么经历过。就以为一颗虫牙,一点肩膀僵硬,所有美好的想象和声音都归无了。人就是这么脆弱。它大概是由复杂的系统组成的,一点细微的问题就能让它受损。而且一旦损坏,多数情况下难以再修复了。虽然牙痛和肩膀痛大概能治好,但治不好的也很多。肉体不可靠,不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而一定要以它为基础的才能,到底有多少意义呢?”

“的确才能也许是无常的。也许很少有人能支撑到最后。但才能有时能带来精神上巨大的跳跃,超越了个人,成为普遍意义上基本独立的现象。”

绿川思考了一会儿他说的话。然后说道。

“莫扎特、舒伯特虽然早逝,但是他们的音乐永远的存在。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么?”

“假设是这样的。”

“那种才能到底是例外啊。大多数情况,作为那份天才的代价,他们都削减了自己的生命,过早地接受了死亡。交易的对方是神呢,还是恶魔,这就不知道了。”绿川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然后像是补充的说道。“说句题外话,其实我死期也将近了。只剩下差不多一个月的命。”

轮到灰田青年沉思起来。但是想不到说什么。

“并不是因为生病了。”绿川说道。“身体上是健康的。也不是想要自杀。如果你在像这种情况的话,不用担心。”

“那么,为甚么绿川先生知道自己只有一个月的性命了么?”

“因为有人告诉我了。这是一个月前的事。他说,你的余命还有两个月。”

“到底是什么人呢?”

“既不是医生,也不是占卜使。一个很普通的人。只是那个时候他快死了。”

青年深思着他所说的话,但是找不到其中的逻辑。“难道说,绿川先生你是为了找寻死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么?”

“简单的说来,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这件事没弄明白,但就没有能避开死的方法么?”

“只有一个。“绿川说道。“把资格,换个说法就是死的令牌token类似的东西,让给别的人就可以了。简而言之就是要找到一个肯代替你去死的人。然后拍个手交接handtouch,说句“之后就拜托你了。”离开就行了。这么做的话暂且能不死。但就我而言,不打算用这个方法。很早之前,我就想快点死了算了啊。大概是顺水推舟吧。”

“你是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挺好么。”

“唉,老实说人说这实在是麻烦。就这么死了一点不介意。虽然我没有那种动力去想办法自己了断,但默默接受死掉还是能做到的。”

“你是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挺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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