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1/2)
向北穿过科尔特沃特谷,天气渐渐热起来。等我们上坡到,开始向圣费尔南多瓦利蜿蜒下降时,一点儿风都没有,太阳照得人眼花。我侧看斯潘塞。他身穿马甲,好像一点儿也不怕热。他心里有更担忧的事,眼睛直视挡风玻璃外面,一句话也不说。山谷上紧罩着一层浓浓的脏乎乎的烟雾,由高处看去像地面的雾,然后我们开进了烟雾,斯潘塞终于说话了。
“老天爷,我以为南加州气候不错呢。”他说,“他们在干什么——烧旧卡车轮胎吗?”
“艾德瓦利还好。”我安慰他,“那边有海风。”
“我很高兴那儿除了酒鬼还有别的。”他说,“我见过富裕区的住民,觉得罗杰夫妇大老远住到这边来实在错得可悲。作家需要激励——却不是装在酒瓶里的那种。这儿什么都没有,只有阳光晒黑的宿醉的人。当然我是指上层阶级的人。”
我转弯减速,驶过那一段灰蒙蒙的路面,到艾德瓦利入口,然后又走下柏油路,不一会儿就感觉到海风由湖泊那头小山的垭口飘进来。高高的洒水设备在平滑的大草地旋转,水滴在草叶上发出咻咻的声音。这时候大多数有钱人都到别的地方去了。只要看房子窗帘拉下了,园丁的卡车不偏不倚停在车道中间就知道了。没过多久我们来到韦德家,我转进门柱内,停在艾琳的美洲豹车后面。斯潘塞下车,不动声色地穿过石板地,来到房屋内院。他按铃,门马上开了。坎迪穿着白夹克,黑黑的面孔十分俊秀,一双眼睛锐利得很。一切都有条不紊。
斯潘塞进去了。坎迪看我一眼,迎着我的脸把门拍上。我等了一会儿,没发生什么事。我按门铃,听见音乐铃响。门一把拉开,坎迪大吼大叫着走出来。
“滚蛋!去死吧。你希望肚上挨一刀?”
“我来看看韦德太太。”
“她才不想见你呢。”
“别挡路,乡巴佬。我来有事情。”
“坎迪!”是她的声音,很凌厉。
他怒目瞪我最后一眼,就退入屋内。我进去关上门。她站在一张大沙发一端,斯潘塞站在她旁边。她看来精力充沛,穿件高腰白长裤,半长袖白运动衫,左胸袋露出丁香色的手帕。
“坎迪最近相当蛮横。”她对斯潘塞说,“霍华德,幸会。谢谢你老远来。我不知道你要带同伴。”
“马洛开车送我。”斯潘塞说,“而且他想见你。”
“我想不出为什么。”她冷静地说。最后她看看我,可不像一周不见如隔三秋的样子。“怎么了?”
“要花一点儿时间解释。”我说。
她慢慢坐下。我坐在另一张长沙发上。斯潘塞皱皱眉头。他摘下眼镜来擦。这一来他有机会皱得自然些。接着他在我这张长沙发的另一头坐下。
她笑眯眯地对他说:“我确定你会赶得及来吃午餐。”
“今天不了,多谢。”
“不要?好吧,如果你忙的话,当然。那你只想看那份手稿啦。”
“如果可以的话。”
“当然。坎迪——噢,他走了。在罗杰书房的桌上。我去拿。”
斯潘塞站起来,说:“我去拿好吗?”
他不等她搭腔,就走向客厅另一头。到了她后面十英尺的地方,他突然停下来很不自然地看看我。然后他继续往前走。我只是坐在那儿等,等到她的头转过来,双眼冷静又淡漠地盯着我瞧。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简慢地说。
“这样那样的事。我看你又戴那个坠子了。”
“我常戴。很久以前一位非常亲密的朋友送我的。”
“是啊,你跟我说过。是某种英国军徽吧?”
她拿出细链末端的坠子。“是珠宝匠复制的。比原徽章小,而且是黄金和珐琅制品。”
斯潘塞由那一头走回来,再度坐下,把厚厚的一堆黄纸放在他前面的酒几一角。他闲闲瞄一下黄纸,然后望着艾琳。
“我能不能近一点儿看?”我问她。
她把项链转个方向,解开钩子,将坠子递给我——不如说甩到我手上的。接着她双手交叠在膝头,一副好奇相。“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那是一个叫‘艺术家步枪’的军团,是地方防卫队。送我这东西的人没多久就失踪了。在挪威的安道尔森尼斯,那恐怖的一年的春天——一九四○年。”她微微一笑,单手做了个手势,“他爱上了我。”
斯潘塞用空洞的嗓音说:“整个大规模空袭期间,艾琳一直在伦敦。她没法走开。”
我们都不理斯潘塞。“你也爱上了他。”我说。
她低头看看,然后抬起头来,我们的视线交织在一起。“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有战争。什么怪事都会发生的。”她说。
“韦德太太,不只这样。我猜你忘记自己吐露了多少对他的真情。‘一生只有一次的那种狂野、神秘、难以置信的爱’,我是引述你的话。你可以说还爱着他。我的姓名缩写字母跟他一样,实在太好了。我猜你选中我,跟那有关。”
“他的名字一点儿也不像你。”她冷冷地说,“而且他死了,死了,死了。”
我把黄金珐琅坠子递给斯潘塞。他勉强接下。“我以前见过了。”他嘀咕道。
“我说说它的设计,”我说,“看我说得对不对。坠子上有个白珐琅带金边的宽匕首,尖朝下,平的那一头由上翘的浅蓝珐琅翅膀前面穿过,然后插入一个卷轴背后。卷轴上有‘勇者得胜’的字样。”
“好像没错。”他说,“这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是当地防卫队‘艺术家步枪’军团的军徽。她说是一个隶属该军团的人送给她的,那人一九四o年春天在安道尔森尼斯参加英军挪威战役时失踪了。”
我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斯潘塞一直望着我。我不是闲扯淡,他知道,艾琳也知道。她的茶褐色眉毛困惑地皱起来,可能不是伪装的一一因为很不友善。
“这是袖章。”我说,“会有这种章存在,是因为‘艺术家步枪’被改编、并入或隶属于特种空军团。本来是当地步兵防卫队。这种军章直到一九四七年才有。所以没有人会在一九四0年送给韦德太太。而且一九四0年挪威的安道尔森尼斯也没有‘艺术家步枪’军团登陆。 ‘舍伍德森林人’、 ‘莱斯特郡’两个军团是有的一一两者都是地方自卫队。 ‘艺术家步枪’军团则没有。我是不是太讨人嫌了?”
斯潘塞把坠子放在茶几上,慢慢推到艾琳面前。他一句话也没说。
“你以为我们知道?”艾琳不屑地问我。
“你以为英国战争署不知道吗?”我反问她。
“其中显然有误会。”斯潘塞和和气气地说。
我转身狠狠瞪他一眼。“这是一种说法。”
“另一种说法就是我撒谎。”艾琳冷冰冰地说,“我从来没认识过名叫保罗·马斯通的人,从来没爱过他,他也没爱过我。他从来没送我复制的军团徽章,从未作战失踪,从来没有存在过。我自己在纽约一家专卖进口英国奢侈品一一例如皮货,手工靴,军团和学校制服、领带,板球运动衫,纹章小饰物之类一一的店去买了这个军徽。这样的解释你满意吗,马洛先生?”
“最后一部分令人满意。前面不见得。一定有人告诉过你这是‘艺术家步枪’军团的军徽,却忘了提种类,也可能不知情。但你确实认识保罗·马斯通,他确实在该军团服役,而且在挪威作战失踪。但不是在一九四0年,韦德太太。是发生在一九四二年,当时他在突击队,地点不是安道尔森尼斯,而是在突击队出击的一座岸边小岛。”
“我看没必要对这点儿小事这么反感。”斯潘塞用行政人才的口吻说。现在他正把玩着面前的黄色纸张。我不知道他是想为我帮腔,还是心情不愉快。他拿起一沓黄色手稿,在手上掂掂重量。
“你要称斤论磅买那些稿子?”我问他。
他显得大吃一惊,然后勉强挤出笑容。
“艾琳在伦敦过得很艰苦。”他说,“难免会做错事情。”
我由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不错,”我说,“例如你跟谁结婚之类的。这是一份认证过的结婚证书。原件来自卡克斯顿市政府注册署。结婚日期是一九四二年八月。双方名叫保罗·爱德华·马斯通和艾琳·维多利亚·桑普塞尔。算起来韦德太太也没说错。根本没有保罗·爱德华·马斯通这个人。那是假名字,因为军中必须上级批准才能结婚。那人假造身份。他在军中另有名字。我手上有他完整的服役记录。我觉得很奇怪,只要打听就行了,大家却好像从来不知道。”
现在斯潘塞非常安静。他仰靠着,瞪大了眼睛,却不是看我。他盯着艾琳。她含着女性擅长的半求饶半诱惑的微笑回头望着他。
“霍华德,可是他死了——远在我认识罗杰之前。这有什么关系呢?罗杰全知道。我一直使用婚前的姓名。在那种情况下不得不如此。护照上那么写的啊。在他战死之后——”她停下来,慢慢吸一口气,手慢慢轻放在膝上。“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失落了。”
“你确定罗杰知道?”他慢慢地问她。
“他知道一些。”我说,“他对保罗·马斯通这个名字有印象。我问过他一次,他眼中露出古怪的表情。但他没告诉我原因。”
她充耳不闻,跟斯潘塞说话。
“嗯,罗杰当然全都知道。”现在她耐心地对斯潘塞微笑,活像他的反应有点儿迟钝似的。太狡猾了。
“那日期方面为什么要撒谎呢?”斯潘塞干巴巴地说,“那人在一九四二年失踪,为什么要说是一九四○年?为什么戴一个不是他送的军徽,却特意说是他送的?”
“也许我迷失在梦里吧。”她柔声说,“说噩梦更精确。我有很多朋友都在轰炸中死亡。那时候道晚安尽量不让人听来像道别。可是晚安往往等于道别。跟军人说再见更凄凉。死的总是好心又温文的人。”
他一言不发。我也一言不发。她低头望着前面桌上的坠子,接着拿起来,重新钩到项链上,身子泰然自若地往后仰。
“艾琳,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反问你。”斯潘塞慢慢地说,“我们忘了这件事吧。马洛对军徽和结婚证书小题大做,害得我一时也疑惑起来。”
“马洛先生,”她平静地说,“对枝枝节节的事小题大做,可是该办真正的大事时——例如救人一命——他却到湖边看一艘快艇去了。”
“而你从来没跟保罗·马斯通重逢。”我说。
“他死了,怎么会重逢?”
“你不知道他有没有死。红十字会没有他的死亡记录。他也许被俘虏了。”
她突然打了个冷战,慢慢地说:“一九四二年十月,希特勒下令一切英军突击队俘虏都得交给盖世太保处置。我想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在某一处盖世太保地牢中受酷刑,不为人知地惨死。”她又哆嗦了一下,然后满面怒容地看着我。“你真是恐怖的人。你要我重温往事,来惩罚我撒了个小谎。如果你爱的人被那些人抓住,你知道情形,那他或她可能会怎么样?我设法建立另外一种回忆——哪怕是假的,会显得这么奇怪吗?”
“我需要喝一杯,”斯潘塞说,“非常需要。我可以喝一杯吗?”
她拍拍手,坎迪照例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他向斯潘塞一鞠躬。
“你想喝点儿什么,斯潘塞先生?”
“纯苏格兰威士忌,多来点儿。”斯潘塞说。
坎迪走到角落里,把墙边的吧台拖出来。他拿起一瓶酒,倒了满满一杯,回来放在斯潘塞的面前。他抬腿要走。
艾琳平静地说:“坎迪,说不定马洛先生也想喝一杯。”
他停下来看看她,神色暗淡又固执。
“不,多谢,”我说,“我不喝。”
坎迪闷哼一声走开了。又是一阵缄默。斯潘塞放下半杯酒,点了一根烟。他跟我说话,眼睛却不看我。
“我相信韦德太太或者坎迪会开车送我回贝弗利山。或者我叫出租车。我想你的话已经说完了。”
我重新折好那份结婚证书,放回口袋。
“你确定要这样?”我问他。
“换了谁都会如此。”
“好。”我站起来,“我猜自己是傻瓜,才会这么做。你是热门出版商,头脑灵活——如果干这一行需要脑子的话——你也许会知道我不只是来唱黑脸的。我重述历史或自费查出事实,不只是要找人麻烦。我调查保罗·马斯通可不是因为盖世太保杀了他,不是因为韦德太太戴错了军徽,不是因为她搞错了日期,不是因为她在战时克服困难嫁给他。开始调查他的时候,我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你们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一定有人告诉你了。”斯潘塞回了一句。
“没错,斯潘塞先生。有一个人在战后纽约认识他,后来又在此地的餐馆看见他们夫妻俩,是那人告诉我的。”
斯潘塞说:“马斯通是相当普遍的姓。”说完他啜了一口威士忌,头向旁边转,右眼皮垂下一点,于是我又坐下。他接着说:“连保罗·马斯通这个名字都不是独一无二的。例如纽约地区电话簿一共有十九个霍华德·斯潘塞。其中四位就叫霍华德·斯潘塞,中间没有缩写字母。”
“对。那你说会有多少位保罗·马斯通半边脸被延期爆炸的迫击炮弹毁容,而且露着伤疤和事后整容的痕迹?”
斯潘塞嘴巴张开,吐出沉重的呼吸声。他拿出手帕,拍拍鬓角。
“你说有多少位保罗·马斯通会在同一场合救过曼迪·梅嫩德斯和兰迪·斯塔尔这两个凶狠赌徒的性命?他们还在,他们的记忆力不错。恰当时机他们会说出来。斯潘塞,何必再装呢?保罗·马斯通和特里·伦诺克斯是同一个人。可以证明,不会有任何疑惑。”
我知道不会有人跳起六英尺高,大声尖叫,事实上,也没有人这么做。但是现场的沉默几乎和尖叫一样响亮。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那种气氛浓重地包围在我的四周。我听见厨房有水流声。外面的路上可以听见折好的报纸砰的一声落在车道上,还有一个男孩子骑在脚踏车上吹出不太准确的轻柔口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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