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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阿廖沙(1/2)

目录

一、腐臭的气味

司祭佐西马长老的遗体准备按规定的仪式下葬。众所周知,教士和隐修士死后遗体是不用洗的。《圣礼全书》上说:“凡教士升天后,由被选定的教士(即按规定担任此责者)先用海绵在死者额头、胸部、手足和膝盖画十字,再用热水擦拭其躯体,无须其他手续。”这一切都由巴伊西神甫亲自完成了。擦拭后还给他穿上修士服,外面再罩上修士长袍。长袍照例被稍稍剪开,形成十字状。死者头上戴修士帽,帽子上缀有八角形十字架。帽兜敞开着,死者脸部罩着一块黑布。给他手里置放了一尊救世主圣像。就这样在黎明前把他入殓了——棺材是早已准备好的。灵柩打算就停在修道室里,就是长老生前接待众修士和俗人的那个大房间,停放一整天。死者的职务是司祭,所以理应由司祭和助理司祭为他诵读福音书,而不是赞美诗。追荐仪式结束后,约瑟夫神甫立即开始诵读福音书。巴伊西神甫准备在约瑟夫神甫之后亲自为他诵读一昼夜,但是眼下他正在和隐修院住持一起忙别的事,因为在修道院的修士中间以及从修道院的客舍和从城里蜂拥而至的俗人中间,突然开始出现一种异乎寻常的、闻所未闻的,甚至“不合时宜的”激动而急切期待的情绪,而且这种情绪越来越激烈。住持和巴伊西神甫竭力安慰这些骚动不安的人们。天亮后,有些人竟然带着病人尤其是有病的孩子从城里陆续赶来。他们似乎特意在等待这个时刻,希望出现那种能够祛除百病的力量,而且相信这种力量很快就会出现。直到这时候才发现,原来长老还在世的时候我们这里的人就已经把他当做一位毫无疑问的伟大圣徒了。闻讯赶来的还远不止一般的普通老百姓。信徒们的这种期待心情表现得那么强烈、直露和急切,几乎成了一种要求。这在巴伊西神甫看来无疑是一种诱惑,尽管他对此早有预感,但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巴伊西神甫遇到那些激动异常的教士的时候,他甚至责怪他们说:“这样迫不及待地期待发生一件伟大的奇迹是一种轻率的行为,只有俗人才会这样,对我们来说是有失体面的。”但是大家都不听他的,而巴伊西神甫也惴惴不安地觉察到了这一点。不过说实话,虽然他对这种过于急切的期待感到生气,甚至认为是一种轻率的瞎起哄,但是连他自己也在内心深处暗暗期待着与那些激动异常的人们所盼望的几乎相同的东西,这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尽管如此,他遇到的某些人还是使他感到特别不愉快,由于某种预感,甚至引起了他的极大怀疑。比如他在那些把死者的修道室挤得水泄不通的人中间发现了拉基京和那位至今还滞留在这里的奥勃多尔修士之后,心里感到特别讨厌(为此他马上责备自己)。不知为什么,巴伊西神甫突然认为他们两人十分可疑,尽管值得怀疑的远不止这两个人。那位来自奥勃多尔修道院的客人在所有激动不安的人们中间显得特别活跃,到处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他一会儿问问这个,一会儿又去听听那个,一会儿又神秘兮兮地跟另一个人窃窃私语。他脸上的表情显得特别急不可耐,甚至因为盼望的奇迹久久没有出现而显得有点恼火。至于拉基京,后来才知道他是受了霍赫拉科娃太太的特意委托,早就来到了修道室。这个生性善良软弱的女人自己进不了修道室,因此她刚醒过来得知长老去世的消息之后,马上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于是立即打发拉基京替她到修道室观察动静,并且及时用书面形式向她汇报那儿发生的一切,每隔半小时左右报告一次。拉基京在她眼里是个笃信上帝的年轻人,他特别善于跟各种人打交道,只要他看准了某人对他多少有点用处,他就会凑上去跟他套近乎。这天天气晴朗,许多前来祈祷的人挤在隐修院的墓地附近。这些坟墓散布在隐修院各处,但在隐修院的小教堂周围最集中。巴伊西神甫在巡视隐修院的途中突然想起了阿廖沙,想起好久没有见到他,几乎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没有见到他了。他刚想起阿廖沙,立即就在隐修院最远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他正坐在栅栏旁边一位去世已久、曾经以苦行著称的修士的墓碑上。他背对着隐修院,脸朝着栅栏,好像故意躲在墓碑后面似的。巴伊西神甫走到他跟前,看到他双手捂着脸在哭泣,虽然没哭出声音,但非常伤心,浑身都在抽搐。巴伊西神甫在他跟前站了一会儿。

“别哭了,亲爱的孩子,别哭了,朋友。”他终于动情地劝说道。“你这是怎么啦?你不应该哭,应该高兴才对。难道你不知道今天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日子吗?此时此刻他在哪里?你只要想到这一点就会明白的!”

阿廖沙看了他一眼,露出孩子般哭肿了的脸,但是一句话也没说,立即转过身,重新用双手捂住脸。

“这样也好。”巴伊西神甫若有所思地说。“你就哭吧,这眼泪是基督赐给你的。”他充满爱怜地离开阿廖沙的时候心里暗暗说道:“你这些伤感的眼泪能使你的精神获得抚慰,可以使你那可爱的心灵快活起来。”但他还是赶紧从阿廖沙身边走开了,因为他觉得看着他那模样说不定自己也会哭出来的。时间已经不早了,修道院的祈祷和悼念仪式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巴伊西神甫接替约瑟夫神甫在灵柩旁继续读福音书。但是还不到下午三点钟,就发生了我在上一卷末尾提到的那件事。这件事我们大家都没有料到,甚至与大家普遍的愿望截然相反,因此我要再说一遍,有关这件事情的种种细节至今还栩栩如生地留在我们城里和四郊的人们的记忆里。我本人在这里还要补充一句:我几乎不愿意去回忆这件沸沸扬扬、令人迷惑、实际上却是十分无聊、极其自然的事情,本来我完全可以把它从我的故事里删去,只字不提,但是它对我这部小说中虽然是未来的却是最重要的主人公阿廖沙的心灵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影响,几乎使他内心发生了转折和激变,震撼并彻底巩固了他的思想,促使他终生去追求一个明确的目标。

现在言归正传。还在天亮之前,长老的遗体经过入殓前的一番整饰后放进了棺材,然后移到了第一个房间,也就是原先的接待室。这时候守在灵柩旁边的人们中间产生了一个问题:要不要打开房间里的窗户?但是这个不知由谁在无意间随便提出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而且几乎没有被人注意。即使有几个在场的人注意到了,那也只是在心里暗自琢磨:期待这样一位死者的遗体腐烂发臭,这简直荒唐至极,对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如此缺乏信仰如此轻率只能表示惋惜——如果不是轻蔑的话。因为大家所期待的恰恰是完全相反的情形。可是晌午后不久,就开始出现某种迹象。起先是进进出出的那些人觉察到了这种迹象。但他们也只是在心里嘀咕,不敢把自己正在形成的想法告诉别人。但是到了下午三点钟,那迹象已经相当明显,简直难以否定了。因此这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隐修院,传到了所有前来朝拜的人的耳朵里,接着又传到了修道院,使修道院里的人都感到十分惊讶,最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又传到了城里,令城里所有信教的和不信教的人激动万分。不信教的人听了不禁喜形于色,而有些信教的人比不信教的人更加高兴,因为“人们看到正人君子身败名裂总会幸灾乐祸的”,就像长老本人在一次训导中说过的那样。事情是这样的:从棺材里渐渐发出阵阵腐烂的气息,而且越来越明显,到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已经变得十分强烈而且越来越难闻了。这件事甚至是在修道院的教士中间也立即引起了一种明目张胆的在别的场合绝对不可能出现的诱惑,这在我们修道院的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甚至是很难想象的。直到许多年之后,有些通情达理的教士回想起这一天的种种细节的时候,对于这种迷惑居然会达到如此强烈的程度,以至还不免感到惊讶和后怕。因为在这之前也有敬畏上帝的长老、十分虔诚的教士(他们的虔诚是有目共睹的)去世,从他们简朴的棺材里也自然而然地曾经发出腐烂的气息,如同所有的遗体一样,但也并没有引起什么迷惑,甚至没有引起任何小小的骚动。诚然,从前我们这里也曾有过这样一些人,据说他们的遗体没有腐烂,修道院里的人们对此还记忆犹新,并且对教士们产生了神秘的影响,在他们的头脑里这似乎成了一件伟大的奇迹,成了一种约言,预示着他们的坟茔将获得更大的名望,而且遵照上帝的意愿,这样的时候一定会来到的。人们念念不忘的是那位活到一百零五岁的约伯长老,著名的苦行者、伟大的持斋者和缄默者。他早在本世纪初就已经去世,但人们还是怀着极大的崇敬让初次前来朝拜修道院的人瞻仰他的坟茔(就是巴伊西神甫看到阿廖沙坐在上面的那个坟墓),同时还神秘地向他们暗示种种伟大的希望。除了这位早已作古的长老外,人们还清楚记得大司祭瓦尔索诺菲长老,相对而言,他死得较晚,佐西马长老就是在他死后才接替长老位置的。在他生前,前来修道院朝拜的人简直把他看成一名疯子。据传说,上面两位长老躺在棺材里几乎鲜活如生,下葬的时候一点没有腐烂,在棺材里依然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有些人甚至坚持说他们的遗体还散发出一阵阵可以明显觉察到的香味。但无论这些回忆具有多大的说服力,总是很难用来直接解释这样一个事实:为什么在佐西马长老的灵前会发生这种轻率而荒唐的甚至怀有恶意的现象?在我个人看来,我认为中间掺杂了许多其他的原因,各种各样的因素同时起了作用。譬如说,其中就有对长老制根深蒂固的仇恨,许多教士在内心依然认为长老制是一种有害的新花样。此外,也是主要的原因,是嫉妒长老的神圣地位。这种地位在死者生前就已经牢固确立了,几乎不容置疑。已故长老与其说是借助奇迹不如说是用一颗爱心把许多人吸引到自己身边,在自己周围形成了一个由一大批热爱他的人所组成的圈子,但同时也为自己制造了许多嫉妒者,继而又为自己树立了许多不共戴天的敌人,既有公开的也有隐蔽的,既有修道院的也有俗界的。譬如说,他没有害过任何人,但有人会问:“为什么把他看得那么神圣?”单单这个问题经过再三重复之后就足以造成一种难以消弭的刻骨仇恨。所以我认为,许多人听说他的遗体腐烂发臭而且这又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的——他死了还不到一天,准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与此同时,有些原来忠于长老、至今还崇敬他的人为这件事肯定会感到伤心不已,仿佛自己也受了侮辱。事情的前后经过是这样的:

刚出现腐烂迹象的时候,单凭人们走进死者修道室时的那副神态就可以断定他们为什么而来。他们走进去站一会儿,又马上出来向等在外面的人们证实这个消息。等待的人中间有的听了伤心地摇头,但也有的听了简直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他们那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可以从他们充满仇恨的目光中一览无遗。而且没有一个人去责备他们,也没有人为死者说一句好话,这简直令人纳闷,因为忠于长老的人在修道室里毕竟占多数。很显然,这是上帝本人让这少数人暂时占了上风。不久,来访的俗人中间有些多少有点文化的人也像密探似的走进修道室。隐修院大门口聚集了许多普通老百姓,但进去的不多。毫无疑问,俗人潮水般涌向修道院是在三点钟以后,是在这个富有迷惑力的消息传开之后。那些原来今天也许不会来也不打算来的人,现在也特意赶来了。其中还有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表面上大家还算守规矩。巴伊西神甫脸色严肃,坚定而清晰地在继续诵读福音书,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虽然实际上他早已觉察到了某些异常情况。但是那些一开始很轻很轻,后来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放肆的说话声现在也传到了他耳朵里。“看来上帝的裁判和人的裁判不是一回事!”巴伊西神甫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话。最先说出这句话的是一位世俗人士——一位上了年纪的本地官员,公认的虔诚教徒。他这句话实际上只是把教士之间的窃窃私语公开重复了一遍而已。教士们早已说出了这句放肆的话,更加糟糕的是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流露出洋洋得意的神色,而且这股得意劲儿时刻在增长。过了不久,人们连起码的礼节也不遵守了,似乎大家都觉得自己有权利加以破坏。“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有些教士起初还带着惋惜的口气说道。“他的躯体又瘦又小,皮包骨头,哪来这种臭味呢?”另外一些人赶忙接着说:“那是上帝有意要作出指示。”他们的意见没有经过任何争论就被大家接受了,因为他们指出,假如像一般的有罪之人死后自然而然地发出臭味,那也要过一段时间,不会那么快,至少要过一昼夜。“那一位却提前腐烂了”,这肯定是上帝之手在起作用,上帝要发出某种指示。这个意见令人信服。死者生前最喜欢的掌管图书的司祭、敦厚老实的约瑟夫神甫反驳那些诽谤的人说,“不见得哪儿都是这样看的”,正教没有规定虔诚的教徒死后不能腐烂,这只是一种意见而已,即使最正统的正教国家,譬如说在阿索斯,人们对尸体腐烂发臭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他们认为灵魂得救的人享受荣耀的主要标志不在于尸体不会腐烂发臭,而在于骸骨的颜色。“如果尸骨在地里埋了多年甚至腐烂之后变得像蜡一样黄,那才是上帝将荣耀赐予虔诚的教徒的主要标志。如果骸骨没有发黄,反而变黑了,那说明上帝没有赐予他这份荣耀。”“阿索斯的情况就是这样。而伟大的阿索斯自古以来都是正教保存得最完美最纯洁的地方。”——约瑟夫神甫最后说道。但是这位敦厚老实的神甫说的这番话并没有发生任何作用,反而遭到了讥笑。“这是迂腐之见和标新立异,别听他那一套。”教士们彼此这样议论。“我们这里还是照老规矩,现在各种新花样层出不穷,难道我们都要加以模仿吗?”另外一些教士补充说。“我们这里德行高尚的神甫并不比他们少。他们受土耳其人控制,什么事都忘本了。他们的正教早就乱套了,教堂里连钟也没有了。”那些最爱嘲讽的人也来添油加醋地说。约瑟夫神甫伤心地走开了,再说他表明自己意见的态度也不那么坚决,似乎缺乏自信。但他惴惴不安地发现,情况变得非常不成体统,甚至嚣张的气焰也开始抬头,所有理智的声音在约瑟夫神甫之后也渐渐沉默了。事情居然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以致所有热爱已故长老并且诚心诚意支持建立长老制的人不知为什么一个个突然显得非常心虚,互相遇见的时候彼此只是偷偷地看一看对方的脸。那些把长老制当做别出心裁的新花样而竭力加以反对的人一个个都显得趾高气扬。“瓦尔索诺菲长老死后不但没有发出臭味,反而透出阵阵幽香。”他们幸灾乐祸地提醒说。“那不是长老制的功劳,而是因为他非常虔诚。”接着,各种各样的责备甚至谴责的话纷纷落到尸骨未寒的长老头上。“他的布道是不对的,说什么生活是巨大的乐趣,而不是含泪的驯顺。”有些糊涂人这样说。“他按照流行的时髦方式信奉上帝,不承认真的存在地狱之火。”另一些更加糊涂的人附和道。“他不严格守斋,随意吃甜食,喝茶的时候吃樱桃酱,而且还特别爱吃。太太们经常给他送樱桃酱。一个苦行的修士能这样喝茶吗?”有些嫉妒他的人这样说。“他态度傲慢,”那些最最幸灾乐祸的人刻薄地回忆道,“自以为是圣徒,人们向他顶礼膜拜,而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滥用忏悔礼。”反对长老制最激烈的人恶狠狠地补充说。就是辈分最大、最循规蹈矩的教士、真心诚意的持斋者和缄默者中间也有人这样说。他们在长老生前保持沉默,现在却大放厥词。这是十分可怕的,因为他们的话对那些思想尚未定型的年轻教士产生了强烈影响。那位来自奥勃多尔圣西尔维斯特修道院的小修士听了这些话唉声叹气地直摇头。“是啊,费拉蓬特神甫昨天的指责显然是有道理的。”他心里在想。正巧这时候费拉蓬特神甫走了过来,他好像是故意来加深人们的印象。

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他难得从蜂房旁边那间隐修木屋中出来,甚至很长时间不去教堂,大家都把他看成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对他相当宽容,并没有用一般人都要遵守的规矩去约束他。不过说实话,大家这样宽容他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出于无奈,因为对他这样一位日夜祈祷(甚至睡着了也跪在那里)的伟大的持斋者和缄默者,既然他本人不愿意服从,那么硬要用一般的规矩去约束他也未免有点说不过去。“他比我们大家神圣得多,他修行的难度远远超出教律的规定。至于不去教堂的事,那他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该去,什么时候不该去,他有自己的规矩。”教士们一定会这样说。正是为了避免这类议论和疑惑,大家才对费拉蓬特神甫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众所周知,费拉蓬特神甫很不喜欢佐西马长老。现在有个消息突然传到了他的隐修室:“上帝的裁判和人的裁判不是一回事,他的遗体提前腐烂了。”可以想见,最先告诉他这消息的人中间就有那位来自奥勃多尔、昨天拜访过他、后来又吓得逃走的修士。我在前面也已经提到过,坚定不移地站在灵柩旁诵读福音书的巴伊西神甫虽然无法听到和看到修道室外面的动静,但他内心已经准确无误地猜到了外面的大致情况,因为他对自己周围的那些人了解得非常透彻。他没有慌张,他在静观动态,毫无畏惧地密切注视着骚动将有什么结局。其实,他心中早已有数。过道里突然传来一阵异乎寻常的、显然已经违反教规的喧闹声,这使他吃了一惊。门砰的一声打开了,费拉蓬特神甫站在门口。前面已经提到过,现在从修道室里望出去也可以清楚看到在他背后,在门廊的台阶下聚集了许多跟他一起来的教士,有些俗界人士也混迹其间。不过那些陪他一起来的人没敢进修道室,也没敢登上台阶,只是站在那里看费拉蓬特神甫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们虽然壮着胆子跟随费拉蓬特神甫来了,但多少还有点担忧地预感到他不是平白无故来的。费拉蓬特神甫在门口站定,举起双手。从他右胳臂下面恰巧可以看到来自奥勃多尔的客人那双敏锐而好奇的眼睛正往这边张望。他是唯一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而跟随费拉蓬特神甫登上台阶的人。除他之外的其余人都在房门砰的一声打开的时候突然吓得往后退缩了。费拉蓬特神甫举起双手,突然大喝一声:

“魔鬼走开!”说着立即朝修道室的四面墙壁和四个角落一一画十字。陪同费拉蓬特神甫前来的人们一下子明白了他这个举动的用意。他们知道,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这样的:坐下来说话之前总先要驱赶魔鬼。

“撒旦,走开,撒旦,走开!”他每画一次十字就重复一遍。接着他又大喝一声:“魔鬼走开!”他身穿粗布修士长袍,腰间系一根绳子,麻布衬衫下露出长满灰白胸毛的胸脯。双脚赤裸。他一挥动双手就牵动长袍里的沉重铁链发出哐啷的响声。巴伊西神甫停止诵读,走到他跟前,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你来有什么事,正直的神甫?你为什么破坏教规?为什么扰乱驯顺的羊群?”他终于说道,目光严厉地盯着他。

“我来干什么?你问这干啥?你是怎样信奉上帝的?”费拉蓬特神甫疯疯癫癫地大喊大叫。“我是来驱赶你们这里的客人,那些可恶的魔鬼。我来看一看你们趁我不在的时候纠集了多少魔鬼。我要用桦树笤帚把它们统统赶走!”

“你说是要驱赶魔鬼,说不定实际上是为它们帮忙。”巴伊西神甫毫无惧色地说。“谁能说自己‘我是圣洁的’?你能说吗,神甫?”

“我是不洁的,我并不神圣,我不会坐到椅子上同偶像似的让人顶礼膜拜!”费拉蓬特神甫又大声吼叫起来。“现在有人在破坏神圣的信仰。死去的这个人,你们的圣者,”他转身对着人群,用手指着灵柩,“他不承认有魔鬼,他给人吃驱鬼的药,所以你们这里魔鬼多得像墙角里的蜘蛛。现在他自己腐烂发臭了。我们看出这是上帝的伟大指示。”

佐西马长老活着的时候确实发生过他说的那种事情。有一位教士老是梦见魔鬼,后来在大白天也见到魔鬼。他胆战心惊地把这件事告诉了长老。长老建议他不停地祈祷并更加严格地持斋。但这样做了还不见效,长老劝他继续祈祷和持斋,同时还服用一种药。当初许多人对此迷惑不解,纷纷摇头,其中最突出的就数费拉蓬特神甫,因为有些好事之徒立即把长老在这特殊情况下采取的“特殊办法”告诉了他。

“你出去吧,神甫!”巴伊西神甫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只有上帝才能裁判,人是无法裁判的,也许我们现在在这里看到的‘指示’谁也无法理解,无论是你还是我,都理解不了。你走吧,神甫,不要再去激怒羊群了!”他声色俱厉地重复了一遍。

“他没有遵照教规持斋,所以才会有这指示。这是明摆着的,隐瞒是罪孽!”这个脾气犟得不可理喻的人继续胡搅蛮缠,不肯罢休。“他爱吃甜食,太太们装在口袋里给他送来,他喝茶也吃甜食,肚皮里塞满了甜食,脑袋里装满了骄傲的思想……所以才会有这种丢脸的事……”

“你这些话太轻率了,神甫!”巴伊西神甫也提高了嗓门。“我对你的持斋和苦行十分钦佩,可你这些话太轻率了,好像是俗界中幼稚轻狂的少年说的。你给我出去,神甫,我命令你出去!”巴伊西神甫最后大声喊道。

“我会出去的!”费拉蓬特神甫有点尴尬,但还是恶狠狠地说道。“就你们有学问!你们这些聪明人瞧不起我这大老粗。我到这儿来的时候没什么学问,到了这里以后连原来知道的也忘了,是上帝亲自保护了我这小人物,使我免遭你们这些饱学之士的欺负……”

巴伊西神甫威严地站在他面前,坚决要求他出去。费拉蓬特神甫沉默了片刻,突然沮丧地用右手掌去抚摸脸颊,眼睛望着长老的灵柩,拉长了声音说:

“明天要为他唱美妙的颂诗《扶助者和保护者》,可等到我咽气了,只给我唱一首小小的雅歌《生活多么甜蜜》。”他噙着眼泪委屈地说,“你们骄傲得很,谁也瞧不起!”他突然发疯似的吼叫起来,又挥了挥手,迅速转过身,快步走下台阶。在下面等待他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些人立即跟着他走了,有些人还迟疑不决,因为修道室的门还敞开着,而巴伊西神甫也在费拉蓬特之后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观察。情绪激动异常的老人还不肯罢休,又闹出了一个新花样:走出二十来步后又转身对着日落的方向,双手举过头顶,突然像被人砍倒似的,“啪”的一声趴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的上帝赢了!基督打败了落日!”他双手指着落日拼命喊道。接着,又把脸贴在地上,张开双臂放声大哭,哭得像小孩那样浑身哆嗦。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向他奔去,发出一阵阵惊叫或陪着他一起号啕大哭……大家都像发了疯似的。

“这才是神圣的人!这才是虔诚的人!”人们已经无所顾忌地大声喊道。“他才有资格当长老。”有些人恶狠狠地附和道。

“他不会当长老的……他自己会拒绝的……他不会去为那些可恶的新花样卖力……不会学他们的样去干那种蠢事。”另一些人马上表示拥护。很难想象这情形会闹到什么地步,恰巧这时候响起了教堂的钟声,召唤大家去做弥撒。大家纷纷开始画十字。费拉蓬特神甫也从地上爬起来,一面画着十字,一面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修道室走去。他嘴里还在不停地喊叫,但已经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了。有些人跟着他走了,但人数很少,大多数人分散开忙着去做弥撒了。巴伊西神甫把诵读福音书的事交给约瑟夫神甫,自己走下了台阶,他没有因为人们的骚动和狂呼乱叫而乱了方寸,但他的心情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忧伤起来。他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停住脚步问自己:“怎么会出现这种近乎绝望的忧郁呢?”随后他又马上惊讶地发现,这种突如其来的忧伤显然是由一个小小的原因引起的:原来他刚才在修道室门口骚动的人群里看到了阿廖沙。他想起自从刚才看到阿廖沙的那一刻起内心就感到一阵痛楚。“难道这年轻人在我心中占有那么重要的位置吗?”他突然惊讶地问自己。这时候阿廖沙刚巧从他身边走过,似乎忙着要到什么地方去,但肯定不是去教堂。他们的目光相遇了。阿廖沙马上移开自己的目光,望着地下。巴伊西神甫根据他这副神色已经猜到他内心发生了巨大变化。

“难道你也受到了诱惑?”巴伊西神甫突然大声说道。“难道你也跟这些信仰不坚的人站到一起了吗?”他伤心地补充了一句。

阿廖沙站住了,惶惑地看了看巴伊西神甫,但又立即把目光移开,望着地下。他侧着身子站在那儿,没有转过身对着问话的人。巴伊西神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你匆匆忙忙地要上哪儿去?做弥撒的钟声响过了。”他问,但阿廖沙还是没有回答。

“是不是要离开修道院?怎么也不问一声,不领受祝福就走了呢?”

阿廖沙苦笑了一下,抬起眼睛,古怪地、非常古怪地看了看正在问他的巴伊西神甫,看了看他原来的师父、他心灵的主宰、他衷心爱戴的长老临终前将他托付给他的那个人,又突然摆了摆手,依然一句话也不回答,似乎连起码的礼貌也不顾了,快步向隐修院的大门走去。

“你还会回来的!”巴伊西神甫自言自语道,伤心而惊讶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

二、那样的时刻

巴伊西神甫认为“他可爱的孩子”还会回来的。他的判断当然没有错,甚至把握了他内心世界的真实动向——虽然并不十分透彻,但毕竟非常敏锐。不过应该坦率地承认,现在我很难确切转达我所喜爱的这位年轻主人公此时此刻的真实感受。这是他一生中非常奇特而迷茫的时刻。对于巴伊西神甫向阿廖沙提出的“难道你也跟那些信仰不坚的人站在一起吗?”这个问题,我当然可以斩钉截铁地替他回答:“不,他没有跟那些信仰不坚的人站在一起。”不仅如此,甚至恰恰相反:正因为他信仰坚定,才会有这种迷茫。但是,毕竟有过迷茫,产生过迷茫,而且又是那样地折磨着他。直到后来,过了许多年之后,阿廖沙还认为这令人伤心的一天是他一生中最难受最不幸的日子之一。如果有人直截了当地问:“他内心产生这种烦恼和忧虑难道仅仅是因为长老的遗体没有立即发生救治百病的奇效,反而提前腐烂的缘故吗?”那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的,确实是这样。”我只想请各位读者不要急于嘲笑我这位年轻人纯洁的心灵。至于我本人,那么非但不打算替他请求原谅,或者因他年轻幼稚、读书太少、缺乏经验等等理由为他开脱,也许我要做的恰恰相反,我要坚决表明:我衷心佩服他心灵的本质。毫无疑问,有些年轻人能够谨慎地对待内心的感受,已经善于表示温和的爱,不再流露炽烈的爱。他们虽然头脑冷静,但对于这个年龄来说似乎过于谨慎,因而显得有点庸俗。我承认,这类年轻人或许可以避免出现像我这位年轻人身上发生的情况。但是在某种情况下,一个人如果完全陶醉于某种激情,哪怕是不够理智的激情,但纯粹出于强烈的爱,那么老实说要比无动于衷的人更值得尊敬。而在青年时代更加如此。因为过于冷静谨慎的青年往往是靠不住,不值钱的——这是我的看法!也许聪明人马上会喊叫起来:“总不至于让每个年轻人都相信这种偏见吧,你那位青年未必是其他人效法的楷模。”对此我还是这样回答:是的,我这位年轻人有信仰,他的信仰神圣而不可动摇,但我还是不想替他请求原谅。

你们瞧,虽然我作了上述声明(也许过于仓促),说我不会为我的主人公解释、辩白、请求别人原谅,但我发现,有些情况还需要说明一下,以便让读者进一步理解我讲的故事。我想说的是:这里的问题不在于奇迹,也不是急切而轻率地期待出现什么奇迹。当时阿廖沙不是为了某种信念的胜利而需要奇迹(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也不是为了使某种原有的早就确立的理想战胜另外一种理想,不,完全不是这样。这里最主要也是第一位的原因在于他眼前始终浮现着一个人的形象,仅仅是一个人的形象——他所衷心爱戴、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虔诚的长老的形象。原因在于他全部的爱,当时以及在此之前整整一年都深藏在他那年轻而纯洁的心灵中的对于“万事万物”的爱,有时候,至少在他情绪特别冲动的时候,统统倾注在一个人身上——他所爱戴的、如今已经去世的长老身上(也许这样做是不对的)。其实,这个人长期以来一直作为无可争辩的理想屹立在他面前,他把自己全部的青春活力和全部追求统统倾注在这个理想上,有时候简直到了忘记“万事万物”的程度。(后来他自己也经常回想起,在这个痛苦的日子他把德米特里哥哥忘得一干二净,而在前一天他还在时时刻刻关心他、思念他;他还忘了给伊柳沙的父亲送去两百卢布,而在前一天他还兴致勃勃地想完成这项任务。)但他需要的不是奇迹,而是“最高的公道”,因为他相信,这公道如今已经遭到了破坏,他的心也因此而受到严重伤害。如果阿廖沙所期待的这“公道”随着事态的发展演变成一种奇迹,使他所崇拜的长老的遗体不会腐烂,那么这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修道院的所有人,包括阿廖沙所钦佩的那些聪明人,譬如巴伊西神甫,大家都是这么想的,都抱着这样的期望。所以阿廖沙并没有用种种怀疑来折磨自己,而使自己的理想也采取了与大家相同的形式。再说经过一年的修道院生活,这期望早已在他心目中固定下来,并且成了一种习惯。然而,他渴求的依然是公道,是公道而不是奇迹!可是现在,他所期望的那个理应比世界上任何人享有更高威望的人非但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耀,反而遭到了贬低和侮辱!为什么?是谁在裁判?谁能作出这样的裁判?这一连串的问题立即使他那颗处女般稚嫩纯洁的心灵痛苦万分。眼看这位最虔诚、最恪守教规的教徒遭到那些生性浅薄、品格远比他低劣的人讥笑和恶毒的嘲弄,他怎能不感到受了奇耻大辱,怎么不感到义愤填膺!就算根本没有出现奇迹,也没有出现奇迹的征兆,人们的期望落空了,这都无所谓。但是为什么要蒙受这样的耻辱?为什么要大丢面子?为什么他的遗体腐烂得那么快,像那些恶毒的教士所说的,“提前”腐烂了?为什么他们和费拉蓬特神甫一起得意洋洋地断定那是上帝的“指示”?为什么他们坚信自己有权利作出这样的推断?上帝和他那万能的手究竟在哪里?为什么在“最需要的时候”(按阿廖沙的想法)上帝却藏起了自己的手,甚至好像要服从那盲目失聪、残酷无情的自然规律?

这就是为什么阿廖沙的心在滴血的原因。当然,这里首要的原因还是他在这世界上最最崇拜的那个人的形象如今受到了玷污、遭到了损害!即使我这位年轻人的抱怨是轻率而缺乏理智的,但我还要再三重申(我得预先承认我这样做也许同样是轻率的):在这样的时刻我这位年轻人如此缺乏理智反而使我感到高兴,因为一个人只要不是傻瓜,有朝一日总会变得有理智的。如果在这样一个不寻常的时刻年轻人的心中还没有爱,那什么时候才会有爱呢?即使这样,我也不想隐瞒在这不幸而迷茫的时刻在阿廖沙脑海中出现的某种奇怪的东西,虽然稍纵即逝,但毕竟出现过。这一闪而过的奇怪的东西就是萦绕在阿廖沙脑际的由昨天跟伊凡哥哥谈话而引起的那种痛苦的印象。而且恰恰在这时候出现了!这倒不是说阿廖沙内心某种根本的或者说自发的信仰发生了动摇。他还一如既往地热爱自己的上帝,毫不动摇地信奉上帝,虽然也曾情不自禁地抱怨过几句。昨天跟伊凡哥哥谈话引起的那种模糊、痛苦而憎恶的印象现在又突然在他心中活跃起来,而且越来越强烈地要冒出来。暮霭四合的时候,拉基京沿着林间小径从隐修院到修道院去。突然,他发现阿廖沙趴在一棵树底下,睡着了似的一动也不动。他上前喊他。

“你怎么在这儿,阿廖沙?难道你也……”他欲言又止,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是想说:“难道你也到了这种地步吗?”阿廖沙看都没看他一眼,但拉基京根据他身体某些部位的动作立即猜到他听见并明白了他的话。

“你究竟怎么啦?”他脸上依然露着惊讶,但这种惊讶的表情已经开始被越来越带有嘲弄意味的微笑所代替。

“你知道吗,我已经找了你两个小时了。你突然从那里消失了。你在这里干什么?你犯什么傻劲?你倒是看一看我呀……”

阿廖沙抬起头,坐了起来,背靠着树。他没有流泪,但满脸的痛苦,目光喷射着怒火。不过他没有看拉基京,而是望着旁边。

“你知道吗,你的脸色全变了。以前那种出了名的温顺一点也没有了。你在生谁的气吧,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别烦我!”阿廖沙突然说道,目光依然没有看他,无力地挥了挥手。

“哟,瞧你这模样!完全跟一般人那样开始大喊大叫了。还说你是天使呢!阿廖沙,你真使我感到奇怪。你知道,这是我的心里话。对这里的一切我早就见怪不怪了。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有教养的人呢……”

阿廖沙终于看了他一眼,但显得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始终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难道你只是因为那老家伙腐烂发臭才这样的吗?难道你真的相信他会显现什么奇迹吗?”拉基京大声问道,语气中又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惊讶。

“我以前相信,现在还相信,我愿意相信,而且今后还要相信,你还要我怎么样?”阿廖沙怒气冲冲地吼道。

“得了吧,亲爱的。真是活见鬼了。这种事现在连十三岁的学生也不会相信的。不过嘛,鬼知道……原来你这是在生你上帝的气呀,你想造反了,因为没有给你升官,节日里也没有给你发勋章!唉,你们这些人也真是!”

阿廖沙眯缝着眼久久地看着拉基京。突然,他目光中闪过一道亮光……但那不是对拉基京的怒火。

“我没有反对我的上帝,我只是‘不能接受他创造的世界’。”阿廖沙苦笑着说。

“什么叫不能接受他的世界?”拉基京对他的回答略加考虑后说,“你胡说些什么呀?”

阿廖沙没有回答。

“好了,别说空话了,现在谈正经事。你今天吃饭了没有?”

“不记得了……好像吃过了。”

“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你该吃点东西了。看着你都让人觉得可怜。昨天晚上又一夜没睡,我听说你们在聚会。接下来又发生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大概你只吃过一小片圣餐面包。我口袋里倒有香肠,是从城里带来的,以防万一,可你又不吃香肠……”

“把香肠给我。”

“好!这就对了!这样看来你真的造反了,动真格的了。我说,老弟,这件事根本用不到去多想。上我那儿去吧……我自己现在也真想喝点儿伏特加,我累坏了。伏特加恐怕你还不敢喝吧……或者也想喝一点儿?”

“伏特加也喝。”

“好!好极了,老弟!”拉基京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管怎么说,喝伏特加也好,吃香肠也好,反正都是好事情,挺带劲儿的,千万不能错过机会。咱们走吧!”

阿廖沙从地上站起来跟着拉基京走了。

“要是你哥哥伊凡看到了准会大吃一惊的!顺便告诉你,你哥哥伊凡今天早晨已经动身到莫斯科去了。这你知道吗?”

“我知道。”阿廖沙无动于衷地说。这时候他脑海中突然闪过德米特里大哥的形象,但只是一闪而过,虽然这使他想起了什么,想起了某一件刻不容缓的急事,想起某种义务和可怕的责任,但并未给他留下任何印象,没有深入到他心坎里,反而立刻从脑海里消失了,彻底忘记了。事后过了好久,阿廖沙还常常想起这件事。

“你哥哥伊凡有两次说我是个‘平庸的自由主义大草包’。有一次你也忍不住暗示我是个‘不诚实的人’……就算是吧!现在我倒要看一看你们的能耐和诚实。”这最后一句话拉基京是自言自语悄悄说的。“去他的!你听我说,”他又大声嚷道,“我们绕过修道院,沿小路直接上城里去……嗯,我还打算顺路到霍赫拉科娃太太家去一次。你想:我把这里发生的事情都写信告诉了她,她马上给我回了张便条,是用铅笔写的——这位太太特别喜欢写便条——说她怎么也没料到像佐西马长老这样令人尊敬的人会做出这样的行为,她确实写了行为这两个字。看来她也生气了。唉,你们这些人啊!等一等!”他突然叫了起来,停住了脚步,并且抓住阿廖沙的肩膀,让他也站住了。

“你知道吗,阿廖沙,”他那探究的目光死死盯着阿廖沙,完全被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新念头迷住了,虽然他表面上还在笑,但显然害怕公开说出这个突如其来的新的想法。他无论如何也没法相信阿廖沙会有这种奇怪的出乎意料的情绪。“阿廖沙,你知道我们现在最好上哪儿去?”最后他终于用一种畏怯而讨好的口气说道。

“反正都一样……上哪儿都行。”

“上格鲁申卡家怎么样?你去吗?”拉基京终于说了出来,由于紧张的期待而浑身在发抖。

“就上格鲁申卡家去吧。”阿廖沙立即平静地回答说。阿廖沙的回答如此干脆如此平静,这是拉基京万万没有料到的,他惊讶得差点没往后倒退几步。

“行!……好!”他差点没大叫起来,突然抓住阿廖沙的手,迅速拉着他沿小路向前走去,生怕阿廖沙会改变主意。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拉基京甚至害怕开口说话。

“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肯定会高兴的……”他喃喃地说,接着又马上沉默了。其实,他带领阿廖沙上格鲁申卡家完全不是为了让她高兴。他是个讲实惠的人,凡是没有好处的事情他是决不会做的。现在他就抱着双重目的:第一是复仇,也就是想看一看“正人君子出丑”以及阿廖沙不可避免的“堕落”,“从圣徒变成罪人”。这些他都看到了,从中已经得到了乐趣。第二,他还有一个可以从物质上得到利益的目的,关于这一点将在下面谈到。

“看来这样的机会来了。”他幸灾乐祸地暗自想道,“我们一定要牢牢把握这个机会,这对我们太有用了。”

三、一根葱

格鲁申卡住在城里最热闹的地段,就在广场附近。她向商人莫罗佐夫的遗孀租了一间不大的木结构厢房。商人的房子很大,是用石头建造的,两层楼,房子已经陈旧,外观也很不漂亮,里面孤零零地住着年迈的女主人和她的两位侄女,全是老处女,也都上了岁数。她本来用不着把院子里的厢房租出去,她同意格鲁申卡成为她家的房客(那还是四年前的事)纯粹是为了讨好自己的亲戚、格鲁申卡的公开庇护人商人萨姆索诺夫。据说那爱吃醋的老头儿把自己“宠爱的女人”安排在莫罗佐娃家里,原来的意图是要借助太太这双敏锐的眼睛来监视新房客的行动。但是没过多久,这双敏锐的眼睛便显得多余了。结果她很少跟格鲁申卡见面,最后竟完全放弃监视,不愿再惹她讨厌了。当然,自从老头儿把这个畏怯害羞、苗条清瘦、忧郁寡言的十八岁少女从省城送到这座房子里以后,至今已有四年了,情况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我们城里的人对这位姑娘的身世了解得不多,说法也不一致。尽管四年后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变成了一位“绝色美人”,引起了许多人的瞩目,对她还是没有更多的了解。只有一些传闻,说她十七岁的时候受了某人的骗,好像是一位军官,后来又很快被抛弃了。那军官远走高飞,到别处结了婚,而格鲁申卡则陷入了屈辱和贫困的境地。据说,格鲁申卡被老头儿收留的时候确实穷得一无所有,但是她出生在一个正经的神职人员家庭,父亲是教堂的候补执事,或者诸如此类的人物。想不到这个多愁善感、被人糟蹋、际遇可怜的孤女四年后居然出落成面色红润、体态丰腴的俄国式美人,一个泼辣果断、高傲无耻的女人。她懂得用钱生财的奥秘,既吝啬又谨慎,不管用正常的或者非正常的手段,反正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已经积聚了一笔小小的资产。有一点是人所共知的:格鲁申卡这女人很难接近,除了那老头儿,她的保护人之外,四年来还没有一个男人敢夸口说已经博得了她的垂青。这是确凿无疑的,因为试图博取她青睐的猎艳者为数不少,尤其是最近的两年更是趋之若鹜。但所有种种尝试都是徒劳的,有些追求者由于这个性格刚强的女人断然拒绝和冷嘲热讽,最后不得不打起退堂鼓,甚至落得个可笑可耻的下场。大家还知道,这个年轻女人,尤其在最近一年,居然做起了所谓的“投机生意”。她在这方面还显得颇有才能,以致后来许多人干脆叫她“十足的犹太佬”。她倒是没有放高利贷,但大家知道她有一段时间确实跟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合伙廉价收购期票,用十戈比买一卢布,然后再把这些期票卖出,一卢布赚十戈比。萨姆索诺夫有病,最近一年双脚肿得无法动弹。他妻子已死,对几个成年儿子十分“苛刻”,虽然腰缠万贯,却爱钱如命,毫无通融的余地。起初他把格鲁申卡紧紧拽在手里,百般虐待她,正如一些尖刻的人所形容的那样,“只给她吃素油”,但是到最后他还是被她控制在手里。格鲁申卡一方面求得了自身的解放,同时又使他无限相信她对他是忠贞不渝的。这个极其能干的老头儿(如今他早已去世)性格也很特别,主要是非常吝啬,心肠硬得像石头。虽然他被格鲁申卡征服了,离了她简直没法活(最近两年就是这样),但还是不肯分给她一份较大的财产,哪怕她威胁说要彻底脱离他,他也决不改变初衷。不过他最后还是给了她一小笔钱。这件事传出去以后,大家还是感到惊奇。他分给她七八千卢布的时候说:“你是个精明人,这笔钱你自己去处理吧,但我告诉你,除了每年照例付给你生活费之外,在我死前你再也不会从我手里拿到一分钱,而且遗嘱里也不会再分给你钱了。”他说到做到:他死后真的把全部财产留给了那几个连他们的妻子儿女都被他一辈子当婢仆的儿子,遗嘱里只字未提格鲁申卡。这些事大家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对于如何使用这笔私房钱”,他给格鲁申卡出了不少主意,帮了她不少忙,教给她不少“路子”。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起先因为一笔偶然的“投机生意”跟格鲁申卡有了往来,结果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会不顾一切地,甚至发疯似的爱上了她。当时萨姆索诺夫老头已经奄奄一息,但还在暗地里对他大加嘲笑。需要指出的是,格鲁申卡自从和老头认识之后,始终对他十分坦率,甚至把心里话都告诉他,他也许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能推心置腹的人。最近,当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也爱上了她之后,老头却不再嘲笑了。相反,有一次他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劝格鲁申卡说:“如果要在他们父子两人中间选择,那你应该选老头子,但有个条件,那就是一定要让那老东西娶你,至少预先要把一笔财产转到你名下。你别跟那中尉搅到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这些话是那老色鬼亲口对格鲁申卡说的,那时候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快死了,而且作了这番劝告之后果然不出五个月就死了。顺便还要说一句,虽然我们城里很多人都知道卡拉马佐夫父子俩为争夺格鲁申卡而闹得不可开交,但很少有人知道她对他们父子俩究竟抱什么态度。就连格鲁申卡的两名女仆(那是在惨剧发生之后,而有关这次惨剧的详细情况我们将在以后叙述)都在法庭上作证说,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接待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完全是出于害怕,他曾“威胁说要杀死她”。她有两名女仆,一名是年迈的厨娘,还是从娘家带来的,身体有病,耳朵几乎聋了;另一名是厨娘的孙女,二十岁左右,年轻活泼,是格鲁申卡的贴身侍女。格鲁申卡的日子过得十分节俭,屋里的陈设相当陈旧。她住的厢房共有三个房间,摆着房东的陈旧的红木家具,都是二十年代的老式样。拉基京和阿廖沙走进她房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可房间里还没点灯。格鲁申卡独自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这沙发又大又硬,样子粗笨,仿红木靠背,蒙在上面的皮子早已磨出了窟窿。她头底下垫着两只从她床上搬来的白色鸭绒枕头。她面朝天躺着,直挺挺地一动也不动,双手枕在头底下。她已经打扮好了,似乎在等什么人,身上穿着黑绸长裙,头上系着跟她十分般配的轻飘飘的花边发带,肩上披着花边头巾,用一枚沉甸甸的金别针固定着。她确实在等一个人,躺在那儿显得有些烦躁,脸色带点苍白,嘴唇和两眼燃烧似的熠熠发亮,右脚尖在不停地敲打着沙发扶手。拉基京和阿廖沙一进去就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慌乱:从外屋已经听到格鲁申卡从沙发上跳起来,神色慌张地大声问:“是谁?”年轻的女仆已经迎了出来,马上向太太禀报说:

“不是他,是别人,不要紧。”

“她这是怎么啦?”拉基京一面拉着阿廖沙走进客厅,一面嘟囔着说。格鲁申卡站在沙发旁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一绺浓密的深棕色头发突然从发带中掉下来落在她的左肩上,但是她未加注意,也没有去整理,只顾盯着来客看,想认出他们是谁。

“哎呀,是你吗,拉基京?你把我吓了一大跳,你和谁一起来了?你旁边这位是谁?天哪,你把谁给我领来了!”她认出阿廖沙后惊叫起来。

“你该吩咐她们把蜡烛拿来!”拉基京的口气十分随便,好像跟她十分熟悉,关系非常密切,甚至有权在她家发号施令似的。

“蜡烛……当然要点灯……费妮娅,快给他取蜡烛来……哎呀,你带他来得不是时候!”她朝阿廖沙点了点头,大声说了一句。接着,她转身对着镜子,双手迅速整理起辫子,显得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难道我没巴结上吗?”拉基京问,似乎感到有点委屈。

“你把我吓坏了,拉基京,就是这么回事。”格鲁申卡面带笑容地转向阿廖沙。“你别怕我,亲爱的阿廖沙。见到你太高兴了,你是稀客,我没想到你会来。拉基京,你可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还以为是米佳闯了进来呢。你知道,刚才我骗了他,还硬逼他要相信我,可我对他撒了谎。我对他说,我要到我的老头儿库兹马·库兹米奇那儿去呆一个晚上,要帮他一起算账,要一直算到半夜。我每星期都要到他那儿去一个晚上,帮他算账。我们锁上门,他打算盘,我在那儿帮他记账——他只相信我一个人。米佳肯定以为我在那里,可我却躲在家里——坐在这儿等一个消息。费妮娅怎么放你们进来了!费妮娅!费妮娅!你快点到大门口去,开了门往周围仔细看看上尉来了没有?说不定他正躲在哪儿监视呢。我怕得要命。”

“什么人也没有,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刚才我朝四下里张望过了,我还随时从锁眼里往外看看,我自己也害怕得发抖。”

“百叶窗关了没有,费妮娅?最好把窗帘也放下——就这样!”说着她亲自放下了窗帘。“不然他看到灯亮着就会立即闯进来的。阿廖沙,我今天真怕你哥哥米佳。”格鲁申卡大声说,显然显得慌张,但又几乎带着一份欣喜。

“为什么你今天这样怕米佳?”拉基京问:“你好像向来是不怕他的,他都听你的摆布。”

“我对你说,我正在等一个消息,一个宝贵的消息,所以这儿现在根本不需要米佳。再说他本来就不相信我会到库兹马·库兹米奇那儿,这我能预见到。也许他现在就待在自己家里,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家花园的后门口守着我。要是他守在那儿,就不会到这儿来了,这样反而更好!至于库兹马·库兹米奇那儿,我确实去过,还是米佳送我去的呢。我说要呆到半夜,让他半夜里一定来接我回家。他走了以后我在老头儿家只呆了十来分钟,马上又回到了这儿。哎呀,我真害怕——我一路小跑,就怕遇见他。”

“你打扮得这样漂亮准备上哪儿呀?瞧你头上这顶压发帽多有趣!”

“你自己才有趣呢,拉基京!我对你说,我正在等待一个消息,只要这消息一到,我马上就跳起来展翅高飞,你们连影子也找不到。我这样打扮为的就是事先有所准备。”

“你要飞到哪儿去啊?”

“操心越多,老得越快。”

“嘿,瞧你喜气洋洋的……我还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过。你打扮得这样漂亮就像要去参加舞会似的。”拉基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你对舞会知道得还真不少!”

“你又懂得多少?”

“我总还见过。前年库兹马·库兹米奇给儿子娶媳妇,我一直站在大厅的回廊里看他们跳舞。拉基京,我怎么只顾跟你说话而让这位公爵在一旁站着。他是贵客!阿廖沙,亲爱的,我看着你还不敢相信你真的来了。天哪,你真的上我家来了!说句实话,我没有想到,没有料到,而且从来不敢相信你真的会来。虽然你来得不是时候,但我还是高兴得要命!你坐到沙发上,坐这儿,这就对了,我的小月亮。说实话,现在我心里乱得很,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唉,你啊,拉基京,要是昨天或者前天带他来就好了……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前天没来,现在来了,正巧在这个时候来了,这样也许更好……”

她动作麻利地紧挨着阿廖沙坐到沙发上,用欣喜的目光打量着他。她确实非常高兴,她没撒谎。她两眼放光,嘴上荡漾着笑容,这是善意、快活的笑容。阿廖沙甚至没有料到她会有这样的笑容……在昨天之前他很少遇见她,在他印象中这个女人十分可怕,而昨天她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那些凶狠而狡猾的出格举动曾使他感到异常震惊,而现在突然看到她跟昨天判若两人。尽管苦恼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但他的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住了。她的言行举止似乎与昨天大相径庭:说话的时候昨天那种娇嗲的腔调几乎全没有了,那种搔首弄姿装腔作势的样子也不见了……一切都显得那么纯洁、朴实,动作是那么敏捷轻盈,充满了信任感,但她的心情却又十分紧张、亢奋。

“天哪,这些事今天怎么都凑到一块儿来了。”她又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为什么我见了你心里那么高兴,阿廖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是你问我,我也说不清楚。”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高兴吗?”拉基京冷笑着问。“前一阵你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地老缠着我:你一定要把他带来,一定要把他带来。你总有自己的目的吧?”

“以前嘛,我有另外的目的,可现在不同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现在我要招待你们好好吃一顿,就是这么回事。现在我的心肠变软了,拉基京。你也坐下,拉基京,干吗站着?你已经坐下来了吗?我说嘛,拉基京总不会亏待自己的。你瞧,阿廖沙,他就坐在我们对面生气呢:为什么我没在请你之前先请他坐下。唉,我的拉基京真爱生气,太容易生气了!”格鲁申卡笑了。“你别生气,拉基京,现在我心肠变软了。阿廖沙,你为什么坐在那儿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你怕我吗?”她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快活的嘲弄意味。

“他碰到了一件伤心事儿。没给他加官晋爵。”拉基京闷声闷气地说。

“什么加官晋爵?”

“他的长老发臭了。”

“怎么发臭了?你怎么净胡说八道!你是想说什么难听的话吧?闭上你的嘴,傻瓜。阿廖沙,你能让我坐你腿上吗?就这样!”说着她一跃而起,嘻嘻哈哈地坐到了阿廖沙两腿上,像一只撒娇的小猫,右手亲热地搂住他的脖子。“我要让你快活起来,我敬畏上帝的小乖乖!你说实话,真允许我坐你腿上吗?你不生气吗?只要你说一声——我就马上下来。”

阿廖沙一声不吭。他坐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他听到了她的话“只要你说一声——我就马上下来”,但他没回答,好像呆住了似的。然而他内心的感觉并非像坐在一旁用色迷迷的目光注视着他的拉基京所预料和想象的那样。他内心的巨大悲伤吞没了他心中可能产生的所有感觉,假如他此刻头脑清醒的话,那自己也会明白,现在他穿着非常坚固的盔甲,足以抵挡任何诱惑和挑逗。不过话也要说回来,尽管他的心灵处于麻木状态,尽管内心一直受到痛苦的折磨,但他对自己内心产生的一种新的奇怪的感觉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惊讶:这个女人,这个“可怕的”女人现在不仅没有引起他的畏惧,而以前他脑海中偶尔闪过关于女人的遐想时总会产生这样的恐惧感,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这个他最害怕的女人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突然在他心中引起的却完全是另一种出乎意料的感觉,一种异乎寻常的、极其纯洁而强烈的好奇,已经没有任何的担忧,没有任何的恐惧——这便是他现在最主要的感觉,也是不禁使他感到惊讶的原因。

“你们别尽说废话。”拉基京大声喊道。“最好拿香槟酒来,你还欠着一笔债呢,这你自己心里有数!”

“真的还欠着债呢。阿廖沙,我答应过他,要是他把你带来,首先要请他喝香槟酒。开香槟吧,我也喝!费妮娅,费妮娅,给我们拿香槟来,就是米佳留下的那一瓶,快去。我虽然吝惜,但一瓶还是要给的,不是给你,拉基京,你是个烂蘑菇,而他是大公爵!虽然我的心思现在不在这儿,但我无论如何要陪你们喝一杯,我真想放松一下!”

“你说的‘此刻’是什么意思?你要等待的是什么样的‘消息’?能告诉我吗?或者这是个秘密?”拉基京又插嘴说,竭力装出对一连串贬低他的话毫不在乎的样子。

“噢,不是秘密,这你自己也知道的。”格鲁申卡心事重重地说,她把脸转向拉基京,身体稍稍离开阿廖沙,虽然还继续坐在阿廖沙腿上,搂着他的脖子。“那军官要来了,拉基京,我那军官要来了!”

“听说他要来了,不过没那么快吧?”

“现在到了莫克罗耶,要从那儿派一个专人来,这是他自己在信里说的,这封信刚才接到。我现在坐在这儿就是在等那个人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为什么停留在莫克罗耶?”

“说来话长,你也别问了。”

“那米佳现在怎么办——唉呀呀!他知道不知道呢?”

“他怎么会知道!一点也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准会杀了我。现在我也根本不怕了,现在不怕他动刀子。闭上你的嘴,拉基京,别跟我提起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他让我的心都碎了。现在我一点也不愿去想这件事。我只愿想阿廖沙,看着阿廖沙……你尽管笑我好了,亲爱的,你得乐一乐,你笑我傻吧,笑我瞎乐观吧……你笑了,真的笑了!你的目光也显得温柔了。你知道吗,阿廖沙,我一直在想,你一定为了前天的事,为了那位小姐在生我的气。当时我真像条疯狗……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也好,既是坏事,又是好事。”格鲁申卡若有所思地突然笑了笑,在她的笑容里突然掠过一丝残酷的影子。“据米佳说,她叫嚷着‘该用鞭子抽她!’那天我把她气坏了。她叫我去,想制服我,用巧克力哄我……是的,发生了这样的事也好。”她又笑了笑。“我就怕你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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