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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折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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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费拉蓬特神甫

一清早,天还没亮,阿廖沙就被叫醒了。长老醒来感到十分虚弱,但是还想下床坐到软椅上。他神志很清醒,脸色虽然憔悴,却依然明朗,几乎带着喜悦,眼神也是愉快、和蔼的。“看来我熬不过今天了。”他对阿廖沙说。接着他想忏悔并立即领受圣餐。这些事向来都是由巴伊西神甫负责的。这两项圣礼结束后,便开始举行临终涂油礼。几位司祭都到齐了,修道室里渐渐挤满了来自隐修院的修士。这时候天已大亮,修道院里的修士也陆续来了。这两项圣礼都完成后,长老想跟大家告别,便一一同他们亲吻。修道室太拥挤,先来的人只好出去,把位置让给别人。长老又回到软椅上。阿廖沙就站在他身边,长老还是尽可能地跟大家谈话、讲道,他的声音虽然微弱,但相当坚定:“我给你们讲道讲了那么多年,也就是出声说话说了那么多年,因此说话成了我的习惯,而一说话就要给你们讲道,不说话就难受,即使现在,亲爱的神甫们和修士们,我这样虚弱,还是改不了老脾气。”他开玩笑说,亲切地环视着挤在他身边的人们。阿廖沙后来一直记着他当时说的那些话。他说话的口气相当坚定,也大致能听清,但他的话很不连贯,断断续续。他谈了许多,似乎想在临死前把一生中来不及说的话全部说出来,也不单单是为了说教,仿佛是渴望跟大家共同分享他内心的喜悦和欢乐,再次向大家倾吐自己的心里话……

“你们要彼此相爱,神甫们,”长老教导说(仅据阿廖沙后来的回忆),“要爱上帝的子民,我们并不因为自己来到了这里并且关在这院子里修身养性而比俗界的人更神圣,恰恰相反,凡是来到这里的人,单凭着他要进修道院就说明他意识到自己不如俗界的人,不如世界上所有的人……修士在这院子里修行的时间越长,就越能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否则他就根本没有必要到这里来。只有当他意识到自己不如所有俗界的人,而且在所有人面前,对人类所有罪恶,无论是全体的还是个人的,都负有责任,只有到那时候我们才算达到了修炼的目的。你们应该知道,亲爱的,我们每一个人对世界上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是有罪的,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不但是因为我们都参与了整个世界的罪恶,而且每个具体的人对于世界上所有的人和每个人都是有罪的。这种认识不仅是每一个修士,也是世界上每一个人在人生道路上的终极目标,因为修士实际上并非是什么特殊的人,他们只不过做了世界上所有人应该做的事。只有到那时候,我们的心才能悲天悯人,才能拥有一份广博无垠、包罗万象、不知餍足的爱。到那时候你们每个人都能够用爱去获得整个世界,用自己的眼泪洗尽世界的罪恶……你们人人应该省察自己的良心,人人应该不断地自我忏悔。你们不要怕自己的罪恶,即使意识到是罪恶也不用害怕,只要悔过就行,但不能跟上帝讲条件。我再说一遍,你们不要骄傲。在小人物面前不要骄傲,在大人物面前也不要骄傲。不要憎恨那些排斥你、侮辱你、谩骂你、诽谤你的人。不要憎恨那些无神论者、教唆犯和唯物主义者,不仅对他们中间那些善良的人,就是对那些凶恶的人也不要憎恨,因为他们中间也有许多好人,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你们为他们祈祷的时候要这样说:主啊,救救所有那些无人替他们祷告的人吧,救救那些不愿意向你祈祷的人吧。而且还应该马上补充说:主啊,我这样祈祷并不是出于高傲,因为我自己比所有人都要卑劣……你们要爱上帝的子民,不要让外来人夺走羊群,因为如果你们沉湎于怠惰并自命清高,尤其是一味追求私利,那么四面八方的人会来夺走你们的羊群。你们要不断地向人们讲解福音书……不要贪图钱财……不要贪图金银,不要敛财……要信奉上帝,举起旗帜。要高高举起旗帜……”

长老说的话比起这里转述的和阿廖沙追记的要凌乱得多。有时候他说着说着会突然停下来,似乎要歇一下,喘口气,但情绪好像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大家津津有味地听他讲话,虽然许多人对他的话感到莫名其妙,如同坠入了云雾之中……后来大家都回想起了这些话。阿廖沙中间偶尔离开了一会儿,他对于那些把修道室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的修士们普遍的激动和期待感到惊讶。有些人的期待几乎带着惶恐不安,而另外一些人则显得庄严肃穆。大家全都期待着长老升天后会出现某种伟大的奇迹。这种期待从某种观点看来几乎是轻率的,可是连那些最严肃的神甫也不免受到了这种影响。司祭巴伊西神甫的脸色比谁都严肃。阿廖沙之所以离开修道室,是因为拉基京让一位修士悄悄把他叫了出去。拉基京从城里带回来一封霍赫拉科娃太太写给阿廖沙的奇怪的信。霍赫拉科娃太太告诉阿廖沙一个非常有趣非常及时的消息。事情是这样的:昨天那些来向长老膜拜、请求他祝福的平民女教徒中间有一位住在城里的老太太,是一位士官的寡妇,名叫普罗霍罗芙娜。她的儿子瓦夏因为公务到遥远的西伯利亚的伊尔库茨克去了,她已经一年没有得到他的任何音讯。她问长老:是不是可以为她儿子举行追祭仪式,祈祷他的亡灵安息。长老严肃地回答说,这是绝对不允许的,这种做法无异于妖术。但接着原谅了她的无知,最后还像“算命那样”(霍赫拉科娃太太信上是这么说的)安慰她:“她的儿子瓦夏肯定还活着,不是他本人很快就要回来,就是会很快写信回来,她应该回家等着。”结果怎么样呢?霍赫拉科娃太太兴奋异常地补充说:“长老的预言一字不差地应验了,甚至比预言得还要好。”老太太刚回家,人家马上把一封早就等候着她的西伯利亚来信交给了她。这还不算,瓦夏告诉母亲,说他正随一位官员返回俄罗斯,这封信是在中途从叶卡捷琳堡发出的,接到此信三星期后“他指望能拥抱母亲”。霍赫拉科娃太太热情而坚决地请求阿廖沙马上把这新出现的“预言奇迹”告诉修道院院长和全体修士。“这件事一定要让大家知道,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在信的末尾感叹说。她这封信写得匆忙急促,字里行间洋溢着写信人的激动心情。但是阿廖沙已经不用通知修士们了,因为大家已经全都知道了:拉基京打发一名修士找阿廖沙的时候还托他“恭恭敬敬地禀报巴伊西神甫阁下,说他拉基京有事相告,因为事情重要,他一分钟也不敢耽搁,因此万望原谅他的冒昧”。小修士在通知阿廖沙之前已经把拉基京的请求报告了巴伊西神甫,所以阿廖沙看完信回到原地之后,他要做的事情仅仅是立即把这封信作为一份证据交给巴伊西神甫。连这位神色严峻、从不轻信的人皱着眉读完关于“奇迹”的报告之后也完全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他的眼睛发亮,嘴角忽然漾起庄重而由衷的微笑。

“这种事也能预见吗?”他好像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能预见到这种事!能预见到这种事!”周围的修士们纷纷附和说。但巴伊西神甫又皱起眉,请大家暂时不要把这件事向其他任何人声张。“现在还有待于进一步证实,因为俗界中轻率的事情太多了,而且这件事也可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他谨慎地补充了一句,好像是为了留有余地,但连他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的保留意见。这是旁边听的人也都看得很清楚的。此刻“奇迹”已经传遍了整个修道院,甚至连许多到修道院来做弥撒的人也都知道了。对这个奇迹最为惊讶的要数昨天刚从遥远的北方,从奥勃多尔圣西尔维斯特尔修道院来的那位小修士。昨天他还站在霍赫拉科娃太太旁边向长老膜拜,曾经指着那位太太的“被治愈”的女儿真诚地问他:“你怎么有胆量做这种事情?”

现在他真的有点困惑莫解,几乎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还在昨天晚上,他已经到蜂房后面那间单独的修道室拜访过修道院的费拉蓬特神甫,这次拜访使他大为惊讶,给他留下了非常可怕的印象。费拉蓬特神甫就是我们上面已经提到过的那位虔诚持斋的老年修士,他反对佐西马长老,更主要的是反对长老制,他认为长老制是一种轻率而有害的新花样。这位反对长老制的神甫虽然沉默寡言,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但却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说他危险,主要是因为许多修士都同情他,连到这里来的世俗人士中间也有很多人把他奉为伟大的持斋者和德行高尚的人,尽管同时也把他看作一个十分古怪的人,但是古怪自有迷人之处。这位神甫从来不到佐西马长老那儿去。他虽然住在隐修院,但是大家也不怎么用隐修院的种种规章制度去要求他,原因也还是在于他的行为举止十分古怪。他已经七十五岁,也许还不止。他一直住在墙角落里蜂房后面的那间几乎快要倒塌的木头修道室里。这间修道室是在多年以前,早在上个世纪,为一位名叫约纳的神甫修建的。这位约纳神甫也是个伟大的持斋者和沉默寡言的人,他活了一百零五岁,有关他苦行的事迹,至今还在修道院以及周围地区流传着种种有趣的故事。七年前,费拉蓬特神甫终于如愿以偿,住进了这间最最僻静的修道室。这修道室简直像一间农舍,但又很像一座小小的教堂,里面有许多捐献的圣像,圣像前一年到头点着许多捐献的长明灯,费拉蓬特神甫似乎是专门派去照管这些神灯,使它们长明不灭的,据说他三天只吃两磅面包,不会再多——这的确是事实。每隔三天为他送面包的是那个住在养蜂房里专事养蜂的修士,但即使跟这个服侍他的养蜂人,费拉蓬特神甫也难得说一句话。四磅面包连同礼拜天晚弥撒后院长准时派人送来的圣饼便是他一星期的全部食粮。每天还给他换一杯水,他也难得出来做弥撒。到修道院来膜拜的人们看到他整天目不旁视地坐在那儿祈祷。即使偶尔跟他们交谈,那也是三言两语,缺乏连贯,言辞古怪,而且态度始终十分粗暴。不过,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他也会跟到修道院来的人高谈阔论一番,但多半是讲道,而且说得十分玄乎,始终给听的人留下难解的谜,不论人家怎样请求,他也不作任何解释。他没有教职,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修士,但是在一些愚昧无知的人中间流传着一种奇怪的说法,似乎费拉蓬特神甫跟天上的神有交往,而且他只跟天神交谈,因此不愿跟人说话。来自奥勃多尔修道院的那个小修士找到了养蜂房之后又根据那个同样寡言少语、神情忧郁的养蜂修士的指点,朝着位于院墙角落里的费拉蓬特神甫的修道室走去。养蜂的修士事先提醒他:“也许他会跟你这个外来人说话,也许他什么也不会说。”小修士走近那间修道室的时候,正如他后来自己所说的那样,心里非常害怕。时间已经很晚了。费拉蓬特神甫坐在修道室门外一张低矮的长椅上,一棵粗大的老榆树在他头顶上簌簌作响,夜晚寒气逼人。奥勃多尔修道院的小修士跪在这位脾气古怪的神甫面前,请求为他祝福。

“修士,你要我也跪在你面前吗?”费拉蓬特说。“起来吧!”

小修士站起来。

“替别人祝福也就是替自己祝福。坐到我旁边来吧。从哪儿来?”

最使这位可怜的小修士吃惊的是费拉蓬特神甫尽管常年持斋,年逾古稀,外表却依然魁梧硬朗,腰背笔直,毫无龙钟之态,虽然面庞消瘦却依然精神矍铄。毫无疑问,他身上还蕴藏着相当充沛的精力。他有大力士般的体格,虽然年事已高,可是原先乌黑的须发却尚未全白,还很浓密。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又大又亮,可是往外凸得厉害,怪吓人的。说话的时候“噢”这个音发得特别重。他穿着一件长长的红褐色粗呢上衣,是用那种以前叫做囚衣料的粗呢做的,腰间系一根粗绳,脖子和胸脯袒露着。粗呢上衣里露出一件几个月没换洗的几乎完全发黑的粗麻布衬衫。听说他在粗呢大褂里面挂着三十磅重的铁链,穿一双破鞋子。

“从奥勃多尔的一座小修道院来,圣西尔维斯特尔修道院。”远方来的修士恭恭敬敬地回答,滴溜溜转动着一双好奇而畏怯的眼睛打量着这位苦行者。

“我到你的西尔维斯特尔那儿去过几次,住过一段时间。西尔维斯特尔身体好吗?”

小修士不知如何回答。

“你们都是些木头疙瘩!你们是怎样守斋的?”

“我们是根据古代的修道院规则戒斋的,大斋期间每逢星期一、三、五不开饭,星期二、四大家吃白面包、蜜汁水果羹、野云莓或者腌白菜加蒸麦粥。星期六吃白菜汤、豌豆面条和麦片粥,全部放油。星期天吃白菜汤加鱼干和稀粥。复活节前一星期,从星期一到星期六,一连六天只吃面包和水,不煮任何熟食,即使面包和水也要有节制。也不是每天都可以进食,就像大斋的第一个星期那样。星期五绝对禁止进食,星期六持斋到两点,然后才可以吃少量面包和水,喝一杯葡萄酒。星期四吃不放油的菜,喝点酒或吃点干粮。洛迪基亚宗教会议对大斋期的星期四有明确规定:‘在大斋的最后一个星期内不得放松持斋,否则将玷污整个大斋节。’我们那儿的持斋情况就是这样。但怎么能跟您相比呢,伟大的神甫!”小修士壮着胆补充说。“您一年到头只吃面包和水,连复活节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们两天吃的面包够您吃一周了。您这样刻苦修行真是令人敬佩。”

“那蘑菇呢?”费拉蓬特神甫突然问,他把蘑菇这个词的音都发得走了样。

“蘑菇?”小修士惊讶地反问道。

“是呀,我可以不吃他们的面包,根本不需要面包,哪怕到森林里,也可以靠蘑菇或野果活下来。可他们在这里却离不开面包,肯定是被魔鬼缠住了。如今那些不洁的人说什么根本不必吃斋,他们的这种说法是傲慢的,也是犯禁忌的。”

“是啊!”小修士感叹道。

“你在他们那儿见过鬼没有?”费拉蓬特神甫问。

“他们是谁?”小修士怯生生地问。

“去年圣灵降临节我到院长那儿去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有去过。那次我看到有个鬼附在一个人的胸脯上,身子藏在修士服里面,只有两只角露在外面,还有个鬼躲在另一个人的口袋里,眼睛骨碌碌往外张望,见了我害怕。还有个鬼住在一个人的肚皮里,就住在那人肮脏的肚皮里,还有个鬼就紧紧吊在一个人的脖子上,而那个人看不见鬼,却把它带来带去。”

“您……看见了?”小修士问。

“我说我能看到,看得清清楚楚。我离开院长往外走的时候,看见有个鬼藏在门背后躲着我,那鬼个子很高,有一俄尺半,也许还不止,深褐色的尾巴又粗又长,尾巴尖留在门缝里,我又不傻,马上把门一关,夹住了它的尾巴。它突然尖叫起来,使劲挣扎,我朝它画十字,连画三次,终于把它镇住了。它像一只被掐死的蜘蛛似的,当场咽了气。现在没准在角落里腐烂发臭了,可他们那些人却看不见,闻不出。我已经一年没去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因为你是从外地来的。”

“您的话太可怕了!伟大而崇高的神甫。”小修士的胆子越来越大。“听说您的名声很大,连远地方的人都知道您跟天神一直有来往,这是真的吗?”

“有时候他会飞下来。”

“怎么会飞?是什么样子?”

“像鸟一样。”

“天神变成鸽子吗?”

“天神能变,圣灵也能变。圣灵不一样,圣灵还能变成别的鸟下凡:有时变成燕子,有时变成金丝雀,有时变成山雀。”

“您怎样把圣灵跟一般的山雀区分开来呢?”

“他能说话。”

“怎么说的?说哪种话?”

“人话。”

“他跟您说什么?”

“今天他就告诉我,有一个傻瓜会来找我,提些无聊的问题。你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修士。”

“您的话真可怕,神圣高贵的神甫。”小修士摇摇头。他那双惊恐的眼睛里流露出不信任的神情。

“你有没有看到这棵树?”费拉蓬特神甫沉默了片刻后问道。

“看到了,高贵的神甫。”

“你看到的是一棵榆树,可我看到的却是另一种景象。”

“什么样的景象?”修士在陡然的等待中沉默了片刻后问道。

“那景象往往在夜里出现,你看见这两根树枝了吗?到夜里就变成了基督的一双手向我伸过来,用这双手摸索我,我看得清清楚楚,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可怕,真可怕!”

“既然是基督,那有什么可怕的?”

“他会抓住你,把你带走。”

“活活带走吗?”

“难道你没听说过以利亚的心知能力吗?他会抱住你把你带走……”

虽然这位来自奥勃多尔修道院的小修士在这次谈话后回到指定给他与另一位修士合住的修道室的时候还感到相当困惑,可是他的心无疑更倾向于费拉蓬特神甫,而不是佐西马长老。这位奥勃多尔的小修士最赞成持斋,所以对于像费拉蓬特神甫这样伟大的持斋人“能看见奇迹”也就不觉得奇怪。当然他那些话听起来似乎很荒唐,但是上帝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况且那些敬仰上帝的修士的言行往往比这更荒唐。至于夹住鬼尾巴的那些话,那么无论是隐喻还是直意,他是打心底里乐意相信的。此外,还没有来到这儿的修道院之前,他本来就对长老制抱有极大的成见,虽然在此之前他只听别人说过,却已经跟许多人一样完全认为长老制是一种有害的新花样。经过仔细观察,他已经发现,有几个轻浮的、不赞成长老制的修士在底下发牢骚。再说他生性机灵,爱管闲事,对一切都抱着极大的好奇心,所以传说长老创造了“新奇迹”的重大消息使他茫然不知所措。阿廖沙后来才想起,在挤到长老身边以及围在他修道室门外的修士们中间,这位奥勃多尔客人的身影在他跟前闪现过好多次——他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对什么都留心观察,对什么都仔细打听。不过当时他对他未加注意,只是过后才回想起来……他当时也没心思去理会他:佐西马长老又感到累了,重新躺到了床上,刚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阿廖沙,要他到自己跟前,阿廖沙立即跑过去。当时在佐西马长老身边的只有巴伊西神甫,司祭约瑟夫神甫和见习修士波尔菲里。长老睁开疲倦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廖沙,突然问他:

“你家里的人在等着你吗,孩子?”

阿廖沙不知如何回答。

“他们是不是需要你?你昨天有没有答应过谁今天再回去?”

“答应过……父亲……两位哥哥……还答应过别人……”

“你看。你一定要去。别难过,你该知道,在没有把我在世上最后一句话亲口告诉你之前,我是不会死的。我要把这句话告诉你,孩子,把这句话当做遗嘱留给你。只留给你,亲爱的孩子,因为你爱我。现在你先到你答应过的那些人那儿去吧。”

阿廖沙马上听从了他的吩咐,尽管离开这儿心里很难过,但是长老答应把自己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说给他听,更主要的是,把这句话当做最后遗言留给阿廖沙,这使他深受感动,兴奋无比。他急着要走,想把城里的事情办完后立即赶回来。恰巧巴伊西神甫也给他说了几句临别赠言,这些话对他产生了出乎意料的强烈印象。这发生在他们俩都已经走出长老修道室的时候。

“你要经常记住,小伙子,”巴伊西神甫直截了当地说,“世间的科学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圣经》告诉我们的那些天国的事情都分析得清清楚楚,尤其在最近这个世纪更加如此。经过世界各国学者的残酷分析之后,以前一切神圣的东西已经荡然无存,但学者们仅仅对个别内容逐一加以分析,却把整体忽略了,简直盲目到令人惊讶的程度,但是整体依然不可动摇地屹立在他们跟前,连地狱之门也无法制服它。这整体不是已经存在了整整十九个世纪,不是直到如今还存在于每个人心灵里和民众的行动中吗?即使在那些破坏一切的无神论者的心灵中,这整体照样不可动摇地存在着!即使那些背弃了基督教并且反对基督教的人,实际上内心依然一成不变地保留着基督的形象,无论是他们的智慧还是他们的热情,至今都无法创造出另外一个比基督早就指明的形象更加高尚和道德的形象。尽管做过种种尝试,但结果也只是制造出了一些畸形的怪物。年轻人,你要特别记住这一点,因为你那即将去世的长老指派你要到俗界去。也许当你回想起今天这个重大的日子的时候,你也不会忘记我这些发自内心的临别赠言,因为你还年轻,而俗界的种种诱惑很强大,你很难抵挡得住。现在你去吧,我的孤儿。”

说着巴伊西神甫又为他祝福。阿廖沙走出修道院,仔细揣摸这些出人意料的话,这时候他突然领悟到,这个一向对他十分严肃的修士如今出乎意料地成了他的一位新朋友和热爱他的新导师——仿佛长老临终前把他托付给他了。“也许他们之间确实有过这样的安排。”阿廖沙突然想道。他刚才听到的那番议论虽然出乎意料,却都很有见地,正是这番议论而不是别的什么话,恰恰证明了巴伊西神甫那颗火热的心:巴伊西神甫急于要把少年的头脑武装起来,以便跟种种诱惑进行斗争,并且用一道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加坚固的围墙将上帝托付给他的少年的心灵保护起来。

二、在父亲家里

阿廖沙先到父亲那儿。快到门口的时候,他想起昨天父亲曾坚持要他设法避开伊凡哥哥,悄悄进去。“这是为什么呀?”阿廖沙现在不由得突然想道。“如果父亲有什么话要私下告诉我一个人,那也用不着叫我偷偷地进来啊?肯定是他昨天情绪激动的时候本来要想说一句别的什么话,可没来得及说。”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但是,当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格里戈里病了,正躺在厢房里)出来替他打开院门并回答他说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已经出去两个多小时的时候,他心里还是非常高兴的。

“父亲呢?”

“起来了,正在喝咖啡。”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回答说,口气似乎有点冷淡。

阿廖沙走了进去。老人独自坐在桌旁,穿着软鞋和旧外套,为了解闷正在查看账目,但并不十分专心。偌大的一幢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斯梅尔佳科夫也出去采购午饭的食品了)。不过他的心思不在账目上。虽然他一大早就起床了,还尽量振作起精神,可他的模样还是显得疲惫而虚弱。他的额头上一夜之间鼓起了几个紫色的大疱,用一块红手帕包着。鼻子也在一夜之间肿得很厉害,上面也有几块紫色的血斑。虽然不大,却给整个脸增添了一种特别凶狠和恼怒的神色。老人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见到阿廖沙进来,便很不友好地看了他一眼。

“咖啡是冷的。”他厉声说道。“我也不叫你喝了,老弟,今天我自己也只吃素鱼汤,不邀请任何人。你来干什么?”

“看看您身体怎么样。”阿廖沙说。

“嗯。昨天我自己也吩咐你今天来。可那都是瞎说的。让你白跑了一趟。不过我知道你准会来的……”

他说话的口气极不友好,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对着镜子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鼻子(也许这是他今天早上第四十次照镜子)。他又动手把裹在额头上的红色手帕扶得雅观些。

“红的好看些,白的像在医院里。”他的话颇似格言。“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长老好些了吧?”

“他的情况很糟,也许今天就会死的。”阿廖沙回答。可他父亲竟然没听清楚,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问的问题。

“伊凡走了。”他突然说道。“他千方百计地想夺走米佳的未婚妻。他住在这儿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他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撇了撇嘴,看了阿廖沙一眼。

“难道这是他自己对你说的吗?”阿廖沙问。

“是的,早就说了。说了快三个星期了。你想,他到这儿来总不至于暗杀我吧?他来这儿总有什么目的吧?”

“您怎么啦?您怎么能这样说呢?”阿廖沙窘迫异常。

“他没有向我要钱,这是事实。不过他即使向我讨我也决不会给他一个子儿。亲爱的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您要知道,我想在这世界上尽量多活几天,所以每一个戈比我都需要,我活得越久,就越需要它!”他继续说道,从房间的这个角落踱到另一个角落,双手插在那件用黄色粗麻布夏装料子做成的宽松的、油迹斑斑的外套的口袋里。“现在我总还算是个男子汉,才五十五岁,我还想在男子汉的行列里再呆二十年,等到我老了——就会变得丑陋不堪,她们也就不会心甘情愿地来找我,到那时候我的钱就会派用场了。所以我现在要拼命为自己攒钱,攒得越多越好,我亲爱的儿子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您要明白这一点。因为我愿意一辈子过这种腐朽糜烂的生活。您要明白这一点。腐烂的生活更加有滋味,大家都咒骂它,可人人都在过这种生活,只不过大家是偷偷地干,而我是公开地干。正因为我坦率,那些腐败分子就大肆攻击我。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我不想进你的天堂,这一点你得明白,即使真有天堂,那么正派人到那儿去也未必合适。依我看,一觉睡过去再也醒不来,一切就完了。您愿意的话就为我办个葬后宴,不愿意的话也就算了。这就是我的哲学。昨天伊凡在这里就说得很好,尽管大家都喝醉了。伊凡喜欢吹牛,其实他什么学问也没有……也没有什么教养,老是一声不响地看你的笑话——他就这么点能耐。”

阿廖沙只是听他说,自己一声不吭。

“为什么他不跟我说话?即使说起话来也总是装腔作势的,你哥哥伊凡是个卑鄙的家伙!只要我愿意,马上就可以娶格鲁申卡。只要有钱,你想干什么都可以,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什么都能办到。伊凡就怕我这样做,所以处处提防着我,生怕我娶她,为此还唆使米佳娶格鲁申卡,他想用这个办法叫我放弃格鲁申卡。(好像我不娶格鲁申卡就会把钱留给他!)另一方面,如果米佳娶了格鲁申卡,那么伊凡就可以把他那有钱的未婚妻搞到手。你看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多精!你的伊凡真是个卑鄙的家伙!”

“您的火气也太大了。您这是对昨天的事还耿耿于怀。您最好去躺一会儿。”阿廖沙说。

“这话是你说的,”老人突然说,仿佛第一次才想起来似的,“因为是你说的,我不生你的气。要是伊凡给我说这个话,我准会火冒三丈。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心平气和,平常我可是个凶狠的人。”

“您人不凶,就是脾气不好。”阿廖沙笑着说。

“你听我说,今天我真想把米佳这强盗送进大牢里,不过到现在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当然喽,在目前这个摩登时代,普遍认为父母存有偏见,但是从法律上来说,即使在我们这个时代,好像也不允许在家里拽住老父亲的头发使劲往地板上按,再用脚后跟猛踹他的脸,甚至还扬言要来杀死他——这一切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干的!只要我愿意,就可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为昨天的事可以马上送他进大牢。”

“那么您不打算上诉了,是吗?”

“伊凡劝我别上诉,其实我也可以不理伊凡那一套,但有一件事我心里明白……”

于是他凑到阿廖沙耳边,压低了声音,诡秘地继续说道:

“要是我把他这个卑鄙的家伙送进大牢,她听说是我把他送进去的,那她马上会倒向他。可要是她今天一听说他把我这个衰弱的老头儿打得半死,那么她说不定会甩掉他。马上来看望我……你瞧,我们天生都是这么个脾气——总爱对着干。我对她了解得可透彻呢!怎么样,不喝点白兰地吗?来一杯冷咖啡,我再给你掺上小半杯酒,老弟,这样味道好。”

“不,不必了,谢谢。要是您肯给,我就拿上这个面包。”说着阿廖沙拿起一个三戈比的法国式小面包放进修士服的口袋里。“白兰地您也最好别喝。”他望着老人的脸,畏怯地劝道。

“你说得对,可这话听了只能让人光火,不会带来平静。再说我只喝一小杯……再说我的酒锁在小柜里……”

他用钥匙打开“小酒柜”,斟了一小杯,一口气喝下去,然后又锁上小酒柜,重新把钥匙放进口袋。

“这就够了,喝一杯送不了命。”

“现在您显得平静多了。”阿廖沙微微一笑。

“嗯!不喝白兰地我也爱你,跟那些卑鄙的家伙在一起我自己也成了卑鄙的人。伊凡不愿到契尔马什尼亚去,那是为什么?他想刺探消息:如果格鲁申卡来的话,我也不会给她很多钱。都是些卑鄙的家伙!我就根本不承认伊凡是我的儿子。这样卑鄙的家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他的心思跟我们完全不一样。他以为我真的会给他留下什么,我连遗嘱也不留给他,这一点你要知道。至于米佳,那我会像碾死蟑螂那样碾死他。夜里我就用便鞋踩死黑蟑螂,一脚踩上去就发出吱吱的声音。你的米佳也会吱吱叫的,我说你的米佳,因为你爱他。你爱他,可我并不担心你爱他,要是伊凡爱他,那我就会替自己担心了。可伊凡谁也不爱。伊凡不是我们的人。伊凡那种人,老弟,跟我们不一样,那是飞扬的灰尘……只要一刮风,灰尘就会消失的……昨天我吩咐你今天来一次的时候,我头脑里出现过一个愚蠢的念头,我想通过你了解一下米佳的消息:假如我立即付给他一千卢布,甚至两千卢布也行,他这个乞丐和混蛋会不会同意离开这儿,离开五六年,最好离开三十五年,不把格鲁申卡带走,彻底和她分手,嗯?”

“我……我问问他……”阿廖沙支支吾吾道,“要是三千卢布全给他,他或许会……”

“别胡说!现在没必要去问他,没有任何必要!我已经改变了主意。那是我昨天的胡思乱想,我什么也不给他,一个子儿也不给他。我的钱我自己要用。”老人挥了挥手。“不给钱我也要像碾死蟑螂那样碾死他。你什么也别跟他说,不然他又会抱一些希望的。你在我这儿没什么事可干,你走吧。他那个未婚妻,那个被他藏得严严实实、不让我看见的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会不会嫁给他呢?昨天你好像到她那儿去过了吧?”

“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他。”

“那些温情脉脉的小姐就喜欢这样的浪荡鬼和混账东西!我告诉你,那些娇滴滴的小姐都是贱骨头,要是……哼!要是我像他那么年轻,保持当年那样的相貌(我在二十八岁那时候长得比他漂亮),那我也会像他那样情场得意的。他是个骗子!可不管怎么样,格鲁申卡他是搞不到手的,肯定搞不到……我非让他丢丑不可!”

说到最后几句话,他又变得怒不可遏了。

“你也去吧,今天你在我这儿没什么事可干了。”他厉声说道。

阿廖沙上前告别,吻了吻他的肩。

“你干吗这样?”老人有点奇怪。“我们还会见面的,你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吗?”

“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这是无意的。”

“我也是随便说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老人盯着他看。“你听着,你听着,”他朝着他背后喊道。“你抽空到我这儿来一次,尽早来,来喝鱼汤,我给你喝鱼汤,特别的,跟今天的不一样,你一定要来呀!最好明天就来,听见没有,明天就来!”

阿廖沙刚出门,他就又走到酒柜前,一口气又喝了半杯。

“再也不喝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清了清嗓子,重新锁上酒柜,重新把钥匙放进口袋,然后回到卧室,疲惫不堪地躺到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三、和小学生们相遇

“谢天谢地,他总算没有问我格鲁申卡的事。”阿廖沙离开父亲前往霍赫拉科娃太太家的时候,心里想道,“不然也许会把昨天遇见格鲁申卡的事告诉他。”阿廖沙痛心地感到,隔了一夜,争斗的双方都积蓄了新的力量,而随着白天的来临,他们的心肠变得更硬了:“父亲既恼火又凶狠,他已经想出了什么主意,而且非干不可。德米特里又怎么样呢?他在一夜之间同样养精蓄锐,肯定也是又恼火又凶狠,自然也想出了什么花招……啊,今天我无论如何要找到他……”

然而阿廖沙无法仔细深入地思考下去:他在途中突然遇到了一件尽管表面上看来无关紧要却使他大为惊讶的事情。他刚走过广场,拐进胡同,准备到与大街并行、中间只隔一条小渠(我们城里到处都是这种交错的小渠)的米哈伊洛夫大街的时候,看到下面的小桥边上有一群小学生,他们人数不太多,全是低龄孩子,小的九岁,大的不超过十二岁。他们正放学回家,有的双肩背着布书包,有的单肩斜挎着皮书包;有的穿外套,有的穿大衣,有的穿着腿筒打褶的高筒靴,那种靴子是有钱人家娇生惯养的孩子用来出风头的。这些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得正热闹,看样子是在商量什么事。以往阿廖沙打孩子身边经过的时候从来不会无动于衷,在莫斯科的时候他经常关心他们,虽然他特别喜欢三岁左右的孩子,但十一二岁的小学生他也很喜欢。因此,尽管现在他心事重重,可还是想拐到他们那儿跟他们聊聊。他走上前去,仔细看着他们红润活泼的小脸蛋,突然发现孩子们一个个手里都拿着石子,有的甚至拿着两块石子。小渠对岸,大约离这群孩子三十步的地方,在围墙脚下,站着一个小男孩,也是一名小学生,身上也背着一个书包,看他的个头,至多才十岁,甚至还小些。他脸色苍白,一副有病的模样,一对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六名小学生,看样子是跟他一起走出校门的同学,但他显然跟他们有什么仇恨。阿廖沙上前打量了一下那个长着淡黄鬈发、脸色红润、穿黑色外套的男孩,说道:

“以前我也背你们这样的书包,但我们背在左边,这样右手马上可以取东西,而你们背在右边,取东西不方便。”

阿廖沙没有绕什么弯子,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这个有实用价值的意见。成年人如果想要一下子取得孩子的信任,尤其是一群孩子的信任,那么非这样做不可。开始的时候一定要采取认真的、一本正经的、完全平等的态度。阿廖沙本能地懂得这个道理。

“他是个左撇子。”另外一个健壮的十一二岁男孩抢着回答说。其余五个男孩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阿廖沙。

“他扔石块也用左手。”第三个男孩说。就在这时候,有一块石子正巧飞到了这群孩子中间,稍稍擦着了那个左撇子男孩,又飞到一边去了。应该说,扔得还是很准、很用力的。这石子是小渠对岸的那个男孩扔的。

“狠狠揍他,瞄准他扔,斯穆罗夫!”大家高喊着。但斯穆罗夫(那个左撇子)不用大家喊叫就已经作出反应,他立即进行回击:他把一块石子朝小渠对岸的男孩扔去,可没有打中,石子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小渠对岸的男孩马上又往人群里扔来一块石头,这一次直接对准了阿廖沙。石块打中了阿廖沙的肩膀,相当疼。小渠对岸的男孩口袋里装满了事先准备好的石子。他的大衣口袋鼓鼓的,在三十步外都看得很清楚。

“他这是扔您呐,他是故意朝您扔的!因为您是卡拉马佐夫家的人。您是卡拉马佐夫家的吗?”孩子们哄笑着问。“注意,大家一起向他扔,放排炮!”

于是六块石子一齐从人群里飞了出去,一块石子正巧击中那孩子的脑袋,他倒了下去,可又马上站了起来,发疯似的开始用石块还击。双方展开了一场持续的对攻战。这群孩子中间有好几个人的口袋里也装着事先准备好的石块。

“你们这是干什么!不害臊吗,先生们!六个打一个,你们会把他打死的!”阿廖沙大声喊道。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迎着飞来的石块站在那儿,想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小渠对岸的男孩。三四个男孩暂时停止了进攻。

“是他自己先扔的!”穿红衬衫的孩子用气呼呼的童音喊道。“他真不要脸,刚才在教室里用铅笔刀把克拉索特金扎得流血了。克拉索特金只是不愿意去告密,但这小子该揍……”

“为什么?你们一定先惹了他吧?”

“瞧,他又朝您扔石块了。他认识您。”孩子们嚷道,“他现在是要扔您,不是扔我们。喂,大家再一起朝他扔,别打偏了,斯穆罗夫!”

双方又开始对扔,这一次打得更凶了。一块石子打在小渠对岸那男孩的胸口,他尖叫着哭了起来,然后向山坡上的米哈伊洛夫大街方向跑去。男孩们乱叫乱嚷:“哈哈,他害怕了,逃了,这树皮擦子。”

“您还不知道,卡拉马佐夫,他太坏了。打死他还便宜了他。”穿短褂的男孩眼睛里冒着火,看样子他年龄最大。

“他怎么样?”阿廖沙问。“是不是告了你们的状?”

孩子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乎都在暗暗发笑。

“您也是到米哈伊洛夫大街去吗?”那个男孩问他,“那您追上他……您瞧,他又站住了,等在那儿看着您呢。”

“他在看着您呢,看着您呢!”孩子们附和道。

“您就去问他喜不喜欢澡堂里的树皮擦子。听见没有,您就这样问他。”

孩子们哄然大笑。阿廖沙望着孩子们,孩子们也望着他。

“别去,他会伤害你的。”斯穆罗夫大声警告他。

“先生们,我不会去问他树皮擦子的事,你们大约用这绰号招惹了他,但是我要向他了解,为什么你们这样恨他……”

“您去问他吧,去问他吧。”孩子们笑了。

阿廖沙经过小桥,沿着围墙走上山坡,径直向那孤立无援的孩子走去。

“您要小心。”孩子们在他背后大声警告说。“他不会怕您的,他会冷不防用刀子扎您……就像扎克拉索特金一样。”

那男孩站在原地等着他。阿廖沙走到他跟前的时候,发现这孩子至多不过九岁,身材矮小,椭圆形的脸蛋苍白瘦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他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旧大衣,因为过于短小而显得十分难看。双手露出袖子一大截。裤子的左膝上打着一大块补丁,右脚靴子头部大脚趾的地方有个大窟窿,显然用墨水使劲涂过。两只鼓鼓囊囊的大衣口袋里塞满了石子。阿廖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住,疑惑地看着他。男孩根据阿廖沙的眼神立即断定他不想打他,于是也收起了气势汹汹的架势,甚至自己先开了口。

“我一个人,可他们有六个……我一个人能把他们全打败。”他突然说,眼睛里闪着亮光。

“有一块石子大约把您打得很疼吧。”阿廖沙说。

“可我打中了斯穆罗夫的脑袋!”男孩大声喊道。

“他们刚才告诉我,您认识我,那为什么您要用石头扔我?”阿廖沙问。

男孩神色阴郁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认识您,难道您认识我吗?”阿廖沙追问道。

“别缠着我!”男孩突然气呼呼地大声说,可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好像在等待什么,眼睛里又露出凶光。

“好吧,我走。”阿廖沙说。“不过我不认识您,也不想惹您。他们告诉我用什么办法惹您生气,可我不想惹您。再见吧。”

“穿绸裤子的修士!”男孩喊道,依然用那种凶狠而挑衅的目光注视着阿廖沙。他以为阿廖沙现在肯定会向他冲过去,因此摆好了架势,可是阿廖沙转过身看了他一眼便走开了。没等他走出三步,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最大的卵石狠狠地砸在他背上。

“您就是这样背后算计别人?他们说您背地里算计别人,看来这话不假。”阿廖沙又回过身,可那孩子又用石块狠狠地扔阿廖沙,这一次已经直接对准了他的脸,阿廖沙赶紧用手挡住,石块正巧打在他胳膊上。

“您怎么不害臊?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他大声喊了起来。

男孩一声不吭,只是摆出一副好斗的姿势等待着,他以为这次阿廖沙肯定会向他扑过去,可当他看到阿廖沙还是没有向他扑去的时候,他完全气疯了,像一头野兽似的跳起来向阿廖沙冲过去。没等对方反应过来,那凶狠的男孩便伸出双手使劲抓住他的左手,一低头狠狠咬住了他的中指。他狠命地咬,过了十来秒钟还不松口。阿廖沙疼得叫了起来,用尽全力抽出手指。男孩最后终于放开他,退了回去,保持着原来的距离。手指被咬破了,伤口就在指甲边上,很深,一直伤到骨头,血流如注。阿廖沙掏出手帕,紧紧地扎住受伤的手。他几乎包扎了整整一分钟,这时候男孩一直站在那儿等着。阿廖沙最后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行了。”他说,“您看,您把我咬得多疼。您不再咬了,是吗?现在请您告诉我,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

男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尽管我一点儿也不认识您,这是第一次见到您,”阿廖沙说,语气依然十分平静,“但是我肯定有过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不然您也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折磨我。那么我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您能告诉我吗?”

男孩没有回答,反而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然后又突然从阿廖沙身边跑开了。阿廖沙慢慢地跟随着他朝米哈伊洛夫大街走去。他久久地望着那男孩,只见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跑去,也许一边跑一边还在大哭。他打定主意,只要有时间就一定要找到他,并且一定要解开这个使他大惑不解的谜。但是现在他没有工夫。

四、在霍赫拉科娃家

不一会儿,他来到了霍赫拉科娃家门口。这是一幢石头建成的漂亮的两层楼私宅,是我们城里最好的房子之一。虽然霍赫拉科娃太太大部分时间住在拥有大片地产的另一个省里,或者住在拥有私邸的莫斯科,但在我们城里她也有一幢祖传的私宅。她在我们县里拥有的地产是她三处地产中最大的,然而迄今为止她很少到我们省里。阿廖沙刚进外房,她就跑着迎了出来。

“您收到了没有?收到了那封关于新奇迹的信没有?”她神经质地急忙问道。

“是的,收到了。”

“有没有告诉别人?有没有给大家看过?他让一位母亲重新得到了儿子!”

“他今天就要死了。”阿廖沙说。

“我听说了,我知道,啊,我多么想跟您谈谈。跟您或者随便什么人谈谈所有这些事情,不,我要跟您谈,跟您谈!可惜我怎么也没法见到他!全城的人都很兴奋,大家都在期待着。可现在……您知道吗,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现在就坐在我们家里。”

“啊,这太好了!”阿廖沙惊叹道。“我可以在您这儿见到她了。昨天她吩咐我今天一定要到她那儿去。”

“我全知道,全知道。我已经详详细细听说了昨天在她家里发生的事情……以及那……贱货干的种种坏事,简直令人发指。假如换了我——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怎么样!不过您哥哥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这个人也真是——唉,我的天哪!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真把我弄糊涂了,请您想象一下:您哥哥现在坐在那儿,不是昨天那个,不是那个可怕的家伙,而是另外一位,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正坐在那儿跟她谈话,他们的谈话非常严肃……您简直无法相信他们之间现在发生的事情——那真是可怕,我告诉您,这简直是折磨,是一则令人难以置信的可怕神话:两人都在无缘无故地毁灭自己,他们心里都很明白,可偏偏乐意这样干。我在等您!我渴望您来!主要是我无法忍受这件事。我等一会儿把一切都告诉您,可现在要说另外一件事,最最要紧的事——咳,我甚至忘记了这是件最要紧的事:请您告诉我,丽莎为什么会歇斯底里?一听说您来了,她立即就歇斯底里!”

“妈,您才歇斯底里呢,我可没犯。”丽莎的声音忽然从隔壁房间透过门缝传了过来。门缝非常狭小,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就像特别想笑出来而又竭力忍住似的。阿廖沙马上看到了这道狭小的门缝,想必丽莎正坐在轮椅上从门缝里偷偷望着他,只是他看不见。

“这不奇怪,丽莎,这不奇怪……你这样调皮捣蛋,真的会使我歇斯底里的。不过她的确病得很厉害,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她又是发烧,又是呻吟,闹了整整一夜!我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叫来了赫尔岑斯图勃医生。他说他一点儿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得观察些时候。这位赫尔岑斯图勃医生每次来总是说他一点儿也不明白。您一来,她就大叫一声犯了病,还硬要别人把她转移到原来的房间里……”

“妈,我根本不知道他要来,我根本不是为了他才要到这个房间里。”

“这不是实话,丽莎,尤莉亚跑来告诉您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来了,她一直守着你。”

“亲爱的妈妈,您这样说可是太不明智了。要是您想纠正并马上说几句非常聪明的话,那么,亲爱的妈妈,您不该告诉刚才进来的这位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先生,尽管昨天发生了那件事,尽管大家都笑话他,可他今天还是决心上我们家,单凭这一点就可以证明他不太机灵。”

“丽莎,你也太放肆了,我要告诉你,我迟早要对你采取严厉的措施。谁会笑话他?他来了我非常高兴,我需要他,非常需要他。唉,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我太不幸了!”

“您究竟怎么啦,我的好妈妈?”

“唉,你这样胡闹,丽莎,这样反复无常,你的病,你发了一夜的高烧,还有那个可怕的一成不变的赫尔岑斯图勃医生,主要的是他老是说这么几句话,总说那么几句话,老是那么几句话!还有,一切的一切……最后,那奇迹!啊,那奇迹使我多么惊讶,多么震动,亲爱的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还有现在客厅里的那场悲剧,我无法忍受,我受不了,我事先向您声明,我受不了。也许是场喜剧,而不是悲剧。请问,佐西马长老还能活到明天吗?能挺住吗?啊,我的天哪!我这是怎么啦?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这全是胡闹,全是胡闹。”

“我想请您给我一块干净的布。”阿廖沙突然打断他。“包扎一下手指。我弄伤了手指,现在疼得很厉害。”

阿廖沙打开被咬伤的手指,手帕上沾满了鲜血。霍赫拉科娃太太尖叫着闭起了眼睛。

“天哪,伤得多厉害,真可怕!”

丽莎刚从门缝里看到阿廖沙的手指,马上一把拉开了门。

“进来,到我这儿来。”她用命令式的坚决口气喊道。“现在别说蠢话了!天哪,刚才您为什么站在那儿一直不吭声?妈妈,他会失血过多的!您这是怎么搞的?先拿水来,拿水来!应该把伤口洗一洗,直接伸进冷水里止疼,浸在水里,一直浸着……快,快拿水来,妈妈,倒在洗涮缸里,快呀!”她心慌意乱地喊着。她吓坏了,阿廖沙的伤把她吓坏了。

“要不要把赫尔岑斯图勃叫来?”霍赫拉科娃太太问。

“妈妈,您真把我急死了。您那位赫尔岑斯图勃来了也只是说他什么也不明白!水,拿水来!妈妈,看在上帝分上,您就亲自去催一催尤莉亚吧,她老是磨磨蹭蹭,从来不会很快回来的!您快去呀,妈妈,不然我要急死了……”

“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阿廖沙被她们的惊慌失措吓坏了,连忙大声解释。

尤莉亚端着水跑来了。阿廖沙把手指放进水里。

“妈妈,看在上帝分上,您去把棉纱团拿来,棉纱团,还有那种治刀伤的浑浊刺鼻的药水,那叫什么来着?我们家里有的,有的,有的……妈妈,您自己知道那瓶子放在什么地方,就在您卧室靠右边的柜子里,那儿有个大玻璃瓶和棉纱团……”

“我马上去把这些东西都拿来,丽莎,只是你别嚷嚷,别着急。你看阿廖沙在不幸面前表现得多坚强。您这是在哪儿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害,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

霍赫拉科娃太太出去了。这正是丽莎所盼望的。

“首先请回答我的问题,”她急忙对阿廖沙说,“您这是在哪儿受的伤?然后我再跟您谈另外一件事。快说呀!”

阿廖沙本能地感觉到在她母亲回来之前的这一段时间对她来说是极其宝贵的,因此他赶紧简单扼要地,然而却准确明了地对她说了他与小学生们奇怪的相遇情形。丽莎听了惊讶得双手一拍说:

“您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跟小学生们掺和在一起呢?尤其是您还穿着这身衣裳!”她怒气冲冲地责问他,仿佛拥有支配他的权力似的。“您这样做说明您自己也是个孩子!不过您一定要想办法替我打听到那个坏孩子,然后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因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现在谈第二件事,不过先要回答我一个问题: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您疼得这样厉害,还能不能谈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而且要谈得有条有理?”

“完全可以,再说我也不觉得特别疼了。”

“这是因为您的手指浸在水里了。一会儿就该换水了。因为水温很快会升高的。尤莉亚,快到地窖里拿一块冰来,再去端一盆水来。好了,现在她走开了,我来谈正事:亲爱的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快把我昨天寄给您的那封信还给我——快拿出来,妈妈一会儿就要回来了,可我不愿意……”

“信不在我身边。”

“不对,信就在您身边。我早就料到您会这样回答的。信就在您这个口袋里。我为自己这样愚蠢的玩笑后悔了整整一夜。请把信立即还给我,马上给我!”

“信留在那边了。”

“我在信里开了这样愚蠢的玩笑之后,您不能再把我当成一个小女孩,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我请求您原谅我这愚蠢的玩笑,但是您一定要把信还给我,如果现在真的不在您身边的话——今天就送来,一定要送来,一定要送来!”

“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行了,因为我要回修道院去,两三天之内,也许四天之内我没法来你们家,因为佐西马长老……”

“四天,简直胡闹!我问您,您是不是笑话我了?”

“一点也没笑话您。”

“为什么?”

“因为我完全相信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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