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观测师(1/2)
哈伦站在通向一般时空的门口,想到自己已经踏上全新的人生道路。过去的一切曾是那么单纯。他也曾有过理想,至少也有一点人生目标,以之为生,为之而活。每一位永恒之人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其目标。所谓“人生准则”第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一位永恒之人的人生可以划分为四个阶段……”
一切都运行如常,但对他而言,一切都已改变,破镜永远无法重圆。
从前他也曾经忠诚地走过永恒之人必经的四个阶段。首先,人生的前十五个年头他还根本不是永恒之人,只是一般时空内的普通人。一个人必须先来自一般时空,是普通人,才有可能跻身永恒之人之列;没人生来就是永恒之人。
在他十五岁的时候被选中,其间经历了精细的淘汰和筛选程序,虽然他本人当时并无意识。在经历了与家人最终的痛苦别离,他被带进永恒时空的帘幕之后。(即使他还是天真少年,也还是被明确告知一旦告别故乡,就永远无法再回去。不过这永别的真正原因,他过了很久以后才得以知晓。)
进入永恒时空之后,他便以“时空新手”的身份在学校里度过十年时光,然后毕业,开启了名为“观测师”的第三阶段。只有完成了这个阶段,他才能成为“专家”,也就是真正的永恒之人。这就是永恒之人生命中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阶段。从普通人,到时空新手,到观测师,到时空专家。
他,哈伦,四个阶段一路走来都那么顺利。可以毫不谦虚地说,他非常成功。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刻,新手阶段结束的时候,他们都成为了永恒时空内的独立个体。虽然还不算是专家级,但在那个时刻,他们都从法律上得到了“永恒之人”这个头衔。
他还记得那一刻。学业完毕,新手期结束,他与五个一起受训的伙伴并肩而立,双手背在身后,双腿微微分开,目视前方,认真倾听。
导师亚罗坐在一张桌子后面侃侃而谈。哈伦还清楚地记得他的模样:身材瘦小,情绪激昂,一头乱糟糟的红发,小臂上都是斑点,眼神里充满失落。(没什么奇怪的,随便哪个永恒之人的眼神中都经常流露出这个味道——对家和故乡的眷恋,对永不再见的故乡世纪的思念,虽然永远不会承认,也不能承认。)
当然了,哈伦已经没办法回忆起亚罗说的确切字句,但他表达的意思依然清晰如昨。
亚罗的大意是:“你们现在要成为观测师了。这可是受人瞩目的职位。时空专家们会觉得这是毛头小子们的活儿。或许你们这些‘永恒之人’(他故意在这个词后停顿了一下,好让这些小伙子挺直脊背,享受一下这个头衔带来的荣耀)可能也这么想。不过如果是真的,那你们就蠢到家了,就不配做观测师。
“如果没有观测师的工作,计算师就没东西可以计算,生命规划师就没有人生可规划,社会学家也没有社会可以剖析;所有时空专家都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我知道你们早就听过这说法,但我希望这个意识要植入你们的大脑,根深蒂固。
“只有你们这些最年轻的小伙子们,才能走进一般时空,在最紧张严酷的环境中,带回现实材料,冰冷、客观的第一手材料,没有经过你们个人观点和喜好的修饰。它们精准无误,可以直接输入计算师的运算机器;它们清晰明了,足够支撑起社会研究方程;它们诚信可靠,足以作为社会变革的论据。
“你们还要记住。这段观测师生涯并不可以敷衍了事、尽快过关。决定你们未来命运的并不是学校成绩,而是你们作为观测师的表现。这段表现会决定你将来的专业,以及你的升迁上限。这是你们毕业后的必修课程,永恒之人,如果失败了,哪怕是最微乎其微的失败,都会把你们打入后勤组,不管你现在看起来多么潜力卓著。完毕。”
他和他们每个人都握了手。哈伦的神情坚毅而专注,为跻身永恒之人之列深感自豪,坚信自己身为永恒之人的最大使命就是为全人类的利益而奋斗,不管他们生活在过去还是将来,只要在永恒时空能触及的年代。他沉浸在自我敬畏的情绪之中。
哈伦最早接受的任务,基本都是小事,而且受到详尽的指导。不过通过在十几个世纪中经历了十几次现实变革,他磨砺了技能,增长了经验。
在做观测师的第五个年头,他被授予高级观测师头衔,并且被派往482世纪。这是他第一次在不受监督指导的情况下工作。意识到这点,在向主管本时空分区的计算师作汇报的时候,他的自信心不禁有些动摇。
助理计算师霍比·芬吉是个表情滑稽的人,总是噘着嘴皱着眉。他圆圆的鼻头又宽又扁,两颊更宽更扁,要是加上点腮红和白头发,简直就是古老童话里的圣尼古拉斯。(——要不然就叫圣诞老人或者奇斯·克林格。这三个名字哈伦都知道。)他觉得除了自己,想再从永恒之人里找到一个听过类似名字的人,恐怕十万人里都找不出一个。哈伦有个秘密的难以启齿的长处,就是通晓这些不靠谱的神话传说。从学生生涯的早期开始,他就沉迷于原始时代历史之中,亚罗导师则对此鼓励有加。哈伦对那些奇异的远古世纪产生了真正的兴趣,他求知的触角甚至超过了永恒时空初创的27世纪,上溯到发现时间力场的24世纪以前。他在学习中用过古书和古代杂志,在得到批准的前提下,他甚至还通过时空下移回到永恒时空初创的遥远世纪,搜集更好的资源。在超过十五年的时间里,他已经建起藏量可观的私人图书馆,基本都是白纸黑字的实物。他有成卷的hg威尔斯著作,还有一个叫莎士比亚的人的文集,还有一些残破的历史书,而最精彩的收藏是一套完整的古代新闻杂志合订本。这套杂志几乎塞满了他的库房,但出于感情考虑,他怎么也不舍得把它们压在缩微胶卷里。
有时候他会迷失在那些古老的世界里,在那里人们生老病死,一切自然;在那里做出来的事覆水难收;在那里罪恶无法预防,幸福也无法规划,滑铁卢战役打输了,就真的作为败仗永留史册。有一首他很喜欢的诗说道,亲手写下的字句,永远也不可能被抹去。
这时候他的心绪总是很难回到永恒时空,甚至每次扭转都心头巨震。在永恒时空主宰的宇宙中,现实可以篡改,可以擦除,一些像他这样的人可以把现实抓在手中,像捏面团一样随意揉捏成更好的形状。
当霍比·芬吉开口说话时,圣诞老人的幻象就被他急促而冰冷的声音打碎了。“明天早上你就可以开工,做当前现实的常规摹写。我希望你干得漂亮一点,要详细,还要抓住重点。这里容不得半点偷懒。明天早上你就会拿到第一份时空观测任务书。明白了吗?”
“明白了,计算师。”哈伦说。从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自己跟助理计算师霍比·芬吉相处不好,心里颇为遗憾。
第二天一早,哈伦就从计算机阵列中拿到任务书,是打孔编码的格式。他不敢大意,赶紧用便携解码器把它翻译成标准共时语,工作最开始可容不得半点细小的差错。当然了,其实以他现在的水准,直接读取那些打孔编码也没问题。
表格里显示了在482世纪,哪些地方他可以去,哪些地方不可以去;哪些事他可以做,哪些不能做;还有哪些事是他不惜任何代价也要避免的。他的出现,只能发生在不会对当前现实造成危害的时间和地点。
对他来说,48
2世纪并不是舒适的年代。他的故乡世纪里,人们循规蹈矩、生活朴素;而按照他一贯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纪毫无伦理或道义可言。这是一个被唯物主义和享乐主义主宰的年代,还有明显的女性至上风气。这是历史上唯一个体外孕育盛行的时代(他不辞辛苦地查找资料,才得到这个结论),在体外孕风潮的巅峰期,40%的女性生孩子的时候,只需要向机器子宫提供一个受精卵即可。结婚和离婚只需双方同意,不需要任何法律认可,只有一份双方签署的没有任何约束力的协议。当然了,为了孕育下一代而结合的伴侣关系,与社会意义上的婚姻关系大相径庭,完全都是出于优生学的考虑。
从各方面来说,哈伦都觉得这种社会病态无比,所以早就想设计一次现实变革。他不止一次想到,作为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外来存在,他的出现可能会引起历史走向的差异。只要他对历史走向的扰动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某个关键点上,一种完全不同的历史可能性就会成为现实。在这种新的现实里,千百万原本只知道寻欢作乐的女人会变成真正的贤妻良母。她们完全生活在那个现实里,对现在这个现实里她们的生活方式一无所知,无法想象,梦也梦不到。
很不幸,这种行为超出了那份时空观测任务书规定的行为界限,后果无法想象。即使没有惩罚约束,随意打破任务书的约束可能会在许多方面改变现实。情况可能更糟。只有经过仔细的分析和计算,才能找到启动现实变革的关键节点。
表面上,不管他个人好恶为何,哈伦还是一个观测师,一个理想的观测师就应当只是一组负责感知信号的神经元,作为一整套客观记录和汇报体系的组成部分而存在。在感知和汇报之间,不能掺杂任何个人情绪。
在这个方面,哈伦撰写的报告完美无缺。
在做完第二份周报之后,助理计算师芬吉召见了他。
“祝贺你,观测师,”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温情,“你的报告很清晰,也很有条理。不过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哈伦不想多说,面无表情,好像自己正在故乡95世纪的森林里砍柴,“这件事情上我没有任何个人想法。”
“别逗了。你来自于95世纪,谁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个世纪肯定让你觉得不舒服。”
哈伦耸耸肩:“我报告里有哪一个字让您觉得我不舒服了?”
这样的回答非常无礼,芬吉钝圆的指甲尖嘀嘀嗒嗒地敲打着他面前的桌面,清楚地表现出这一点。芬吉说:“回答我的问题。”
哈伦说:“从社会学上说,本世纪的许多现象都非常极端。前三次现实变革强化了现有倾向。最后,我认为现状应当予以改变。极端现象从来都不是好事。”
“所以你费那么大力气检查本世纪的其他现实?”
“作为一名观测师,我必须检查所有相关现实。”
这是故意把话说僵。哈伦当然有权利也有义务检查那些现实,芬吉肯定知道。每个世纪的现实都被许多次变革所改动,任何一种观测,不管多么费心费力,都不能管用太久,都要重新检查。在永恒时空里这是标准程序,每个世纪都要长期坚持观测。为了得到准确的观测结果,你不但要观测当前现实,也要了解到它和被变革之前的诸多现实之间的关系。
所以在哈伦看来,芬吉这种刺探他真实想法的行为不仅仅令人不愉快。芬吉好像怀着明显的敌意。
后来还有一次,芬吉对哈伦说(他闯进哈伦的小办公室专门为说这事):“你的报告给全时理事会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哈伦顿了一下,有些疑惑地含糊回答:“谢谢。”
“所有人都说你表现出一种卓越不凡的洞察力。”
“我只是尽我所能。”
芬吉突然问道:“你有没有见过高级计算师忒塞尔?”
“计算师忒塞尔?”哈伦睁大眼睛,“没有,先生。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似乎对你的报告特别感兴趣。”芬吉圆圆的两颊郁闷地耷拉下来,然后他换了话题,“在我看来,你已经建立起一种独有的世界观,一种有历史感的观点。”
哈伦心中涌起一阵冲动。虚荣心最终战胜了谨慎。
“我学过原始时代历史,先生。”
“原始时代历史?在学校里?”
“不是的,计算师。我靠自学。这是我个人的一种——癖好。那是静止不变的历史,就像被冰封!那时的历史可以考据细节,而永恒时空诞生之后的世纪却总是变来变去。”想到这里他的情绪热烈了一点,“就好像我可以从连续播放的书籍胶片中选取静止的几幅,绞尽脑汁细细研究。这样我们就可以发现许多平时会忽视的细节,如果胶片按顺序播放,不能停止,我们就只能大致浏览。我想这件事对我的工作有所帮助。”
芬吉惊讶地盯着他,眼睛睁大了一点,但未置一词。
在那以后,有时候芬吉也会向他提到原始时代历史的话题,即使他明显不配合,芬吉那张胖脸上也没有出现任何明显的怒气。
哈伦不知道该后悔自己说错了话,还是相信芬吉这么做只是为了鞭策自己进步。
后来他终于发现是前者。那天他正在走过a走廊,芬吉突然以周围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时间之神啊!哈伦,你是不是这辈子从来没笑过?”
哈伦心头一震,突然意识到芬吉很仇视他。从那以后他对芬吉的看法也逐渐变成了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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