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灿烂千阳 >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1/2)

目录

对莱拉而言,穆里的生活舒适而安宁。工作并不繁重,下班之后,她和塔里克会带孩子乘坐缆车上帕特里亚达山,或者去品第角。若是天气晴好,人们在品第角能看到远方的伊斯兰堡和拉瓦尔品第的市区。他们在那儿的草地上铺开一条毛毯,吃着肉丸夹饼和南瓜,喝着冰冻的姜汁饮料。

这是一种美好的生活,莱拉告诉自己,一种值得感恩的生活。实际上,在她和拉希德共同度过的日子中、在那些她的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中,她所梦想的正是这样一种生活。莱拉每天都提醒自己想到这一点。

2002年7月某个温暖的夜晚,她和塔里克躺在床上,低声说起家乡发生的一切变化。那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联军把塔利班赶出了每一座大城市,把他们逼到邻近巴基斯坦的边境和阿富汗东南部的山区。一支国际维和部队开进了喀布尔。现在这个国家有了一位临时的总统:哈米德·卡尔扎伊。

莱拉决定现在把事情告诉塔里克。

一年前,只要能离开喀布尔,她愿意付出一只手的代价。但过去几个月来,她发现自己开始怀念那座童年的城市。她怀念熙熙攘攘的索尔市场、巴布尔花园、那些挑水的人提起羊皮袋时的呼喊声。她怀念小鸡街道那些卖衣服的商人和雅德梅湾那些卖甜瓜的小贩。

但是,令莱拉在这些日子里如此怀念喀布尔的,并不是单纯的乡愁。她变得心绪不宁。她听说喀布尔盖起了学校,重新铺设了路面,女人再度获得工作;而她在这儿的生活,虽说非常愉快,虽说她对它满怀感激,却似乎??不能让她满足。她觉得在这里的生活并不重要。更糟糕地说,在这儿生活是一种浪费。后来,她开始听见爸爸的声音在她脑里响起: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如愿以偿,莱拉,他说,这一点我很清楚。我还知道等到这场战争结束了,阿富汗将会需要你。

莱拉也听见妈妈的声音。她记得当爸爸提议他们离开阿富汗时妈妈的回答。我想看到我的儿子梦想成真。当阿富汗解放的时候,我要亲眼看到,这样那两个孩子也就看到了。他们会通过我的眼睛看到的。这是莱拉现在想返回喀布尔的部分原因,为了爸爸和妈妈,为了让他们能够通过她的眼睛看到这一切。

然后,对莱拉而言,最迫切的还是为了玛丽雅姆。玛丽雅姆因为她的生活而死去了吗?莱拉问自己。玛丽雅姆为了她——莱拉——能够在外国当一名女服务员而牺牲了吗?也许只要莱拉和她两个孩子平安快乐,无论莱拉做些什么,玛丽雅姆都会觉得没有关系。但莱拉认为有关系。突然之间,她认为非常有关系。

“我想回去。”莱拉说。

塔里克在床上坐起来,俯视着她。

莱拉再次为他的英俊感到吃惊:额头的完美曲线,手臂上修长的肌肉,深邃而聪慧的眼睛。一年过去了,莱拉有时候依然无法相信他们已经重逢,尤其是在像这样的时刻,她会无法相信他真的就在这里,和她一起,成为她的丈夫。

“回去?回喀布尔?”他问。

“只有你也想我们才回去。”

“你在这里不高兴吗?你看上去很开心。两个孩子也是。”

莱拉坐了起来。塔里克在床上挪了挪身体,给她让出空间。

“我是很开心,”莱拉说,“我当然很开心。但??离开这里之后,我们去哪里呢,塔里克?我们会在这里住多久?这里不是我们的家乡。喀布尔是,而且那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多数变化是好的。我想参与它的变化。我想为它做点事情。我想做出贡献。你能理解我吗?”

塔里克慢慢地点头。“那么,这就是你想要的?你确定吗?”

“是的,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我确定。但还有别的原因。我觉得我必须回去。我不再认为留在这里是正确的选择。”

塔里克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看着她。

“但是??只有??只有你也想,我们才会离开。”

塔里克笑了起来。他紧锁的眉头松开了,刹那间他又是原来那个塔里克了,那个还没有患上头痛的塔里克,那个说在西伯利亚鼻涕还没甩到地上就变成冰的塔里克。也许这仅仅是她的想像,但莱拉认为她最近更加频繁地见到这个往日的塔里克。

“我啊?”塔里克说,“我会追随你到天涯海角,莱拉。”

她紧紧地抱着他,吻上他的嘴唇。她相信在这一刻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爱他。“谢谢你。”她说,她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我们回家吧。”“但我想先去一趟赫拉特。”她说。“赫拉特?”莱拉解释起来。

他们需要以两种不同的方式分别安慰两个孩子。阿兹莎依然做着噩梦,前一个星期,有人在附近的一场婚礼上朝天空开了几枪,她还被吓得眼泪直流;莱拉只好和激动的阿兹莎一起坐下来。莱拉只好向阿兹莎解释说,当他们回到喀布尔,塔利班将不会在那儿,那儿将不会有任何战斗,她将不会被送回恤孤院。“我们将会一起生活。你父亲,我,察尔迈伊。还有你,阿兹莎。从今以后,你将永远不会和我分离。我发誓。”她对她的女儿微笑。“直到有一天你想离开我。等到你和某个小伙子谈恋爱并想嫁给他的时候。”

他们离开穆里那天,察尔迈伊十分难过。他紧紧地抱着阿里安娜的脖子不肯放手。

“我可没办法劝他离开它,妈妈。”阿兹莎说。

“察尔迈伊,我们不能带一只山羊坐客车。”莱拉又解释了一次。

直到塔里克在他身旁蹲下,向他承诺到了喀布尔之后给他买一只和阿里安娜一模一样的山羊,察尔迈伊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手。

他们还含泪和萨伊德道别。为了给他们带来好运,萨伊德在门口举起一本《古兰经》,让塔里克、莱拉和两个孩子分别亲了它三次,然后把它高高举起,以便他们能从它下面走出去。他和塔里克一起将两个行李箱放进他的轿车的后厢。萨伊德开车送他们到车站,客车突突开走的时候,他站在人行道上和他们挥手作别。

莱拉起身向后望去,透过客车的后窗,看着萨伊德渐渐后退;这时她脑海中响起了一个质问的声音。他们离开安全的穆里,她寻思,是不是很愚蠢?回到那片葬送了她的父母和两个兄长的土地,回到那个炸弹的烟雾刚刚散去的地方,是不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然后,在她那混乱的黑色记忆中,两句诗冒了出来,那是爸爸和喀布尔道别的诗句:人们数不清她的屋顶上有多少轮皎洁的明月也数不清她的墙壁之后那一千个灿烂的太阳莱拉回到她的座位坐好,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喀布尔在等待他们。需要他们。他们回家是正确的选择。

但最后一声告别还没有说出来。

阿富汗的战争毁坏了连接喀布尔、赫拉特和坎大哈的道路。如今通往赫拉特最为便捷的路线是经由伊朗的马什哈德。莱拉和她的家人在那里只过了个夜。他们在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们踏上了另外一辆客车。

马什哈德是个蓬勃发展中的拥挤城市。莱拉看着沿途的公园、清真寺和羊肉餐厅。客车驶过什叶派第八位伊玛目里萨的圣殿,莱拉伸直了脖子,以便能更好地看清它那些闪亮的瓷砖、尖塔和气派非凡的金顶。它得到了很好的保护,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她想起了她自己国家的大佛。它们如今成了尘土沙粒,在巴米扬峡谷的风中飘扬。

客车驶了将近十个小时才来到伊朗一阿富汗边境。随着他们渐渐接近阿富汗,车外的土地变得越来越荒凉和贫瘠。就在穿越边境、进入赫拉特地区之前不久,他们经过了一座阿富汗难民营。在莱拉看来,它是一片由黄色的尘土、黑色的帐篷和几座波纹钢板搭建的房子组成的模糊景象。她把手伸过座位,握住了塔里克的手。

赫拉特的多数街道都铺上了水泥或者柏油路面,两旁种满芬芳的松树。市区有正在建设中的公园和图书馆,修剪整齐的花园,以及粉刷一新的房子。红绿灯指挥着交通,而且,最让莱拉吃惊的是,电力十分稳定。莱拉听人说过赫拉特的封建军阀伊斯梅尔汗。他在阿富汗和伊朗边境收取了巨额的关税,用以重建赫拉特;但喀布尔说这笔钱不是他的,而是中央政府的。他们乘坐出租车到穆瓦法克酒店时,司机说起了伊斯梅尔汗,他显得又敬又怕。

穆瓦法克酒店两个晚上的房费花掉他们积蓄的将近五分之一,但从马什哈德来的路途既遥远又累人,两个孩子已经筋疲力尽。转身去拿房间钥匙时,前台那个年老的服务员对塔里克说,穆瓦法克酒店很受记者和非政府组织的工作人员欢迎。

他吹牛说:“本·拉登在这里住过一次。”

房间有两张床,一个只有冷水的浴室。两张床之间的墙壁上挂着诗人科哈萨·阿卜杜拉·安萨里的画像。从窗口望出去,莱拉看见下面繁忙的街道和街道对面的公园,公园的茂密花丛中有几条彩色的砖径。两个孩子已经习惯了看电视,看到房间里没有电视机,他们很是失望。不过他们很快就睡着了。很快,塔里克和莱拉也撑不住了。莱拉躺在塔里克怀里呼呼入睡,直到半夜她从梦中醒来,却已不记得梦到了些什么。

隔日早晨,他们吃了新鲜的面包、温椁果酱和水煮蛋,喝了红茶。用过早餐之后,塔里克给她找来一辆出租车。

“你真的想一个人过去、不用我陪吗?”塔里克说。阿兹莎拉着他的手。察尔迈伊没有,但是他站在塔里克身边,肩膀靠着塔里克的髋部。

“真的。”

“我有点担心。”

“没事的啦,”莱拉说,“我向你保证。带两个孩子去市场。给他们买点东西。”

出租车开走了,察尔迈伊哭了起来;当莱拉回头看的时候,发现他正朝着塔里克伸开双手。他开始接受塔里克了,这既让莱拉宽慰,也让她心碎。“你不是赫拉特人吧。”司机说。

他留着一头长及肩膀的黑发——莱拉发现这是一种对已经滚蛋的塔利班表示不屑的常见方式——他左边的一撇小胡子被一块伤疤截成两半。他前方的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脸蛋红扑扑、头发从中间分开梳成两条辫子的女孩。

莱拉跟他说她刚在巴基斯坦住了一年,正要回去喀布尔。“德马赞区”。

透过挡风玻璃,她看见铜匠正在将手柄镶嵌进水壶,制作马鞍的工人正在太阳底下晒牛皮。

“大哥,你在这里生活了多久?”她问。

“我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啊。我在这里出生。我看到了一切。你记得那次暴乱吗?”

莱拉说她不记得,但他继续说下去。

“那是1979年3月的事情了,在苏联的侵略之前九个月。一些愤怒的赫拉特人杀死了几个苏联顾问,所以苏联派来了坦克和直升飞机,对这个地方狂轰滥炸。整整三天,夫人,他们朝这座城市开火。他们炸塌大楼,毁掉一座尖塔,杀死了几千人。几千人。我在那三天失去两个妹妹。其中一个才十二岁。”他敲了敲挡风玻璃上的照片。“这个就是她。”

“我觉得很遗憾。”莱拉说。每个阿富汗人的故事都充满了死亡、失去和无法想像的悲哀,这让她吃惊不已。然而,她也看到,人们找到了一种苟且偷生、继续生活的办法。莱拉想起了她自己的人生和她所有的遭遇,她为自己竟然也能逃过劫难、活着坐在这辆出租车上倾听这个人的故事而感到震惊。

在古尔德曼村,几座有围墙的房子从泥土和稻草盖成的平坦泥屋中拔地而起。莱拉看到一些皮肤黝黑的妇女在泥屋外面做饭,烧柴的炉灶上摆着黑色的大锅,她们的脸庞被锅里冒出的水汽熏得流汗。几头骡子吃着饲料槽里面的东西。追逐小鸡的孩子们转而追逐这辆出租车。莱拉看见一些男人推着载满石块的独轮车。他们停下来,看着轿车驶过。司机拐了个弯,他们路过一片墓地,墓地中央有一个饱经风雨的坟墓。司机跟她说这里埋葬着一个村里的苏非主义者。

那儿还有一架风车。在它那些锈迹斑斑的静止叶片的阴影之中,三个小男孩蹲在地上玩泥巴。司机停下车,把头伸出窗外,向他们问路。三个孩子中看上去最大的那个回答了司机的话。他指着马路远处那头的一座房子。司机向他道谢,重新开动轿车。

他把车停在那座有围墙的单层房子外面。莱拉看到围墙那边有一株无花果树,一些树枝伸出墙外。

“我不会太久的。”她对司机说。

开门的中年男人又矮又瘦,长着一头黄褐色的头发。他的胡子已经有一些灰白。他在棉衣外面穿了一件长袍。

他们相互道了一声“你好”。

“这是法苏拉赫毛拉的家吗?”莱拉问。

“是的。我是他的儿子,哈姆萨。我能帮到你什么吗,夫人?”

“我来这里是因为你父亲的一个老朋友,玛丽雅姆。”

哈姆萨眨了眨眼。他脸上露出一丝迷惑的神色。“玛丽雅姆??”

“扎里勒汗的女儿。”

他又眨了眨眼。然后他用一只手摸着脸颊,脸色一振,笑了起来,露出有缺口的烂牙。“啊!”他说。他这声惊叹的尾音拖得很长,像呼出一口长气。“啊!玛丽雅姆!你是她的女儿吗?她??”这时他扭动着脖子,热切地向她身后望去,搜索着。“她来了吗?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她来了吗?”

“恐怕她已经过世了。”

哈姆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们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哈姆萨看着地面。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声驴叫。

“进来吧。”哈姆萨说。他把门推开,“请进。”

屋里几乎没有家具,他们坐在地板上。地板上有一张赫拉特毛毯,几个珠子织成的坐垫,墙上挂着一幅镶在相框中的麦加图片。他们坐在一扇敞开的窗户旁边,中间是一片长方形的阳光。莱拉听见另一个房间有女人低声说了几句话。有个赤足的小男孩把一盘绿茶和开心果放在他们前面。哈姆萨朝他点点头。

“我的儿子。”

那个男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跟我说吧。”哈姆萨说,神情萎靡不振。

莱拉说了。她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花的时间比她预想的久一些。说到最后,她勉强维持着镇定。一年过去了,她依然无法自如地谈论玛丽雅姆。

说完之后,哈姆萨沉默了很久。他慢慢地在茶碟上转动着他的茶杯,转向这一边,然后另一边。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