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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婉喻的炮楼(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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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焉识啊!”

“……焉识……是啥人?”

“是……这个人。”焉识指指漆器箱子。他像教班级里最愚钝的学生那样,替对方使劲地偏着脸,皱着眉。

房间里好静。婉喻的嘴唇吧嗒一声打开都能听见。她露出两颗仍然洁白的上门齿,就那样看着焉识。丹珏还在用眼睛发无线电,更加紧急,要父亲赶紧走,但父亲拒不接受。

婉喻突然一伸手,狠狠给了焉识一个耳光。准确地说,她给了企图盗窃那些信札版权的无耻之徒一个耳光。丹珏上来抱住一辈子没有打过人的母亲,攥住她柔细的手腕子,对父亲说:“我叫你走的呀!”

“阿妮头,我是焉识呀!”

婉喻的眼神似乎说:打的就是焉识。

“快点走!”丹珏说。

焉识还没挨够似的,往婉喻跟前凑。他什么都准备好了,房子、家具、床上用品,跟婉喻的小日子眼看要过起来了,就是没有准备婉喻的彻底反目。

丹珏把母亲拉到自己卧室,剩了焉识一人在搬空的客厅里。他慢慢走出门,下了楼,走进1986年的5月的黄昏,怎么看都是被他所追求的女人扫地出门的男人。

从此婉喻就不再说话了。从此她就跟丹珏住一间屋,睡一张床。她的炮楼缩小了,就是丹珏的卧室。我父母都是到这间卧室来看望她,给她买的水果把丹珏六平米的小屋弄得一股水果店气味。我祖父在吃了婉喻一记耳光的那个周末就跟着儿子儿媳来看望婉喻了。婉喻根本不记得自己几天前的暴力,对所有来客都一视同仁地接受。她坐在床上,嘴唇轻微动着,在跟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对象低语。真该看看她的眼睛!虽然眼皮子松弛了,内眼角有一点老人的分泌物,但它们绝对是婴儿的,进入她视野的脸都被她看成绒毛玩具或拨浪鼓或彩色气球,我们这一群男女老幼都被她看得简单,童趣十足。

那天我祖父在我们告辞后留了下来。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以读书或沉思跟婉喻做伴儿。婉喻最熟悉的陆焉识,就是读书沉思的陆焉识。他这样陪伴婉喻陪了两个礼拜左右,某天傍晚他起身离开时,婉喻跟他走出了丹珏的卧室。到了第三个礼拜,婉喻跟着焉识走到了楼梯口。焉识还是什么也不说,只向她挥手告别。他确信在那个刹那看到婉喻脸上一阵微妙的痉挛,似乎处在破梦而出的节骨眼上……但什么都没发生,婉喻退入了梦境。第四个礼拜,丹珏架着二郎腿,衔着烟笑父亲:“要是有人这么追求我,我就甜蜜死了!”那天丹珏上班后,焉识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就着窗外来光,很快沉入阅读。偶然间一抬头,他发现婉喻在看他。他趁机站起身,慢慢向门外走去。当他走到楼下,婉喻远远地跟上来,一只脚穿鞋一只脚穿玻璃丝袜。他想回去替婉喻把另一只鞋拿来,又怕错失良机,就在弄堂口叫了一辆出租车(上海在这一年已经是出租车满街跑了),自己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婉喻跟着上了车,坐在后座上。

车子开到离陆家老宅还有一里路的路段,街道因为路面维修而堵住了车辆通行,焉识和婉喻只好在这里下车。他脱下自己四十四码的松紧布鞋,替婉喻套在脚上,两人四只脚三只鞋,你扶我搀患难与共地往前走。走了十来步,婉喻突然站住,前后看看,远近看看,再看看地面,最后抬起头,目光穿过梧桐枝叶去看天空,似乎被梧桐切割成各种不规则几何形状的天空都是路标和记忆依据。突然,她一把甩开焉识,朝陆家老宅跑去,一只三十五码的皮鞋和一只四十四码的布鞋丝毫不耽误她的步速。焉识跟在后面,一只鞋一只袜,受够了上海路面的失修,还是没有追上婉喻。等他追到陆家老宅的楼下,婉喻已经进了门。门口坐着一楼的好婆,膝盖上放个竹笸箩在剥豌豆,对着婉喻的脊梁吼叫:“你寻啥人?!……”婉喻哪里会理会她,一径跑到了楼梯口。焉识是在这里追上她的。追上婉喻时,焉识已经是一脚鞋一脚血。

焉识从婉喻身旁擦过,意味深长地回头看看她,便自顾自往楼上走。楼梯上的油漆剥落光了,于是他一路上去,裸露的木台阶上一阶一个血脚印。婉喻跟着那些四十四码的血脚印轻盈地登楼。

好了,他们现在在三楼那间屋的门口了。焉识掏出钥匙,打开了锁。门咿呀一声开了。让我来形容一下这间屋的陈设:对着门是那张红木八仙桌,四周四把红木椅。红木被核桃仁打了两遍油,通体发出低沉而雍容的光泽。这是恩娘伺候红木家具的办法,自己舍不得吃核桃也要给家具吃。核桃油的香气也是沉着的,蔫蔫地殷实,殷实地肥腻。地板漆得一新,也是紫檀色,红木高几上放着兰草。陆焉识有赖于他那照相机般的记忆,所有物件都一丝不苟地回归原位。这就是恩娘曾经那个客厅了。空间缩小了,有一些物件缺失了,但气韵比什么都重要。气韵如同阴魂,萦绕在这个从来都缺少一点阳光的房间里。

婉喻走到八仙桌旁边,在红木椅子上慢慢坐下,她的脸又出现了那种微妙的痉挛。记忆的电流击中了她,一截一截、一片一片的情节和细节连不成故事,差差错错的一堆,就在她的眼睛后面。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她一直等的人,她等的人叫不叫陆焉识,陆焉识和她自己以及和眼前的男人是什么关系,统统对接不上,都是似似乎乎。但这不要紧,她婴儿般的知觉中,这就是她的归属。这个宛若前世相约的男人就是她的归属。她坐了一会,又站起来,朝那间被板壁隔出的里屋走去。那是一间八平米的卧室。她怯生生地推开门,向里张望一下,进去了。床头挂着一个相框,框着一张全家福。那是战后焉识从重庆回来,第二年春节恩娘号召全家去照的。婉喻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勾下腰,伸手往床下够了两把。她一向不用眼睛看,就能准确地把那个漆器小箱子够出来。现在,她的手碰着了旧箱子温润的表皮。还需要更多的证据证明她和这地方共有的宿命吗?

我祖父和我祖母决定登记复婚是1986年的6月30日。我大姑母丹琼得知了这个决定,泪水都要顺着海底电缆流过来了。其实她已经哭笑不分,太感慨了。她在6月28日赶到上海,孤身来庆贺父母这桩大事。她的两个女儿就像焉得的儿子彼得一样,来上海一次就像吃足了上海所有苦头似的,再也不愿来了。登记是焉识和婉喻两人自己完成的,任何仪式都没有,不敢热闹,不敢惊动那个把餐桌当推土机的婉喻。婉喻现在是最自由的一个人,没有城府,百无禁忌,她不愿意的事,才不会给你留情面,她会用最直接最猛烈的方式告诉你。

我祖母跟我祖父复婚之后的第二周,一天下午,卧室天窗的竹帘被拉开,进来一缕阳光。婉喻站在这缕阳光里,成千上万的尘粒如同飞蠓扑光,如同追求卵子的精子那样活泼踊跃。婉喻撩着撩着,缩回手,三两把就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眨眼间已经是天体一具。我祖父十九岁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听说她在学校修的是体操,差点喷笑。现在他信了,婉喻少女时代练的那点体操居然还在身上,四肢仍然浑圆柔韧,腰和胯尚保持着不错的弧度。她那两个天生就小的乳··房此刻就有了它们的优越性,不像性感的丰·满乳··房那样随着岁数受到地心引力的作用而下垂变形;它们青春不骄傲,现在也不自卑,基本保持了原先的分量和形状,只是乳头耷拉了下来。婉喻的失忆症进入了晚期,她肉体的记忆也失去了,一贯含胸的姿态被忘了,动作行走洒脱自若。焉识看着她赤身露体地在屋里行走,身体一派天真。似乎羞处仅仅因为人的知羞而不得见人。现在婉喻从羞耻的概念中获释,因此很大方地展臂伸腿。年轻的婉喻给过焉识热辣辣的目光,那些目光宛如别人的,原来那些目光就发源于这个婉喻。一次又一次,当年轻含蓄的婉喻不期然向他送来那种风情目光时,他暗自期望她是个野女人,但只是他一个人的野女人。现在她真的是野了,为他一个人野了。

焉识悲哀地笑着,眼里渐渐聚起眼泪。1963年他逃出草地时,一个念头反复鞭策他:快回到婉喻身边,否则就要玩不动了。他走上前,抱住滑溜溜的婉喻。玩不动也这么好。

我祖母冯婉喻从此再也不肯穿衣服。我父亲冯子烨认为这是一桩天大的丑事,一个五十来岁的儿子居然有个终日赤身裸·体的母亲。他找来绳索,打算先捆上婉喻,再把衣服给她强穿上去。但我祖父坚决不答应。他不准任何绳索之类的东西靠近自己的妻子。他把妻子抱进里屋,把门轻轻关上,所有要制止丑事的晚辈们都被他关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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