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老佣(1/2)
不久我的祖父就成了我们家很有用的一个人。我父亲冯子烨是第一个抓他差的人:让祖父替他到某图书馆还书,借书,给他买烟,退啤酒瓶。渐渐地,我母亲钱爱月常把脏衣服泡在浴缸里,就像忘了它们似的。一大盆脏衣服一天两天地浸泡在那里,肥皂水开始是灰白色,渐渐变成灰黑色,再过两天,就是灰中带绿,看上去稠腻得可以去肥田。祖父当然看不过去尚好的浴盆里泡着尚好的衣服,他担心最后不是衣服泡坏了盆就是盆泡坏了衣服。他把两个搓衣板钉在一块,使这长得出奇的搓衣板可以抵住颇深的浴缸底部,然后坐在加长了腿的凳子上,把搓衣板抵住他干瘪的腹部,一上一下地搓洗。我们常常看见他机械屈伸的侧影,动作有力,节奏铿锵,成了我们家一部人形洗衣机。后来我和毕业回来的哥哥也学会抓他的差,叫他买早点,跑邮局寄包裹,拿挂号信;也派他去中药房抓药――哥哥得了胃气痛这个老年病症,只能吃中药。抓回来的中药煎熬也是阿爷的本职工作。只要他从我小嬢孃冯丹珏家看望我祖母回来,我们家就会见缝插针地把他的工作安排得有条有理,一分钟也不让他浪费。
于是我们家的日常生活场景是这样的:某日冯子烨在客厅里叫喊:“报纸怎么都没人拿呀?!……冯学雷!”
学雷在他和老阿爷合住的卧室里喊回来:“干什么?”
“我叫个人都叫不动?!”冯子烨在原地嚷道:“爱月,叫你儿子!”
“学雷!”钱爱月的声音出动了,人却仍在自己的卧室。
学雷不出声,母亲的声音又朝女儿出动:“学锋!学锋啊,你去一趟传呼电话室,拿今天的《新民晚报》!”
学锋一动不动,眼一闭以同样的腔调和音量喊:“外头热死了!阿哥,你去拿今天的《新民晚报》!”
冯学雷有响动了,他走到厨房门口,用足趾把门撩个缝,喊道:“阿爷!你去一趟传呼电话室,把今天的《新民晚报》拿回来!”
老阿爷从书本上抬起眼睛,目光又从老花镜上面举到孙子的脸上。
“阿爷,爸爸派你去拿晚报!”学雷说。
阿爷慢慢搁下手里的书,从凳子上站起,从门后挂钩上取下出门穿的衬衫。哪怕去的是传呼室,对于老阿爷也是一场重要的登门访问。
这个家里的一个正常现象就是,谁都差不动的时候,老阿爷总是可以差。
往往是钱爱月烧菜烧到半路,会突然想到缺少一把葱或一块姜,此时就得派老阿爷急差,去楼下邻居家借。子烨在暑假期间总是到对面弄堂去和邻居下棋,到了开晚饭的时间,爱月就会说:“阿爷,子烨白相起来像个小孩,不会饿的!你去叫他回来吃饭!”她会忘掉,前一分钟刚刚派老头子切生姜丝,择香葱。爱月是个很贤良的女人,虽然不断给老阿爷安排工作,但在餐桌上她总不会亏待老头子的肠胃,会在大家一开始吃就给他拣菜:“你吃,哦!多吃点,哦!”自从阿爷回到上海,住到家里,她烧菜的分量越来越足,但无论她怎样把分量增长上去,每天晚餐桌上所有盘子都会精光。大家都看得出老头子嘴上说:“够、够了,不要给我拣菜了!吃、吃不落了!”他的眼睛却非常饿。
钱爱月便玩笑着跟丈夫说:“其实你都给他吃他也吃得落!还好是假牙,要是真牙齿,老家底都要给他吃空了。”
“吃福倒好哦,”冯子烨也玩笑地说,“这么穷凶极恶地吃,血压也吃不高,人也吃得瘦骨嶙峋,清清秀秀。我不敢像他那样吃还高血压,大肚皮呢!”他拍了拍凸在衬衫里的好生活的坏结果。
钱爱月有时候问冯子烨:“你听到老头子夜里打呼噜吗?天花板上的电灯线都在发抖!”
“你看得出吗?他年轻的时候是个花花公子!留美的时候好像还花过美国女人!他那时候要这样打呼噜……”冯子烨摇摇头,皱眉苦脸地笑了――对于父亲这方面的事情,想象力失败最好。
不仅冯家的男女主人在背地议论陆焉识,两个孙儿辈的也开始在背后对老阿爷产生了不敬的探讨。
“真受不了阿爷的假牙!一吃饭就听见他嘴里忙来!”学雷说。
那是因为假牙的牙托大出许多,没有真正扣牢在真牙床上,因此每一个咬合,再松开时,假牙托就被带起来,再落回牙床,发出一声“跨拉搭”。咬合连续起来,就是“跨拉搭、跨拉搭、跨拉搭……”
“那种声音像什么?”学锋比划着,“像木拖板打在脚板上,走一步,打一下。喏,跨拉搭、跨拉搭。”
在北京上了四年学的学雷听了妹妹的形容哈哈大笑,用北京话说:“所以阿爷一嚼东西就是满嘴跑木拖板儿!”
有一次兄妹俩谈到阿爷的口吃。
“我发现他不结巴,是装的!我每次问他劳改的事情,他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口齿来得个好!”妹妹说。
“训人也不结巴。”哥哥学雷说。他被老阿爷训过话,所以口气耿耿于怀的,“肯定是在里面被打怕了,装结巴。他现在倒满神气,到处训人!”
学锋反驳哥哥,阿爷没有到处训人,只不过听到学雷在餐桌上炫耀自己在单位考英文的时候如何作弊才训他的。学雷的单位是宾馆管理局,要求外语本科生的水平。老头子一听到考官可以被买通就讲起“阿拉老早考试……”学雷嬉皮笑脸顶他,“你不要老是‘阿拉老早’,那是旧社会!”老头子更没完没了,从他父亲办学校的理想,讲到他自己十六岁考取大学……学锋油头滑脑地点头称是,但心里一直不以为然。只要阿爷一纠正兄妹俩的英文语法和发音,他们就嘟哝:“就是因为有阿爷侬一个语言大师在家里,我们谁也不要想学外语了!”
不久学锋也发现了老阿爷训话的喜好。这天老头子走到弄堂口,打算去看婉喻,看见几个中学生扛着扫帚去上学,便上去问:“学校里是教你们扫大马路?还是教你们编扫帚?”中学生回答,学校里每个月都有“学雷锋日”。于是训话开始了:“扫扫地就是‘学雷锋’了?扫地还用到学校去学吗?怪不得现在学生一问三不知,国语外文都一塌糊涂!……”中学生们老早跑了,听他训完话的是几个买菜回家的保姆和老太太。两个老太太飞快交换老花或白内障的眼色――她们都是居委会多年教育培养出来的老骨干,读的报纸和文件不比国家干部们少,报纸和文件给她们制定了语言,因此什么语言属于什么时代,她们一点都不会弄错。在她们听来,这个老头子的语言不仅不属于她们的时代,也不属于她们的群体――被叫做“人民”的大群体。冯学锋刚从自家门里出来,正好看到两个老太太警惕地用浑浊的目光互通无线电。
学锋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哥哥学雷听。学雷又去告诉父亲。冯子烨一听脸色就变了。他是一只政治的猫,靠闻来生存,能闻得出哪怕一丝不正确的气味。这么多年来,他头上压着一个无期徒刑的父亲,带领全家,以嗅觉开路,平安避开了多少灾难?
这天下了一场暴雨,天气凉快下来。陆焉识带着冯婉喻一道回到了冯子烨家。婉喻一身做客的打扮,米色和紫色小格子皱绸衬衫,浅驼色涤卡长裤,浅咖啡色皮鞋(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套新装是陆焉识用他特赦后发的一笔补助金给婉喻买的)。
冯子烨正在阳台上抽烟,喝茶,看见一对老情侣依依恋恋走进弄堂,马上掐灭了烟,猛地拉开阳台的门,走进来,再砰然关上。阳台的门是铁的,此刻听上去远比人更愤怒。所以正在看电视的学锋被愤怒的铁门惊动了,蹭地从沙发上站起。冯子烨走过去关上电视,走回长沙发,坐下,等他的父母上楼来。等了几秒钟,他又起身,去打开电视。谁都能看出他的目光穿透了屏幕上新闻播报员的脸,或者把那张脸看成他的听众,听他那无声的声讨排练。他心里这番愤怒发言早就在酝酿了。陆焉识住到他家来近一年,有许多次,老头子的行为或话语引起他此刻这样的愤怒,但他都压住了。
子烨听见两人已经上到三楼,陆焉识轻声轻气地跟婉喻说:“上三层楼蛮吃力的,是吧?”然后又听他为她找拖鞋替换,更加温柔地说:“新皮鞋不舒服的,哦?”
子烨对自己说:准备好――预备――
现在陆焉识和冯婉喻进了客厅的门,子烨却仍然瞪着眼睛看着电视。
“没、没去下棋?”陆焉识主动跟儿子打招呼。
子烨知道老头子满怀热望想给他来一场训话:一个大学讲师,整天不想着学术上的进步,就知道鬼混,不是下棋就是打牌,要么就是跟楼下邻居扯扯黄鱼涨价,鱼贩子在鱼鳃上涂红颜料,冒充新鲜。但子烨太清楚老头子不敢训他。老头子明白自己有多坑人,儿子错过了出息的年龄就是被他坑的。
“我还有心思下棋?!”子烨大声说,声音把他自己额上厚厚的头发都震得发抖。
老头子定住了。两脚迅速站成了立正,双眼向前看,那种老犯人的身姿和神色马上再现。
婉喻看看儿子,有些害怕地一笑,安静地找了个椅子坐下来,把两个饭盒放在桌上。她烧了好吃的菜总是给儿子留一些。
“你在外面瞎三话四,群众都有反映了!”
子烨所指的群众之一――学锋,此刻在父母卧室里试穿自己改制的裙子,此刻跑出来,看看她爸爸在吵什么。
“我、我……瞎三话四什么了?”大概老阿爷悟到自己并不是立正在管教干部面前,姿态和神态都变了一点,脸上出现一个长辈不计较晚辈的微笑。
子烨的指控开始了:阿爷家里外面都是老三老四地训话,看来二十多年的牢是白坐了。无期徒刑都不能让一个人学乖,此人就没救了。难道还不懂政治运动今年不来明年就会来吗?就算明年、后年太平,大后年一定在劫难逃。毛主席讲得再明白不过了:看来年就要来一次。政府特赦你也没跟你道歉,没有跟你承认错误,承认当初捉你进去是捉错了人,谁知道明年或者后年会不会又请你进去。看着儿子,看呆了:儿子原来有这样一头好头发,发怒时会这样抖颤,她从来没见过。
陆焉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子烨说的都是对的,统统正确:为父的坐牢其实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全家都跟着坐无形的牢狱;在那牢狱里你是被你的领导、组织、同事、邻居看守。那牢狱里限制你走入人民大众和组织这类正面人物的群落,也限制你得到平等,被人民和政府信赖的平等。人民和政府不信赖你,你爱的人,你爱的人的家人都不信赖你。子烨的愤怒嗓音毛躁了,愤怒也软化了,一种可怜人的悲哀让他有了一点女人模样。
这是下午三点半,暑假中的孩子们在弄堂里嬉笑尖叫。离爱月下班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离学雷回家的时间可能还有四五个小时,可能还有七八个小时――二十来岁的社会里天天有新生活。因此这是一个安全时段,可以让子烨从容地把他第一次婚恋摊开来,作为陆焉识危害他一生的证据。不一会,物证也有了:一张多年前的照片被出示出来。看吧,冯子烨是怎样和幸福擦肩而过的。照片上那个二十二岁的冯子烨和那个二十岁的长辫子姑娘胸前别着同一所大学的校徽。照相馆把一对青春男女摆弄得错落有致、高低呼应,如同完美的盆景。那是子烨和第一个女友偷偷照的私订终身照。
叫苏咪咪的女孩是一个南下干部的千金。子烨和她恋上时,她只有十七岁,是个智力不高但非常漂亮的女孩(冯子烨的理想女孩)。子烨帮她补课,选择大学和学科,她最终考上了子烨就读的那所大学。整整两年,他们约在区图书馆见面,子烨布置功课,咪咪认真完成,她的智力、学习成绩、个头都在这两年中大大增长,按照子烨的理想,从一个璞玉浑金的微带蒜味呼吸的咪咪长成了一个小布尔乔亚的咪咪。
第一次去见咪咪的南下干部父母时,咪咪替子烨打圆场,把“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这个提问遮掩过去了。第二次又出现了这个提问,比第一次显得急迫。不能再打圆场,女孩子只好轻声地替子烨回答:“他父亲不在……”声音轻到不容别人听清。她当然是希望自己父母听不清,因为等两人的关系木已成舟之后,她和子烨会有较大的狡辩余地。第三次与长辈们的会面是在老城隍庙的绿波廊,冯子烨一家做东。一对南下干部被冯婉喻的优雅气质打动了:这样的一个知书达理的母亲是不会养出差劲的儿子的。绿波廊成了两家非正式认亲家的地方。
南下干部并没有彻底放心那个“不在了”的冯家父亲。“不在了”不说明问题;说明问题的是他在的时候社会定位是什么,做过什么,什么政治面貌,又是为什么不在了。他们是爽快的人,打过仗,不喜欢神秘,不喜欢似是而非的任何人任何事。他们便一次一次地向咪咪打听,未来女婿的父亲到底怎么“不在了”。糊里糊涂跟个一问三不知的人做亲家公,哪怕是个“鬼亲家公”,也不行。咪咪一次次在子烨跟前哭,要他务必想出一个说法来给她的父母。冯子烨是咪咪的情人,也是老大哥、智慧库、百科大全书,在咪咪心目中,世界上没有冯子烨对付不了的难题。冯子烨却一句话也没有。他能帮咪咪从几何不及格到名列年级前五名,但他此刻比咪咪还白痴,还胆怯。
在咪咪终于考上大学的那年秋天,子烨认为摊牌的时候到了。苏咪咪有今天那心血是谁抛洒的?这大把心血总该作为他子烨取得女婿地位的筹码吧?他和咪咪到照相馆照了海誓山盟的相片,子烨感到有了点底气。他向咪咪的父母坦白了自己父亲如何“不在了”,他的辩解是:“我们都当他不在了。因为我们早就不跟他来往,跟他划清界限了。”
咪咪的父亲听了这个辩解后,沉重地说:“来往不来往并不重要。”
接下去的谈话变得非常吃力。子烨的话越说越多,咪咪的父母越听越无话,脸容越来越像一对男女领导。
当子烨说到“年级的团支部正在考虑吸收我入团”的时候,咪咪的父亲发出一声笑来。接下去他告诉子烨,团支部接受团员和父母接受女婿不一样,完全两码事儿!
“对呀,”咪咪的母亲说,“我们不像团组织,可以几十几百地接受团员,接受错了还能开除。”
咪咪这时候又哭了,哭着对母亲叫喊:“你们不接受我就让团组织当家长,反正我要跟子烨结婚!”
“你敢!”苏家父亲以胶东腔大吼。
咪咪的逻辑是:“团组织能接受的人,你们怎么就不能接受?!团组织是挑好人,挑青年先进分子接受的!……”
南下干部握枪杆子的手指朝缩坐在一边的冯子烨一划拉,他的逻辑是:“他父亲是无期徒刑犯,是老反革命,他能是个啥好人?!”
咪咪父亲这句话砸在子烨脸上,比一口唾沫还臭,比一块砖头还重。一贯以学识和教养吸引女孩的冯子烨觉得自己头破血流地站起身。他嘟哝一句:“伯父,伯母,再见……”就从咪咪家出来。他走得很慢,一身病似的。他后来分析,走得那么病态是希望苏咪咪跟上来,怜悯心碎肠断病恹恹的他。但她也没跟上来。没人怜悯他。他加快了脚步,疯了一样快,逐渐进入一种休克行走。他不知道在马路上走了多久,脑子里才开始有了活动。咪咪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温情,咪咪是唯一的一个人让他感到他那么男子汉,出身背景的灰暗都不影响他顶天立地的自我感觉。正是咪咪对他的需要和依恋使他更需要她和依恋她。他爱咪咪还因为咪咪永远不会彻底自立。而正因为咪咪的不自立而结束了他们的缘分。虽然咪咪今天疯狂地顶撞父母,但她最终是走不出那个门,跟上他的。这一点子烨在逐渐恢复思维之后就认定了。他深知咪咪身上让他着魔的一切正是咪咪的父母可以利用的;咪咪是个容易掌控的人,水一样的透明无形,谁都可以侵染,可以用不同形状的花瓶、水晶杯、玉钵、烂泥坛给她塑形。
果然,咪咪不再出现了。出现的是她的一封信,一看就是在母亲的教唆下写的。那是一封客气道谢、道歉的信。总之他不再有原先的苏咪咪了,有的就是两张薄纸的苏咪咪,掷下的个个字迹都是微型原子弹,把子烨杀死了无数次。此后的许多年,它们仍然持续那巨大的冲击波和光辐射。
我父亲无法把失去咪咪的痛苦完全讲给我祖父听。对于这段痛苦的了解,我祖父是慢慢咂摸出来的。老阿爷把他咂摸出来的儿子的痛苦又写进他的回忆录,我读了之后才明白他对我爸爸这段痛苦的理解远超过我爸爸自己。
当时的冯子烨痛苦到了什么程度?到了一周内见两个对象的程度。在子烨的概念里,对象和女朋友是不同的,对象是“旁观者清”的人们为他子烨着想,为了他子烨的利益而推荐给他的。他痛苦到了随便从对象中找一个就开始进电影院,轧马路。痛苦并不缓解,因此再换一个去看电影、轧马路。这样换了十多个,就换到了钱爱月。他跟她轧了几个月马路,在她身上发现了一种世俗的活力。等到他习惯性地把星期天交给她去安排时,他才意识到她的名字是那么不讨自己喜欢:钱如何能够爱月?爱钱的会爱月?!……矛盾吧?荒诞吧?
子烨在跟爱月结婚之后,每天都在心里列出一份清单,上面依次排出爱月的长处:1、不难看;2、牙齿整齐洁白;3、个头合适;4、能干;5、贤惠;6、烧菜的手艺不错;7、穷家女的低调;8、朴实……但偶然他会突然对着心里这份“长处清单”玩世不恭地一笑(他此刻已经相当玩世不恭了),朴实是个什么东西呢?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抽象褒义词,抽象优点缺点,以及罪行?……
此刻冯子烨对陆焉识说:“你害我们还没有害够吗?!”
在一边安静坐着的婉喻看了看被儿子斥骂的老爷子,似乎失去了一些安静,在椅子上扭动几下,又扭动几下。
我躲在马桶间,听着父亲的失败姻缘。原来如此。原来父亲在家里称王称霸是有原因的:他认为他屈尊娶了我母亲。假如他前一段姻缘不失败,我和哥哥就会有一对老干部的外祖父母。那样的长辈是我们在1960―1970年代内心暗暗渴望的。
这时我爸爸叫道:“学锋!要听就出来听,不要缩在马桶间鬼头鬼脑地偷听!”
冯学锋只好老一老脸皮,从马桶间出来了。她把自己安置在沙发正中央,面对电视,假装对正在发生的事毫无知晓,看看阿爷,看看爸爸,再看看阿爷。
陆焉识听着冯子烨的控诉,一点反驳的意思都没有。他那张皱纹的脸非常入神,感动在冯子烨的恋爱悲剧里,看着一个活下来的罗密欧是什么样子。他的脸上如果还不至于空白的话,那就是一丝催促:往下讲,再往下讲啊。冯子烨应该早一点控诉,控诉得再详细一点,从控诉里他可以跟儿子一块重温亲人们的生活。也许老头脸上的催促被子烨领会了,也可能子烨回头的时候瞥见了母亲――得了失忆症的婉喻,他从自己的悲剧上转开。
“你害姆妈吃了多少苦,你晓得吧?!”冯子烨说。清算已经开始,索性圆满结束它。
老阿爷转过脸,看看自己的前妻,点点头。老阿爷点头的样子差点让学锋笑出来:那一定是被监狱干部捉住了什么短处,无可逃遁只得殷切认错的样子。殷切得有些弱智,呆傻,缺自尊。
冯子烨前胸一圈汗渍,脸容由于出了太多的汗而油乎乎的,更消失了一些棱角。他想到多年前可怜的母亲一个月才挣四十元代课老师的工资,但一买就买十几斤螃蟹。刚上市的大闸蟹那么贵,她得把半个月的工资都花出去,买来的螃蟹才够剥出一罐子蟹黄蟹油。深夜,冯家成了个螃蟹加工作坊,婉喻躲在厨房里,就着十瓦的灯光蒸蟹剥蟹。她不愿意当着孩子们开螃蟹作坊,怕自己一不忍心就把螃蟹给孩子们吃了,哪怕吃掉一部分也不行。但那馋人的腥香还是关不住,出了厨房,进了子烨和丹珏的房门,进了他们的睡梦。总是在两三个夜晚之后,他们会看见一个眼睛熬红的婉喻和沉甸甸一大罐蟹黄。罐子里是母亲半个月的工资,是他们该添而未添置的冬衣,是他们最想看而始终舍不得看的话剧和电影,是他们最需要买却一直靠借的书本。那一大罐蟹黄之后,全家人以婉喻剩下的半个月工资吃大头菜炒黄豆,萝卜干炒黄豆、雪里红炒黄豆,最大口福是两角钱肉末炒黄豆。婉喻再穷,她的孩子也不会缺黄豆,有了黄豆就有了健康。
“一直吃到我现在看到黄豆就像看到狗屎!”冯子烨说。
老阿爷猛一眨眼,头也微微一动,似乎要躲开冯子烨的用词和语气。
“五八年的夏天,姆妈你记得吗?”子烨转向婉喻。婉喻的样子已经很不适了,简直如坐针毡。“我姆妈不记得了。”子烨再转回来,不看陆焉识;受不了看见这个老祸害。子烨的清算还没完呢。姆妈不记得了,于是他必须记得,他必须替姆妈记忆到永远:五八年的春天,母亲买了五斤鸭蛋,从学校一个老师那里要来一种能腌出“红太阳蛋黄”的红泥,把五斤鸭蛋腌了一个春天,但突然收到陆焉识的狱中书,叫母亲不要去探监。鸭蛋一个个被红泥孵着,孵出了蛆来。子烨总是看到母亲在转不开屁股的小阳台上,守着那一缸鸭蛋半缸蛆,细心地用筷子把一条条肥白蛆虫挑拣出来,放进脚边一盆兑了大量敌敌畏的水。一旦发现子烨或丹珏在注意她,她总是心虚地笑笑,告诉儿女:“他在里面没得吃,人瘦得来!……”她心虚自己像个晚娘,生了蛆的鸭蛋也不给孩子们吃,一个都舍不得,全都供奉给那个被政府判了无期徒刑的人。
陆焉识开口了:“我、我当时不晓得……你、你们在外头那么苦……”
子烨给他迎头回击:“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苦?!你一个人冤枉?!你冤枉是自作自受!我们才是真正冤枉!”
“阿爷,你们监狱里伙食特别差?比我们学校还差?”学锋突然插嘴,“所以阿爷看上去营养不良,爸爸看上去营养过剩。”
“闭嘴!”子烨训斥道,“油腔滑调!”
学锋站起来,两手插在西装短裤的口袋里,脸容和姿态明显地跟父亲唱反调:“好的,闭嘴。”她用哈欠声音说。
“你有什么话好好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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