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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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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理的话声把我从遐想中惊醒,对他政治上的高谈阔论,我是听而不闻。他换了话题,告诉我首席院长得知我光临巴尔贝克,不胜高兴,想当晚来我房间看望。一想到他要来访,我内心感到百般恐惧,因我已感周身疲乏,为此央求经理设置障碍,阻止来访(他应允了我的请求),为更保险起见,我还请他在第一夜晚派手下的店员在我所在的楼层设岗。看来,他并不喜欢那帮店员。“我每时每刻,都不得不跟在他们身后催促,他们实在太缺乏惰性了。要是我不在,他们索性一动不动。我派值班的电梯司机守住您的房门吧。”我问此人到底是否当上了“服务员领班”。“他在旅馆里年纪还不算太大,”他回答我说,“年纪比他大的服务员有不少,要他当领班,别人该叫唤了。不管什么事物,都得有小的细粒为基础。我承认他开电梯的能力(是指“态度”)很强。但要他担任那一职位,还嫩了点。别人资历比他老得多,那样会太显眼。还缺那么一点稳劲,这可是最原始的素质(无疑是说首要的素质,至关重要的素质)。他翅膀(我的对话者想说“脑子里”)必须要沉住点气。再说,他只管相信我好了。对这种事,我是内行。在升任‘大旅馆’的经理职务之前,我在巴伊亚先生手下初试过刀枪(第一次工作)。”这一现身说法给我印象颇深,我对经理亲临古勒夫桥表示感谢。“噢!不值一提。这只不过费了我无边无际的(想说“微不足道”)一点时间。”况且,我们已经到了旅馆。

我心力交瘁,整个儿全乱了套。第一夜,便累得心脏病发作,我极力忍住疼痛,小心地慢慢弯腰去脱鞋。可刚一碰到高帮皮鞋的第一只扣子,我的胸膛便猛地鼓胀起来,一个神圣、陌生的人出现并充满了我的心田,我浑身一震,啜泣开来,眼泪象溪水一般夺眶而出。这位前来搭救我,助我摆脱精神干涸的人,就是数年前,在一个我处于同样孤寂、同样绝望的时刻,在一个我心中空空无我的时刻,潜入我的心扉,把我还给了我自己的那一位,因为这人就是我,但又超越了我(容器大于内容,又给我带来内容)。我在记忆中刚刚发现了外祖母那张不安、失望、慈祥的面庞,对我的疲惫倾尽疼爱,我来此的第一个夜晚,外祖母就是这副形象;这并不是我那位徒留其名的外祖母的面孔,我对她很少怀念,连自己也感到吃惊,并为此而责备自己;这是我那位名副其实的外祖母的脸庞,自从她在香榭丽舍大街病发以来,我第一次从一个无意但却完整的记忆中重又看到了外祖母活生生的现实形象。对我们来说,这种现实形象只有通过我们思维的再创造才可能存在(不然,凡在大规模战斗中沾过边的人个个都可成为伟大的史诗诗人);就这样,我狂热地渴望投入她的怀抱,而只有在此刻——她安葬已经一年多了,原因在于年月确定有误,此类错误屡屡出现,致使事件日历与情感日历往往不一致——我才刚刚得知她已经离开了人世。打从这一时刻起,我常常谈起她,也常常念及她,但在我这位忘恩负义、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年轻人的言语与思想中,过去从未有过任何与我外祖母相像的东西,因为我生性轻浮,贪图享乐,她生病,我竟视若家常便饭,心中对她过去保留的记忆仅处于潜在状态。无论在何时审视我们的心灵,它整个儿只有一种近乎虚假的价值,尽管它有洋洋大观的财富清单,因为时而这一些,时而那一些财富皆是无权处理——无论是实在的财富,还是想象的财富——就以我为例吧,盖尔芒特家族古老的姓氏也罢,对我外祖母的真实回忆也罢,两种财富概莫能外,而后一类财富要重要得多。因为心脏搏动的间歇是与记忆的混乱密切相关的。对我们来说,我们的躯体就象一个坛子,里面禁闭着我们的精神,无疑是我们躯体的存在才诱使我们作出如此假设,我们内心的财富,我们往昔的欢乐和我们的一切痛苦都永远归我们所有。如果认为这些财富消失了或重现了,这也许同样不准确。无论怎样,倘若说它们存在于我们体内,那么大部分时间则都隐藏在一个陌生的区域,对我们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最常用的财富也往往受性质不同的记忆所抑制,在意识中排斥了与它们同时产生的任何可能性。但是,如果存贮财富的感觉范围重新控制在手,那么它们自己也便拥有同样的能力,驱逐出与它们水火不相容的一切,独自在我们身上安置下感受了它们存在的我。然而,正因为我方才骤然重现的那个“我”,打从我抵达巴尔贝克后外祖母为我脱衣的那个久远的夜晚以来,一直未曾存在,所以自然而然,刚才我介入的外祖母朝我俯身的那一分钟,不是发生在“我”不知晓的现实日子之后,而是——仿佛时间具有各不相同而又并行不悖的时刻——不经接续,紧接往昔的那第一个夜晚。当时的那个“我”,它早已失之天涯,如今却再一次近在咫尺,以致我似乎还清晰地听到了在此之前刚刚脱口,但倏间已经成梦的那番话语,犹如一位似醒非醒之人,仿佛听到了梦境的响声,而梦却已消逝。我只不过是这样一个人,试图躲进外祖母的怀抱,吻她,亲她,以此抚平她痛楚的伤痕,近段时间来,不同的“我”象走马灯似地在我心头显现,当我属于其中这个或那个“我”时,我曾迫切需要回想这个人物,然而谈何容易,犹如现在我白费心机,试图重新感受某个“我”的快意与欢乐,至少是一度时间吧,当然,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我”了。我渐渐记起,在外祖母身着晨衣,朝我的皮靴俯下身子的一个小时前,我在闷热的马路上游荡,在那位糕点师傅面前,我多么想亲亲我外祖母,心想这一小时她不在我身边,我无论如何也等不了。现在,同样的需要重又萌生,我知道我可以几小时又几小时地永久等下去,也知道她再也不可能依偎在我的身旁,而我只不过发现了这一需要,因为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活生生的、真实的外祖母,她把我的心都要胀裂了,我终于又见到了她,然而,却在这时,我得知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她。永远失去了;我简直无法理解,于是,我试着承受这一矛盾带来的痛苦:一方面,正如我所感受到的那样,这是在我心中幸存的一个生命,一份慈爱,也就是说这是生就为我准备的,这是一份爱,在这份爱里,一切都在我心间臻于完善,达成目的,认准其始终不渝的方向,爱之所至简直无所不灵,以致在我外祖母看来,伟人们的天才,自创世纪以来可能存在的一切聪明才智,简直不如我的一个小小的缺点;而另一方面,我一旦重温了象现在这样的至福,便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它的来临,感到它象一种旧病复发的痛苦,从子虚乌有飞跃而出,虚无曾抹尽了我保留的这种慈爱的形象,摧毁了这一存在,在回首往事时,取消了我们相互注定的命运,在我仿佛在镜子里重新见到我的外祖母的时刻,将她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外人,只是一个偶然的原因,使她得以在我身边生活了若干年,就象这一切也可以在任何他人身边发生一样,但在这另外一个人看来,我过去不过是子虚,将来也只能是乌有。近来我享受过的欢乐烟消云散,此时此刻我唯一可以品尝的欢悦,似乎就是粉饰过去,减少我外祖母昔日经受的痛苦。然而,我回想起她,这不仅仅在于她穿着晨衣,这一特定的服装,几乎成了一种象征,象征着疲惫,无疑是身体不健康的疲惫,但她在我眼里却是和蔼可亲的疲惫;渐渐地,我回想起我抓住的一切机会,让她目睹我的苦痛,需要时不惜向她夸大事实,造成她内心的难过,想象着再用我的亲吻将它抹去,仿佛我的撒娇可以带来她的慈爱,我的幸福也可以引起她的欢乐;比这更糟的是,我,我现在已别无幸福可言,只能从我的回忆里,从这张脸庞因和颜悦色而突出、倾斜的各个部位上,重新找回幸福,在昔日,我曾疯狂地极力从中搜刮幸福,甚至连蛛丝马迹的欢乐也不放过,比如在圣卢为我外祖母拍照的那天,外祖母头戴宽沿帽,在不明不暗、强弱适中的光线中,慢悠悠地摆出卖弄风情的姿态,显得幼稚,近乎可笑,我实在按捺不住,要向她挑明这一点,失口嘀咕了几句不耐烦且又伤人的话,从她脸上那一阵抽搐,我感觉到我说的话已经传至她的耳朵,伤害了她的心;其实,这些话撕碎的正是我自己,因为现在千亲万吻的抚慰是万万不可能了。

但是,我再也不可能抹去她脸上的那阵抽搐,再也无法忘却她内心,毋宁说我内心的痛苦;因为死者只存在于我们心中,当我们固执地一味回忆我们曾给予他们的种种打击时,我们不停鞭挞的正是我们自己。这痛苦,虽然撕心裂肺,我却紧紧抓住不放,因为我深切地感到它是我对外祖母怀念的作用所致,是这一怀念之情真正存在于我心头的具体证据。我感到真的只有通过痛苦才回想起她来,我多么希望那维系着对她怀念之情的钉子在我心间扎得更深,更牢。我并不试图通过对她的照片(圣卢为她拍摄的那一张,我一直带在身边)低语、祈祷而减轻痛苦,美化这种痛苦,自欺欺人,似乎外祖母只是出门在外,暂时不得见面而已,就象我们朝着一个远离我们的人儿低语、祈祷,他虽然孑然一身,但却熟悉我们,永远永远与我们融为一体。但是,我从未这样做过,因为我所坚持的不仅仅是忍受痛苦,而且要尊重我痛苦的独特面貌,尊重我无意中突然遭受的那种苦痛,每当与交织在我心头的存在与虚无格格不入的那阵抽搐重又浮现眼前,我便心甘情愿地遵循那一痛苦的规律,继续经受痛苦的煎熬。在那当时有着切肤之痛,如今却无法理解的感觉中,我确实并不知道日后哪一天会有可能悟出几分真情,但我知道,哪怕从中可以得出一分真情,那它也只能源出于那一感觉,那感觉是多么别具一格,多么自然而然地产生,它既没有由我的理智划定运行轨迹,也没有因为我的怯懦而减弱,而是死亡本身,死亡的突然发现,犹如雷轰电击,按照一个超自然的、非人类的符号,在我心间铭刻下的标记,仿佛留下了一条双重神秘的印迹。(迄此,我一直处于对外祖母的遗忘状态,若要借此悟出真情,我连想也不曾想过;殊不知遗忘本身,说到底是一种否认,是思维能力的减弱,无法再现生活中的真实时刻,不得已用风马牛不相及的惯常形象取而代之。)然而,兴许自我防卫的本能,免受痛苦的机敏才智早已在黑烟未消的废墟奠定了其有益但也有害的事业的基石,我因此而过分地品尝了回忆心爱的人作出这样或那样的评价时所感受到的甜蜜,仿佛这份甜蜜能够带来种种评价,仿佛它始终存在,我为了它而继续生存。但是,一旦我入睡,在这一更为真实的时刻,我双眼紧闭,外界的万物一概不见,五脏六腑被神奇地照得彻亮,在这骤然间变得半透明的有机的内心深处,残存与虚无终于结成一体,睡眠的世界(在其门口,暂时瘫痪的智慧与意志再也不能与严酷的真情实感一起争夺我)便反映、折射出这一痛苦的混合体。在这个睡眠的世界里,为我们身体器官的紊乱所控制驾驭的内知觉加速了心脏或呼吸的节奏,因为同一程度的恐惧、悲切或悔恨,一旦注入我们的血管,便会以百倍的力量掀起狂澜;当我们被卷入自身血液的黑色波涛,犹如投入九泉之下蜿蜒曲折的忘河1,踏遍内心秘城的大街小巷,一张张庄严、伟大的脸庞便立即浮现在我们眼前,向我们靠近,继而离我们而去,任我们泪水涟涟。我来到幽暗的大门下,迫不及待地寻觅外祖母的面孔,但白费气力;然而,我明明知道她依然活着,只不过生命力已经衰弱,象记忆中的她一样苍白;黑色愈来愈浓,风越刮越烈;父亲本应把我领到她身边去,可他却迟迟不见。突然,我透不过气来,感到心脏象凝固了一般,我这才想起已经好几个星期忘了给外祖母写信了。她该会对我怎么想呢?“我的主啊,”我心想,“她呆在那间为她租用的小房间里该是多么凄惨,那房间就象以前女仆住的一样窄小,她孤零零的,身边只安排了一个人照看她,在房间里一步也不能挪动,因为她身子一直有点瘫痪,一次也不曾想起起床!她该会以为她死后,我早已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她该会感到多么孤独,感到被人遗弃!啊!我必须赶紧跑去看望她;我不能再耽搁一分钟,不能等父亲来了再走;可是,她身在何方?我怎能忘了她的住址呢?但愿她还能认得我!我怎能几个月都没有想起她呢?天漆黑一团,我无处可寻,狂风吹得我迈不开步子;可我父亲不就在我面前徜徉嘛;我朝他高喊:‘外婆在哪里?把她住址告诉我?她身体好吗?她肯定什么都不缺吗?’父亲回答我说:‘啥也不缺,你完全可以放宽心。守护她的人办事有条有理。我们还不时给她汇去一小笔款子,给她购买生活必需品,生活用品她向来用得不多。有几次,她询问你在做些什么。大家连你准备写书的事都告诉她了。她脸上显出喜色,拭去了一滴泪水。’”此时,我似乎回想起,外祖母谢世不久,曾象一个被逐出门外的年迈女仆,象一个陌生的老太婆,神态卑贱地哭泣着对我说:“一定允许我,以后怎么也得再见你几面,千万别一过就是多少年都不来看我。请你想想,你好赖做过我的外孙,做外婆的是不会忘了的。”再次看到她当时那副如此顺从、如此悲切、如此温柔的面孔,我恨不得立即跑上前去,向她倾吐我当时本该回答她的那番话语:“外婆,你要想见我,一定会见到我,世间,我唯独只有你,我永远不再离开你。”多少个日月以来,她孤零零躺在那里,我却不在她的身旁,无声无息,这该让她多么难过,该会使她伤心泪落!她心里会怎么样呢?于是,我也呜咽着央求父亲:“快,快告诉我她的住址,带我去吧。”没料到他回答说:“噢,因为……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一定能见到她。再说,你也晓得,她身体十分虚弱,极其衰弱,她再也不是从前的她了,我想你见了她反而会很难过。我也记不得那条大街的确切门牌号码。”

“你还是告诉我吧,你知道,死去的人不便再活在人世,这不是真的。尽管众人都这么说,可总不是真的,因为外祖母分明还活着。”我父亲凄楚地一笑:“啊!不懂事呀,你太不谙事理了。我以为你还是不去为好。她什么也不缺。一切都已给她安排妥贴。”“可是,她不是孤零零一人吗?”“是的,可这样对她反而更好些。她不想事,这更好,否则,只会给她增添不幸。想事往往是痛苦的,再则,你知道,她已经十分虚弱了。我把准确的方向告诉你,你可以去那儿;不过,我看不出你去那儿会有什么用处,我也不认为那位守护人会放你进去看望她。”“然而,你完全清楚,我将永远生活在她身旁,鹿,鹿,弗朗西斯-詹姆斯,餐叉。”但是,我已经渡过幽暗曲折的忘河,浮到了水面,眼前展现了一个生者的世界:即使我仍然重复着“弗朗西斯-詹姆斯,鹿,鹿”这几个字,下面的话再也无法向我提供其清晰的含义,而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其意义表达得何等自然,可现在我再也想不起来了。我甚至再也不明白父亲刚刚对我说的“aias”一词怎么会直接表示:“当心别着凉”,这怎么可能呢。我忘了关上百叶窗,无疑是明亮的日光把我照醒了。但是,我无法忍受眼前的滚滚海涛,可昔日,外祖母却可以静静地观潮,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波浪泰然自若,这优美的新图景立即使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外祖母是看不到这景象了;我多么想堵上耳朵,不再听那滚滚的涛声,因为此时此刻,海滩上金光耀眼,在我心间拓开了一片空虚;过去,我还是个孩子时,曾在一个公园里与外祖母走散了,此时,这儿的一切犹如那座公园的小径与草坪,仿佛都在对我说:“我们没有见到她。”在苍茫、神妙的穹窿下,我好象被罩在一只浩大的灰蓝色巨钟里,感到透不过气来,巨钟遮住了一角视野,我的外祖母已经不在了。一眼望去,四周皆空,我转头面壁,不幸的是,挡住我视野的正是昔日充当我们俩之间报晨使者的那堵墙壁,它宛若提琴一般乖巧,把一种情感精妙入微的色彩表达得淋漓尽致,把我内心的惧怕准确无误地传达给外祖母:我既害怕把她惊醒,而若她已经醒来,我又担心她没有听到,怕她不敢走动;紧接着,它象第二种乐器发出回声,向我通报她正走过来,请我尽量放心。这堵隔墙,我不敢向它靠近,仿佛这是一架钢琴,外祖母兴许弹奏过,至今余音不绝。我知道现在可以任我敲击,敲得再有劲些也无妨,再也不可能把她吵醒,我再也闻不到任何回音,外祖母再也不会过来。倘若天堂真的存在,我别无它求,只请上帝能在这堵隔墙上轻轻地敲击三声,外祖母准会从千万种声响中立即辨清,回击三声,意思是说:“别焦急,小耗子,我明白你等不及了,可我这就过来。”然后,祈求上帝让我跟外祖母永生永世在一起,对我们俩来说,永生永世在一起,也不嫌长——

1地狱河流,亡灵饮其水,便忘却过去。

经理前来问我是否想下楼。不管怎么说,他为我在餐厅悉心安排了“座次”。由于没见我露面,他担心我气喘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希望这不过是种微不足道的“喉咙病”,并向我担保,听说可用一种被他叫作“咔里普图斯”的药,止住这种毛病。

他向我转交了阿尔贝蒂娜的一封短笺。今年,她本不打算来巴尔贝克,可改变了计划,三天前来到了附近的一个疗养胜地,虽然不是到巴尔贝克,但两地相距只有十分钟的火车路程。她怕我旅途劳顿,第一个晚上没敢登门打扰,只遣人前来询问我能否接待她。我问她本人是否亲临,倒不是想见她一面,恰恰相反,为的是设法避而不见。“她亲自来了,”经理回答我说,“她希望尽快见面,除非您有不到的理由。瞧,”他下结论道,“总而言之,这儿的人谁都渴望见您一面。”可是我呢,我谁都不愿见。

然而在前一天,我刚刚抵达,便感到自己重又为海浴疗养那怡然自得的生活魅力所诱惑。以前的那位电梯司机默默无声地启动了电梯,这一次并非出于蔑视,而是表示恭敬,只见他喜形于色,红光满面。我顺着立管徐徐上升,重又穿越了昔日被我视为陌生旅馆奥秘所在的中心。当一个无依无靠、默默无名的旅人初来乍到时,无论是回自己房间去的旅馆常客,下楼用餐的年轻姑娘,打从饰有奇怪条纹的楼道经过的女仆,还是来自美洲,由女伴陪着下楼进餐的千金小姐,一个个朝他投去的都是清一色的目光,从中见不到人们所期待的任何神采。然而此次截然相反,我感受到了在一家熟悉的旅馆上楼时极为闲适的畅快心情,觉得就象在自己家里,再一次完成了这种周而复始的运动,这并非眨眼功夫那么短暂、轻易、它赋予事物以令我们感到亲切的灵魂,而不是令我们惊恐的幽灵。我没料到等待着我的,竟会是灵魂的突然变化,心中不由思忖,现在莫非有必要轮换去别的旅馆下榻,在各家旅馆里,我将总是首次进餐;在各家旅馆,在各道楼层,面对各扇房门,习惯也许还没有把那凶神恶煞杀掉,他似乎正监视着一个快活的生命;在各家旅馆里,我也许有必要接近那些陌生女郎,豪华大饭店、娱乐场和海滩,以大珊瑚骨骼聚集的方式,让她们集结在一起,生活在一起。

令人生厌的首席院长如此迫不及待,急于见我,竟然也使我感受到了几分欢悦;第一天,我观望着滚滚波涛,有蔚蓝色的起伏山峦,有冰川,有瀑布,其高雅、庄严、逍遥的景观尽收眼底——我洗手时,一闻到“大旅馆”那芬芳浓烈的香皂的特殊气味,此情油然而生,许久以来,我第一次闻到这一特殊的香味——它仿佛既属于现在这一时刻,又属于往昔逗留的时光,宛如一种特殊生活的真正魅力,在现在与昔日之间飘忽,所谓特殊生活,就象人们回家只不过为了换一条领带那样随便。床单太细,太轻、太大、塞不紧、盖不实,裹在毯子外面,总是鼓鼓囊囊的,犹如游移不定的涡状物,若在昔日,准会使我黯然神伤。不过,这酷似船帆,总不舒坦,鼓鼓囊囊的床单晃动着第一个清晨充满希望的辉煌的太阳。但是,旭日尚未来得及升起。还在当天夜里,那一残忍而又神奇的影子似的人物便又复活了。我央求经理走开,请求任何人都别进屋。我告诉他,我将一直卧在床上,并谢绝他遣人去药店取那种万灵的麻醉剂。他见我一口谢绝,暗自庆幸,因为他害怕旅客闻到“咔里普图斯”的气味,感到不舒服。我有幸受到了称道:“您言之有意”(他想说“言之有理”),并吩咐我道:“注意别在门上把您弄脏了,因门锁太紧,我差人在门上‘灌’了油;要是哪位服务员冒昧敲您房间,他定会受到‘滚打’。众人得牢牢记清,我向来不爱‘反复’(显然是指:我有事向来不喜欢说两遍)。不过,您是否想喝点陈酒提提精神?我楼下有满满一‘堂’(无疑说“满满一坛”)。我可不把酒放在银盘上,象托着伊奥纳当的脑袋似的端给您,我先跟您说明白,那不是拉菲特城堡酒,但也差不多模棱两可(想说“八九不离十”)。若量还太少,可以让人再给您做一条油炸‘小鳎芋’。”我一概谢绝,但感到惊诧的是,在一个一生中该点了不知多少遍这种菜肴的人嘴里,竟然“鱼”“芋”不分,把“鱼”说成“芋”。

尽管经理满口应承,片刻之后,有人还是给我送上了康布尔梅侯爵夫人的折角名片。这位年迈的夫人前来看望,差人打听我是否在此下榻,当她获悉我昨日才到,且身体不适,便未强求,坐进那辆套着两匹骏马、年代已久的四轮八簧敞篷马车,返回费代纳(十有八九在药店或服饰店门前停了停,跟班跳下车座,进店结账或买东西)。在巴尔贝克和处于巴尔贝克与费代纳城之间的几个海滨小镇的街道上,人们常可听到这辆马车的滚动声,对那豪华的排场赞叹不已。到这家或那家小店稍停片刻,并非驱车出游的目的所在。而是某个乡绅或财主家中举行了什么点心聚餐会或游园会,对侯爵夫人来说,这些乡绅或财主本来是极不体面的。可是尽管侯爵夫人出身尊贵,家赀巨万,远在方圆一带的乡绅贵族之上,但她生性善良,为人纯朴,若有人邀她作客,唯恐让对方失望,因此,附近哪怕举行再微不足道的社交聚会,她也欣然赴会。诚然,与其说一路风尘,赶到哪家令人窒急的小沙龙,在闷热之中听哪位通常没有才华的歌女歌唱,且她作为本地区的贵夫人和闻名遐迩的音乐家,听罢又不得不夸大其辞,表示祝贺的话,那么德-康布尔梅夫人更喜爱在费代纳花园漫步或静憩,花园下方,小海湾花影沉碧,风平浪静,风景优美如画。她知道,自己往往人未到,消息已被主人四下传开,无论主人家是梅恩维尔-拉-坦杜利埃尔或夏通古尔-洛戈约的贵族还是禀性豪爽的布尔乔亚。然而,倘若德-康布尔梅夫人这天出门,未去盛会露面,而来自海滨小浴场的这位或那位宾客有可能听到了侯爵夫人的马车声,见到了她的马车,那么,她无暇脱身离开费代纳的托辞便站不住脚了。此外,这些主人家经常看见德-康布尔梅夫人去参加某些人举办的音乐会,尽管认为那不是她应该出入的地方,在他们看来,侯爵夫人仁慈过分,这样做有损于她的地位,但是,一旦轮到他们接待侯爵夫人,便立即闭口不谈什么有失身分,他们一个个焦急不安,自问能否有幸请到她大驾光临点心聚餐会。如果主人家的千金或哪位正在此地度假的音乐爱好者刚刚唱完一曲,有来宾通报(侯爵夫人必定前来参加音乐会的先兆)亲眼看见驾着那辆著名马车的骏马停在钟表店或药店门前,那多少天来主人局促不安的心情便立即得到莫大的安慰!于是,在这些主人的眼里,德-康布尔梅夫人(她果然很快驾到,身后跟随着她的儿媳妇和当时在她府中的宾客,她请求允许把他们一起领来,主人欣然允诺)重又光彩照人。对他们来说,她终于大驾光临,便他们如愿以偿,也许这正是一个月前促致他们作出决定的不可明言的关键原因:不惜遭人议论,耗费钱财,举办一个日场音乐会。看见侯爵夫人光临,他们想到的便不再是她如何乐于参加他们认为很不体面的邻居家的聚会,而是夫人家族之古老城堡之豪华,以及侯爵夫人从勒格朗丹家娶来的儿媳妇的举止之无礼,儿媳傲慢不逊,与她婆婆近乎乏味的谦恭平和形成鲜明对照。此时,他们仿佛已经在《高卢人报》的社交生活栏中读到了门扉紧闭、阖家炮制的新闻:在布列塔尼恬静之隅,众人纵情欢乐,日场音乐会之来宾悉经精心挑选;直到主人许诺音乐会不日将再次举办,宾客方才离去。每一天,他们都在等候着报纸,为在报上尚未看到他们音乐会的消息而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请到了德-康布尔梅夫人只有来宾知道,而众多的读者却一无所知。幸福的日子终于来临:“今年的巴尔贝克,夏季格外迷人。午后的小型音乐会风靡一时……”感谢上帝,德-康布尔梅夫人的姓名白纸黑字,赫然入目,虽然“顺笔提及”,但确居首位。于是,又得扮出假象,对报纸之不慎,有可能引起与未能邀请之人的纠纷,显得忧心忡忡,并当着德-康布尔梅夫人的面,假惺惺地探听谁竟然心怀叵测,风传这种反应,然而,侯爵夫人不愧为贵夫人,往往和蔼可亲地说:“这造成您烦恼,我理解,但对我来说,众人皆知我去您府上做客,这只会让我感到非常幸福。”

送给我的请柬上,德-康布尔梅夫人草就一帖,说她后天午后举办一次音乐会。诚然,若在两天前,不管我对社交生活有多厌倦,但能欣赏一番移植到花园中举行的音乐会,对我来说确也是一种快事,费代纳阳光充足,花园里花红树翠,满目无花果树,棕榈树,遍地蔷薇花,一直延伸到海边,海面常常水波不兴,蔚蓝一色,宛如地中海的景观。主人家小巧玲珑的游艇在海上航行,盛会之前,驶往海湾彼岸的海滩,迎来最为尊贵的宾客;等客人到齐,游艇便迎着太阳张开遮篷,当作客人们用点心的餐厅;黄昏时分,再送走迎来的宾客。奢华的排场确实诱人,但开销极大,为了部分填补此项花费,德-康布尔梅夫人想方设法增加收入,尤其是生平第一次出租她家拥有的一处住宅:拉斯普利埃城堡,城堡的风格与费代纳迥然而异,真的,在一个崭新的环境举办这样一次音乐会,素昧平生的乡绅贵族济济一堂,若在两天前,也许我已经变换了巴黎“上流生活”的口味!然而现在,任何乐趣于我都毫无意义。我于是回复德-康布尔梅夫人,深表歉意,恰如一小时前,我让人打发走了阿尔贝蒂娜:悲戚之情使我内心产生欲望的可能性荡然无存,如同高烧不退,彻底伤了胃口……我母亲该于翌日抵达。我仿佛感到在她身边生活,已不象过去那样于心有愧了,我对她也更理解了,如今我已经告别了过去离奇、堕落的生活,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涌现的回忆,往事令人心如刀割,为我和母亲的灵魂戴上了荆棘之冠,使我们的灵魂净化得更加高尚。我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但实际上,有名副其实的悲伤,如妈妈的——一旦失去心爱的人,内心的悲哀便会彻底剥夺您长久的、有时甚至永久的生活乐趣——也有其他形式的悲伤,如我的,不管怎么说,此类悲切之情只是短暂的,来得迟,去得快,只能等事过许久之后,方才产生,因为需要“理解”事件本身,才能有所感受;这两种悲切之情有所差别;多少人真切感受到的悲哀与此时此刻折磨着我的悲哀,其差别只在于这种无意中往事突然涌现的方式。

至于象我母亲那样的揪心痛苦,我总有一天也会有亲身体会,诸位在后面的叙述中自可看到,但此时尚无体会,也不象我想象的那番滋味。正如一个陪同主角排练台词的演员,本该早早就位熟悉自己的角色,但直到最后一刻才匆匆赶到,需提的台词仅仅读过一遍,该他道尾白时,倒相当机灵,且善掩饰,任何人都看不出他姗姗来迟,正是这样,待我母亲到来时,我这种刚刚体味过的悲切之情反给我提供了机会,向母亲表白我心中如何悲伤。她只觉得准是我看到了与外祖母共同呆过的地方(并非如此),触景生情,陡然悲哀。与母亲相比,我所感受到的悲痛微不足道,但却打开了我的眼睛,我平生第一次惶恐不安地体悟到了母亲所能承受的巨大痛苦。我也第一次明白了为何外祖母去世后,母亲一直目光呆滞,没有一滴泪水(弗朗索瓦丝因此而很少向她抱怨),她的这种目光正是死死盯着回忆与虚无这对难解的矛盾。此外,尽管母亲总是不离黑面纱,但在这个新地方,她愈是这样穿戴,我愈是惊心动魄,惊诧于她内心发生的变化。说她失却了一切欢乐,这远不足于表达,她简直象彻底溶化了一般,铸成了一尊塑象,在苦苦哀乞,唯恐动作太猛,声音过响,冒犯了与她形影相吊的痛苦之人。但是,尤为令我吃惊的是,一见她全身披黑踏进屋来,我旋即发现——而在巴黎从未注意到——眼前不是母亲,而是外祖母。就象在王族里,王侯将相一死,王孙公子便因袭其位,于是奥尔良公爵,塔兰托亲王和洛姆亲王便分别成为法兰西国王,拉特雷默伊耶公爵和盖尔芒特公爵,而生者也往往通过性质不同,但原因更为深刻的继承方式,继死者的财产为已有,成为死者的后继替身,把业已中断的生命继续下去。对妈妈这样的闺女来说,母亲的去世造成的巨大悲痛也许只是提早咬破蛹壳,加速了心爱的人的变化和出现,倘若没有这一危机,加速发展进程,一下子跳越几个发展阶段,心爱的人的出现必将迟缓一些。在对故人的哀悼中,也许存在着某种启示,最终使我们的性格特征出现了相似之处,再说,它们就潜藏在我们身上;哀悼中,特别是我们的能动性一时中止——这种能动性主要是个人的(如我母亲的通情达理以及从她父亲身上继承下来的含讥带讽的快乐天性),只要心爱的人还活在世上,我们就不顾忌发挥自己的能动性,哪怕有损于心爱之人的利益,从而与我们从心爱之人身上继承下来的特殊性格互为抵销。一旦心爱的人不在人世,我们便会为与以前判若两人而顾虑重重,欣赏的将只是过去的她,只是业已成为历史,但却与其他事物交织在一起的自身,只是从今之后将保持完整的自我的自身。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绝非人们通常所指的那种极为含糊、虚假的意义),可以说死亡并非无益,人死后还仍然会给我们施加影响。死者起的作用甚至超过生者,其原因在于真正的现实唯有通过理智才能显示出来,是理智活动的客体,因此,我们对不得不通过思维再创造的一切,对每日生活向我们掩盖的一切,并不真正了解…………总之,在对故人深切的悼念之中,我们对故人所热爱的一切无不视为崇拜的偶像。我母亲不仅舍不得我外祖母的手提包,这小包已变得比蓝宝石、比钻石还珍贵,舍不得我外祖母的袖套,舍不得所有那些使她俩外表显得格外相似的衣着服饰,而且我外祖母一直爱不释手的德-塞维尼夫人的几部作品,我母亲也怎么都舍不得拿去交换,哪怕与名作家的手稿交换。过去,她常取笑外祖母,说外祖母哪次给她写信都少不了要录上德-塞维尼夫人或德-博泽让夫人的一句话。而在母亲抵达巴尔贝克之前给我写的三封信中,每一封都针对我引用了德-塞维尼夫人的话,仿佛这书信不是她写给我的,而是我外祖母写给她的。她执意要下堤坝去亲眼看看我外祖母信中每次都向她提起的那片海滩。我看着她手执她母亲的晴雨两用伞,全身披黑,迈着虔诚、怯生生的步履,从窗边向前走去,踏着在她之前亲人双脚踏过的细沙,那神态仿佛是在寻觅一位死去的亲人,那亲人也许会被海浪冲回岸边。为了避免她孤零零一人用餐,我不得不陪她一起下楼。法院首席院长和首席律师的遗孀一起介绍给了母亲。母亲对与我外祖母有关的一切都是那么饱含深情,以至于听了首席院长对她说的一席话,心情无比激动,并感激不尽,将永远铭刻心怀,而对首席律师的遗孀没有任何表示,未说一句悼念去世的外祖母的话,母亲又感到忿恨,痛心。一位言语激动,另一位沉默不语,尽管我母亲认为这两者相去甚远,但只不过是表达死者令我们产生的冷漠之情的方式不同而已。不过,我觉得,母亲往往从我无意中渗进几分痛楚的话语中获得些许温暖。正如保证我外祖母永远活在我们心间的所有一切东西,我的痛苦只会给妈妈带来幸福(尽管她对我百般抚爱),后来,我母亲每日都下楼去海滩上坐着,完全效仿她母亲的所作所为,阅读的也是她母亲最喜爱的两部书:德-博泽让夫人的《回忆录》和德-塞维尼夫人的《书简集》。她跟我们中的任何人都一样,绝对不能容忍别人称德-塞维尼夫人为“才智横溢的侯爵夫人”,正如不容称呼拉封丹“老好先生”一样。但是,当她在书简中读到“我的女儿”这几个字,每每觉得听到了她母亲对她的说话声。

在这朝圣般的活动期间,她本不愿受到任何打扰,可运气不佳,偏偏有一回在沙滩上遇到了打从贡布雷来的一位太太,身后跟着她的几个女儿。我想她叫普桑夫人。可我们私下总是戏称她为“有你好瞧的”,因为她警告女儿们当心闯祸时,张口闭口总是这句话,比如她冲着一个总揉眼睛的女儿喊道:“等你得了眼炎,有你好瞧的。”她从老远见到我妈妈,就声泪俱下,没完没了地问候起来,可看那派头,不象是表示慰问,而是象教训人。她生活在贡布雷的一座深宅大院里,几乎与世隔绝,觉得世上什么东西都不够温柔,甚至连法语词和人地名都要软化一番。她认为将斟饮料的银具叫作“居伊尔”过分生硬,于是便称“戈伊”;她唯恐直呼“费纳龙”而对《忒勒玛科斯》和蔼可亲的作者有所不恭——我自己也一样,心甘情愿地把最聪慧、最温和、最忠厚的贝特朗-德-费纳龙当作最亲爱的朋友,凡与他相识的人,都永远忘不了他——从来都称呼他“费内龙”觉得“内”这个音增添了几分柔和。这位普桑夫人的女婿就不那么温和了,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他原是贡布雷的一位证人,提着银箱一走了之,让我姨夫损失了偌大一笔财产。但是,贡布雷的大部分居民与他家的其他成员相处还很和睦,并未因此造成关系紧张,大家倒对普桑夫人表示同情。她从不接待客人,但大家每次打从她家栅栏门前经过,都少不了留步驻足,对花园的浓荫翠绿欣赏一番,但却看不清里面别的东西。在巴尔贝克,她并不怎么碍我们的事,我也只遇到她一次,当时她正训斥在咬指甲的女儿:“等到你手指流脓,有你好瞧的。”

妈妈在海滩读书时,我便独自呆在房间。我回想起外祖母一生中的最后时刻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回想起她最后一次出外漫步,我们陪伴她一起走过的楼梯门,这扇门一直保持原样,始终大敞着。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世间的其他东西仿佛并不真实存在,我内心的痛苦象毒剂一般,将它们全都毒死了。后来,我母亲硬要我出门走走。当初的第一个夜晚,我等候着外祖母到来,曾独自沿街走到迪盖-特鲁安纪念碑,然而,如今在这条街上,我每次举步,娱乐场某一早已忘却的情景便象一阵难以抵拦的逆风,阻拦着我向前迈进;我垂下眼帘,不看任何东西。等我恢复了几分体力,便返身向旅馆走去,我心里清楚,不论我等待多久,从此再也不可能在旅馆与外祖母重逢,想当初我抵达的第一天夜里便与外祖母相见了。由于我到旅馆后才初次出门,有许多我尚未见过面的陌生仆人好奇地盯着我看。一位年轻的服务员站立在旅馆门口,摘下帽子向我致意,继而又很快戴到头上,动作灵巧利索。我想准是埃梅有过吩咐,拿他的话说,早已“下令”,对我要倍加敬重。可就在这同一时刻,我发现服务员又向另一位进门的客人脱帽致意。事实是,这位年轻小伙子在生活中只知脱帽,戴帽,动作无懈可击。一旦明白了自己别无能耐,唯在这方面出类拔萃,他每天便忠于职守,尽量多多脱帽,为此赢得了客人不便表露,但却普遍存在的好感,也引起了门房的特别喜欢,门房负有雇用服务员的重任,迄此为止,除了这位难得的小伙子,还未能找到一位适应的,谁来干不了一星期,准被撵走,埃梅对此大惑不解,吃惊地说:“可是,干这等差使,只要让他们有礼貌就行,不该这么难呀。”经理也严格要求他们务必“到职到位”,意思是要他们必须呆在岗位上,说不定是想要他们保持“堂堂仪表”,只是不会运用这一词语而已。旅馆后面那片开阔的草坪,旧貌已经改观,新修了几个花坛,鲜花盛开,但原先的一丛异域小灌木被移走了,连第一年守着草坪入口处的那位小厮也不见了踪影,他曾以柔如幼茎的身躯、颜色稀奇的秀发,在外观上为入口处增添了光彩。他终于效法两位哥哥和一位当打字员的姐姐,跟波兰的一个伯爵夫人走了,当了她的私人秘书,他哥哥和姐姐都是因为魅力不凡,在旅馆被来自不同国度的男女名流迷上后挖走的。他们走后,只有小弟弟孤单单一人留在旅馆,因为他斜眼,谁也不想要他。适逢那位波兰伯爵夫人和他两个哥哥的保护人来到巴尔贝克,在旅馆下榻,小住一段时日,他喜气洋洋。尽管他打心眼里嫉妒两位哥哥,但也爱着他俩,尽可好好利用这几个星期,培养培养骨肉之情。丰特弗洛尔特女修道院院长不是这样经常离开修女们,去分享路易十四给她胞妹莫特马尔的盛情招待吗?女修道院院长的胞妹是德-蒙代斯邦夫人,是路易十四的情妇。那时,小伙子到巴尔贝克才不到一年,对我尚不熟悉,可听到比他老一些的服务员招呼我时在先生两字之前加上我的姓氏,便立即模仿他们的样子,第一次称呼我时就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或许是因为向一位他认定知名的人士显示了自己的学识,或许是因为遵循了五分种前尚不知晓,但在他看来无论如何不得违反的惯用礼节。这家大旅馆对某些人可能会产生诱惑力,对此我完全明白。它就象是一个高高搭起的大舞台,众多的角色纷纷粉墨登场,甚至连置景处也热闹非凡。虽然旅客只不过是某种观众,但无时无刻不加入到表演中去,仿佛观众的生活展现在舞台豪华的场景中,而不象在剧院,只有演员在台上演戏。打网球的尽可身著白色法兰绒上装回旅馆,门房却非要穿上绣有银饰带的蓝色制服才能把信交给他。倘若这位打网球的不愿爬楼,那也仍然离不开演员,身边就有那么一位衣着同样华丽的司机开电梯。楼层的走廊掩护着贴身侍女与报信女仆,躲避纠缠,在海上时,她们就象雅典娜女神节舞台上的沿幕一般美丽,热衷于与漂亮的女仆厮混的人总是七弯八拐,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她们的小房间来,楼下,占统治地位的是男性,由于有那一帮子无所事事、年纪过小的男仆,整个旅馆活脱脱象一部已经成形、永远重复演出的犹太基督教悲剧。因此,一见到他们,我往往情不自禁地在心底默诵起拉辛的诗句,这一回,不再是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邸,德-福古贝盯着向德-夏吕斯先生致意的大使馆秘书时,浮现在我脑际的《爱丝苔尔》剧中那几句话,而是《阿达莉》剧中的诗行,因为一踏进在十七世纪被称为门厅的大厅,便见熙熙攘攘立着“一大群”年轻服务员,尤其在用点心的时刻,活象拉辛剧中合唱队的年轻的犹太人。当阿达莉问小王子“您到底做何事”时,如果若阿斯虽含糊其辞,但总算也作了回答的话,我可不相信这帮服务员中有谁能够作答,因为他们实在无所事事。若有人象年迈的王后询问他们中的任何一位:

“所有关闭在这个场所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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